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支雙蝶金步搖插在相思發髻上,賀雙卿伸手環住她纖纖細腰,在她耳邊輕輕呵氣。
她望著鏡中的自己,突然猛地拔下步搖,淡淡道:“我不想去。”
賀雙卿眉頭微蹙:“為什么?”
相思淡淡:“不想去就是不想去,哪有那么多為什么!”
賀雙卿突然冷笑一聲:“雙辰一家好不容易從杭州回京,你這當嫂子的躲在屋子里是什么道理?”
相思臉色一白,說:“我不舒服。”
賀雙卿冷哼一聲,一下子將她的身子扳過來,雙手掐著她的肩膀,陰沉道:“你是哪里不舒服?身體不舒服還是心里不舒服?還是知道雙辰娶了妻子不舒服?”
相思被他掐得生痛,又被他堵得說不出話。賀雙卿連拉帶拽拖著她往外走:“我倒非要讓你見見他不可。”
她腦海中一片空白,死死地拽著他衣袖掙扎,不經意間“呼啦”一下將桌上的杯杯碟碟全都拉下來。
賀雙卿一怔。她趁機掙脫他的懷抱,蹲下身子抱頭低聲哭起來。
他望著她顫抖的身子,神色復雜——她就這么喜歡他?
一
馬車停在暗紅色門前,賀雙辰回頭微笑:“婉之,我們到家了。”
因賀雙卿常年在杭州為官,這還是他們夫妻二人第一次回京。唐婉之跟他進了大門,早有一個紫衣男子站立在廳前,像是等候了許久的樣子,微笑道:“回來了?”
賀雙辰淡淡喊了一句:“哥。”又將婉之介紹給他。賀雙卿看著唐婉之微微一笑,便命人準備飯菜。
唐婉之是知道賀府有大少奶奶的,如今卻不見她出來,不由得好奇問起來。
賀雙辰伸出的筷子微微一滯,賀雙卿看了他一眼,轉頭含笑對唐婉之說:“相思有些不舒服,畢竟是有了身孕的人……”
賀雙辰耳邊轟的一聲炸響,之后的話便再也沒有聽清,腦海中一遍遍回想著剛才那句話,好像是自己聽不懂似的,連唐婉之問他話都沒聽到。直到唐婉之碰了他胳膊一下問:“想什么呢?”
他方才勉強笑了一笑:“我在想,當年我離家時親手栽的那株玉蘭樹,不知是不是還活著?”
賀雙卿端起的酒杯一頓,笑道:“有人天天看著,怎么可能不好?”
唐婉之只覺得他們兄弟二人似乎并不和睦,不敢再多言,只低頭吃飯。
當晚賀雙卿來到相思房中,卻并未見她人影,不覺心中一沉,問了韓媽才知道她覺得悶出去散步。
賀雙卿眉頭微蹙,轉身走出去,沒走兩步卻遇上了雙辰夫妻二人,他笑道:“你們這是要去哪兒?”
賀雙辰淡淡道:“她吵著要去看我種的那株玉蘭樹。”
賀雙卿微笑道:“正好,一起去吧。”
相思一個人在花園里漫步,不知不覺就走到那株玉蘭樹下。她定定地站在那里,想起當年雙辰與她一起種下這株玉蘭的情形,心中不覺微微一酸。再一轉頭,卻是熟悉的面容映入眼簾。她一動不動地望著他,眼睛漸漸地模糊起來,似乎害怕他是一個交睫便會消失的幻影。
賀雙辰也是微微一怔,賀雙卿便越過他走到相思身旁,解下自己的披風系在她身上,含笑道:“出來也不知道帶個人,萬一出亭怎么辦?”
相思卻并不看他,目光直直地望著遠處那個身影,幾年未見,他似乎變得成熟了、剛毅了。
賀雙卿眉頭微蹙,伸手攬在她腰上,在她耳邊親昵道:“你吃過了沒?”
