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天鵝的青海湖是一段傷情,一個孤寂靈魂的堅守和無望”。這是宋長玥給自己“一只天鵝的青海湖”個人空間的凝煉詮釋。我多年已不讀詩,關于文字似乎說不出大家之言,然而對于宋長玥的詩歌感覺還是可以一說,至少在這個大海開始的地方遙望青藏大陸的時候。
一只天鵝的青海湖
三月,乍暖還寒時分,相遇了詩人的文字,“老木橋上的黃昏”,“穿過三角花園”,“賣大煤的男人”,生活場景中的情緒,簡單而厚重,卻透著一絲淡淡的愁思,但在文字結尾,詩人又很突兀地,“一個人的時候,非常孤獨,常常坐在六樓聽外面的風聲。一瞬間,恍惚自己是一匹草尖上飛馳的馬,有長嘶的沖動。”那一刻,強烈的情緒撲面而來,恬淡而憂傷的文字,突然變成了一副面具,如同洶涌的西北高原的風,穿越了千山萬壑江河海域,沿著三江源頭,一瀉千里奔流至海,我似乎見到,廣袤空曠的天地間,一個孤獨而哀傷的男人,肩負著父親的重托,在黑暗里趕路,朝著太陽升起的地方,不停行走。他在題為《黃昏,赤嶺一側有人獨坐》一詩中寫到:
男人舉起青海湖,一杯相思的淚,在赤嶺一側,獨酌。
天鵝落在地上,翅膀鋪開黃昏,他在大湖之上做幻想飛行。
他,恍惚:坐騎尚在草尖刮過?呼嘯的不僅僅是西風,
落雪的大刀斬斷了疆界?一個嬰兒的早晨?那個女子的念想?
似乎只是昨夜的事,他再也憶不起青海,一葉失楫的舟,
一把斷裂的劍,一次男人的夢,一場流離的秋,一座隆起的山。
他甚至憶不起灼疼的三月。他緩緩起身,把大野披在身上,
只覺青海湖高懸。男子依然無言,踉蹌,向前,黑夜隨后趕來。
詩人的另一首詩歌《青海湖之上:天鵝低飛》也值得關注:一雙翅膀閃開天空。男人的心,比如一滴青海湖。天鵝的低飛是他的遠行,一次心靈的長途偷襲,一張大雪過后男人獨對莽原赭黑色的臉,一盞嬰兒毫無緣由的笑意。在黃昏,天鵝飛翔,男人看見天空中道路為風雪高遠,為他在十二月被天鵝占據。他張開雙臂劃動氣流,努力向上,感覺冷空氣穿過身體急速退后,而他踮起腳尖向著天空徒然攀援,有長嚎的欲念,有裸陳的怪譎,有斷裂的思想,有撲向黑夜的心跡。他……徒然攀援。徒然……向空中爬行。青海湖之上,初冬披著白衣衫靜坐不語。那人失去思緒。天鵝低飛,天鵝低飛,天鵝低飛。男人凝立,一腔熱血滾滾。他拉著太陽的翅膀,倏忽之間離鄉萬里。
與上面兩首詩相對應的還有《一只天鵝的青海湖》:黃昏。洲沚靜寂。夜色蓋住青海湖的波濤。萬頃憂傷,在青海之上展開,一只天鵝,看不見昨天。一只天鵝,是失去愛人的男子,重又回到嬰兒的吊床。他被心痛撕裂,他是孤獨的丈夫和高潔的志士。今夜,他一個人回到故鄉。今夜,他在天空突覺天空空空,生命的另一半結束苦旅,從此,他感到了天堂的高遠溫情。
一只天鵝的青海湖是一段傷情。一個孤寂靈魂的堅守和無望。一只天鵝,在傷痛中把傷痛擱在天空。一只天鵝,咽下悲歌遠離族群獨向深冬,是愛的絕唱和憂傷滾滾的青海湖一聲久遠的長唳。
這樣的文字充滿了靈魂的撕扯,拷問,奔走,絕望。自詡“男人空空的廢城”,他孤獨,他哭,他仍然要飛,朝著太陽深處,那是男子仍然行走著的信念和力量,太陽,光明,不同于一般意義的自我放逐。詩人,是什么令你如此傷悲,生活的不公、苦難和哀傷,你依然“靜寂廣闊的高原啊,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讓我為真誠和生命落下淚水?為真實的生活寫下頌歌?為明天的太陽堅守一生的熱情?”
