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國家歷史文化名城壽州之南,有一個歷史也比較悠久的小鎮,名曰隱賢。顧名思義,隱賢,隱賢,隱而得賢。這美名的橫空出世及其滋養這美名的傳世佳話,就來自唐朝的一個士人董召南的書香。
當年,這董子因京考進士落榜,無顏回鄉直面家鄉父老,便取道輾轉來到這個比較偏僻的小鎮隱居,以便埋下頭來繼續攻讀“四書五經”。唐朝的大文豪韓愈是董子的朋友,彼此過從甚密,并有詩文來往,文學史上的傳世佳話也就由此誕生。不過,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還在于董子自身為人正直,品行端莊,還常常行俠仗義,惠及鄉里,贏得小鎮口碑,童叟婦孺皆景仰之。或許,這才是董子名揚后世的真正資源。
就在小鎮東頭直逼榔頭小街一角,有一個線條已經模糊了的院落,那就是我童年的棲息地。最為引人注目的是一棟老宅,童年時期留下的一切往事,都被那棟老房子收藏在每一個角落里。所以,每年得閑和兄長們回鄉祭祖,都少不了要去看一看老房子,緬懷往事,追憶已經逝去但又記憶猶新的青春年華。這幾乎成了一個不刪的保留節目。
可隨著現代生活的逼近及其滲透,加之城市化進程突飛猛進儼然“大躍進”重演,使得許多歷史文物和古跡慘遭滅頂之災,隱賢小鎮自然也在劫難逃,甚至波及危害到一些普通民居。最近一次祭祖回鄉,照例前去瞻仰老宅,不想轉來轉去卻一時間找不到家門了。原來因為風風雨雨年久失修,那棟老宅已經悄然崩塌了,原本就是泥土草木結構,一塌便了,除了還殘留著親切可感的半堵墻,什么都沒有了。
這情景很讓人傷感,卻也讓人觸景生情、浮想聯翩。是的,生我養我的悠悠老宅雖然被歲月變成了一片廢墟,但留在一雙童眼里的老照片,卻還給我一顆豐滿的靈魂。我一直非常看重童年的一切,把童年視為生命的第一塊“麥田地”。正如學者周國平先生所言:“在一切往事中,童年占據著最為重要的篇章。童年是靈魂生長的源頭,又是某個地方‘藏著的一口水井’。我相信童年就是人生中這樣一口水井。心中有了這愛的源泉,最荒涼的沙漠也化作了美麗的風景。”
的確,童年是人一生中最重要也最柔軟的階段,之所以重要就在于童年是人一生旅程的起點;之所以柔軟在于童年是人一生中最需要愛與撫摸的生命柔軟期,否則,童年就不成為童年。有人說弗蘭茨·卡夫卡就是一個沒有童年的生命,盡管長大后成了大器,可那些使他成為大器的小說作品,卻因為童年愛的缺失而成了“病態”的文字。倘若弗蘭茨·卡夫卡在他童年的柔軟期,父愛母愛都比較到位,我敢說,他筆下的《城堡》就可能會是另外一種主題,說不定很溫暖,自然也就不會讓后世猜想了百年還認為那是一座迷宮。可見,童年是需要愛的。不過,在這愛的里面,不單都是父愛母愛的呵護,也包括故鄉故土的呵護,一棟老房子的呵護等等。我的童年雖談不上很幸福,卻談得上很溫馨,也很愜意,在那一棟看上去都不禁有幾分顫顫巍巍的老房子里,與父母與兄弟姊妹朝朝暮暮分享著一種窮而樂、饑而趣的日子,卻也贏得了童年的滿足。
二
