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教師

吝嗇鬼

主任在我們幾個老師中是最吝嗇的。

主任的襪子破了舍不得丟，他有一個針線籮，破襪子總是補了又補。用他的話說，這東西穿在里面，誰也看不見，縫縫補補有個啥？主任的鞋一直是黃色的解放鞋，這種鞋便宜，耐磨，走山路防滑。可是這鞋他只是在外面穿，到了屋里，一定會馬上換上布鞋。我們明里背地都說他虛偽，這是脫了褲子放屁。可是，主任一句話，就讓大家找不到話說了：布鞋出自老婆手上，穿破了又不要錢！

主任也不跟我們一起吃伙食團。他嫌伙食團飯硬，胃子吃不消。他有一句口頭禪：一個人，隨便吃點算了。有了他這句口頭禪，他吃的東西更為簡單，一顆卷心白菜吃一個星期算是奢侈的了。主任用得最多的是老婆腌制的豆瓣，最常見的菜就是豆瓣里有幾截切碎的蔥或幾片姜片。吃飯的時候，夾一塊姜片，蘸幾截蔥，就點豆瓣就是一頓飯。有剩下的飯也不會倒的。他有一個小瓦罐，把剩飯盛在里面，放一點酒曲，幾天后那些剩飯就變成了香甜的米酒。

主任身體不好，臉色發(fā)灰，病了也不上醫(yī)院，自己弄些草藥來熬著吃。不僅如此，主任還經(jīng)常把他的藥方傳授給附近的村民。主任還常鬧牙疼，呼哧呼哧像背著一個大風箱，在操場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老遠就能聽見那破風箱一樣的聲音。

主任難得參加我們的娛樂活動。他經(jīng)常把自己關在房里，除了備課批改作業(yè)外，學校里要寫的各種計劃總結報告，要上報或下發(fā)的各種材料表冊統(tǒng)統(tǒng)由他代勞。當然，有一點大家也非常理解：熱鬧是要花成本的。比如偶爾湊點錢，買瓶酒幾袋五香花生，買一盒午餐肉罐頭，輪流買電池來放收錄機等，主任是絕對不會參加的。

主任特別喜歡看書，不管誰的書，他都要借來看。雖然主任不會掏錢去買，但只要他聽說有什么好書，總會提前給我們透露消息，讓我們進城的時候把好書淘回來。有一次，我剛買了一本再版的《鐵道游擊隊》，回來才看了一半，書就不見了。問了學校里所有的老師，都說不知道。這一天下午，我到主任寢室里交少先隊活動方案，居然在他的床上發(fā)現(xiàn)了這本書。

我非常生氣。書里的情節(jié)吊著胃口不說，拿走了不打個招呼，害得我天天找，顯得不地道。沒想到主任笑瞇瞇地說：你不想想，事先告訴了你，你舍得借給我看？主任捂著那本書，一本正經(jīng)地說：別別別，先別忙拿走，我馬上就看完了！

校長為此經(jīng)常和主任斗嘴，核心的問題就是清算他的吝嗇。主任也不作辯解，呵呵一笑了事，過后仍然是這樣。

主任的吝嗇讓大家都不太喜歡他。但是，大家對他卻充滿了敬意：每年他都要資助幾個上不起學的孩子讀書！

時至今日，主任早已退休。逢年過節(jié)或是他的生日，總會有一些他過去資助過的學生來看他，這時他簡陋的家里必定高朋滿座，讓人嘖嘖稱奇。

老字輩

老秦在我們幾個老師中年齡最小。校長叫他小秦，同事叫他小秦，家長叫他小秦，甚至學生背后也叫小秦。小秦很不服氣，有一次校長這樣叫的時候，他不高興地說：“我有好小呀，天天小秦小秦的？”

就這樣，小小年紀的小秦就成了老秦。

老秦玩性大。上了課，改了作業(yè)，他更喜歡擠出時間玩。老秦跟老師玩，跟學生玩，就是一個人他也能自得其樂。最有趣的是下象棋，老秦總是左右開弓，右手拿著棋子往前沖，左手也不閑著，把吃掉對方的棋子死死地捏在手里，藏在身后，生怕對方反悔；要是對方吃了他的棋，他會馬上抓過來，說剛才那步棋沒看到，重來！老秦打牌也喜歡耍賴，按照規(guī)矩，輸家得喝水或蹲馬步，他總是找各種理由推脫。不過，老秦嘴巴甜，大家也不會計較。

老秦戀愛了，女朋友是糧站的職工。這可是一條振奮人心的消息，上至校長，下至同事乃至學生家長都為他高興。在這個少數(shù)民族貧困鄉(xiāng)，山高路遠，偏僻閉塞，缺水缺電，條件艱苦，找對象是個大問題。但好景不長，兩人好了不到半年就吹了。根本原因是女方嫌這個地方太偏僻，要是十年八年調(diào)不出去，日子怎么過？

老秦被這無情的現(xiàn)實弄得蔫巴巴的。大家都想了很多辦法讓老秦開心，但都沒有收到應有的效果。

周末這一天，學生走光了，大家都聚在校長的寢室里開音樂會。學校就一臺收錄機，摁下錄音鍵，吹的吹，拉的拉，敲的敲，唱的唱，高潮迭起，氣氛熱烈。就在大家都非常高興的時候，有人發(fā)現(xiàn)老秦不見了！

