牧羊犬哈爾

捉旱獺

正好是七月，草原上最美的季節(jié)，我和牧羊人趕一群羊上山坡。

青蔥的遠山扯出油綠的谷地，芳草嬌嬌嫩嫩，羊兒肥肥胖胖。一旦離開羊圈，羊兒們并不急于吃草。它們的心情實在太好：有的頭對頭頂仗玩，有幾只呆呆地看天空的流云，為它們奇奇怪怪的圖案而納悶。另一只站在山頂，低頭看山底下的一汪水，顯得很安靜。它們偶爾才低頭含住一口青草，慢騰騰地咀嚼。

牧草很豐美，它們每天享受著美餐，都有點膩味了。

這時，牧羊犬哈爾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疾跑過來。早晨出發(fā)，我并沒有打算帶它，幾天的相處，我對它絕頂喜歡。但它實在太頑皮，整天纏著我跑來跑去，我有點招架不住，現(xiàn)在它卻自己跑來了。

我把馬鞍子卸下來，坐在上面看一只頸部有黃色項圈的大鳥在空中跳舞。不知你是否有看鳥的喜好，那可真是世界上頂有意思的事。在望遠鏡里，鳥兒的一舉一動都落入你的眼睛，清清楚楚。不過，你不能只看一眼就丟下，得有耐心。盯住一只落在草尖上晃蕩的鳥兒，或在空中翻轉(zhuǎn)飛翔的鳥兒，半個小時，一個小時，直到它從你的視野里徹底消失，這樣你才有幸看到一只鳥兒在空中奇妙地曼舞，另一只鳥兒怎樣把長長的尖嘴兒伸進水草中，含住一只小蟲子。我看鳥兒們的樣子就像肚子不餓的羊，帶著一種傻乎乎的樂。

牧羊人仰面躺在鑲銅釘?shù)呐Ｆぐ白由?，哼著沙啞含混的歌子，有一聲沒一聲的。膝蓋支起，蹺著二郎腿，一只大腳耷拉著，發(fā)硬的牛皮靴子，半個鞋底裂開了，露出臟兮兮像老樹樁一樣的腳后跟。

大概我只顧看鳥兒了，哈爾吃醋了，覺得受了冷落。它懨懨著臉獨自慢騰騰地走，朝黑色山坡的那一面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種怪怪的聲音從青草的氣味里蕩過來，咦呀——好像嬰兒在哭。我一轉(zhuǎn)身，旋即驚訝地叫了一聲，媽啊——我的哈爾，站在離我?guī)酌椎牟莸厣?，大嘴里含著一個什么東西，那東西的頭剛剛被吞進去，半截身子還露在外面，哀哀的哭聲就是那可憐的小東西發(fā)出來的。一切都晚了，它沒了叫聲，停了呼吸。它的末日到了。哈爾站在那里，平靜中透著威風，它有一個堅挺的鼻子，嘴巴和鼻尖上沾著幾滴血，正在一滴一滴往下掉。它像一個男子漢完成了一場漂亮的戰(zhàn)斗，把獵物輕松地放到地上，昂起頭來充滿信心地站著等待嘉獎。它的眼睛介于黑褐色之間，瞳仁里放出興奮而明亮的光。

“這太慘了！”我憤憤地說。可牧羊人卻發(fā)瘋似的哈哈大笑，他笑起來像有誰狠勁地撕一塊破塑料布，沙啞，豁豁牙牙的，聽得我心里發(fā)毛。

他用力一蹬腳，甩掉牛皮破靴子說：“看看，哈爾抓了個小旱獺吃了。”那口氣明顯是一種炫耀。好像抓旱獺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哈爾太精了，看到牧羊人眼睛眉毛擠成一團激動的表情，狂奔過來，一個飛躍鉆進牧羊人懷里，它跑來時，全身毛發(fā)波浪般起伏抖動。牧羊人用黑乎乎開裂的大手一把摟過哈爾的腦袋，他們臉貼臉，一起朝我咧開大嘴笑，故意氣我。哈爾的牙又大又白，牧羊人的牙又大又黃，是被莫合煙熏的，就連衣服上也有好多小洞洞。

“它咋抓到那個可憐的小東西的？它不是藏在洞里嗎？”

