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安生趕考的前一天,在我腳上繡了一株并蒂蓮。
花開并蒂,不離不棄。
安生握著我的手,對我說:“我寒窗十余載,又得你和師傅勉勵扶助,此去定會一展鴻鵠之志高中狀元。綺羅,等著我,我會回來娶你。”
安生是個孤兒,小我五歲,十歲師從我爹,學習繡皮。
所謂繡皮,是一門特殊的技藝,繡皮的師傅們能用繡線在破損的皮膚上繡出各種各樣用來掩蓋瑕疵的圖案,花鳥蟲魚、草木飛禽等等,栩栩如生,這叫繡活皮,做的是活人生意,譬如安生繡在我腳上的這株并蒂蓮,除了這種,還有一種叫做繡死皮,做的是死人生意,比如哪家的人犯了罪被砍了腦袋,家人將被砍掉的頭顱偷偷撿回去,然后請來繡皮的師傅,將頭顱用經過特殊材料處理的金絲線繡回去,算是留下全尸。
安生天資聰穎,又經數年磨煉,繡功比我爹猶勝三分,他手上繡過的斷臂殘肢堆起來,可搭成一座小山。
安生離開時,我送他走了十里。
我永遠記得那一日,十里長亭,西風古道,碧草連天。
半個月后我嫁給了知府的兒子為妾。我一直都忘了告訴安生,我罹患眼疾,視力每況愈下,再不能繡皮供他讀書,他的里衣里我縫了一張銀票在上面,那是知府大人遣人送來的聘禮,足夠他進京花費打點。我再不能為他做什么了,他贈我一世深情,我能做的,是還他一片錦繡前程。
脫掉舊裳換嫁衣,我綰起青絲一朝變成婦人身。
一年后,我誕下一對雙胞胎兒子,分別取名“思安”、“念生”——思念安生。
安生回來的那日是在一個陽光盛烈的晌午,我看著他披紅掛稠,騎在馬上被喧鬧喜慶的隊伍簇擁著從知府門口走過。
他果然高中狀元,如愿以償。
第二日,他悄悄潛入知府府邸,在后花園一個隱蔽的地方將我攔住。
我們面對面站著,我的視力已經越來越差,我看不到他眼中到底有著怎么樣的情緒和光芒,只看到他面色蒼白如紙。
“為什么,為什么要騙我?”他囁嚅著問我。
我張張口想解釋,卻在那一刻突然發覺命運與我和他其實早已經注定,縱然解釋清楚,也改變不了任何,生生將到嘴邊的話又吞回去,我違心開口:“因為我累了,我不想過窮苦日子了,我受夠了每天對著一堆尸體繡啊繡的日子!”
“你不想繡了,可以等我啊,你想過好日子,我也可以給你啊,就一年,為什么一年你都等不了?”
我不說話,沉默著轉身掉頭離開,卻被他扯住手腕不放,聲音哽咽:“你忘了嗎,你腳上的并蒂蓮,我們說好了要一輩子在一起,不離不棄的。”
我狠狠心,停下來脫掉鞋襪,拔掉頭上簪子,當著他的面劃向腳上的那株并蒂蓮,“嘶”的一聲,繡成蓮花的絲線崩裂、斷開。
“從此,我們一刀兩斷,各不相欠。”
再沒有從前,再沒有那株并蒂蓮。
安生面容瞬間慘白,他難以置信地盯著一地散亂的絲線,最后終于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哈,淚如雨下。
“各不相欠?哈哈,你覺得各不相欠嗎?你明明負了我!負了我們整整十五年的愛!你會后悔的……你一定會后悔的!綺羅,你逃脫不了我的,你就是死,也逃不了!”
