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莫高窟

到敦煌住在莫高鎮(zhèn)，安排好食宿后已是黃昏時分，想急于驗證一下是否與佛有緣，便搭車直奔莫高窟而去。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末，我曾買過一本徐遲寫的題為《哥德巴赫猜想》的報告文學(xué)集，七篇錦繡文章，十一萬字，才四角三分錢。文集中“祁連山下”的主人公是著名畫家常書鴻，文中說他到千佛洞的第一個傍晚，三危山上金光閃閃，輝煌發(fā)亮，諸佛顯圣，俱是雙手合十結(jié)跏趺坐，有的垂足，有的袒臂。延見書鴻畢，便隱沒在綴滿群星的夜幕中。自此，常書鴻以身相許，把一生交給了敦煌藝術(shù)。

而據(jù)說1600多年前樂尊和尚最初來到這里的那個傍晚，三危山上也是金光燦爛，烈烈揚揚，像有千佛在躍動，天地間全無聲息，只有金光流溢。樂尊渾身被照得通紅，手上的錫杖也變得水晶般透明，其有所感悟，跪地朗聲發(fā)愿；從今后要廣為化緣，在此筑窟造像，使這里真正成為圣地。和尚發(fā)愿畢，光焰黯息，蒼茫夜色剎時間籠罩了茫茫沙原。

站在山下向斷崖峭壁望去，依順山勢開鑿的洞窟形如蜂房鴿舍，鱗次櫛比，錯落有致。巖壁正中，莫高窟檐角飛翹，氣勢非凡，成為這里的標(biāo)志性建筑。遠處黃沙漫漫，綿延無盡，使人聯(lián)想到，人生的未來也如這沙海一般漫無盡頭。不遠處的三危山在暮色中沉寂如臥牛，天色漸暗，并無什么靈光閃耀，我等果然是不具慧根與佛無緣之人。悻悻歸去，聽賓館的保安老魏講，他在這里生活了幾十年，也從未見過什么佛光。看來蕓蕓眾生中，大多還是俗人。

“敦者，大也，煌者，盛也?！闭f實話，這注解現(xiàn)在已是名不副實?？偯娣e3.12萬平方公里的敦煌市，綠州面積只有1400平方公里，盡管有許多抵御沙侵的故事，但實際情況是綠洲面積還在逐年減少，人類正在遭受大自然的無情報復(fù)。說不定哪一天，敦煌真會被一陣黃沙礫石吞沒，瑰麗四射的敦煌文化和屹立千年的奇跡蹤影難尋，一片大漠，風(fēng)沙漫漫，神光離合。

1987年，我在新疆第三運輸公司擔(dān)任個小頭目，帶著車隊去格爾木運貨時曾數(shù)次路過敦煌，除了甜瓜，沒留下什么印象，穿著油漬麻花的工作服去參觀莫高窟也不合事宜。街頭小攤上賣的仿青銅“馬踏風(fēng)燕”做工粗糙且價格不菲，仔細看看，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頭，誰都知道燕子是剪刀尾，而馬蹄下的鳥兒分明是齊尾，像是鷂鷹。那馬是右邊的前后蹄同時前邁，猶如人走路時邁右腳甩右手，邁左腳甩左手，十分別扭。后來知道，“馬踏飛燕”也叫“馬踏龍雀”，那種步態(tài)的馬也是有的，但極少見，那叫偏跨。文化人，總愛把事情弄得既玄且虛。

莫高三絕：洞窟、壁畫、彩塑。景區(qū)導(dǎo)游說，這是一個佛的世界，神的凈土。對這方面的知識，我等幾乎是零了解，這種表達雖然拗口，但是時髦，眼下盛行零距離，零浪費，零發(fā)生，零淘汰等說法。繪畫，特別是名家的畫作，原本是為了給眾人欣賞的，結(jié)果卻被個別人收了去鎖進保險柜，成為無人能看到，無人能欣賞的藏品。一張畫之有價值最后成為某人的囊中之物，這似乎是和繪畫的本意相抵觸的。莫高窟45000平方米的壁畫，成了世界上最偉大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不管你懂還是不懂，來到這里，就仿佛進入了一個旋轉(zhuǎn)的色彩世界，五彩繽紛，目不暇接，甚是壯觀。而北魏的豪邁奔放，隋代的暢快柔美，唐代的細密壯麗，宋代的雅麗厚謹(jǐn)，不同時代的畫風(fēng)又給觀者截然不同的藝術(shù)享受。

