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一種關鍵因素,是光揭示了物體的形態。同時,光那令人驚奇的創造力賦予了物體形態一種情感因素……”
——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1]
我們有很多方法來談論建筑,然而與建筑形體和室內空間密切相關的光,卻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建筑也因此被剝奪了一個最重要的和最動人的交流手段。史前時期,建筑的無規則狀態是一個奇妙的前結構主義世界,體現了許多我們今天解構主義所努力尋求的自由。這里的光在洞穴中,在地下的通道,在寺廟和教堂中比歷史上任何時期更意味深長和有表現力。光投射到墻面、頂棚、地面上,它們雖然不平整,而且彼此分開,然而又是連續的、粗糙的、有機的。史前的光并不考慮語法和句法,卻達到了豐富迷人的效果。
在古希臘、古羅馬時期,光作用于建筑的形體、部件、柱子、線角和檐口上。勒·柯布西耶非常明確地談到“在光之下的自由純粹的形體”,而不是那進入建筑形體內部的光。
在界定、刻劃空間方面,光一直是一種主要的、富予創造力的力量。空間必須借助與光線才能使人們感知它的形狀、尺度。可以說,沒有光,就沒有可以感知的建筑空間。由于空間可以被看作是一個由屋頂、墻面、地板等界面圍合而形成的一個“空”的部分,所以,表現空間最直接的方法就是:通過光線對這些空間的界面進行強弱不同的渲染,即強化某些界面,弱化某些邊界,有意識的控制空間各界面之間相互關系的表達,從而有效地限定、表現該空間。安藤忠雄在設計“光的教堂”(圖1)中這樣引入了表達空間的光——
“……這里,我準備了厚的、封閉的混凝土墻體,然后,在一面墻體上切開了一條狹縫,引入了光。從那刻開始,光劃破了空間中的黑暗。墻面、地面、天花均觸摸到光,當光在它們之間不停地跳躍時,它們變得可以感知,它們之間的關系也被揭示,這樣,空間誕生了。……”[2]
1.表達空間環境氛圍
如同畫家手中的畫筆一般,設計師們用光渲染著包圍著空間的界面,描繪出動人的空間。光有著飄渺無形、漫無邊際的類似于精神的特質,因而它包含著一種情感因素。不同的光線形態、強弱對應著人們心中不同的情緒感受。因此,當富含表情的光自然而緊密地融入到相應的空間形態中時,光就在渾然一體中充分表達了那種特定的空間環境氛圍。
神秘 在普遍的幽暗下,幾許劃破黑暗的唯一光亮仿佛被賦予了靈魂上的力量。在宗教信徒的眼中,它可以是神的化身。這種光亮與黑暗一起,在一些宗教崇拜場所中營造了一種有神存在的神秘世界。
古羅馬神廟建筑(圖2)那巨大的圓形拱頂、連續厚重的承重墻體圍合成巨大的、封閉的、靜止的空間,強調一種宏偉、神秘且富于紀念性的效果。而從穹頂頂部的圓形采光口泄入室內的光線彌漫在整個空間中,人們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這束光線,順著穹頂的內表面逐漸上升,最后聚焦在那個光亮耀目的洞口。透過洞口,人們似乎感到了一種神秘世界的存在,而這束光則正是神秘世界中的諸神與現實世界中蕓蕓眾生的一種對話。籠罩在這種光線下,人們無法不體驗到這種巨大空間的攝人心魄的力量。空間的神秘感、封閉感、尺度感得到了最完美的體現。
中世紀哥特建筑時代,光變成了建筑的主角。在哥特建筑(圖3)中,最核心,也最難以用實物表達的元素就是光,它要求建筑進行革命性的變革。按照中世紀的神學觀點,上帝就是光,正確地運用光能使我們更接近上帝。哥特教堂中,光線被用來表現神的虛無縹緲和超凡脫俗。從一扇扇彩色玻璃窗透進的光線幽暗朦朧,教堂中的一切形象均變得輪廓不清,黑暗中高處的光線變成了迷霧中明滅的星星。堅實的結構在這種光線中也似乎開始溶化了。光營造的這種氛圍更激起了一些飄渺的聯想:天穹的永遠的神話,意味深長的死亡或對于人類誕生之前的混沌冥想…哥特教堂就是這樣用著大尺度的普遍黑暗之中的神奇光芒講述著空間的迷離與神秘。哥特建筑中的光具有一種超自然的性質,正是由于光的存在,才使室內空間在朦朧的光影中產生漂浮不定的效果。
深奧 如果說哥特時代的光表達了西方中世紀基督教會關于光的精神的思想,那么日本建筑師安藤忠雄對光的運用則更多地滲入了東方屬性的神秘性——一種深奧的世界。
“通過細致的思考及對細部的精確推敲,我小心翼翼地引入了能充分表達室內空間,并賦予室內空間深度感的光”。[3]