一個月后,聽聞新科狀元安生娶了當朝太師的獨女。
三個月后,知府府衙被抄,府中上下全部鋃鐺入獄,只除了我。
我被安生囚禁,幾日后他來見我,送了我一個盒子,我打開,看到了思安的腦袋。
我尖叫一聲,手中盒子“哐當”一聲落地,我昏厥過去。
又幾日后,安生遣人送來一張喜帖,內容是納我為妾,喜帖的顏色是用念生的血染的。
我終于被擊垮。我從未想過我曾愛過的那個少年,他會變得如此瘋狂。
安生第三次送來的東西是一個香囊,那是一個人皮香囊,作為他娶我的聘禮,皮是從那個我從未愛過的丈夫身上揭下來的,香囊上繡的是一株并蒂蓮。
他繡皮的功夫越來越好了。
“這株并蒂花是我們當初約定的誓言。”他上來捏住我的下巴,眼神癲狂而怨恨,“我說過,你會后悔的。”
我的確是后悔了,悔不當初。
我終于答應婚事,迎親那天,天陰沉沉的,低空飛著鳥,悲鳴不止,像是唱著一首挽歌。
我驀然想起安生趕考的那一天,我送他離開,十里長亭,西風古道,碧草連天。
如今時過境遷,再也回不去從前。
安生帶著迎親隊伍騎著高馬到來時,我身后已是一片汪洋火海。
我冷眼看他,心中再無波瀾,是徹徹底底的心如死灰。
“你叫什么名字?”記得他第一次被爹爹撿回去的那日,我問他。
他搖搖頭:“我沒有名字。”
“那叫安生好嗎?平安的安,生生世世的生。”
——我希望他生生世世平平安安,可現在——我看著他一字一句道:“我咒你,咒你生生世世不得安,不得生!”
安生面色瞬間慘白。
我轉過身,縱身一躍,跳進熊熊火海。
(二) 青嵐
她跳進大火的那一刻,我本以為故事到這里結束了,卻不料只是開端。
安生回來的時候,我正坐在鏡子前梳頭,鏡子里的安生臉色煞白,眸光空洞,似是把魂魄丟掉,只剩下了一副行尸走肉的軀殼一般,而鏡中的我卻是明眸皓齒,容顏如花,左邊眉骨到眼角處一株紅梅灼灼怒放。
我叫青嵐,是當朝太師的獨女,安生的妻。這株紅梅是三個月前安生親手繡到我臉上去的,那里原本是一道丑陋的疤痕。
遇到安生的那天,是個陽光盛烈的晌午,他受邀到太師府做客,我們在回廊上遇到,我舉著袖子掩著半邊臉從他旁邊即將低頭匆匆走過時被他拉住,他扯下我的袖子,笑道:“明明很美,為什么要遮遮掩掩?”
我愣住,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說過我美。
我因為這句話而愛上他。
安生在那道疤上,根據它的形狀,替我繡了一株梅花,他告訴我,這叫繡皮。
那株梅花在我臉上開的太過怒放,幾乎要灼了我的眼,我抬頭問他,除了我,你給別的女孩子也繡過嗎?
他眼神閃爍一下,忽而一笑,怎么會,你是第一個。
說這話時,他的手放在我的發上,安生最愛我的頭發,他說,青絲如緞,細軟順滑,似是藏著一股溫柔。
一個月后,我嫁給安生,洞房花燭夜纏綿溫存時他把臉埋在我的發間,一遍遍地說我愛你。
我抱緊他:“我也愛你。”
兩個月后,我懷上了孩子,我滿心歡喜地告訴安生,然而他一言不發地轉身拂袖離開。
夜里,我躺在床上休息,門忽然被推開,我聞到一股濃郁的藥味瞬間撲鼻而來。
我懵懵懂懂從床上坐起來,看著安生端著一碗藥坐到我床頭邊來。
“喝了它。”
那是紅花墮胎湯。
我怔了許久,最后終于反應過來,我驚恐地搖頭,下意識護住肚子,卻被他按住手腳,將一碗藥一滴不剩地全部灌到我嘴巴里來。
我捂著肚子,看著流到床單上的血,哭著問他為什么,究竟為什么連個自己的親身骨肉都不肯要?
