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詩化散文的創作中,意象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元素,它決定著意境的生成乃至拓展,也包含著作家種種復雜而深刻的情感體驗。而在北京淪陷區這樣一個戰時獨特的歷史時期下,直面戰爭和死亡所造成的圍困,必然使一批校園青年作家內心產生不同于任何一個歷史時期的心靈體驗和生命體悟。本章將重點分析北京淪陷區這批青年作家的散文中出現的“夢”、“墳墓”、“死亡”、及“愛情”等中心意象以及這些意象所構筑的凄美哀愁的情緒,探討這一批孤獨而軟弱的沉思者和尋夢者所創造的“獨語式”詩化散文的意象特點。
關鍵詞:北京淪陷區 詩化散文 意象分析
從魯迅的《野草》到何其芳的《畫夢錄》再到唐弢的《落帆集》,中國現代文學的“詩人的散文”創作與象征主義有了獨特的因緣。這一詩人散文的傳統盡管未能達到蔚為大觀的繁榮局面,但也一直未曾中斷。而在三十年代更是興起了具有群體性的“詩人的散文”創作熱潮。麗尼、陸蠡、李廣田、繆崇群、何其芳等作家都集中創作了具有濃郁詩性的散文。其中,何其芳的《畫夢錄》更是將這一“詩體散文”推向了美的極致,以自己“超達深淵的情趣”為中國現代散文領域開辟了一條嶄新的途徑——象征散文。在象征散文中,意象成為一個十分重要的元素。而這一散文體式被北京淪陷區一批青年校園作家所借鑒。在北京淪陷后的短短兩三年之間,南星、林榕、秦佩珩、畢基初、黃肅秋等人圍繞著北京大學、燕京大學的幾個校園刊物,發表了為數可觀的一大批詩化散文。以“夢”為中心意象,在“墳”、“死亡”、“故居”、“古宅”、“頹廢的廟宇”、“愛情”等意象的使用中將詩意與悲涼結合在一起。他們是孤獨而軟弱的沉思者和尋夢者,在壓抑又寂寥的氛圍中痛苦而惆悵著,他們變得敏感,并且以這種敏銳的感覺去感知生活,挖掘自己,創造了很多表達內心復雜情緒的象征意象,將唯美與頹廢矛盾而精致地交織起來。
夢的意象。詩意的朦朧似乎意味著某種夢幻般的唯美,也許是夢幻的過程更宜于非理性,非邏輯,非常態藝術想象的馳騁,因而夢幻感就成了現代派文藝和唯美主義文學的一個重要的審美特征。在何其芳《畫夢錄》所構筑的夢境中,夢境顯得魔幻而空靈,少了現實、觀念與意象之間的對應,更多了從情緒出發在漂浮不可捉摸的夢中表達自己的理想與追求,執著于心靈的探索與感悟。而這一點正是被北京淪陷區這批青年作家所借鑒的。他們在散文中著力于抓住“夢”這一意象本身所具有的大膽、荒誕、隱秘、自由的豐富內涵,將自我對理想與希望的或熱烈或苦悶或理智的追求借助詩一般的語言表達出來。這樣,北京淪陷區這批創作詩化散文的作家群體成為繼戰前三十年代現代派作家之后的又一個在“夢中迷離的道路中”期翼思考著的“尋夢者”。他們的散文正是置身夢境,或如同夢境的迷茫、荒誕、虛幻的霧水之中的體驗。黃肅秋的散文詩集《尋夢者》幾乎每篇出現夢。第一篇《尋夢者》中有這樣的描寫:
斷梗殘枝間有系留的蛛絲,燈暗的晚風前遂作山園之零涕。在叢莽荊棘之中丟失了歲月,只有那多色的虹會綰住無家的骸骨。死巷的坼鼓已咚咚,教人立盡了梧桐影。可能御著扶搖風,太息零落的神京,在屋角的蛛網中,禾黍的西風里,有泣寒的秋蟄,銅駝的凝涕,找尋那壯麗的歌。十月的易水風蕭蕭,哀筑的音波,嘶著多少興亡的寂寥。聽四野長歌的夜梟,乃覺人世之全非。可憐風雨的秋宵湮沉了首陽的蕨薇,滯留在蝙蝠之翅上,縈逥在曉寺的鐘聲里,串串地鈴聲駝著夢,旅人的家在白山黑水間。[1]
“斷梗殘枝”、“屋角的蛛網”、“禾黍的西風里”,“昏暗的晚風前”,作者孤立在梧桐之下聽到那死巷的坼鼓,見到那無家的骸骨,現實的冷寂使得他不禁回憶壯麗的過去。然而過去的歲月湮霾在現實的風雨中,只留下那“多色的虹”?!昂纭闭悄秋h渺、輕曼、令人神往的夢。無論是過去與現在都成為寂寥的興亡事,在過去的絕望與現實的無奈中只能將夢寄于串串的鐘聲里。亙古不變的鐘聲將過去與現實推在白山黑水之間,漂泊的旅人得以將家安在其間。歲月在現實中遠走,似乎只有在尋夢的旅程中才能找到家園的所在。
