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國成立后不久,國防工業部門陸續會集了一批國內及從國外留學歸來的技術專家。從1952年起,政務院、中央軍委先后從軍隊和地方抽調了幾百名地、師級干部及上千名縣、團級干部到國防工業企業擔任各級領導職務,充實和加強了企業的領導。到1955年底,二機部系統有高級工程技術專家榮科、昝凌、張有齡、羅沛霖、周倫岐、周紀善、胡達佛、李文堯等近70人,父親王銓也在其中。1954年春,父親王銓奉調二機部二局,在北京北新橋工作時和五局的吳運鐸叔叔在一起,兩人一見如故。父親為能和共和國兵工英雄一道工作深感榮幸,吳運鐸叔叔為能和著名炮兵技術專家相識而深感高興。從此,兩人就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你來我往,直至1975年父親去世,相交整整21年。
他沒用公用的信紙和信封
1963年后,他們辦公室相鄰,時常就一些技術上的問題相互切磋。回京后同在解放軍某研究院一個學習班兩年。記得第一次接觸運鐸叔叔的書是在20世紀60年代。一天,父親拿回一本運鐸叔叔的《把一切獻給黨》讓我讀,還講起關于運鐸叔叔的逸事。記得他說:吳運鐸叔叔樸素慣了,總是穿著一身“很土”的毛藍布衣衫。一次他去醫院看病,大夫拿著他的病歷,笑著說:“估計你這位農民兄弟自己肯定不知道,你不僅和科學家吳運鐸名字一樣,連近視眼的度數和受的傷殘情況都一樣”。
“文革”中,兩人同住牛棚兩年,后來父親常和我談起他和運鐸叔叔住牛棚的日子。1969年,父親和運鐸叔叔出了牛棚,下放到河北蔚縣炮兵五七干校。年底,我去探望父母。臨行前,父親打電話叫我去運鐸叔叔家一趟,說他正請假在京看病,許多人托他往干校帶食品。他一個殘疾人,帶東西不方便,叫我順便帶來。我立刻就去了北京甘家口宿舍,運鐸叔叔見到我,連聲道謝,接著就是:“你的父親是個好同志,沒有什么問題,不要聽信別人胡說八道。不要到社會上亂跑,我們就是對你們這些孩子不放心啊。”
“文革”中,吳運鐸叔叔家里七口人,去了五個地方。他只身一人在干校。閑暇的時候,父親便邀他來家吃飯,因為母親是湖南湘潭人,燒得一手“譚家菜”,但最拿手的是腌得一手好泡菜,辣椒、紅蘿卜、包菜、豇豆、鬼子姜泡在一起,五顏六色,煞是好看。運鐸叔叔祖籍雖在湖北武漢,卻十分愛吃泡菜。多少年來,運鐸叔叔吃飯就是在樓下買點包子、花生豆、熟菜。家鄉來人也是如此,生活非常儉樸。“文革”時期,外面賣的泡菜幾乎絕跡,所以他總是笑瞇瞇地在母親泡菜腌好時出現在我家。后來回到北京,運鐸叔叔一如既往地來我家吃泡菜。
1974年10月,我回家探親,正趕上運鐸叔叔和幾位伯伯來家看望父親。我介紹了工廠的情況,說起老師傅們對運鐸叔叔的思念之情。當說起廠里有人還建議給他編語錄時,他連連說:“那可不敢,只有毛主席語錄。”母親做了一桌子菜,因為父親血壓高,就叫我陪著運鐸叔叔他們喝酒。當運鐸叔叔看到桌上有泡菜,頓時來了精神,馬上站起身把泡菜端到自己面前說:“這是我的啊,我看誰敢跟我搶!”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
運鐸叔叔從不以功臣自居,一生艱苦樸素,廉潔奉公。對黨內不正之風疾惡如仇,堅持以身作則,從不搞特殊化。一直到去世,住在北京西城某家屬大院的四樓上。平時外出,就是懷揣一張月票,和大家一起擠車,不用配給的公車。他寫給別人的信件,沒有一張公用的信紙、信封。許多信封是自己糊的,甚至是用過后翻過來糊的。