我家的那棟老房子不知打什么時候起,就坐落在小鎮東區臨街的一方三家院里。三戶人家中,數我孫姓一家人口最多,吃飯壓力也最大。趙姓和姚姓兩家雖然也缺吃少穿,但比起我家人多嘴多又都少不更事就相對安穩一些。可不是,我家父母養育兒女六七個,每每開飯,六七張嘴合起來不啻于一只大麻袋,有多少糧食“吞噬”不下?好在父母都本分,既能吃苦耐勞,又有慈悲為懷的愛心,依靠著來自集體合作社的一點微薄收入和節衣縮食的生活習慣,也倒還能把日子將就著過下去。或許正因為貧困,小鎮才顯得很安靜。更為奇怪的是,人們每日里明明都吃不飽肚子,可一個個精神卻都那么飽滿。是的,在我家那三間泥墻草頂的老房子里,雖然采光暗淡,四壁破敗不堪,但里面卻也洋溢著鮮活而又濃郁的生活氣息。苦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我父親曾讀過幾年私塾,肚子里裝著不少墨水兒。那年頭日子窮不說,文化生活也等于零。于是,聽父親說事、吟詩就成了一種滿足。當然,要聽父親講故事,常常都要“逼宮”才行。模模糊糊記得,那時候父親似乎更喜歡講一些國家大事,至于孩兒們愛聽的故事傳說之類,父親好像每次都是因“逼”而講。不過“逼”長了,有時候你不“逼”,他也會主動講。這樣。每每睡前醒后,能聽父親講一段故事,算是那時最誘惑人的了。父親講古雖然語調平緩,激情收斂,卻也很傳神,有時還賣關子。譬如有一回講到一個英雄武功如何神奇無雙,所向披靡,最后不幸在戰場上病倒了,只好回到帳蓬休息。可這時敵人紛紛擁至帳前騷擾、挑戰,那英雄一怒之下居然帶病披掛上陣。正急于得知結果如何,父親卻突然打住,然后跟我說了句,欲知結果如何,待聽下回分解,說罷不由分說就只管睡去了。我也無奈,害得我干急眼,雙眼久久地望著老房子的破墻黑頂胡亂想,實在困急了,不覺眼一閉也就進入了夢鄉。后來書讀得多了,才知道父親說的那位英雄并不是神,就是《三國演義》里那個打敗曹操于赤壁的天下豪杰周瑜。
記憶中,在那三間老房子里,父親留下的風景最為有趣。比如父親悠然抽煙的風景,父親悠然吟詩的風景,父親悠然聽半導體并津津有味地講解國家大事的風景以及父親顫顫巍巍地操作毛錐寫門聯的風景,都給我留下了極為難忘的印象。父親也特別寵愛有才的孩子。我上面有一個哥哥打小就喜歡繪畫。后來應征入伍到部隊得到鍛煉,開闊了視野,這一愛好也得以發展并進步神速。他特別善于臨摹,尤其臨摹人物更是得心應手。當時,他斗膽臨摹的《毛主席去安源》在部隊受到官兵的高調捧場,一致認為有以假亂真之功。父親得知這一消息,可以用眉飛色舞來形容,那真叫引以為榮啊!后來,這幅《毛主席去安源》就長年累月懸掛在我家的廳堂,成為父親飯前飯后欣賞審美的“最風景”。不久,哥哥又被部隊推薦上了大學,父親高興得徹夜難眠。父親一生唯一出的一次遠門,就是千里迢迢去看望我們這個給他帶來了無限榮光的“大才哥”。父親第一次出遠門的前前后后,發生了諸多有趣有味的事兒,至今仍然歷歷在目。這些溫馨的記憶在筆者日后所寫的懷舊系列散文中有零星描述。
父親雖然有些學問,但一輩子都低調做人,作為一個合作社商店里的店員,父親始終活得清清爽爽,干干凈凈,與政治是非、經濟是非均一塵不染。所以,幾十年里無論政治是非、經濟是非如何興風作浪,都跟父親沾不上邊兒。故此,父親一生嚴以律己,對于兒女們的教育也不手軟。原則是大錯大叩,小錯小叩。每逢大叩,都是母親出來解圍,方才息事寧人。