牧羊人神秘兮兮地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钡綍r候？我有些納悶?？梢粋€下午，哈爾又安靜了。我和牧羊人各自在草地上睡大覺，哈爾橫躺在我們中間，頭枕在牧羊人寬厚的胸脯上。現(xiàn)在我可沒心情理它，我覺得它渾身都是血腥味。

太陽就要落山了，羊群擠成一堆沿草坡下山。那是一支龐大的隊伍，密密麻麻覆蓋了一大片山野。

哈爾飛一樣落進這羊的隊伍。就像一只足球，高高彈起，瞬間又落進草叢，在空中劃出一道好看的弧線。牧羊人朝我擠了擠他的瞇縫眼，朝哈爾那邊努努嘴。我明白了，他提醒我留心哈爾的舉動。

哈爾純黑的身體完全被一群黑毛羊遮住了。下到坡底時，我聽到咦呀——咦呀——極響亮的聲音。哈爾突然就興奮起來，它緊緊貼著羊身子走，低著頭，一雙機靈的眼睛四下環(huán)顧，儼然一個偵察員。它就用這副模樣，向坡底靠近，靠近。

我看到了那個叫聲的來源。在緩坡上，兩塊褐色巖石間有一個深洞，周圍布滿高高的蕁麻草，完全蓋住了那個洞。如果不是叫聲露了餡，誰也不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旱獺溫暖的家。

我終于知道哈爾揣著怎樣一個陰毒的詭計。我的心突突地跳，我為一只旱獺不可預測的命運憂心忡忡。我心里慌慌的，不知如何是好，抓耳撓腮，圍著我的馬打轉(zhuǎn)轉(zhuǎn)。快跑啊——快進洞呀，我手腳比畫著大喊大叫。

羊是旱獺的玩伴?？吹窖蛉郝^來，旱獺高興地支支吾吾叫喚，又蹦又跳打招呼，它哪里料到危險就要降臨呢。羊群離它愈來愈近，兩米，一米，這就意味著一個陰謀一個兇手一個死亡正向它逼近。哈爾從密密的羊群中火速露出頭，瞄準獵物，一個騰空飛躍。眨眼工夫，就牢固而準確地咬住了旱獺的脖頸。可憐它只模糊地哼嘰了一聲，鮮血就從頸部流出來，殷紅了一片草地，它到死也沒弄清到底是誰殺了它。一個生命瞬間結束，就這樣發(fā)生在我的眼皮底下。

在這個夏日美麗的黃昏，軟綿綿的霧氣升騰彌漫，很快就蓋住了血的痕跡，蓋住了沒有硝煙的屠場，只留下一抹日落的輝煌。誰也不會留意一個小小生命的消失。而那些羊一臉茫然，腆著大肚皮，我行我素地往家趕。

我這才明白，哈爾的肚子為什么總是鼓鼓嚢囊的，而我卻從沒看到它吃主人給的食物。一個夏天它就這樣藏在羊群里，裝成一只羊，麻痹了可憐的旱獺。

別的牧羊犬有這本事嗎？我歪騎在馬背上問牧羊人，他正專心沾唾沫卷一支莫合煙。他又一次朗朗大笑，雙肩鑼篩一樣亂抖，他說沒有，整個牧場上只哈爾有這樣的怪招。我歪頭暗自看了看牧羊人，他夸張地笑使他的眼淚鼻涕嘀嘀嗒嗒落下來，還有絲線掛在頜下。我實在不明白，牧羊犬哈爾的這個本領，為什么會給一個牧羊人帶來如此大的快樂和滿足，好像他的孩子創(chuàng)造了一項偉大的奇跡。

讀 書

純金般的陽光瑩輝四射。我坐在毛茸茸的草地上讀書。哈爾追過來，它后腿蜷縮，前腿伸展，笑瞇瞇的長臉擱在前腿上。方方的大嘴微張，黑褐色的眼睛快速而機警地眨閃，像霧一樣令人迷惑。哈爾是個帥哥，背部純黑，腹部略白，眉框上各有一個潔白的小豆點，透出非同一般的精靈?？慈藭r喜歡歪著頭，一副狡黠而探究的模樣。