莫高一魂，飛天傳神。1979年甘肅省歌舞團演出的《絲路花雨》轟動大江南北，給沉寂多年的文藝舞臺吹來一股清新之風(fēng)，被譽為中國舞劇的典范。那舞，只是從飛天們身上臨摹了一些線條。壁畫上的飛天個個能歌善舞，有的手捧蓮蕾直沖云霄，有的俯身向下勢若流星，有的穿樓越閣宛如游龍，有的隨風(fēng)漫游悠然自得，按今天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那身姿面容也是神奇曼妙，美侖美奐。畫家們用特有的蜿蜒曲折的長線，舒展和諧的意趣，呈現(xiàn)給人們一個優(yōu)美而空靈的想象世界。從莫高窟出來，衣襟上仿佛還帶著淡淡的墨香。

現(xiàn)在該說說那個王圓篆王道士了。他發(fā)現(xiàn)了藏經(jīng)洞，因而也落下了滾滾罵名。余秋雨在“文化苦旅”中說：“他是石窟的罪人，完全可以把憤怒的洪水向他傾泄。”有人罵的更直接，說他是漢奸走狗賣國賊。冷靜思考一下，那王圓篆其實是個悲劇人物，堂堂一處佛教圣地讓一個粗通文墨的道士來看管，這已是對這片圣地的褻瀆，那些飽讀詩書的官員拿著俸祿干什么去了？而造成他悲劇性情節(jié)的，不是來自世界各地的文化竊賊，而是歷史，是我們這個民族的冷漠，是統(tǒng)治者的愚昧和貪掠。

以王圓篆的知識和閱歷，他當(dāng)然不知道這批文物的價值，然而他從封藏的形式判斷出事情并不簡單，于是冒著酷暑步行50里，向敦煌縣城的嚴(yán)知縣奉上兩卷經(jīng)書，想得到縣太爺?shù)拿魇?。然而?yán)知縣對此并不感興趣，翻了翻發(fā)黃的經(jīng)卷，幾句話就把王道士打發(fā)回去了。

兩年后，另一位汪知縣上任了，王道士再次來到縣城報告。這位汪縣令倒是與嚴(yán)縣令不同，親自來到藏經(jīng)洞查看一番，指示王道士好生看管，然后選了幾卷隨身帶走，打道回府后便再無下文。王道士困惑了，如果不是好東西，用得著把它封藏起來嗎？這一次他日夜兼程八百里去了肅州，也就是今天的酒泉。兵備道道臺廷棟好像不是捐班出身，十幾年寒窗，練就了一筆好書法。他翻閱了經(jīng)卷，甚至用手指蘸著茶水在桌面上臨劃了幾下，無論怎么比較，都覺得這些經(jīng)卷上的字沒有自己寫得好。

屢遭冷遇的王道士也是有脾氣的，說不定還用他的湖北家鄉(xiāng)話罵了人：個巴媽養(yǎng)的，我就不信這是一堆廢紙！于是，他斗膽給慈禧老佛爺寫了信.那信的下落無人知道，風(fēng)雨飄搖的清王朝自顧不暇，哪里還管什么藏經(jīng)洞。深諳載舟覆舟之理的官僚們已感覺到，翻船是遲早的事，他們關(guān)心的是在船翻之前再怎樣多抓幾條魚.

王道士精疲力竭了。該說的說了，該做的做了，還有什么理由責(zé)怪他呢？就在王道士搖頭嘆息，官僚們收拾金銀細軟的時候，勃奧魯切夫，斯坦因，伯希和，吉川小一郎等一批文化竊賊相繼來到了這里，在銀兩面前，王道士舉手投降了。作為凡人，擺脫不了趨利避害，防人患己的本能束縛，你能要求王圓篆有多高的思想境界？在商業(yè)廣告成為時代最醒目標(biāo)記的今天，同時釋放出來的不也是人性中陰暗貪婪的一面，并且毫無約束？為什么一個王朝的昏聵要由一個道士來負責(zé)，一個民族的愚昧要由一個道士來承擔(dān)呢？1909年，當(dāng)伯希和把從敦煌弄出來的一部分精品帶到北京六國飯店公開展賣時，人們爭相觀看，沒有人提出質(zhì)疑，沒有人認(rèn)為這是強盜行徑，我們這個民族慷慨得令人吃驚！當(dāng)一個民族都渾渾噩噩的時候，一個矮小的身軀還曾站立過，這已經(jīng)該感到驕傲了。

又是一個夕陽將下的傍晚，余暉照射在一座樸素的道士塔上，這是這里最大的一座塔。走近莫高，是因為它的美麗，它的豐富，它的燦爛和輝煌，同時，也因為有一種無法抑制的悲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