相思看了他一眼,搖頭:“還沒有。”
賀雙辰看他們二人情意綿綿,心中刺痛,突然握住唐婉之的手,含笑道:“快來見過嫂子。”
唐婉之連忙上前輕輕一拜:“見過嫂子。”
相思怔了一下,過了許久才道:“弟妹客氣了。”
她語氣淡漠中帶著一絲疏離,唐婉之心中不安,便求助地看著賀雙辰,他目光中似乎有復雜的情愫閃爍,許久才道:“聽說嫂子有了身孕,怎么這么晚還站在這里吹風?就是不在乎自己,也要為孩子著想。”
相思全身一震,不覺后退一步扶住那株玉蘭樹,卻猛地被木刺刺傷,指尖沁出鮮紅色的血珠。
“你怎么樣?”賀雙辰驀地向前一步,賀雙卿卻早已抓起相思的手指放入口中,皺眉道,“這么大的人,怎么還是這么不當心?”
相思掙扎著想避開他的觸碰,他卻牢牢抓住她,問:“疼嗎?”
相思微微搖頭,賀雙卿干脆一把將她抱起來,大步流星地走了。
唐婉之不覺有些羨慕:“你哥很愛你嫂子吧?”
賀雙辰嘴角浮起一絲冷笑:“是啊,誰都看得出來。”
晚上回到房中,賀雙辰便不停地喝酒,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唐婉之問道:“你這是怎么了?哪有人第一天回家就喝悶酒的?”想起白天的情形,又問,“雙辰,你跟你哥哥感情不好嗎?”
賀雙辰被酒嗆了一下,道:“好,好得很。”
唐婉之便走過去環住他脖子,柔聲道:“到底是怎么了?”
他順勢將她拉到懷里,輕聲道:“我看我們也趁早生個孩子吧。”
二
燭火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相思冷眼望善賀雙卿,“你為什么那么說?”
賀雙卿淡淡道,“什么?”
“明知故問!”相思冷聲,“為什么騙雙辰我懷孕了?”
賀雙卿冷冷道:“雙辰,叫得可真親熱啊。”他一把將她提到鏡子前,捏住她下巴,”你好好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你是賀家大少奶奶,明白嗎?”
她摔開他的手:“是你逼我的,是你遙我嫁給你,你是逼我和雙辰分開,是你逼他娶妻,所有的這一切,分明都是你逼的!”
賀雙卿冷眼看著她:“我逼你?”他低笑一聲,伸手去摸她的臉,“我怎么逼你了,啊?”他猛然將桌上的茶杯摔得粉碎,“你別忘了,當初是誰哭著喊著過來求我娶她!”他猛地將她壓在墻上,掠奪一般吻向她,她哭喊道:“那是因為你抓了我爹來要挾我!”他伏在她脖頸間,喘息道:“不是我抓了你爹,是刑部抓了你爹。”他撫上她的臉頰,突然輕聲道,“相思,我們就不能像平常夫妻那樣過日子嗎?”
相思含淚道:“那是因為你向刑部告密,是你——是你為了得到我才用了這種下三濫的手段!”
賀雙卿一驚,驀地放開她:“你說什么?”
“難道不是嗎?難道不是你向刑部告密我爹私設糧倉?”相思哭道,“就算你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我愛雙辰,我一輩子都愛他。”
賀雙卿身形輕輕一顫,低笑一聲——原來是這樣。
他眼中閃過極深的沉痛,看了她一眼,猛地摔門而去。
三
賀家大少爺突然流連煙花之地數日不歸,成為京城街頭茶余飯后最熱的話題。
相思卻仍然極少出門,始終不理會,連韓媽都看不下去,說道:“夫人,你該抽空管管大少爺,他……”
“你別說了。”她打斷韓媽的話,轉頭便看見賀雙辰站在門外,聽他道:“韓媽,你先出去。”
韓媽連忙退出去,賀雙辰看著相思,慢慢問:“我哥怎么了?”