“靜觀青海舔干火的血衣,而將一枚骨矢插向荒丘。”何等的決然和力量,詩人內心洶涌的熱情并沒有因苦難而沉淪、頹唐,因為“他緊緊抱著春天,像抱著遙遠的故鄉……”,因為“扛著我的青海,在陣痛和拔高的歡愉中迎來了黎明……太陽,噴薄而出的心靈之火,迎接了他。”
雪晴說,“看長碉的文字,想起了星月舞劍兄的文字。一個寫高原和湖,一個寫大海和船。都很寬廣,很深沉,有時很蒼涼,而且文字多詩性。從氣勢和胸襟看,都很男人;從語言看,長弱的更硬氣,星月的更婉約;從意象看,長珥的更奇崛,星月的更機巧。骨子里傳達出:男子漢不怕死,但是怕女人伏在他的胸膛;男子漢不怕風雪彌漫路,但是怕看見生靈比自己更孤獨;男子漢不怕受傷,但是怕悲鳴穿越歷史上空。生存境遇、天與地的凝視和行者路上的情境,構成所有篇章的基本表象,并且凸現了尚武父輩、鄉愁母親和飄蕩游子長調薄云般的歷史情思。”
記得當時我是深同其感,伸了大拇指,尤其是讀了那組《回歸》,父性的風骨,男人的氣概,凜然。“父親就是豐富和苦難的象征”,“我只崇拜他們,生命的挑戰者,愛的生產力,我只崇拜古老大地上,那個白發老人秋日黃昏中誦念的經卷。這是流動的生命,這是我們的父親。這是我們得以遠行和思念的水啊。”
在《靈魂中奔馳的愛情》系列中,詩人寥寥而言愛情,“世界的大門在那個深夏關閉,良知和幸福被歷史幽禁在充滿血淚的文字中。我抬起受傷的頭顱,望見天空中一只憤怒的大鷹,抖落衰老的羽毛。倒地的樹木,重新長出新芽,這些綠色,讓我想起骨頭中的火焰。……現在,我因為愛情而一無所有,我因為愛情而擁有人類全部的痛苦和幸福。我只留下一條洶涌不息的血河,拯救那條暴曬已久的木舟。……男人的淚水流給自由和愛情。我無聲地歌唱著,亦無聲地哭泣著,在歌唱生命和愛情的路上不斷長大。不斷受傷的男人,除了自己,誰還能理解你內心的悲苦?除了自己,誰還能聽清你起自丹田的一聲長嘯尖厲且急促,是一只孤狼拖著傷腿接近獵物的不安,是一塊嵯峨之石。”
吶喊,除了生命的源動力和父性的宏大,我一直等待著亙古不變的情感在詩人孤獨行走中的呈現,我需要在靈魂隨之悸動之后感受一絲溫情,也相信詩人心生的渴望。這樣的感覺和希望不是憑空而來,在詩人后來的“前生的江南”和南山系列中,以及面對詩人時,那份細膩纏綿溫潤的情致凸現無遺,竟一時掩蓋了原先文字中桀驁不馴和不羈的個性,令我一時迷惑。然愛情,沒有具體,后來在青海那個酒后的夜里,我們談到了“懂得珍惜懂得舍棄”。
我一直在思忖這些文字后面隱藏了多少隱忍的情感和不為人知的經歷練達,才有了詩人如蒼狼在荒原和江源仰天長嘯,心胸如青海湖那般寬闊,熱血如江水奔流,不羈而沉重,孤傲又奔放的性情,撒向不停地獨行的路上。
但秋天厚重。
翻開一天是太陽。
翻開一天是太陽。