音樂會暫時停下來，校長在門口喊了幾聲，沒人回應。派人到廁所里一看，也不見蹤影。大家都覺得這事非同小可。畢竟天天在一個鍋里舀飯吃的兄弟，要是出啥事怎么辦？學校就只有巴掌大，無論如何是藏不住一個人的。校長提議，兵分兩路，一路到鄉(xiāng)政府看看，老秦平時借住在上面，他會不會回去了；他帶一路到附近的幾個山上轉(zhuǎn)一轉(zhuǎn)，要是他在上面生悶氣，把他勸回來。

學校修在半山腰，離鄉(xiāng)政府有半小時的路程。一個小時后，兩路人都回來了，沒有找到老秦。

校長把到鄉(xiāng)政府的人罵了一頓。他們到了鄉(xiāng)上，從老秦的窗外看了看，發(fā)現(xiàn)老秦沒在就回來了。校長要他們繼續(xù)到鄉(xiāng)上，想辦法把老秦的房門打開，或看看他會不會在其他房間里吹牛。校長則繼續(xù)帶著人到外面找。

一個半小時后，兩路人又回來了，還是沒有找到老秦。

校長沉默了一會兒，說，一個大男人，這點事算個毬，我不信他就翻不過這道坎！

大山的夜晚，萬籟俱寂，只有小蟲子還在唧唧歡唱。就在這時，校長隱隱聽到教室里傳來一種奇怪的音響。校長推開教室門一看，哭笑不得：老秦打開了一個學生的鋪蓋，睡得正香。

學校條件異常簡陋，那幾間土房白天是教室，晚上草墊被褥一鋪就是住校生的宿舍。每天早上起了床，學生就把被褥收好放在教室后面。地上坑坑洼洼，從來沒有哪個老師屈尊在里面睡過。校長在老秦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起來！

沒想到老秦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說：你們耍，我?guī)滋鞗]睡好，想好好補一覺！

荊膽大

荊老師濃眉大眼，肌肉發(fā)達，說話辦事風風火火，頗有幾分英雄氣概。

荊老師滿肚子的英雄故事，經(jīng)常給他的學生講李逵講武松講岳飛講楊子榮，講他親身經(jīng)歷的龍門陣，什么智斗騙子生擒小偷懲罰流氓呀，什么套野狼炸狐貍捉毒蛇呀，什么攆野雞燒馬蜂釣石蚌呀等等等等……繪聲繪色，眉飛色舞，讓學生聽得津津有味。

學生們都崇拜荊老師，稱他為荊膽大。

學校條件艱苦，師生自得其樂，但考試是不敢有半點馬虎的。到了期末，全鄉(xiāng)所有老師全部打亂，交叉監(jiān)考。江邊有一所村小，坡陡路遠，回來還要摸夜路，老師們都不愿意到那兒監(jiān)考。校長在安排監(jiān)考的時候作了幾次口頭動員，目光老是在荊老師臉上晃來晃去。

荊老師在校長的鼓勵下，自告奮勇去完成這份光榮的使命。

荊老師到江邊監(jiān)考的消息，村里早就知道了。在村小監(jiān)考的時候，他在江邊的學生家早已殺了雞，煮了老火腿，備了老酒。監(jiān)考一結束，家長就把他請了過去，不住地往他碗里夾菜，勸他喝自家釀的老燒酒。這一頓飯吃下來，太陽已經(jīng)落坡。

荊老師想著第二天就要改卷，顧不得學生家長的一再挽留，頭重腳輕拔腿就往學校走。

荊老師雖然走得快，但是出村沒多大一會兒天就黑了。翻過幾座山，轉(zhuǎn)過一個山彎，到了一個名叫馬脖子的地方，荊老師讓眼前的景象嚇呆了：那山上有無數(shù)的火光，并且那些火光一團一團在眼前飄來飄去！

荊老師潛意識里立即冒出兩個字眼：鬼火。

荊老師的酒徹底醒了。他從小就在農(nóng)村長大，關于鬼火的說法歷來就被村里傳得神乎其神。荊老師大起膽子，先默默地念了幾句老祖人保佑惡鬼滾開一類的咒語，然后一提嗓子吼了兩聲。荊老師滿以為這一吼，那鬼火就會讓開，沒想到那些亮光不僅沒有絲毫退縮，似乎還一團一團地向他撲過來。

荊老師只覺得渾身的汗毛一根一根立了起來。他只覺得雙腿發(fā)軟，冷汗直冒，不由自主地又啊啊地吼叫起來。可是，荊老師感覺到那聲音一出來，早已經(jīng)變了調(diào)！

荊老師神經(jīng)都快崩潰了。正在這時，他聽到有人在朝他喊：“是哪個？是哪個在吼啥喲？！”

荊老師一聽是家長的聲音，連忙答應。家長到了荊老師面前，他已是嚇得冷汗淋漓，渾身打顫。荊老師哆哆嗦嗦地說，下午喝多了，想吼一吼讓酒精揮發(fā)得快一些。好在晚上什么也看不清，沒有讓家長看出破綻。

原來，荊老師走后，家長擔心天黑他把路走錯，特意過來送他的。沒想到荊老師腿長，走路很快，還是來遲了一步。

有家長在，荊老師的情緒平靜了一些，用手指著那一團一團的亮光，問家長是不是鬼火。家長說，啥子鬼火喲，那全是螢火蟲發(fā)出的亮光。

一聽這話，荊老師才徹底吁了一口氣。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