安藤忠雄喜歡擇用一種清一色的素混凝土墻面作為建筑的外邊界,對外界環境采用一種緘默的封閉態度。“外界環境一律被割斷,在內部創造出一種嶄新的、獨立的世界”[4]。而在這個封閉系統中,安藤忠雄強調了對光的純粹性、抽象性的體驗。光從他的墻之洞、墻與墻之縫、墻與天花之隙……純凈地滲入到室內。這是一種純粹的神性之光。安藤的各種墻以及空間所有的實在物——光的殘骸——被這種神性之光掠過而從“陰暗冰冷”的物質性中被喚醒,空間展示出在光的和諧下的一種居住與自然的關系,物質與精神的關系,有限與無限的關系。正如慎文彥對安藤忠雄用光的贊譽“水泥的墻和柱子傳遞進不同密度分布的光線,傳入一種似風的嘯聲,一種如水的透明”[5]。
新奇 相對于自然光的永恒、真實、冷靜與理性,人工光則更具有商業化特質:短暫、易逝、迷離、虛幻。這使得設計師們在一些娛樂空間(如酒吧、歌舞廳等)中,更多地利用人工光線的夸張的對比、多姿的形態以及斑斕的色彩來營造一個歡快熱鬧、新奇刺激的世界。
親切 充足、均衡而又適當的光線,淡淡的光色以及輕輕跳動的活潑而又簡單的光影。這是一種令人倍感親切的光,它帶給人們的是如沐春風的生活感受:輕松、溫暖、舒適。
光對空間氛圍感受的表達是無窮盡的。光那各異的表情與人們心底最微妙的情感緊緊相連。設計師們借助于這種共同的情感體驗,與欣賞他的作品的人們達到一種共鳴。
2.表現空間形態結構
光在室內空間中的運用于哥特建筑時期達到了一個高峰,不僅因為光在建筑室內營造了一種迷離神奇的空間氛圍,而且在與光與空間形態結構的緊密聯系。為了突出光,哥特建筑放棄了傳統的外墻面,排除了由梁、柱支撐沉重的天花或拱券的古典結構體系,代之以可塑性的飛扶壁框架。這樣就大大地減輕了外墻的負荷,從而在高高的外墻上就可以開大尺度的窗子來引入光。集中在上部的光線清晰地表達著屋頂上交錯有序的結構;同時,建筑中間較暗的區域與背后較亮的區域形成對比,形成了結構的剪影。于是,建筑空間結構的豎向韻律被強調出來。隨著視線向高處聚焦,人們感受到了空間的上升趨勢,空間結構的高聳感得到充分的表現。因此,光對室內空間的表達是多方面的,一種極富表情地表達了空間環境氛圍的光,同樣也可以清晰地表現出空間形態結構。
光對空間形態結構的表現大致可以分為兩種類型:
1. 一種是在相對較規整的空間圍合結構內,通過在屋頂或墻面等界面上作裝飾性的采光口引入光(或作相應的光照設計),使得光線與室內整體形態結構與空間相呼應。最有名的例證就是路易斯·康的金貝爾藝術博物館(圖4)。
路易斯·康對于光在建筑空間中的運用最富詩哲性,他這樣評價了光對空間結構的表現——
“……建筑結構的設計必須通過與之相融合的光來表達。如拱形圓頂、圓頂、弓形結構、柱形結構等。滲入室內的光線總在不停地變化著,這賦予了室內空間以情感,影響了人們對于建筑空間、結構的感受……”[6]
路易斯·康傾心于對窗(采光口)的形態的研究,探求一種完美的空間體系-支撐體系的結構同時又是光的給予者。他的金貝爾藝術博物館很典型地印證了他那著名的“narrow slits to the sky”[7]理論,并充分展示了其運用光線表達空間的嫻熟技巧。金貝爾藝術博物館采用了非常適宜于藝術展示空間的曲度較平緩的拱頂屋面結構。最精彩的就是路易斯·康在拱頂屋面上開啟了一條窄長的采光口,光線從這里入射進來,經過人字斷面的穿孔鋁板制成的反射漫射板,最終被均勻投射到整個拱頂。光在拱頂的內表面來回跳躍,不僅拱頂這一精巧結構被完全照亮顯現,由拱頂所限定的空間也被清晰勾勒出來。
也許這確實是一個既體現了空間又維護了結構的“純粹”的高超之舉,它留給了后世的設計師們以不盡的靈感,在許多的采用人工光源的室內,我們都看到了這種手法。如美國密西根州的飛鷹酒店(The Soaring Eagle Hotel)的大堂空間中,設計師利用藏于框架后的緊湊熒光燈發出的柔和上射光勾勒出長廊的特殊拱頂結構并且將拱頂界面上精美的彩畫逼真地凸現出來。
2.另一種則多用于塑性造型的空間圍合結構內。在這里,光線似乎被同樣當作一個結構元素或是類似結構的空間圍合元素來處理的。
光是一種無形的物質,它從空間結構之間的斷裂、分離的縫隙、開口之間悄然地滲入到室內空間。從心理學方面考慮,一個被光線均勻照射的物體,我們從中根本就看不到任何表現它從另一個地方接收了光線的跡象,它的光線完全是作為它自身的客觀性質顯現出來的。因此,這些引入了光線,且被光線均勻照亮的縫隙、開口看上去更像是一個自成一體的極其明亮的發光口。相對于較暗的實體空間圍合界面,它們形成了一種明與暗,黑與白的“圖——底”關系,兩相交錯,虛實相生,給予了空間結構一個鮮明的概括。