相思轉頭不去看他:“我怎么知道?”
他聲音沉靜:“你們吵架了?”
——他居然來關心他們是不是吵架?
相思猛地將手握成拳狀,冷笑道:“這關你什么事?”
他心中一冷,笑道:“說得也對,這是你們夫妻的事……”
相思恨道:“你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他皺了皺眉,抬腿便走,走出門幾步卻又猛地跑回來,一把將她提起來,眼中閃著狠厲:“你剛才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相思的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下來,卻仍喊道:“你出去,我們的事不要你管!”
話音未落,她卻猛然被他緊緊抱在懷里,他幾乎是咬牙切齒:“你再說一遍!”
相思卻再也說不出話來,伏在他懷中輕聲哭泣。
他一下一下地拍著她肩膀,似乎安慰一般,等她平定了情緒,他才問道:“當年,你為什么要嫁給我哥?”
這是她許久以來的心結,如今卻覺得無從說起,只微微閉眼,搖了搖頭。
賀雙辰苦笑一聲:“當年我奉旨去南京辦案,沒想到一回來你就成了我嫂子,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難過?”
相思靠在他肩上,握住他的手:“所以你就去了杭州?”
“不然你要我怎么辦?”他聲音微冷,“如今,你連原因都不肯告訴我嗎?”
“我……”相思望著他,低頭慢慢道,“我是有苦衷的,你相信我。”
他看她一臉為難,不覺嘆息一聲:“我當然相信你。”他望著她,眼里炙熱,呼吸急促,“你知道,這幾年我有多想你?”
相思臉上掛著兩行清淚,道:“雙辰,我也想你,我一直在想你——”
只聽“嘭”一聲門被推開,賀雙卿憤怒地望著他們,跟里幾乎射出火來:“你們在干什么?1”
賀雙辰拉著相思的手,毫不畏懼:“哥。”
“你給我放開她!”賀雙卿全身上下帶著濃烈的酒氣,一拳向賀雙辰打去,咆哮道,“你還知道我是你哥?”
賀雙辰卻猛地跪下:“哥,求你成全我們。”
“哈!”賀雙卿冷笑一聲,“成全你們?”他又是一拳打向賀雙辰,“你給我記清楚,她是你嫂子,永遠都是!”
說完便強行拉走了相思。
賀雙辰伸手摸了摸嘴角滲出的血跡,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然而一轉頭,卻是唐婉之站在門口,不敢相信地望著他。
四
賀雙辰看著唐婉之收拾東西,心中復雜,低聲道:“婉之,我……”
唐婉之臉色蒼白,回頭望著他:“你為什么娶我?”
賀雙辰說不出話,唐娩之卻是近乎逼迫地望著他:“你有沒有喜歡過我?”
他轉頭望向桌案上的香爐,一絲青煙裊裊升起,四散開來,屋子里彌漫著濃郁的香氣,讓他極為不習慣。唐婉之卻好似站在云霧中—般,離他越來越遠。良久,他終于慢慢走到她身邊,輕輕抱住她:“無論如何,你永遠是我賀雙辰的夫人。”
唐婉之一顆心都仿佛顫抖起來,叫道:“那我們走,馬上離開京城,我不想待在這里!”
他卻搖頭,斷然道:“不行,我還有事要辦。”
唐婉之近乎哭喊:“你還放不下她?”
賀雙辰道:“不是因為她。”他頓了一頓,“我還有其他事。”
“借口!這全是借口!”唐婉之沖他嚷嚷,轉身哭著跑了出去。
賀雙辰望著她離去的背影,默默嘆了口氣,追了出去。
他找了許久,都未曾見到唐婉之的身影。賀府之大,如同花園迷宮一般,她若是迷路又當如何?他想了想,終究還是命下人四處尋找。
相思被賀雙卿帶到他的房中,看他陰沉的樣子十分害怕,誰知他卻并沒有發脾氣,只冷冷地看著她。
她不覺一陣心虛,問:“你干嗎?”