在《<秋愁>序》里,林榕如此描繪他們無從逃逸的精神困境:
他敏銳地感到他自己所住的世界是一個他不希望住的世界,他才要飛向那遙遠的地方。……然而橫在面前的是模糊的遠山,卻沒有走入遠山的路。那夢中的青青遠山,進入了才發覺山色并不青,也沒有鮮艷的春花。……他所不了解的生物,仍都在山里生活,他和它們依舊互不相知,靈魂與靈魂隔離地非常遼遠。遠山也不是可以躲避秋愁的地方,他最后乃夢見所有的生物皆生活在一個巨大的有彈性的薄薄的網中。[2]
遠方的夢終歸是一種詭譎的幻象,呈現出如此不確實的狀態,那對于夢里的一枝花或某種景象的愛戀終是無希望的,面對如此的苦況,他們的靈魂愈發渺小,生命愈發虛無,絕望的苦痛愈發深廣,只能在失意的夢里打著圈子。然而一襲輕紗似的朦朧幻影蘊含著無數的生之快慰,光色交錯,那樣柔和的彈性,似幻似真的氣氛,時斷時續的音響孕育著某種新生的希望、悲哀中的剛強以及絕境中的安慰,哪怕最后要歸于失落。將理想的追求與幻滅的情感傾注于“夢”中,可以說是這個群體在一個特定時代里的心態與情感的總體特征。
墳墓與死亡意象。費爾巴哈說:“死亡是我們獲得存在的知識工具,死亡確實顯現了存在的根由。唯有它才噴射出本質的火焰?!盵3]對死亡的沉思和感悟可以說是唯美化的詩性散文中常見的主題。當歷史無情地將死亡的感受直接推向南星、林榕、秦佩珩、畢基初等這一批年輕作家時,他們于美麗的幻想中直視死的暴虐與生的脆弱,來勢洶洶的絕望與悲涼幾乎將他們淹沒,只有寄情于唯美頹廢的殿堂才能重生活下去的勇氣。于是墳墓再一次成為他們沉思與體味的一處場所。在南星的《曉行》中描繪了這樣的意境:
那死者在葉叢的沉默中似乎對后來者低聲致語。我傾聽著,想走進去看一看碑石,撫摸一下守護著墳墓的樹干。天空浮動著白色的云片,薄薄的,隙縫之間露出明凈的淡藍色。遠處和天空相接的一片樹木的上端仍然是濃綠的,但其中透出一種暗晦的色彩。而且有了深思的靜默。樹干被遮在重重的房屋之后,已現出憔悴之狀,樹下有了落葉。[4]
墓園里的色彩蒼白清冷,只有那高聳入云的樹木上端有一抹透著暗晦色彩的濃綠。在那天空白色云片之間的隙縫中卻有一抹淡藍色的亮光,這一抹略帶凄涼的亮光更將這幽清的境界襯托得寂寞凄涼。墓園里那些寂寞的靈魂于敗墟的沉默中看著人間更加寂寞的表演,在墓中靈魂與世間靈魂的對望中產生一種揮之不去的幻滅感與孤獨感。這終究逃不出墳墓的人生中,在四處彌漫著荒涼與孤獨的墳墓中,作者獲得一個思索生命意義和人的命運的立足點,墳墓因此成為他們于彷徨孤獨的心境中追問人生意義的一個典型意象。
在秦佩珩描繪的古陵中,生命的墜落奪去了幻美的夢想,埋下了悲哀的種子。在悲哀的時代中失去了兒子的看墳人在歲月中變成了一個“似曾相識的死尸”,[5]像“一個冤魂一頁一頁地讀他那酸苦的生活史?!盵6]歲月將無限的苦難推向人間,卻沒有留下生的意義,只留下古墓在慘厲而流動的秋風里顫抖著。還有那守著父母兄長墳墓的牧羊女,只有夕陽下幾只盤旋在古城寒堞上的烏鴉相伴著度過孤獨的年月,送走青春。希望無從生起,只有暮靄中的荒塚永久存留。“這是時代的悲哀,還是人類所要承擔的宿命?”[7]作者不禁追問,人類從如何的路來,又要從如何的路去?夢在云外醒來,也許踏上古城的高峰作一次痛快的悲哭吧!無望的希望存在那亙古不變的永恒里,與夢想悵然相望。墳里的魂靈引人又一次陷入痛苦的思考。
在這個戰火紛紜、世事不堪的年代,在純真的信念與生命的熱情被轟毀之后,無法愈合的創傷使這批青年們體會到深沉的幻滅感。在思想的苦悶中,對死亡的思考和人生意義的問題成為他們反復叩問的深刻主題,生命的終點——墳墓成為一個無可繞開的話題。在對絕望的抗爭中,一個個美麗憂傷的夢被埋葬,生存的價值赫然地被重新確立,生與死形成了絕妙的組合,對生命的熱情禮贊和死亡帶來的寂寞荒涼并列叢生,美麗與陰森交相呼應,透露出難以言喻的優美與殘忍的氣息,編織出一個個有著迷蒙煙靄的淡然色的夢。