他看我一眼,冷冷道:“你怎么還不明白,我不想要孩子。”
不是不想要孩子,而是不想要我和他的孩子——直到那次偶然間見到那個叫綺羅的女子,我方才明白。
她有著和我一樣的如緞青絲,細軟而順滑,遠遠看著,就如安生所說般,里面似乎藏著一股說不出的溫柔。
她是知府兒子的小妾,和安生青梅竹馬,我不知道他們曾有著怎樣的過往,然而,卻能從安生看她的眼神中讀出他對她的愛,以及,濃烈的恨。
安生憑借我爹爹的職權,謀得高位,捏造了幾項所謂貪贓的證據將知府上下全部下了大獄,只除了她。
那日安生忽然來告訴我,他要娶她做小妾。
我看著他決絕的眼神,無言以對。他愛她愛得那樣深,也恨得那樣深,娶她是因為愛她,也是想以這樣的方式折辱她。安生走后,我一個人坐在燈下,眼淚滴到蠟燭上,沖掉的蠟油燙到我手背上,痛得我幾乎不能呼吸。
可終究沒有娶成。那個叫綺羅的剛烈女子毅然決然地赴身葬了火海。我以為故事會結束在這里,卻沒有。
回來后的安生足足三日未出書房的門,第四日出來時似是換了一個人,眼睛里不再有笑,也不再有暖意,甚至連恨都沒有了,只剩下一股冷意和淡漠。
我知道他的心死了,再也活不了了。
只是可嘆我一腔癡心錯付,當初和他的初見,明明知道他是故意接近我,我卻還是動了心,甘愿沉淪。
三個月后,安生突然帶回來一個女孩,是個青樓歌姬,叫蔻丹,亦是難得一見的美人。
我遠遠看著,心口冰涼幾分,女孩的一雙眼,分明和那個叫綺羅的女子一模一樣,目若晨星,顧盼生輝。
然而和女孩的洞房花燭夜,安生卻出乎意料地來了我的房里,他抱著我,把頭埋在我的發間,說:“對不起,青嵐,不要怪我。”
我搖搖頭,我從未怪過他半分。
是夜,安生抱著我一夜纏綿溫存,之后,我躺在他懷里沉沉睡去,待醒來時卻發現自己被鎖到了密室里。
我的頭發,連同我的整個頭皮一同被揭去。
(三)蔻丹
我來安府后,有一處偏僻的院落門上一直上著鎖。
我好奇問下人,那里有什么秘密?下人們頓時都驚白了臉,噤若寒蟬。
下人嘴里套不出話,我轉而問安生,不料他眉毛一沉,一改往日的溫柔緊緊捏住我的下巴,冷聲道:“好奇害死貓,你若覺得活得不痛快,生無可戀,我現在就可以把你送到那里去。”
我嚇得瑟瑟發抖。
他似乎看出我的害怕,忽然一笑,斂了臉上的冷色,伸過手來輕輕地撫摸我的眼睛,似是自語般喃喃道:“你放心,我怎么會舍得你死呢……時間還沒到呢……”
我對那個偏院的好奇心日漸膨脹,挨了半月有余,最終還是在一個夜黑人靜的深夜偷偷翻墻進到了里面。
我見到了一個女人。見到她的那一刻,我雙腿一軟,險些跌到地上。
——她的頭皮被人揭去,上面是一圈圈恐怖的疤痕和傷口,層層疊疊,十分駭人。
“你……你是誰?”我的聲音直發抖。
她不說話,神色淡然,看著我的眼神同情而憐憫。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用這種眼神看我,我明明很幸福,安生寵我、愛我,把我當做稀世珍寶一般呵護。
“你的眼睛和她的一模一樣。”她忽然開口。
我不明所以。
我的眼睛,安生說,是這世上最美的星辰,每一顆星星都不一樣,我的眼睛又怎么會和她口中的那個“她”一樣呢。
我從偏院回去后,再沒去過,每日和安生坐臥相對,覺得幸福十分,如此過了兩月有余。
那一日,我去廟里替安生祈福,半途碰到一個苗人。苗人送了我一對同心蠱,告訴我說,若是同心人,用兩個人的血喂食里面的蠱蟲,兩只蠱就會一直活下去,最后會開出并蒂花來,若非同心人或是哪一方中途變心,那么蠱就會慢慢死掉。
我滿心歡喜將那兩只蠱買回去,希望有朝一日能看到它上面開出美麗的并蒂花,我偷偷弄來安生的血混著我的血一起喂食蠱蟲,卻沒預料到,那血居然像是穿腸的毒藥,兩只蠱一食即死。
我徹底傻掉。
是我被那個苗人騙了,還是我被安生騙了?