賀雙卿仿佛極累的樣子,對她伸出手:“你過來。”
她卻不敢,只站在原地不動,又聽他高喊一句:“過來!”
她這才不得不走過來,他將她拉到他腿上,摩挲著她臉頰,啞著嗓子問:“你想跟他在一起?”
他聲音雖然平靜,但抱著她的胳膊卻是冷的,相思低頭道:“我沒那么想,我也知道不可能。”畢竟已經嫁給了他哥哥,又怎么能再嫁弟弟?何況,賀雙卿是一定不會放人的。
他似是哼了一聲:“你知道就好。”
此時屋外卻傳來一個聲音:“大少爺,大少奶奶,出事了!”
賀雙卿沉聲問:“怎么了?”
那人道:“有人在湖邊找到二少奶奶的繡花鞋,二少奶奶怕是不好了……”
相思感覺自己身子一顫,就被賀雙卿牢牢抱住了,他緊緊抱著她,柔聲道:“你別擔心,我去看看。”
“我也去。”相思輕聲,又似是乞求,“讓我去吧。”
他想了想,便拉著她一同前往湖邊。
賀雙辰早已到了,若不是有人拉著,只怕早已經跳入湖中。相思望著他披頭散發的模樣,心中內疚萬分,便聽賀雙卿沉穩的聲音:“來人,給我下湖找人,其他人再到其他地方找,找不到二少奶奶不許睡覺!”
眾人便忙四散去了,賀雙辰呆呆地坐在湖邊抱著那雙繡鞋,喃喃道:“都是我不好,是我渾蛋!”
賀雙卿走到他身邊,安慰道:“會沒事的。”
眾人在湖中撈了一夜都沒有所獲,天亮時分,卻是有人從花園那邊跑來喊:“二少奶奶找到了!”
眾人皆是又驚又喜,唐婉之遠遠地走過來,看著面前的場景驚訝道:“這是怎么了?我不過是在花園迷了路……”
話音未落,便被賀雙辰一下子抱在了懷里。
相思提著的心終于放下,看著他們二人,心中痛楚,卻沒想到賀雙卿一直盯著她看。她只覺得身子一陣冰冷,卻再也撐不住,昏了過去。
五
相思清醒過來,一睜開眼,賀雙卿便拿著藥過來喂她:“來,喝藥了。”
她微微一怔,便任由他喂自己。他少有如此溫柔的時刻,倒讓她覺得有什么不好的心思,只喝了兩口便忍不住問:“你怎么了,”
他微微一笑:“把藥喝完告訴你。”
她只好喝完藥,聽他微笑道:“你要當娘了。”
她一怔:“什么,”
他放下藥碗抱住她,淺笑道:“你有了我們的孩子,開心嗎?”
她腦海中一片空白,訝然道:“怎么會…”
賀雙卿摸了摸她肚子,輕聲道:“怎么不會,之前還只是懷疑,這次是真的了。”
相思沉默地聽著他的話,望著窗外幽碧的竹林,心中復雜,只覺得這一生一世只怕只能這樣了。
又過了幾天,賀雙卿對她道:“雙辰過幾天要回杭州了,你跟我一起送送他?”
她卻極為平靜,低聲道:“好。”
他仿佛極為高興,又道:“我們一家人開開心心吃頓飯吧。”
他們四人再次見面,氣氛十分尷尬,相思看了賀雙辰一眼,看他也正望著自己,不覺低下頭去。
賀雙辰回過神來,扶著唐婉之坐下,道:“哥,我這一去,只怕要很久以后才能回來了。”
賀雙卿微笑著拿起酒杯:“一路順風。”
一頓飯吃下來只有他們兄弟二人說說笑笑,仿佛什么事也沒發生一般,相思忍不住朝唐婉之望去,看她神色冰冷地打量著自己,面色極為不善,不覺苦笑了一聲。
吃完飯,賀雙卿扶著相思正要離去,卻聽到唐婉之輕聲道:“嫂子,我能跟你單獨說兩句話嗎?”