翻開一天還是太陽。
前生的江南
2007年春末夏初,詩人因故短暫駐留在了那個煙雨氤氳的江南,江南是詩人“夢中的一幅山水,一夜牛毛細雨,隱約兩三煙樹,游動幾頂天堂傘,傘下的人兒也是柔弱的,恰如西湖邊春日的垂柳,大漠上空的彎月。……”;“江南原先只是風必然有紅酥手的模樣,穿不透青海男子的骨頭,倒把他的心吹得搖搖擺擺”,然卻是“一面遺失在人間絕美的稀世花瓶,找尋一生,不可收藏和把玩。”
是什么讓詩人如此猶疑?流連在“紅減綠重,長柳垂地”的西子湖畔,詩人發出這番感嘆:“一邊是西寧,青海男子站在南絲綢之路上的旱地碼頭,翹首南望;一邊是無數煙塵中憔悴又圓潤了的好身材,斷橋邊盛開的紅牡丹。……前生的江南”。濃霜輕揚層林盡染的秋日,因詩人的感染,我踏上了青海之巔。祁連山脈蜿蜒迤邐,雄偉而蕭瑟,沒有江南的秀木成林,許多巖土裸露,風刀霜劍嚴相逼,青海湖遼闊無垠,湛藍如夢,恍若仙境,想這片土地的人,如何的粗獷豪放又情真意綿。如詩人,獨行在高原之上,追逐著太陽,內心蘊藏的熱情柔情,遭遇了煙花三月鶯歌燕舞濃妝淡抹總相宜的西子,由不得“不敢揭開蒙在上面的絲綢,生怕驚醒了下面睡著的夢。”再回到邊野朔風的青藏,詩人的一系列“騎馬過南山”“南山夜雨”“月亮把南山照亮”“心走南山夜已空”“遠去的南山”,我們看到了詩人內心的躁動不安里夾雜了一絲江南的氣息。“一個不忘行走邊朔的男人,看見的丁香已經褪凈了花季,她的白馬騎手倏忽閃出,追尋往日的芳跡,孑孓在月亮寶地”;“黃昏,從青海湖邊馳來的風突然躥上街頭,軟酥酥地直往骨頭里鉆,將邊城的女子吹成了丁香的模樣。我恍然如酒醉:……”。盡管詩人仍然渴望著行走中的變幻帶來的酣暢,仍然“那些生活的碎片,活生生釘在心上,沒有血,沒有疼,男人只是命運的影子,他晃蕩著春秋,從異地到異地,早就成了風景”,但從文字里感覺到了溫情,遠行的腳下卻有了些沉重,“在南山,要是許多東西千思萬想丟不下,男子,男子,你就硬個心腸走吧”。詩人說,喜歡草原的無邊無際,喜歡昆侖山口的荒涼悲壯。那日在坎布拉,赭紅色的山巖令現實如侏羅紀時代那般久遠,秋日的斜陽照在身前的山巒,身后卻是色彩斑斕的層林。詩人臨崖而坐,目光似遠眺似內斂,那一刻,或許他只存在于自己的思緒和萬籟寂靜的自然里。看著他凝重的剪影,或許這就是他一直的姿勢,在玉樹,在昆侖山口……那晚,從坎布拉回來,朋友相聚,詩人醉了,醉了的花兒在開放,于是,我第一次聽到了青海的花兒,熱烈的情感從花兒流淌,詩人目光炯炯,一反平素的寡言,內心的狂野如火山熔巖般釋放,如脫韁的白馬馳騁在花兒徜徉的天地間……
夜深人靜,花兒回蕩在青海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