這種光線很突出的一個例子是勒·柯布西耶的朗香教堂(圖5)。朗香教堂中,光被創意地運用于幾個特殊的細部,從而在賦予室內以神秘氣氛的同時,很好地表達了室內空間結構。首先,光使室內空間不對稱的結構顯得更加明晰。一束帶狀的光將曲形的屋頂與墻面分開,空間結構在這里產生了一種空隙與分離,屋頂宛若漂浮在了厚重的墻體之上了。另外,光從教堂南面墻體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楔形窗洞泄入室內,墻體結構的厚重與粗重質感得到完美的體現。窗洞上覆蓋的彩色玻璃過濾了光,這些滲入室內的光的色彩與光輝與教堂較暗的環境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形成了戲劇化的視覺焦點。最后,三個小鐘塔頂部傾瀉下神秘的頂光,勾勒出鐘塔的橢圓形內表面,增強了教堂內的神秘氛圍。勒·柯布西耶極其敏銳的感受到了光的力量,并將之創造性地運用到塑造各種動人的空間結構的實踐中。
同樣的,在許多的注重表達結構要素的建筑室內,很容易看到這種明亮的“光口”反襯空間結構形態或是表達結構之間斷裂、分離的手法。
3.調整空間
a.空間尺度的心理調整
有關視覺印象的實驗表明,在人的感覺中,明亮的空間的尺度會顯得比實際的空間尺度大;而黯淡的空間的尺度則會顯得比實際的空間尺度小。因此在客觀空間尺寸已定的情況下,可以通過對空間界面的明暗關系加以控制,從而從心理上調整人們對空間尺度的感受。通過增加天花和與之相接的墻面的光照亮度,弱化了空間的封閉圍合感,獲得了較之實際空間尺度感覺更開敞、寬大的空間。
b.空間對比的營造
人在經歷了一段漫長的充滿黑暗的歷程后,若那盡頭有一絲光亮,這光對他而言也可謂象征著希望、興奮和無盡的快樂。這就是光亮與黑暗的對比給人們帶來的心理震撼力。許多的設計師在營造戲劇化的空間效果時有效地利用了這一特性。古羅馬的SANTA SABINA教堂(圖6)利用中部長廊高于兩側廊的構造開設天窗,豐腴的自然光從天窗泄入室內,照亮了中部的長廊,但是卻很少滲入到兩側廊。教堂的空間層次因為明暗對比而顯得很豐富,主空間——中部長廊的明亮光感因為兩側廊的幽暗而得到夸大渲染,彌漫在空中的光因為周圍的黑暗而更給人一種心靈上的震撼。光線就是這樣通過抑制非主題的空間,夸大渲染主題空間,而為室內帶來不同尋常的美妙景象。
c.空間的視覺引導
人們總愛用“飛蛾撲火”來形容一種義無反顧。其實,這也是一種生物的向光性的反映。人也一樣。人們總愿意追隨著光線,似乎那會將人們帶到一個充滿希望、光明的世界。于是,光有了引導視覺的魔力。在室內,通過明亮的光線和光源,能夠非常有效地引導人們在空間中的活動,暗示空間的方位,組織空間的交通。長長通道上一串光斑,走廊盡端的一扇窗,樓梯入口處的光亮,房間里的充足陽光……它們均是對于人們無聲的卻最具召喚力的語言。
d.空間的虛擬圍合與分隔
空間是因圍合、限定而產生的。空間的圍合與分隔多是由實體完成的。然而,虛體的光作為一種限定空間的要素,卻可以得到獨到的效果。光空間可以視為心理空間,界面虛擬的空間。人在其中可穿行無阻,但又能分辨清楚不同的領域。這種空間的過渡是自然、融通的;人的行為是自由、隨心的。而空間的大小、氣氛、濃淡等感受又是可以通過光的排列、色彩、強弱、形狀等來隨時隨地自由地改變的。這種隨意、靈活、自然為室內帶來了另外一種景象。
參考文獻:
[1] 轉引自尹思謹《“光”的室內環境》,室內設計與裝修,9801,P42
[2] 參見Charies Linn,AIA,《Cajun Rhythms Inspire the Vibrant Light of Zydeco Grille》,Architectural Record,05.98,P283
[3] 參見 Nzyana Currimbhoy,《Skylights Let Sun into Dark Heart of JohnsonJohnson Building》,Architectural Record,02.98,P191
[4] 參見 Nzyana Currimbhoy,《Skylights Let Sun into Dark Heart of JohnsonJohnson Building》,Architectural Record,02.98,P191
[5] 參見 Charles D.AIA,《Lighting……》,Architectural Record,05.98,P259
[6] 參見Paul Marantz,《The Lighting of the New National Theatre of Japan》,Architectural Record,05.98,P280
[7] 參見 Charies Linn,AIA,《Diffracted Sunshine Creates Spectacular Display in Puents Hills Mall》,Architectural Record,02.98,P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