三
母親的風景也是那棟老房子里不可或缺的內蘊。母親雖然沒有讀過書,也沒有參加什么社會工作,可生活中母親既是一個大忙人,也是一個通情達理,行善不盡的賢妻良母。一家人,要說誰活得最苦,活得最累,恐怕母親是第一人。母親也是一個苦于做而訥于言的人。在我的眼里,母親的針線活是一絕。一年四季我們兒女每人身上穿的腳上踩的,差不多都是母親的針線“作品”。一家那么多人要穿要戴,就靠母親一個人支撐著一個“服裝加工廠”。那是怎樣的一種辛苦啊!母親苦作的風景有很多,但有一道風景如今想來還讓人甚感有愧。那就是母親做飯拉風箱動輒弄得滿屋黑煙滾滾的情景。那真是個狗年月呀,一日三餐或兩飯(因為窮,小鎮上常常三頓并作兩頓),家家沒有燃料,燒水做飯只能引燃從小鎮糧站找關系拼來的一種濕漉漉的稻殼兒。那東西很難燃燒,一頓飯下來,濕漉漉的稻殼兒被風箱拉去了一大堆,可那滾滾濃煙的污染、嗆眼于母親實在是苦不堪言。這就是母親的歲月,為了養家活命,讓兒女們都能長大成人,母親幾十年如一日過著“舍命而熬”的日子。母親的日子雖然“暗無天日”,卻也總是任勞任怨,盡職盡責,朝朝暮暮恪守著屬于自己的全天候“崗位”。母親付出的慘重代價也在日后被無情兌現,60歲之后,一只眼睛徹底失明,另一只眼睛白內障加青光,如今瞥天瞅地,天地永遠都是灰色的。無疑,這與當年那罪惡的風箱稻殼兒的折磨不無關系。
風箱稻殼兒雖然不盡如人意,可母親作出來的飯菜卻是全家的“口福”。盡管母親的手藝很一般,侍弄出來的也都是些粗茶淡飯,可那時候吃什么都香甜,玩什么也都有趣。出自母親手藝的那“面疙瘩湯”、“雞雜淀粉湯”、“野菜包子”、“燉雞蛋”、“小蔥拌豆腐”,都算是我們的“美味佳肴”了。每當過年過節,可就忙壞了母親,倒是樂壞了我們兄弟姊妹。快樂的是,只要過年過節就能吃上一頓飽飯,最快樂的就是遇到過大年,不僅能吃上幾天飽飯,而且還能吃上幾頓大魚大肉,那才真叫美呀!
言及于此,就得多交代幾筆。說到過年過節,我記憶最為透心的就是幾家人家合唱革命歌曲過大年的情景。那好像是“文革”之初,每年到了大年三十那天晚上要吃團圓飯之際,父母就會把三家院里的三戶人家張羅到我家的廳堂大合唱一首革命歌曲,然后才各自過年。大家對于這一倡議都忠實響應,召之即來,唱歌時也都十分虔誠。記得,每每唱的不是《東方紅》,就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大合唱雖然不規范,都跑調,可每一張臉上都寫著對于領袖的赤膽忠心。合唱團隊我家是主力,另外兩戶人家多是戶主代表參加。但每每歌起歌落,我家也總是缺席一個最親切的身影。那就是母親。我們都忙著唱年,母親卻依然忙于做年。可見,何時何地,母親都把美事留給他人,實事留給自己。不過,全家上下老少也總是一團和氣,其樂融融。