讀到有趣處，我止不住地笑。哈爾抬起頭，歪個腦袋，側(cè)臉，眼睛久久地盯著我，這可是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它無非在問：

“我的朋友，讀書有這么好玩嗎？”我笑瞇瞇地摸一摸它，算作回答。它的毛又濃又亮，像披了一層錦緞，我一摸，就發(fā)出刺刺啦啦的響聲，就像火苗在風中抖動。

有這樣一個忠實的聽眾，我念得更起勁了。剛開始是悄聲，獨自享受。現(xiàn)在可不一樣了，我大聲朗讀起來（普希金的詩）：

山坳里已有幾個人家在那里落戶，

山羊在肥沃的山崖上緩緩爬行，

一個牧人正走下風光明媚的山谷。

哈爾的眼里閃動著亮光，露出笑意，耳朵輕輕地轉(zhuǎn)動，嘴巴里發(fā)出哼哼唧唧愉快的聲音。我受到鼓勵，心花怒放。

我看到兩只小鳥在草坡上蹦蹦跳跳，不停地唱歌。太陽的光輝照在灌木上閃閃發(fā)光。接著我又念起來：

遠處是一片片樹林，

處處綠樹成蔭。

這時，我感到有個溫暖的東西，就像一塊熱乎乎的面包，溫軟地搭在我的臉上。原來是哈爾，它被這優(yōu)美的旋律打動了。親愛的，來吧，我們一起念吧：

那里小鳥在鳴囀，麋鹿在嬉鬧。

倏忽間，哈爾一躍而起，張開嘴巴，伸出紅舌頭，像一陣旋風，刮過來，刮過去。那簡直不能稱之為跑，是飛。它躍動的身體，呼呼的喘氣聲，使它像一團云，只在瞬間就飄到你身邊了。它留在草地上的黑影子也像一團云在飄。它的狂奔是熱烈的，無比快樂的。我把它那呼呼的喘息聲，完全當成了它朗朗地大笑。這樣認為一點也不過分。我們都大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我倒在草地上，仰面朝天，四肢平伸。陽光刺得我眼睛緊閉。哈爾還沒鬧夠，伸出溫暖柔軟的舌頭，舔我的臉，我的眼。那是獻給我最熱烈的吻。這還不夠，它舉起前爪，撓我的身上，碰一下，再碰一下。我坐起身，伸出拳頭回應它，它翹起尾巴，身體端直躍起，圍著我轉(zhuǎn)圈子，好像跳芭蕾舞。它用牙齒扯住我的褲腳不放開，拽著我使勁往前跑。我筋疲力盡，滿頭大汗，向它發(fā)出哀求，哎——我的朋友。鬧夠了——夠了。你這個頑童！

戰(zhàn) 斗

草地上坐落著幾頂白氈包。哈爾惹了麻煩，它侵犯了別人的領地。四條牧羊犬遠遠地狂吠著，氣勢洶洶朝哈爾沖過來。

它會不會像個膽小鬼，哀叫著逃到我身邊？

不。它穩(wěn)穩(wěn)當當，大搖大擺迎上去了。它怒吼兩聲，聲音里充滿威武之氣。它說：“我來了，誰怕誰呢?！?/p>

四條狗聯(lián)合起來，拉開陣勢，將它團團包圍。

它站在草地中間，叉開腿，左右點著步子，眼睛骨碌碌地轉(zhuǎn)動，觀察形勢，做出隨時反攻的架勢。

四條狗齊刷刷向它撲過去。它一躍而起，頭壓低，脖子朝前梗直，呲著大板牙，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惡模樣。兩條狗悄悄跑到后面包抄，它后腿迅猛揚起，一個調(diào)轉(zhuǎn)身，連踢帶咬。

嗚——嗚。兩只狗受了傷，往后退了幾步。它沒有戀戰(zhàn)，吐吐舌頭，跑開了。它并不想在別人的地盤上逞能，只不過想給肇事者一點顏色看罷了。

四條狗，不依不饒，窮追不舍。它惱怒了，轉(zhuǎn)過身，閃電一般，又撲又撕，狠狠地反攻。一只狗的嘴巴被撕爛了，鮮血直流。另一只狗，屁股上的毛被扯掉一大片。嗬，它一舉戰(zhàn)勝了群狗。它們被降服了，竟成了朋友，一路上嬉鬧玩耍，追隨它到很遠的地方才停步。