相思一怔,下意識地望向賀雙卿,只見他微微點頭道:“我一會兒過來接你。”
賀雙辰倒是極為不放心似的,看了她們二人許久,才走了。
六
唐婉之親手泡了杯茶遞給相思,笑道:“姐姐好俏麗的模樣,怪不得他會喜歡你。”
相思的手輕輕一抖,低聲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唐婉之卻似乎毫不在意似的,眼眸一沉,問:“姐姐,是怎么認識他的?”
相思本不想提及往事,但是她總覺得自己欠了唐婉之,便道:“那年春天我放風箏,遇到了雙辰,他搶了我的風箏……”她生怕刺激到唐婉之,盡量說得簡潔,“后來,他常常偷偷到我家看我,慢慢地,就熟悉了。”
唐婉之含笑問:“姐姐怎么沒嫁給他?”
相思心中一痛,偏過頭飲了口茶,慢慢道:“中間有些別的原因,當時雙辰父親剛剛去世,賀府全由他大哥當家。我也是迫不得已……”
“那姐姐現在還喜歡他嗎?”
相思不料她如此直白地問出來,臉色一白,說道:“我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你放心,我不會再打擾你們。”
唐婉之冷笑一聲:“看來你還是喜歡他。”
相思被她堵得說不出話,又聽她道:“姐姐知道,我是如何遇到他的嗎?”
相思搖了搖頭。
“那年家鄉遭遇洪水,我跟隨叔叔一路逃難,吃的是野菜樹皮,后來連樹皮都沒得吃,只好吃觀音土……”她看了相思一眼,“你這個大小姐,應該從來沒嘗過泥土是什么味道吧?”
相思不料她的過往如此凄苦,心中泛起一絲同情,聽她接著道:“后來,我遇到了他。你不知道我看他第一眼是什么感覺,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好看的人,他好像是仙人下凡一樣……救了我們一家人,又替我們安頓好住的地方。從那個時候,勘心里除了他,就容不下其他人了。”
相思不知道是什么感覺,卻突然感覺肚子傳來尖銳的疼痛,她疼得伏在桌子上:“你……你做了什么?”
唐婉之笑得令人悚然:“你有什么好,嫁了他還三心二意朝秦暮楚,你不配他這么一心一意待你——”
相思痛得幾乎要哭出聲來,心底卻是極大的震驚:“你……你喜歡的是……”
唐婉之狠狠打斷她的話:“你死了,他就不會再惦記你,他就再也不會不看我一眼,他就不會趕我去杭州……”
賀雙辰出門幾步,始終覺得不妥,便折返回來。他一回來便看到相思倒在地上,連忙抱住她,沖唐婉之怒吼:“你在干什么?”
唐婉之笑了一笑:“你說呢?我的夫君。”
賀雙辰咆哮道:“你簡直是瘋子!”
相思捏著他的手,輕聲道:“雙辰,她……她……”她痛得說不出話,只能斷斷續續地昵喃。
賀雙卿終于趕過來,他從賀雙辰懷里抱過她,冷冷看了唐婉之一眼,道:“你出去!”
相思在他懷中掙扎,伸手輕聲喊:“雙辰……”
賀雙辰想去握她的手,賀雙卿卻抱著相思往后一躲,沉聲:“我不許你碰她!你不配!”又沖門外喊,“叫大夫來!”
七
相思只覺得自己仿佛墜入了夜一般的深淵中,深不見底,沒有盡頭。
四處無窮無盡的黑暗令她膽寒,終于看到不遠處有一抹光亮,賀雙辰微笑著向她走來:“相思,我帶你去放風箏。”
她興奮不已,向他奔跑過去,走近了才驟然發現眼前的人是賀雙卿,他陰沉地笑著,抬起她下巴:“夫人,你要去哪兒?”