此外,每年正月十五鬧紅燈也是一大趣事。所謂的紅燈,不過就是用竹簧和大紅紙包扎出來、里面點燃蠟燭的一種土燈籠。乍看上去倒也紅紅火火。我也是一個玩燈迷。就喜歡挑著燈籠在小鎮的街頭巷尾轉來轉去,常常要鬧到深更半夜才歸家。那時候,說怪也真是怪,世界本來沒有什么趣。可孩子們玩什么卻都覺得有趣,吃什么也都覺得可口有味,活得總是那么有意思。擱在現在孩子們的眼里,唱著語錄歌過大年,挑著土燈籠滿地胡亂跑,那算是什么樂趣啊,笑死人吶!可不是,無奈我們這一代人的命不好啊,先遇到了三年困難時期,接著又遇到了“文化大革命”,原本美好的童年時光,幾乎都是在饑餓、窮折騰中度過的。所以,那年頭,只要能吃飽肚子就算是苦命得福了。
如前面所說,這境況雖苦了我們這些孩子,可更是苦了我們的母親,兒女多嘴多,而糧食緊缺,供不應求,為了能讓孩子們多吃一口,母親自己常常只能少吃一口。這也是母親的一種愛的方式。是的,母親的愛是十分樸實的,她很少說在嘴上,始終以一種辛勞苦做表達著自己愛子如命的心中之賾。
自認為我們兄弟姊妹命苦,其實母親的命更苦。她三歲喪母,老父又動輒遠游他鄉,可想而知,在那失去母愛,父愛又嚴重缺席的漫漫歲月里,母親成長的經歷,無疑留下了一曲揮淚不盡的悲歌。或許正因為有這樣一個不幸的身世,所以母親后來自己成了家有了兒女,便更加懂得如何去愛自己的孩子。那個時代也實在可悲呀,三年困難時期,孩子們吃干的,母親只能喝點稀的;輪到孩子們只能喝點稀的,那么母親就只好斷頓了(近乎絕食)。尤其到了歌如潮、旗如海的“文革”高潮時期,物質生活似乎更加匱乏。很多商品都莫明其妙地帶上了“洋”字,十分緊缺,都要憑票供應。如不找找熟人拉拉關系走走“后門”,那么恐怕連點煤油燈的油也會入不敷出,弄不好就會“黑燈”。也不奇怪呀,那個時代原本就不是一盞“省油燈”啊!三間老房子自然也就跟著“耗”唄。一個鐵的事實是,那個時代“耗”的是國家命運,而三間老房子“耗”的卻是母親的苦難。常言說,兒女多來苦母親。此語也是還給母親的一個公道。
四
固然一些政治是非找不到我們家,可我們家也不是與那場政治動亂能完全“絕緣”的“世外桃源”。那時候普通人家就怕惹上政治是非,可無奈政治是非動輒擾民,卻已經成為一種家常便飯。比如“破四舊”就破到了我們家。造反派看我們家實在無舊可破,就朝著一張八仙桌和一張舊式檀木床的木雕藝術蠢蠢欲動,母親上前理論,說那檀木床是她的嫁妝,請求造反派斧下留情。可造反派那里理會世事人情,舉起斧子就是一番“無情批判”,從此,那床那桌就留下了累累傷痕,上面的花鳥草木樣的線條都毀在了“文革”的斧下。母親雖然沒有文化,可特別喜歡花鳥草木。因為在她的針線活里,就有繡花鞋,花鳥草木也正是她的選材對象。
如果說“破四舊”是政治動亂的需要,那么接踵而來的一場“滅狗風波”簡直慘絕人寰。小鎮上一只只生動乖巧的狗轉眼之間都死于非命。我家的那只小花狗也未能幸免。本來不怎么喜歡動物的母親卻也特別看好那只小花狗,因為那狗通人性,看門也很盡職,又很逗人。可連上帝也想不到那狗竟會“喋血”于政治小痞子們的手下。這種發難于動物世界的肆虐行為,在文明社會的眼里,堪稱野蠻,是人類“性本善”的嚴重倒退。是的,人類文明已經發展到了上個世紀60抑或70年代,竟然還會發生以滅狗為樂的事件,實在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狗竟成了那個時代的殉葬品,也給我們一家人留下了一種抹不去的痛。雖然幾十年過去了,可慘死在小鎮上的那只小花狗還沉淀在那棟老房子的廢墟深處。可見,生逢亂世,再本分的家庭也會受傷。那時,我們兄弟姊妹都弱小,無力與那個瘋狂的世界抗爭。