它們當中的一個女孩兒，扭著屁股和腰肢，寸步不離，萬般嫵媚，擺出一副求愛者的癡情樣，它果真成了哈爾的妻子。女孩兒有一雙亮晶晶的黃眼睛。

孩 子

“黃眼睛”生小崽了。一窩，五個，軟綿綿肉乎乎地擠成一團。

我給它們建了一個家。一個由樹枝青草搭成的半圓形草棚子，用來遮風擋雨。在這之前，它們可是草原上的自由神，四處漫游。它們到達的地方恐怕你我都沒有去過。

自從有了孩子，母親幾乎沒離開過家，躺在窩棚里照顧小崽。哈爾，結束了浪子生活，進入成年。它的神情中似乎多了一些說不清的內(nèi)容。是溫情嗎？是責任嗎？好像都有那么一點。總之，一夜之間它好像突然長大了。就算是出門，也是匆匆去，匆匆回。回來時一路小跑著，直奔那個簡陋的家。鉆進去，吻一吻妻子，吻一吻五個孩子，這才平靜下來，趴在窩棚門口，盯住遠方看，探聽森林里的動靜。

“黃眼睛”顯然變了樣兒。光滑的皮毛有些粗糙，身子骨比以前瘦多了，眼睛微陷，但精神還不錯。是啊，五個嬰兒每天要不停地吃奶，再結實的身體也會招架不住。我端來飯菜，哈爾看一眼，又原地趴下，任妻子盡情地吃。我還看到過哈爾嘴里叼一只旱獺跑回來，給孩子的母親改善伙食。

狗寶寶吸奶的模樣，讓人看了心疼。它們在母親懷里蠕動著，圓鼓鼓的，爬啊爬，就滾到媽媽懷里了。肉色小嘴這邊一伸，那邊一伸，找奶吃。有時兩個家伙同時擠到一個奶頭上，你含住，落下，它又含住。狗寶寶找奶時，相互競爭似的，嘴里發(fā)出焦急的嗚嗚聲。低低的，含混不清，好像鳥兒低聲細語。

一旦含結實了，再舍不得松開，貪婪拼命地吸。母親的胸腹飽滿，臌脹，奶水充足，奶汁都從小嘴里溢出來了，滴在草地上，像幾顆白色的玻璃珠子，滾來滾去。假如五個寶貝一起含住奶頭，可勁地咂嘴，嘶嘶——嘶嘶，那就是一種美妙的音樂。我坐在草地上聽這甜蜜的囈語，覺著自己心里也充滿了一種徹骨的溫柔。

我實在耐不住，很想把它們抱在懷里，逗它玩。又擔心哈爾不同意，怕惹怒它。牧人說，在哺乳期一般不能動小崽，不論是誰，惹惱了，當家長的就會撲上來咬一口。

哈爾微閉著眼打盹兒。我放輕腳步，緊張地向窩棚挪動。聽到動靜，它忽地睜開眼，警惕地看我一下。我摸摸它的頭，它的背毛，試探著進一步深入。在窩棚口，我小心地看了看它的反應，它瞪大眼睛緊盯著我，但似乎沒有翻臉的意思。

我進窩棚，輕輕揉了揉小毛頭，母親有些疲憊地看我一眼，沒有精力理我。哈哈，它信任我。我挑了一只最大的純黑色小崽，抱在懷里，和哈爾并排坐下來。它的小腦袋一個勁兒往我懷里擠，都藏進我的胳肢窩里了，嘴里不停地哼哼唧唧，好像說什么夢話。我微微晃著身子輕輕哼吟：

寶貝——寶貝——睡吧——

慢慢的，小家伙停止蠕動，安靜下來，竟在我的懷里呼呼大睡，還發(fā)出奇怪的呼嚕聲。

我的心里充滿了甜蜜。哈爾顯出一副大男人似的不屑一顧，似睡非睡地瞄我一眼，它說，“瞧你個傻樣兒”，便繼續(xù)打起盹兒。

呼 救

一陣輕微的腳步，踩著落葉，發(fā)出謎一般的沙沙聲。我一回頭，是它。我故意裝不認識，喂喂，你是誰家的？從哪里冒出來？為什么跟在我后頭？我對著它，問了好幾個問題。

