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印象而言,我知道青海有兩位重要的詩人:昌耀和白漁。昌耀在中國詩歌界的名氣可謂大矣,聽說曾有人因為別人在席間談起對昌耀欠恭之語,而引起一場爭斗。至于白漁,讀他不多,聞名而已。今年六月中旬,參加南通詩會,與白漁相識,蒙贈由陽光出版社新近出版的《白漁的詩》,而今又在酷暑之際攜至貴州山中靜靜地賞讀,乃為能得此書而慶幸,又有相識恨晚之憾。
《白漁的詩》與一般的選本不同,是由資深詩評家高嵩因為對“白詩”的熱愛而特地編選的。他可以說是白漁的高級“粉絲”,真正的知音,因為白漁的詩能使他“心顫”、“心疼”、“心愛”。又因為純憑自己的喜好選詩,所以他自謂這個選本反映了“作者的優長和選者的局限”。其實,在我看來,是反映了作者的優長和選家的眼光。
高嵩還說白漁的詩“敢于樸素,敢于親近人民,敢于讓大家懂”。這一點也深得我心。不過,我想把“人民”改為“讀者”,因為“人民”的概念太寬泛了。詩只是面對人民中愛詩的讀者。其實,高嵩是使用了接受美學的基本原理:藝術作品需要接受者(讀者、觀者、聽者)的第二次創作才能真正實現其價值。就詩而言。高嵩指出,它需要在讀者的心中完成“感情的復制”。毋庸諱言,詩歌界長期存在一種忽視、輕視甚至藐視讀者的傾向——視晦澀為高深,以古怪為高明,裝腔作勢,掩飾淺陋。要不就索性消解崇高,玷污神圣,以丑為美,媚俗崇低。后者倒是好懂,可又讓我等“不懂”:詩能寫這些亂七糟八的東西嗎?我不知道,高嵩的論述是不是暗含對上述傾向的反感甚或批判,至少這是我的一種“閱讀效應”。
二
還是回到白漁的詩上來吧。
白漁成名于“文革”之前,這就注定了不能不受“泛政治化”的影響。上世紀80年代現代詩風的沖擊下,他沒有固守那種傳統,也沒有隨波逐流,盲目跟風,而是自有主張,擇善而從,使其作品發生了良性的變化,從而達到一個新的境界,新的高度。他本是四川人,卻一直在青海工作,以此為第二故鄉,這又注定了他的作品具有濃厚的地方色彩,所以高嵩將其譽為“青海社會情緒的魂魄”。白漁詩齡幾十年之久,出版過詩文集26部,數量甚豐,那么這個選本也就必然對高嵩形成了考驗。
選集共選詩199首,分為6輯,由現實到歷史,由愛的心跡到游蹤,題材相當豐富,而我一直向往青海,尤其是江河源那一片奇妙而神圣的土地。當我讀到《長江之頭》和《黃河源上》兩首詩時,任由詩人帶我神游,快何如之!能不對這位獨一無二的“江河源詩人”充滿感激之情嗎?
綜觀兩輯七八十首詩,多為上世紀80年代所作。想必那時詩人正當盛年,精力旺盛,所以能夠踏遍這塊神奇的土地吧,我們也才有幸沿著他的足跡,進入他的詩境,得到美的享受,心靈的啟迪。
白漁可謂江河源的知音。在他的筆下,江河源之美令人癡迷。江河源是雄性的,《長江意象》中的長江,不顧大山、冰川、沙漠的責難,毅然東去,作前所未有的“亙古大游行”:
有曲折,但不斷
越艱難,吼聲越響亮
而詩人《傾聽》到長江對養育他的雪山吶喊:
讓我走,讓我去闖蕩
甚至去闖禍
因為他要“無所不擎的筋骨”!