大夫說他連住院也沒閑著
運鐸叔叔是一個極為低調的人。聽同事說,一次在成都錦江飯店開航空部質量會議,在電梯間看見服務員訓斥一個殘疾人。后來才知道是運鐸叔叔因視力關系,誤入外賓樓層。同事說,運鐸叔叔只是讓他訓斥,什么也不說。后來還是有人看不過去了,才解了圍。
運鐸叔叔對待別人,總是有忙必幫,不計得失,在當時特殊的歷史環境下也是如此。他尤其關心青年人的教育,曾經說:不愿看到不公正的待遇而毀掉下一代人。經他的援助之手得以獲得前途的青年不計其數。當時一位青年受父親被“打倒”的影響,考試成績名列前茅,卻上不了大學。1970年,那位青年被航空部某基地錄用。工作的地方,正是運鐸叔叔擔任第一任廠長的某廠。但這位青年在工廠同樣受到限制,不能從事接觸導彈產品的工作。此事被運鐸叔叔知道了,他生氣地說:我們都為國家干了一輩子軍工了,整我們就沒道理,孩子們又有什么錯!隨即給廠里寫信說明情況,幫助青年落實政策。
父親1975年5月含冤去世,由于“四人幫”的干擾破壞,追悼會一再延后。當我到運鐸叔叔家報喪的時候,談到此事,他安慰我說:“用不著和他們生氣,別以為總是他們的天下。你的父親是了不起的知識分子,他為社會主義做出了許多貢獻,人民自有公論。”追悼會的那天,一向節儉的運鐸叔叔特意新買了一雙白底布鞋前來送葬。
父親追悼會后不久,運鐸叔叔因視力差,在馬路邊被自行車撞倒,導致大腿骨折。救護車把他送進了阜外醫院,當時手術室正在搶救其他病人,運鐸叔叔竟然忍著疼痛等了四十分鐘。之后他轉往解放軍三0一醫院。我聽到消息后趕往醫院看他。他說:“撞他的是軸承廠的一個小青年,急著上班。派出所要拘留他。我就夠倒霉的了,別再連累他。我現在請派出所放他。他還是個年輕人,別誤了前程。他廠領導來時,我再三要他們不要處分他,不要讓孩子背上包袱。”我再次看他時,大夫告訴我,運鐸叔叔住院也沒閑著,搞了一個骨折康復設備的技術革新,把原來關節處的方向固定的康復機械改為萬向節,大大減輕了病人的痛苦。我見到他時,運鐸叔叔幽默地說:看,與人方便于己方便這句老話說得對吧?這些萬向節都是軸承廠幫助加工的。
桌上堆積著一大摞寫好的回信
1981年,運鐸叔叔再次骨折。他回家養傷后,我們去看望他。一進門,沒有想到他正用半個臀部坐在椅子上,給一位四川女拖拉機手寫回信。原來是她知道運鐸叔叔在書畫界小有名氣,來信表示想學習畫畫,請運鐸叔叔介紹一位畫家。運鐸叔叔在病中滿足了她的要求。桌子上還堆積著一大摞寫好的回信。按他的話說,名義上是離休了,實際上是做不完的報告,還不完的稿債。他還曾多次深情地講起老上級羅炳輝將軍從奴隸到將軍的故事。他說每當回憶起犧牲的老上級和同事們,就沒有忍受不了的冤屈,就充滿力量。
1990年11月初,我去工人療養院看望運鐸叔叔。他住在普通病房,房里沒有暖氣,很冷。運鐸叔叔正在輸液吸氧,呼吸十分困難。他告訴我:這回是和一些前來的共青團員在院子里合影時著涼了。我還問他吃飯沒有,他說吃了兩個包子,還說想吃口泡菜。但我萬萬沒有想到,這竟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見面。
1991年5月2日,運鐸叔叔去世。5月3日下午,我趕去吊唁。一進門,兵器部老部長張珍正在運鐸叔叔遺像前默哀、鞠躬。運鐸叔叔雖然走了,但他那和藹可親的笑容,他那為國為民的高貴品質,永遠留在我的心頭。
邢大軍據《人民政協報》王星照/文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