她被她捏得生疼,又聽他喊:“有了孩子的人,不要亂跑。”
遠處雙辰突然又沖他喊:“相思,你跟我走一”
又傳來嬰孩哭泣的聲音:“娘,你不要我了嗎?”
她迷迷糊糊,只覺得一顆心都被生生撕碎。
賀雙卿緊緊握住她的手,替她擦去額頭的冷汗,大夫把完脈,緩緩道:“夫人這是中毒了,孩子是保不住了,至于大人……我先開藥,若是能熬過今晚,便還有一二十年可活。”
賀雙辰捏著大夫的衣襟:“你必須救活她,她不能死!”
大夫慌張道:“老夫一定盡力,一定……”
賀雙卿卻是出奇地冷靜,他回頭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唐婉之,冷冷道:“你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連她也敢動!”
唐婉之凝視著他:“我不后悔。她讓你那么傷心,她早就該死!”
賀雙卿猛地一巴掌就打過去,他這巴掌極重,唐婉之被他扇到地上,臉上火辣辣地疼。
賀雙辰冷笑一聲,道:“看你養的好奴才!這回可不是我不肯走,是她不想走。你養了條狗放在我身邊,沒想到卻反咬自己一口,哈,真是奇妙!”
賀雙卿看了他一眼,淡淡笑道:“你無非是為了賀家的家產而已,我給你。”
賀雙辰一怔。
賀雙卿望著躺在床上的相思,淡淡道:“她若是死了,我定然陪她一起。”
賀雙辰不易察覺地握緊雙手:“相思她不會死。”
賀雙卿看了他一眼,淡笑:“都到了這個時候,何必再演戲?你捫心自問,這么多年來,你何曾愛過她分毫?”
賀雙辰緊緊抿著嘴角,說不出話。
賀雙卿道:“當初你如果不是知道我喜歡她,又怎么會去招惹她,讓她喜歡上你?后來你向刑部誣告相思她爹私設糧倉,無非也是為了讓我分心去救她爹,你好趁機掌管賀家,我說得對嗎?我的好弟弟——”
賀雙辰沒想到當年的一切他都如此清楚,覺得他城府之深非自己可比,干脆承認道:“沒錯,那又如何?你還不是掌管了賀家?還不是如愿娶了她?還不是逼我娶了你的眼線?”他早知道唐婉之是賀雙卿安排的棋子,干脆將計就計娶了她,還經常利用唐婉之傳遞一些虛假的消息。
賀雙卿嘴角泛出一絲冷笑:“是我逼你還是你逼我?如果不是你,我和相思怎么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賀雙辰道:“我逼你?都是爹娘生養的,你能喜歡她,我為什么不能?”
賀雙卿一把將他提起來,扯著嗓子喊:“你喜歡她?你去向刑部誣告她爹?你就是這樣喜歡她的?”他一把將他推倒在地,聽賀雙辰喃喃道:“我……”
“是這樣嗎?”相思突然開口。
眾人皆是一驚,賀雙卿跑過去抱住她:“你醒了?“
相思目光有些呆滯,只問他:“真的是這樣嗎?”
賀雙卿知道她不能再受打擊,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相思卻跌跌撞撞地要下床,他連忙扶住她:“你要去哪里?”