雖然“讀書無用論”在那個時代甚囂塵上,可我父親的原則是,世界再亂,書也要讀。這樣,我上面的幾個哥哥都先后進了小學校門。可無奈打砸搶盛行,連小學校長都被打倒游街了,老師都作鳥獸散,那里還有什么書可讀?于是,哥哥們都棄書而歸,窩在那三間老房子里吃閑飯。實在無聊了,就去摹仿小鎮上的階級斗爭“招兵買馬”搞“武斗”,東街的窮孩子們動輒“集兵”與西街或南街、北街的窮孩子們“干仗兒”。我的哥們差不多也都卷了進去。雖是孩子們之間的“惡作劇”,可在以拋殘磚射碎石的打斗中,也常有喋血街頭的險象發生。這種高危游戲自然受到了各自家長的遏止。顯然,我父親也動了肝火,把我一個領頭并稱王稱霸的“悍兄”狠狠教訓了一頓。此后,我那位“悍兄”就換了個玩法,不再去當孩兒王了,而當起了家中的“拾柴打草小買小賣王”。
是的,讀書不成就出去找活干,以補家用。這也是父親給的活路。這樣以來,那棟老房子便日益熱鬧起來。每日里,父親忙上班,哥們忙活路,母親忙收獲。一天下來,拾柴打草的也好,做小買賣的也好,都載“勝券”歸來,父親和母親也從中分享到一種兒大更事的欣慰與滿足。
五
或許父嚴母愛雙雙俱全,在老房子里過日子也就是一種福。
隨著歲月的流逝,哥哥們的膀子越長越硬,能飛的都飛了。輪到我這個在兄弟姊妹中間排行最小的弟弟讀到中學時,老房子里的人氣已不比昔日,冷清多了;“文革”的斗爭浪濤也沒有那么激越了。不過,苦日子并沒有結束,我們家的那棟老房子里的光景也并沒有什么改善。那時候的我似乎已經成了老房子里的一個小主角兒。不知那棟老房子都記下了我這個小主角兒一些什么童心童趣,是玩耍土游戲?諸如彈珠子、摔泥巴、捉迷藏、繼承孩兒王東西重新“開戰”;還是舞文弄墨、信筆涂鴉?諸如學繪畫、練書法、寫家書、出詩集、編故事。實話相告,以上勾當,我無一例外,全都操練過。前一種尚屬于童心童趣,后一種是屬于受父輩兄長舞文弄墨之潛移默化影響,人生愛好初見端倪。是的,父親的吟詩,兄長的繪畫,對于我的確是一種無價的啟蒙教育。
說來都是笑談,由于不得天時地利人助,書法繪畫都練砸了,唯有寫詩還有點感覺,一寫就入迷,經常神不知、鬼不覺地熬到夜深人靜還不過癮。一盞蒼白的煤油燈無聲報曉是常事。期間,睡夢中醒來的母親雖然吆喝陣陣,也無奈我愚頑不化,一意孤行。比拼命三郎還有過之而無不及。母親吆喝累了,也就作罷。
如此執拗地埋頭于咬文嚼字、措辭作詩,其實也是一種心理幽閉問題的外化。也是啊,哥們多已長大成人,各奔東西;童年的伴們也都各自散去,童心不再;父母也已年高多病,加之學校瞎胡鬧,成天帶著學生下鄉割麥插秧,喂牛放羊,所以我那時寫詩作文走火入魔也確有“神助”。久而久之,詩寫了一首又一首,后來竟然寫滿了厚厚一本軟皮抄。不料,每晚熬到半夜上床后,我開始盜汗、失眠,醒來后精神恍惚,沒精打采,經醫生診斷:神經衰弱。這下可把父母嚇壞了,父親這時才把我所謂的“詩集”拿去檢閱一番,吃驚地發現全是一堆消極、低沉、傷感的文字,于是,父親給我上了一堂“政治課”,母親也以為我入了什么“邪門歪道”,每當夜晚來臨,母親就來逼睡。后來這事家里家外都傳開了,都一致批我:亂作歪詩惹是非。在學校,曾因為偷讀《三家巷》被班主任發現,被好批了一通。至于這“詩集”的冒天下之大不韙,就更被視為一種 “危險”之舉了。是啊,如一旦被什么人“上綱上線”,就會吃不下兜著走了。這樣,“詩集”便陷進了“圍城”,隨時可能遭遇滅頂之災。
