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29年(1764)農歷4月。大清歷史發生了一件芝麻綠豆大的小事:清政府從東北盛京(沈陽)一帶,抽調1020名錫伯族官兵(連同家眷及一些自愿隨行的親友共約4000多人),遷移到新疆伊犁駐防屯墾。
說其小事,是相對于朝廷和中國歷史戰亂頻仍,動輒千軍萬馬地大調動,大征戰,大廝殺的血腥而言,千把人軍隊的一次調動,本身再平常不過了。然而這件幾乎是隨機的“小事”,對這數千人而言,卻是關乎他們生死存亡的終身大事,深刻而必然地左右了他們乃至一個民族的生存史與歷史。且不說別的,在當時既無汽車火車更無飛機的條件下,讓幾千人離鄉背井,從中國的最東北扶老攜幼、全靠兩條腿和牛牽馬拉地長途跋涉逾萬里遷往最西北,不說他們今后面對的是何等陌生而艱險的生存環境和戰事考驗,就是途中那千山萬水,大漠戈壁和風刀霜劍,細想就足以讓人膽寒。實際正是如此,這支舉世罕見的男女老幼軍民混雜的長征隊伍走到半途,就先后碰上大雪封山和阿爾泰山積雪融化,山洪泛濫等險阻,受阻長達7個月,以至口糧凈盡而3千多馬、牛、駝也倒斃十之八九。管帶協領阿木胡郎等一面咨文伊犁將軍請示派人接濟,一面帶領兵民采集野菜充饑,繼續前進。終于于1765年7月頑強抵達伊犁,勝利完成西遷的偉大歷程??筛杩善氖?,盡管減員不少,這支奇特的遠征隊還在一年零三個月(朝廷給他們的行期是三年)征途中,新添了300多個呱呱的新生命!這不能不說是錫伯民族史上的一大壯舉。無怪他們從此誕生了一個獨特的西遷節,年年紀念之。
我是在伊犁察布察爾錫伯族自治縣聽到這段史實,且看到汪曾祺謳歌這段歷史的文字:“落日,朝霧,啟明星,北斗星。搭帳篷,飲牲口,宿營?;鸸猓稛?,茯茶,奶子。歌聲,談笑聲。哪一個帳篷或車篷里傳出一聲啼哭,呱——又一個孩子出生了,一個小錫伯人,一個未來的武士……英雄的民族!”
汪先生的筆觸很詩意,其結語也深合我意。但我沒法如他這么浪漫。當我看到錫伯農民藝人演繹西遷片斷時,盡管表演很業余,但很少流淚的我竟幾度潸然。杜甫的《兵車行》陡然活化于眼前:“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更令我動容的是,當年清政府曾允諾這支隊伍60年后可以遷回東北。實際卻是,好幾個60年過去了,清政府早已背棄承諾;而直到今天,這些人及其后人卻忠誠于自己的職守,就此扎根于西北,兩百多年,無論歷史風云如何變幻,沒有一個人后退或逃過邊界、逃回東北。那次遷移成了這一支錫伯人與故土、親人和血脈之地的一次永訣!
曾雄踞中國北方近兩百年的北魏拓跋鮮卑后裔錫伯人,雖然作出了巨大犧牲,卻用事實證明了當初乾隆帝不遠萬里選調他們的決策有其正確性?;蛟S乾隆正是料到,這個民族不僅驍勇善射(而今中國優秀的射箭選手,不少還是錫伯人),更有對國家和使命的絕對忠誠與鐵血意志。而且,如果沒有那次氣壯山河的西遷,錫伯的民族和文化,會否也如今天的滿族人一樣,幾乎完全漢化呢?
回眸那拉提
什么叫美得令人窒息?什么叫絢爛得令人生疑?什么叫添之一分則腴,減之一分則瘦?什么叫得天獨厚、鬼斧神工?什么叫眼前有景道不得?
那拉提是也。
我說的是新疆伊犁哈薩克自治州新源縣那拉提鎮,那片約數十平方公里美妙絕倫(又稱空中草原)的天然牧場。說其得天獨厚,是因它恰好處于適宜的經緯度,四面環繞著天山山脈綿延不絕的群山,其谷底平坦遼闊,半坡則迂緩起伏,最適宜牧草和野花的生長。而周遭的群山絕頂,終年冰蓋如鏡,雪峰熠熠,不僅輝映著碧澄如洗的藍天和大團大朵立體的云彩,成為那拉提絕佳的屏障和獨特的背景,還為草原提供著充沛的水份。無怪那拉提的群山都是綠的,密集挺拔著云杉和樹冠濃密的榆、楊;山腰和林間的花草則異常肥美,蔓延得火一般恣肆,斑斕得令人生憐。遠遠望去,坡上坡下都像植了層厚厚的絨毯。不像有些草原,“草色遙看近卻無”。這里的“絨毯”底色自然是油潤肥厚的綠,卻又決不僅僅是翠綠或青黛,一片一片妖嬈明黃的野油菜花,一抹一抹嬌艷火紅的虞美人花,一團一團赤紫生香的紫云英和星星點點叫不上名來的奇花異葩,為這張美不勝收的大絨毯點染出異常美艷而富于層次的紋飾。更別說那一朵朵、一簇簇散落在草場深處,白蘑菇般漂亮的哈薩克氈包,和一群群優哉游哉地噴著鼻息,甩著長尾怡然啃食的伊犁天馬;還有靜靜地臥于花叢反芻的奶?;蜴覒蛴跉址颗缘男」沸⊙颉硖庍@洋溢著詩意和勃勃生機之桃源的觀光客,幾何能不深深陶醉而聲聲嘆息:此境只宜天上有,且為自己的辭窮舌拙而大為遺憾?
誠然,任何人為的言詞或描摹在自然的杰作面前,在渾樸天成的至美面前都是蒼白無力的。所以我很少敢下筆寫游記。道理很簡單,見過者會覺得你尚未描摹出他所感之萬一;沒切身體驗者又難以藉你的文字想象出重撼你心竅那一份質感。但這回不同,當我臥于沒膝的草叢中不忍別去之際,心中浮漾的,卻還有某種淡淡的隱憂。過往我見過太多的美景,在旅游大開發的熱潮中面目全非。純樸、自然、處子般童貞的那拉提,該不會重蹈它們的復轍吧?我想不至于,但又不敢確信。蓋因我們人類在玄奧本真的自然面前往往太過自信,甚而可說是狂妄自大。比如我們過去總愛說人定勝天,后來又特別強調天人合一。卻很少認真想想,天或自然的根本特質就在其絕對真實而絲毫不虛。而人,尤其是社會中人,有幾個敢自認是不帶慣面具生活,不矯情做作或純真無瑕的?以此面目,雖然你可自封是“萬物之靈長,宇宙之精華”而意淫一把,但若真想與天合一,恐怕首先得想想我們配嗎?天又樂意嗎?好在莊子還是明智的,他強調:“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本褪钦f,四時的序列,萬物的榮枯,全仗天或宇宙的偉力所致,而天卻從不妄自尊大。那么,人還有什么理由不對天多一份虔敬、膜拜和順應,而少一點自作多情或一廂情愿?
順便說一下,就在我離開那拉提的第九天,突聞伊犁發生了6點6級地震,而震中就在那拉提一帶。我不禁為當地民眾捏了把汗,衷心祈望他們都平安無恙。但我卻并不為那拉提的美景擔憂?!疤煨杏谐#粸閳虼?,不為桀亡”。地震也罷,冰雪雷雹也罷,只會讓那拉提別具風采。因為其本身的魅力即來自變幻無窮的造化,天生就是大自然的驕子或不朽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