相思走到賀雙辰面前,抬眼看了他許久,突然笑了一笑,轉頭望向窗外:“本來想問你幾個問題,后來想想沒什么意思,事到如今,是非對錯早就已經不重要了。”她轉頭望著賀雙卿,“你帶我走吧,我不想待在這里。”
“相思……”賀雙辰伸手想去抓她的手,卻只抓住了她的衣袖,細滑的絲綢仿佛流水般一掠而過,再無半點痕跡。
賀雙卿道:“好,我們這就走。”
他即刻命下人收拾行李,連夜帶著相思離開賀府。
上馬車的時候,唐婉之跪地拉著賀雙卿的衣角,哭道:“求求你,帶我一起走吧!我只想跟在你身邊。”
賀雙卿看著她許久,最終道:“在這里等我。”
唐婉之看著馬車逐漸消失在街頭,哭道:“我知道,你不會回來了,你不會……”
八
相思靠在賀雙卿身上,仔細打量著他,她突然間覺得,這么久以來,她還沒有仔細看過他。
賀雙卿聲音溫潤:“怎么了?一直盯著我看。”
相思輕聲:“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賀雙卿道:“早告訴你,你就會喜歡我嗎?”
她輕聲笑起來:“也對,我最是死心兒的人,你說了我也不會信的。所以,注定我們這輩子無緣……”
他摟得她緊了幾分:“不會的,你這輩子還很長,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相思嘴角露出一抹極淡的笑容:“你為什么會喜歡我?”
賀雙卿微微一怔,道:“你還記不記得,那年夏天,你在城郊河邊偷了一套男人的衣服?”
相思歪著頭想了想:“好像是,但是當時附近沒人啊。”
賀雙卿嘴角含笑:“怎么沒有,我躲在河里呢。”
相思一愣,笑出聲來,她笑得太厲害,咳出一口血來,賀雙卿連忙用手帕替她擦干凈,一邊道:“我們先找個地方把藥喝了。”
相思微微搖頭,伸手撫上他的臉頰,輕聲道:“我是好不了了……”
他伏在她脖子里,聲音沙啞:“不會的,我一定找最好的大夫治好你。”
她冰冷地指尖劃過他臉頰,讓他內心不停地顫悸。他聽到她說:“你能帶我去你第一次見到我的地方嗎?”
“好。”
一路上馬車顛簸,她安心地靠在他懷里,只覺得這個懷抱依靠了這么久,如今才發現堅不可摧。
他抱著她出了馬車,月光一片撒在河里,跟著河水慢慢地流淌。
相思的手越來越冷,她對他說:“你抱緊我。”
他便緊緊抱住她,似是要將她嵌入懷中一般。
相思輕輕呼吸著,問他:“你那天,是在河里洗澡嗎?”
賀雙卿頷首,想起當年的事,不禁微笑起來:“是,我穿了一身白衣服,衣襟上繡了‘賀’字。”
相思的手突然輕輕一抖,她望著靜靜的河水,感覺身體輕飄飄的,仿佛已經到了生命的盡頭。
她突然緊緊握住賀雙卿的手,眼角滑出一滴血淚,直直滴落在賀雙卿手心,仿佛一朵鮮紅的牡丹盛放。
她低低對他吐出一句話,便永遠閉上了雙眼。
“相思……”賀雙卿輕聲呼喊著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草叢里傳出蟋蟀嘈雜的叫喊,天邊泛出一絲白光。
他微閉了雙眼,抱著相思一步步踏入河中。
他想,他們終于可以永遠在一起,無論生死。
尾聲
第二日,河上漂浮著一男一女兩具尸體,雖然早已沒有呼吸,男子卻仍緊緊擁抱著那女子不肯放手。
有人認出來男子似乎是賀家大少爺,便連忙派人稟報。
賀雙辰踉蹌著趕過來,望著他們二人,驀地噴出一口血來。
他身后跟著一個女子,卻是一下子瘋了一般,死死抱著二人的尸身不肯松手。
良久,賀雙辰終于道:“來人,將大少爺和大少奶奶葬在一起。”
他永遠都不會知道,相思的最后一句話是一
我看到雙辰的時候,他也穿了一身白衣,衣襟上繡著“賀”字。
水上鴛鴦,云中翡翠。日夜相從,生死無悔。引喻山河,指誠日月。生則同衾,死則同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