我忽然想起被囚禁在偏院里的那個女人,于是再次去看她。
“想知道他為什么不愛你,是嗎?”她一眼看穿我的心思。
我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去他書房,書架第二層左邊放的一個檀木盒子里有你想要的答案。”
我偷偷去了安生的房間,找到那個檀木盒子打開,里面是一沓畫像。我將畫像徐徐展開,然后看到了上面的女子,那個女子,有著和我一模一樣的一雙眼睛。
知道真相的第二天,安生帶回了一個女孩,叫胭脂,他們手牽手走在水榭上的亭廊上,我遠遠看著,心口冰涼,那個女孩的背影和身段和畫像上的女子分明一模一樣。
然而和女孩的洞房花燭夜,安生卻出乎意料地來了我的房里,他抱著我,摸著我的眼睛,對我說:“蔻丹,我想從你借樣東西,好嗎?”
我抱著他,眼淚忍不住淌,這個男人,是他把我從青樓里贖出來,他是我的丈夫,是我這輩子唯一的依靠,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給給的,何來借這一說?
“什么東西?”我傻傻地仰頭問。
“你的眼睛。”
(四) 胭脂
我叫胭脂,曾是富商之女,現是安生的妾。
我到安府后,每天夜晚都能聽到一個女子的歌聲,那是梨園戲子一般的好歌喉,歌聲凄涼哀婉,惹人斷腸。
我問下人,歌唱的女子是誰?下人們支支吾吾,半天也沒人說出個所以然來。
從他們口中套不出話來,我轉而問安生,安生淡淡道:“不過一個瘋子罷了。”
那日,歌聲再一次響起來的時候,我心念一動,從床上披衣下去,提燈尋著歌聲找去。
我在一座荒廢的偏院里找到那個女子。那是個清瘦的女子,白綾縛眼,赤腳而行。
“你是誰?”我問。
女子的大半臉都被白綾縛住,看不到表情,只能看到她的嘴角微微朝上彎著,仿佛自嘲一般:“和你一樣,是安生的妾。”
我怔了一怔,不由得皺眉道:“你為什么唱歌,是唱給安生聽嗎?還是想讓他聽到把你接回去?”
女子也明顯一怔:“我以為你會問我為什么會被送到這里來,或者為什么我的眼睛會用白綾縛著。”
我冷冷一笑,我出身商賈之家,自小深宅大院里長大,各種明爭暗斗的戲碼都見過,早已經麻木,哪座外表光鮮的宅子里沒埋有幾個見不得光的秘密?我從來都不想去探究這些,我關心的是如何牢牢地捍衛住自己的愛情。
我提起燈籠,轉身欲走,卻聽她忽然在背后冷笑:“你以為安生他是真的愛你嗎?嗬,別傻了。”
我驀地停住腳步。
她笑:“你過來,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從前有一對青梅竹馬,以繡皮為生……”
從偏院里回去的第二天,我交給丫鬟一個食盒,讓她送到了女子那兒。
那是一碗毒藥。
那個叫蔻丹的女子她知道安生所有的秘密,這是代價。我的安生,我不允許這世上任何一個人有任何的把柄威脅到他。
蔻丹暴斃的消息傳來時,安生正在替我作畫,畫上是一個女子的背影,纖細柔弱,靜靜立與池畔,幽若青蓮。
他替我作畫,從來不畫正面,只描我的背影,我知道,那不是我,而是一個叫綺羅的女子。
一個月后,安生帶回了一個女孩,出乎意料的是,女孩容貌極其丑陋,甚至是十分駭人,但卻有一雙玉足,走起路來,步步生蓮。
我想,綺羅也應該是這樣一雙腳吧?