黑身子的它，低頭沉默，咬我的白鞋子，將一根鞋帶含在嘴里，搖頭晃腦，想要扯掉。

一只蝗蟲蹦起來，它，又去撲蝗蟲。它撲蝗蟲顯得可笑，東邊跳跳，西邊跳跳，東跑西跑地胡亂撲、追。一個也捉不住，倒把蝗蟲搞得雞飛狗跳一般。它只是好奇，撲著玩，并不想捉住。

它丟下我，站在林邊，朝里面賊頭賊腦地看，一定有什么動靜給它聽到了，耳朵抖動幾下，朝森林猛沖過去，哪一個小東西又要遭殃了。

好一陣，它也不來，我有些落寞，朝林中瞄來瞄去找它的影子。

哞——哞——一頭老黃牛在深深的灌木叢里傻里傻氣地叫喚。叫聲一落，一群花白色，碩大肥胖的牛踏著雜亂的步伐朝我沖過來。我嚇呆了，掉頭就跑，跑幾步，又一想我是跑不過牛的，會被它們頂翻。躲，一時又不知躲到哪里，又急又怕我就哭起來，彎下腰抱著頭。別過來呀——我快給牛哀求了。

我的朋友，放棄那片密林，百米沖刺沖向我。它一邊跑，一邊回敬牛，汪——汪汪，氣勢洶洶地狂吠，好像要替我出一口惡氣。牛先生眼見來了幫手，全都愣住了，停止前進，呆頭呆腦地看我。我得了勢，大聲罵起牛，我說你們這些又傻又笨的豬，又一想罵得不對呀，應該是牛，又趕緊改口，你們這些笨牛。罵著罵著，自己也忍不住樂了。

它，又跑掉了，藏進灌叢，撲打青草上的露珠玩，只看到彎彎的尾巴尖兒，朝上翹起，在末梢形成一個圓球，像個大大的雞毛撣子，在青草上掃來掃去，好看得很。等它出來，就見它鼻尖上掛著幾滴水珠，亮亮的，晃來晃去，像一粒一粒發(fā)光的珍珠。煞是好玩。

冬天的晚上，我百無聊賴，踏著厚厚的積雪到牧民家。四周模糊一片，連月亮也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嫩芽，像小青鳥一般佇立在云杉枝頭。

“撲通”，我掉進了深溝。

“哈爾，來呀，拉我一把。”雪野一片沉寂，我向這唯一的朋友發(fā)出呼救。

它急壞了。臉朝向我，前爪不停地刨地，揚起的雪沫四處亂飛。它沖著坑里的朋友哼哼唧唧，著急地原地打轉(zhuǎn)轉(zhuǎn)。它清楚，夜晚的深山，沒有第二個人出現(xiàn)，在坑里待到天亮，人就要凍成冰棍了。

它向著遠方，嗚嗚——嗚，一會，平靜下來。

它轉(zhuǎn)過身，汪——汪汪——朝我吼叫兩聲，它說：“來，有辦法啦，抓住我的腳?！蔽业碾p手和它的后腳緊緊地握在一起，它憋足勁拼命往前沖。每沖一次，頭高高地朝天昂起，向黑色的夜空狂吠兩聲，像纖夫起船時響亮的號子聲。哈爾的狂吠粗野、爆發(fā)力很強，每一聲都在黑咕隆咚的天空和遠山發(fā)出嚇人的回音。

樹梢上的雪，窸窸窣窣地滑落。這尖利的吠聲越發(fā)顯出曠野死一般的沉寂，似乎一切都在千年的沉睡中，從沒有醒來過，而哈爾的吠聲更像是落入一個神秘的黑洞。

雪地出現(xiàn)了一條深深的抓痕，那是哈爾拼命往前用力的結果。我終于被拉出坑，躺在雪地上渾身顫抖，嚇得夠嗆。哈爾全身濕透了，毛亂糟糟地貼在身上，像鼓風機那樣呼呼地喘著粗氣。

月光穿過它褐色善良的眼睛，它露出愉快而疲憊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