愛的囈語。寂寞之中的愛情是另一個令這批青年為之沉醉的意象。在他們用愛情筑造的憂郁而唯美的圣殿之內,他們得以實現最為大膽,最為荒誕,最為隱秘的幻象,享受和品嘗愛情所展示的“在人們神經上振動的可見而不可見,可感而不可感的淡淡光線,若講若講不出的情腸?!盵8]
美的毀滅永遠是一件動人心魄的事,愛情更是如此。美麗常存于寂寞中,愛更是在種種寂寞與孤獨中詮釋著生命的奪目與疲憊,為人間留下永世的遺憾。林榕筆下的愛情就是如此?!拔矣肋h有一個女孩子的影子在腦中回蕩,但我指不出她的名字。一天,她或許是在路上相逢的一面。又一天,她說不定也許是從我身畔顯露的一張臉。我有憶念。這憶念實即想象。因想象是一座空中樓閣,我也長久過空虛的歲月?!盵9]一個溫暖可愛的女子,在一個炎夏的日子,清爽的下午向我吐訴著愛的秘密,于是“傍晚時的霞光印給我粉色的衣裳,織就了我多年的粉色夢?!盵10]然而,“人生坎坷,世事輪轉,不愿多回想過往。難忘雷雨的日子,風風雨雨正是我們的歲月。我們相遇于雨中,濛濛中也度過兩個無名的長夏,我想以書簡外衣穿在故事身上,卻沒有料想到這樣不合適。好在這正是雷雨季節,我所寫的實則不過是滄海一栗而已。”[11] 那個溫柔淡靜的靈魂,織就著作者多年的粉色夢,這一切都含蓄地透露著情腸的纏綿悱惻和在現實中翻轉浮沉的動人之處。當作者獨處于窗下,愛情的易逝,光陰荏苒顯得更為憂愁。
沒有哪一種隔絕,悲哀過與愛人的生死永隔。黃肅秋的《訪問》中有著伶仃孤苦的愛的絕望。
剝啄在門前,有一聲輕輕的呼喚,如同四月里的風,風里飄過姍姍的步履。我起始將驚奇浮在臉上,然后將歡欣流在眼里,這是一個怎樣的奇跡,你從天外歸來了。我忘記了問你,這遙遠的旅程是怎樣飛度的;我也忘記了問你這許多年來是怎樣的境況;我更忘記了問你那顆心如今交與交予了何人?我只是看著,看著;我只是在笑著,笑著;我只是在立著,立著;我只是呆呆地如同一具化石。時間在沉默中流過去。[12]
流亡的年代,愛人歷盡了人間的劫難,被父母出賣,被疾病折磨,為死亡所淹沒。咽怨的亡魂孤冷又纏綿,那頹唐的哀怨蘊滿了活著的愛人的心,直到夢水間消歇。
然后如一陣風,你盈盈地走了。七月的街頭,為你展一首明快的詩;然后如一縷香,你裊裊地升起來,在蒸人的沸暑里,你灑下無數個溫馨的種子;然后如一個夢,你帶走了夢里的溫情,留給我一天的寂寞。
我像一陣風,飄過每一個季候,像幕悲劇馱著每一個好心人的憐憫,像只獵狗,到處在聞嗅著,探訪著我的小鹿。今宵,這是一個怎樣的奇跡啊,你又從久別的記憶中走向我的夢寐里。然而,這更深靈魂的訪問乃是一個怎樣殘忍的面對啊。你是悄悄地來了,又悄悄得走了。[13]
愛的歸于寂寞,青春的激情與殘酷的現實構成了強烈的內心沖突,無論怎樣的事過境遷,經過怎樣的歲月侵蝕,愛的寂寞深處更顯出生的寂寞,這意味著更進一步地排斥人群,獨自咀嚼凄涼。對生之寂寞的思索深化了內心的寂寞,表現出一種人的生存狀態的更本質的孤獨與絕望。
時代的動蕩,戰爭的肆虐,人心的浮動,使得北京淪陷區的青年散文作家陷入了種種人格沖突當中,表現出濃厚的孤獨憂傷與無法消除的焦慮。頹唐的生命體驗與唯美的生存態度使他們投入了對青春寂寞縹緲的編織與迷戀中,以此抵御現實絕望的荒地。于是亂世中的無可奈何使他們只能逃遁于唯美及象征意象所構筑的虛幻而縹緲的心靈歷程之中,所以他們散文中的意象大多是以一種漂浮的方式漫游在想象空間的各個角落。引人注意的常常不是思想的深邃或深遠的意旨,而是一種近乎彌漫的氛圍,甚至有時僅僅是一些偶然漂浮在腦際的閃光碎片,眾多的情緒化意象和獨特的表現方式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迷離悠遠、亦幻亦真的境界。憂郁感傷的格調,如煙似夢的意境,遙遠的夢幻和輕柔曼妙的風光讓我們感受到了獨特歷史時期里一代青年深不見底的憂郁,透露著他們在異族統治時代里對藝術非功利性價值取向的執著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