果然,“詩集”的受難日很快就到來了。我上面有一個比前面的“大才哥”更斯文的“知青哥”,由于他天資聰明,在鄉下又有不凡的表現,他那時已經是一個大學生了,而且學的就是漢語言文學專業,故此,又稱其“文哥”。我那個“小兒科”經他一番分析解讀,就更是不得了,并暗暗給我扣了一頂帽子:思想有問題。于是,“文哥”便獨自決定:焚詩救弟。此語一出,耳聞者皆呼應。尤其我上面唯一的一個黨員姐姐,更是旗幟鮮明地拍手叫好。父母自然聽大的、文化更高的。我無力以對,又加之因詩致病在先,只好任其宰割。如今還記憶猶新,那是當年夏季的一個下午,“文哥”不由分說就把我那個寫滿了詩的軟皮抄操在手里,然后隨意丟到一個扁形的瓷器里,緊接著“吃”地擦燃一根火柴,往瓷器里一扔,嗚呼!轉眼之間便見火見煙,望著那裊裊而起的煙霧,凡目睹者無不認為是一個勝利,皆大歡喜。都認為詩雖灰飛煙滅了,可人終究得救了。此情此景,雖然也是一種“極左”思潮的延續,卻也不乏一種親情與愛護之元素。否則,醫生知后,也不會直呼“及時及時”之言。
殊不知這焚詩一事卻成了我心中一個多年不解的“結”。那可是我的滴滴心血啊!詩固然不成熟,也很稚嫩,可那一行行一首首詩記錄下的卻是我的一種真實存在,字里行間滲透著我之靈魂深處對人對世的一種天真的感知與察覺。不說別的,最起碼它是我成長的一個記錄、癡人說夢似的一種朦朧的人生態度,也是那個時代留在我的情感世界里青春“悼詞”,再歪,也有“詩言志”的原理在里面。
可是,付之一炬,一切都就沒有了,似乎也極大地挫傷了我寫詩的興趣。從此至今,本人一直走在文學的路上,既侍弄出了一些小說,也侍弄出了一些散文,可就是沒有再侍弄出一首詩來。這或許就是當年“文哥”的“焚詩救弟”之舉所帶來的“絕收”吧?不過,詩雖然被廢了,可后來我的身體得到了很好的恢復,種種神經衰弱癥狀都悄然退去,此話是真。可見,在那三間老房子里過日子,憂與喜總是相交替的,也就是說憂中也有喜,是的,同在一棟老房子里,我給哥哥們寫的一封又一封傳遞親情的家書,自編的一個又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卻都得到了很好的保護。
多年來,我與兄長們每每回鄉看老宅,從來沒有提過當年焚詩之事。如今,當一切都洗盡鉛華,人去物非,三間老宅業已悄然崩塌并化成了一片廢墟之后,再回首一望,不禁激情復燃,感激涕零:那焚詩的歲月,親情手足情躍然其中,這是今天拿錢也買不到的屬于那個時代才有的“人間真情”。也正因為如此,隨著人間冷暖善惡比例的失調,對于焚詩的往事,我再也無怨無悔。往事并不如煙,回首老宅,往事如昨,親情猶在,那焚詩的裊裊飛煙散盡在那個時代,卻被我永遠收在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