和女孩的洞房花燭夜,安生卻出乎意料地來了我的房里,他手上端著一碗藥,走到我面前,認真地凝視我:“難過嗎?”
我心如刀絞,眼淚不自覺地流出來,問他:“你到底愛她什么?”
——你到底愛綺羅什么?安生,告訴我,只要你說,我也可以為你做到。
然而安生卻詭異一笑,將藥送到我面前: “喝下去就不會難過了,等一下,也不會覺得痛了。”
(五)玉足
我從銅鏡里看到自己,大而空洞的雙眼里布滿血絲,臉上是經了整整一夜還未消褪的恐懼。
我叫玉足,是安生新娶回來的妾。
昨天是我來安府的第二天,安府的下人在一棵樹下無意間發現了一段碎尸。我剛巧從旁邊走過,將指甲深深嵌進肉里,極力控制才沒讓自己失聲尖叫。
我轉而去找安生,卻在他的書房外聽到了繡皮的聲音。
所謂繡皮,據說是在坊間流傳的一門特殊的技藝,繡皮的師傅們能用繡線在破損的皮膚上繡出各種各樣用來掩蓋瑕疵的圖案,花鳥蟲魚、草木飛禽等等,栩栩如生,這種叫繡活皮,傳說還有一種叫做繡死皮,厲害的繡皮師能把斷掉或是折斷的斷臂殘肢用金絲線再繡回去,繡好后的尸體完整如常人。
那聲音從安生的書房里傳出來,一下一下,刺啦刺啦,十分有節奏地響動著,分明就是金絲線來回摩擦皮膚的聲音。
是有人在繡死皮。
我十分驚恐,顫抖著手將門悄悄推開一條縫,里頭點著一盞燈,一個人正背對著我埋頭繡著一具尸體。
那是一具女尸,身姿纖細柔弱,一把青絲逶迤在地,如同一匹柔軟的緞。
我猛地捂住嘴巴,不敢再看,心里被巨大的恐懼占據,匆匆跑開。
那個繡皮的男人會是誰?我看著鏡子里自己蒼白的臉問,其實明明心里已經有了答案,卻不敢說出口。
“夫人。”門“吧嗒”一聲被推開,一高一矮的兩個婢女走了進來,躬身向我問安。
我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下意識回過頭去。
那矮個婢女抬眼瞧見我,先是一怔,旋即面色驚地灰白,個頭小些的那個指著我的臉驚恐道:“臉……臉,你的臉……”
我怔了一怔,片刻反應過來,略有些歉意,我知道,我的臉很丑。
我整個左邊臉上的大部分皮膚都被火燒毀,上面疤痕累累,猙獰十分,仿佛鬼面羅剎一般,只有右邊的臉還勉強能看。
一旁高個的婢女擰了一把那矮個婢女,慌忙拉了她跪地向我道:“夫人莫怪,這丫頭剛來府里幾天,還不懂規矩,冒犯了夫人,還望夫人見諒。”
我勉力笑了笑:“不怪你們,是我的臉太嚇人,把你們嚇到了。”
“大人怎么會看上這么丑的女人?”我聽見兩人退出房間時小聲嘀咕。
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上面溝溝壑壑的疤凹凸粗糙,還硌手,而堂堂新科狀元吏部侍郎安生,生的芝蘭玉樹,年輕俊美,和我的這樁婚,的確是有些荒唐。
遇到安生是兩天前,我剛剛從一個尼姑庵里出來,我從大火里逃生后,在那里休養了半年時間,那日剛好傷好離開,不料,走到街上卻被一群小乞丐搶走了包袱。
我慌忙去追他們,大概太過心急,將腳上的一只鞋子跑掉。我赤著腳,傻傻地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手足無措,焦急得幾乎快要哭出來。這時忽然間走過來一個高大男子,華衫錦服,面目溫潤儒雅,手上拿著我被搶走的包袱,遞到我面前。