而黃河呢,他從河源就開始“呼喚”:“懸崖,跳下去/深峽,穿空過/時空,磨圓棱角/隨我奔出門庭/到天地的廣場上/迎迓……/角逐……”
(《河源的呼喚》)。使我震驚的是《野牛》:它能“令雪豹躲避,野狼瑟縮”,縱然逃不過獵人的暗算、圍捕,卻寧死不屈:
生有生相,死有死態
血泊里,怒視:蒼穹……
江河源也是堅強的。自然條件是那樣惡劣,冷峻,嚴酷,萬物無不經受著考驗,卻都頑強而又尊嚴地生存著。請看《扎陵湖島上的白唇鹿》:
角杈在巖石上碰出火花
寧可撞碎,也不忍受剝奪
而雛鷹在“千古寒流凝凍的雪崖”上“聲聲長唳/沖破亙古的死寂/呼出生的頑強渴求”!乃至植物也不畏“荒野風重/按倒了,還在長/臥雪分娩——梅飛(《點地梅》)”!然而江河源也有明麗的風光,如讓高嵩心顫的“約古宗列”,那里有“藍得不能再藍的天/自得不能再白的云/靜得不能再靜的曠野”,是“升華一切的凈界”呢。那里有新生的力量,如巴桑卓瑪那樣,能夠“以幼小擦拭遲暮/以稚嫩搖動蒼霜”;有藏羚羊這樣超塵脫俗的精靈;“靈境圣地上/飄一串天籟音符”;更有“花的紅潮”,“花的山野”:
云霧飄過,染一身錦彩
鳥兒飛來,浸兩翼芬芳
江河源又是嫵媚且充滿柔情的,那些片面的先入之見,那種蠻荒枯寂的印象應該改變了。
三
其實,我們在詩中看到的這番勝景,已經是詩人筆下人性化、人格化的江河源,即詩人白漁所創造的“第二自然”。如果詩僅僅停留于客觀世界的描摹,而缺少心靈的感應,是不能打動讀者的。更令人欣慰的是,詩人并沒有“到此為止”,而是進一步開掘江河源能夠負載的更高更深的精神內涵。否則,白漁就擔當不起“江河源詩人”的榮譽。
眾所周知,長江、黃河撫育了中華民族的輝煌文化,那么,江河源也就因此被賦予了一種象征的意義。白漁正是領悟了這一要義,他的江河源才得以升華,成為應該仰視的圣地。這在許多作品里可以找到依據。
《華夏之魂——題河源碑》說明了白漁的自覺追求,他借牛頭形的碑體宣示“華夏精魂的綻溢與凝聚”:
背斷過多少纖繩
穿透過無數鐵壁
該托起的托起來
該拋棄的就拋棄
并對中華民族的未來充滿希望:“犄角上將掛滿鮮果、晨曦”!
他的《失血的山》頌揚了可貴的奉獻精神:
不惜一切擠干自己
付出得那么高興坦然
《火絨草》也是:“即使生命干枯了/也會化作一團火焰”!
《最好是》和《孤苦鳥》則體現了對自由的向往:希望“照本性活著”,葆有“隨意的天性”;
《河源的呼喚》張揚堅強的信念:“億萬年,只為一個信念奔波”,那就是集結力量,前進!他召喚自己的子民:
都快聚攏來吧
還顧盼什么,猶豫什么!
《天葬臺》表現的不僅僅是藏民的習俗,那種參透生死的灑脫其實也屬于整個中華民族。來自大地,回歸自然,“坦然地走完各自的旅程”,叫人想起陶淵明的《挽歌》。
以上各個側面,合而觀之,構成了中華民族的胸襟、氣度、膽識和力量。借物以言志,是中國詩歌的優良傳統,目前似乎已被一些新潮詩人棄之如敝屣。幸而得到了白漁的珍惜,于是有了這“詩的江河源”,使中華民族的精神得以聚斂,彰顯。
思辯色彩、哲理意味,是白漁江河源詩作的一個顯著特色。我以為這是因為人到中年,且又經歷了“文革”,思想較前成熟,才能這樣認識其吟詠對象。詩重意象,但是決不拒絕思想,需要認真對待的是傳達思想的方式。白漁詩中的思想恰恰是依附于眼中之像,因而耐人尋味,給人以啟迪,教益。這樣的句子往往畫龍點睛,成為警句,給人以深刻的印象。例如:
是你一片寒冰,去領略一次凝固中的飛升
是你一花一草,去體味苦澀里孕育繽紛……
——《格拉丹冬》
高寒里要釀出圣潔
重壓下求一點輕松
——《巨川的掙扎》
江浪,聽不見遙遠的呼喚
卻呼喚著走向遙遠
——《無人區》
靜默來自激蕩
坦蕩跟隨曲折
——《沱沱河》
沒有躲避就沒有信念的成熟
沒有險惡就顯不出美的頑強
——《扎陵湖島上的白唇鹿》
總之,這些警句通過對自然事物、現象的感悟,體現了詩人對人生、對世界的認識,是白漁江河源系列的精華,花中之蕊,糖中之蜜。
四
就體裁而言,白漁的作品都是自由詩。但是其語言注重錘煉,決不率意而為;節奏比較鮮明,難見拖泥帶水;大部分保持押韻的傳統,而沒有接受“妖魔化韻律”的不良影響。正如高嵩所稱道的,這是些“敢于讓大家懂”的作品。這樣,它們就在總體風格上與目下流行的“天馬行空”的自由詩拉開了距離,而符合我所認同的“改善自由詩”的方向。
作為一個愛詩者,我不應該隱瞞閱讀中發現的美玉之瑕。我覺得有的篇什稍嫌過于理念;個別作品有些雜沓(例如《這里不長樹》,首尾兩節似可刪除);也有的作品,詩人說得太過明白,沒有給讀者留下思索、補充的余地(如《珠牡泉》);有的詞語,尚可進一步推敲。我感覺到的這些美中之不足,坦率地提出,供詩人參考。言之無理,讓其隨風而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