我接過包袱,感激十分,誠懇地向他說著感謝的話,然而男人卻不說話,只盯著我的腳看——我在那一場連自己都不曾有記憶的大火中被燒毀了容,全身上下唯一完好無損的只余下這一雙腳了。
“好漂亮的一雙玉足。”男人看了許久,贊嘆出聲,最后抬起眼誠懇地看著我,問我是否愿意跟他回去。
我遲疑了一下,然后點了點頭。我本就無處可去,大火燒毀了我的容貌,也燒毀了我所有的記憶。
男人就是安生。
我被他帶回去,他親自給我洗了腳,冰涼的手指在我腳背上一遍遍地劃過,臉上的表情令人難以捉摸,口中喃喃道:“簡直一模一樣。”
“嫁給我好不好?”最后他抬起頭來問我,眼神溫柔,雖是商量而溫和的口氣,卻容不得我拒絕。
——于是我就這么成了這麗安城里人人夸贊的新科狀元兼吏部侍郎安生的小妾。
安生是在傍晚時分來的,面色有些詭異。彼時我正躺在榻上小憩補眠,腳上套著一雙鞋子。
“玉足。”他叫我,連聲音里也透著隱隱的詭異。
我看著他神色異常的臉,驀然想到昨夜看到的畫面,心頭猛地躥上來一股恐懼感。
“把鞋子脫掉。”他面無表情地命令我道。
地板的涼意從腳心滲入到我身體里,安生在我面前蹲下來,伸出手觸上我的腳背。
他的手也是涼的,白皙修長的手指在我腳背上來來回回地摩挲著,像是一個玩家在品鑒著某個藝術品一樣。
“還少了一樣東西。”只聽得他突然道。
“知道少了什么嗎?”他指著我右腳腳踝外側的一處地方道。
我茫然地搖搖頭。
“并蒂蓮。”
他說完,起身坐到椅子上,招招手讓我過到身邊去,握著我的腳溫柔地放到自己腿上,然后從袖子里掏出一個顏色舊暗的香囊,香囊里是一排密密麻麻的針并數匝繡線。
我猛地想起昨夜,心中猝然一驚,瞬間白了臉。我驚恐地看著他從香囊里捻出一根細小的針熟練地穿上繡線,脫口道:“繡活皮?”
安生動作一頓,瞇起眼來看了看我,最后面上浮出一抹詭異的笑:“對,繡活皮,一會兒你這只腳上就會開出一朵花兒來的。”
我驚得身體直發抖,繡針一陣陣穿過我的皮肉,痛得我渾身痙攣,最終昏厥過去。
再睜開眼的時候是在一間密室。安生拿著一把斧頭站在我面前。
“你看。”他說,指著我右側腳踝,那里果然開出了一株并蒂蓮花,他嘴角揚起一抹笑:“終于和她一模一樣了。”
“她?她是誰?”我訥訥道,腦子里一片空白,不明白怎么忽然就到了這里。
“就在你背后。”
我轉過頭,定睛一看,眼前猝然一黑,險些暈倒。
我靠著的是一口雙人棺材,棺材里躺著一個女子,身姿纖細,一把青絲逶迤,柔軟如緞,一雙美目端端睜著,神采飛揚,然而,卻沒有腳。
“青嵐的頭發、蔻丹的眼睛、胭脂的身體,就差你的腳了……”
我怔怔看著棺材里女孩似曾相識的臉,腦子里有什么東西炸開,轟然一響,安生的聲音在耳邊嗡嗡作響,我的頭突然就炸裂般疼痛起來。
我痛苦地捂著腦袋縮到角落,看到安生走過去,對著棺材里的女子喃喃:“我說過,你就是死,也逃脫不了我,我死也要你陪著一起,我們說好了一輩子不離不棄的。”記憶忽然間排山倒海般而來,曾忘記的一切就這么在一瞬間被記起。
我是玉足,也是綺羅,我沒有死,可是——
“安生……”我凄聲喚他,我們明明可以彼此放過,可你為什么要讓再記起以前,再讓我恨你一次?
安生像是被我突然喚回了神,突然轉身來看我,目光決絕而冷冽:“玉足,別怪我。”說著,提著斧頭大步朝我走來,我驚恐地連連朝后退著,卻聽一道嘲諷的聲音忽然響起:“你以為砍了她的腳,就能和這個棺材里的這個女人在一起了嗎?”
我和安生同時愣住,一個布蒙著頭的女子掌著一盞燈從棺材后轉了出來,安生訝然道:“青嵐?”
喚作青嵐的女子掀下頭上的布,露出頭上一層坑坑洼洼的恐怖的疤痕,目光盯著安生,迸射出濃烈的恨意:“蔻丹死了,胭脂死了,只有我活到現在,安生,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而且,就算要死,我是你的妻,也是我陪著你死,還輪不到這個女人!”說完,一聲冷笑,將手上的燈猛地往棺材里一擲。
劇烈的火舌霎時卷起,棺材里那具用金線繡出的尸體很快被火吞沒,安生猛地尖叫一聲,脫掉衣裳,撲上去拼命一般想將火撲滅,然而卻只是徒勞,火勢猶如饕餮,從棺材里綿延出來,很快蔓延開來。青嵐的聲音在熊熊火光中癲狂而哀傷:“撲不滅的,安生,整個房間我都提前倒了油,我說過,陪你死的,只能是我。”
“你這個瘋女人,我殺了你!”安生雙目血紅,像一頭發了瘋的困獸一般,撲上去就要掐青嵐的脖子,神情錯亂而癲狂。
青嵐閃身避過他,忽將我往前一拽,擋到了前面:“你大概還不知道吧,綺羅還沒死,就是她,當日是我將她從火中救了下來……安生,你那么愛她,怎么連她都認不出?”
這句話驀地讓安生停止了發瘋,他愣愣地看我,面上因了大起大落的悲喜錯愕,已無表情,只是呆住。
我閉上眼,眼淚簌簌落下,心里是無窮無盡的疲憊,無愛無恨了,再也說不出什么話。
是,我是綺羅。
突然“轟隆”一聲巨響,似是房梁砸了下來,我睜開眼,看見安生驚叫一聲,猛地將我往邊上一推,一根房梁砸下來,壓住了他半邊身體,大火瞬間將他吞沒。
“快出去,快啊!”他雙手緊緊抓著地,對著我咆哮著大叫,雙目血紅,聲音嘶啞。
“你終究,終究還是愛著她。”青嵐指著我哈哈大笑起來,眼淚卻簌簌下落,忽然沖上來用盡力氣將我猛地推向門口,然后回身閉上眼,張開雙臂身子往下一墜,撲到了安生身上的灼灼烈火中。
“安生,你看,陪你死的,只能是我。”
我捂著嘴巴,眼淚卻怎么都忍不住掉,呆呆看著兩人在大火中相擁著燃燒殆盡,最后終于化成一攤灰燼。
(尾)
郊外的古剎里不知何時來了一個敲鐘人,聽說是個年輕的女孩子,半面羅剎,半面紅妝,大概是怕嚇到人,平日里都以黑紗遮面,很少說話。
每每有人問起古剎里的主持,那姑娘身上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時,老主持便淡淡一笑,一切皆不過因果輪回罷了。
因是愛恨,果是寂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