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河南大旱,轉年又發(fā)生了一場特大蝗災,致使整個河南至少有300萬人被餓死,300萬人流落他鄉(xiāng)
1992年,當河南籍作家劉震云從一個朋友口中聽說了一些與這場大饑荒相關的往事時,他驚愕地發(fā)現,自己竟然會對這場發(fā)生在家鄉(xiāng)、奪去了至少300萬人生命的大饑荒一無所知。于是,他懷著極大的好奇,開始了《溫故1942》的創(chuàng)作,然而,令他更感震驚的是,當他回到家鄉(xiāng)去調查這些往事時,那些親歷者的后代,甚至親歷者本人,竟也全然不知……
接踵而至的A禍與天災
1941年夏天,洛陽城內,四處彌饅著令人不安的情緒。
那時,日軍已經占領了黃河北岸所有重要的渡口,在洛陽的街頭已能清晰地聽到日軍的炮聲。特別是當中條山失守后,日軍終于可以騰出更多的飛機,來轟炸這座城市。
當時,一位名叫格蘭姆·貝克的美國畫家,剛好來到這座城市,他后來寫道:“那些轟炸機整天在天空中盤旋、俯沖,活像一群馬蜂在折騰著一只鼴鼠……”
但在洛陽城外的鄉(xiāng)下,格蘭姆·貝克看到的卻是另外一番景象:農民們在一望無垠的田野中安詳地干活,“當成千上萬精神失常的城里人在鄉(xiāng)間亂跑的時候,你總可以看到有更多的務實的農民及其家屬在忙著他們的日常工作。”
一天,格蘭姆·貝克經過一個在地頭打歇的農民,他正注視著那支長長的城里人的逃難隊伍。當格蘭姆·貝克走近時,他做了個姿勢,指著難民笑道:“他們沒有辦法!”然后,他又用手指著自己和身后的村莊,驕傲地說:“我們有辦法!”
盡管對日軍的入侵并不感到害怕,但是那時,洛陽的農民也有他們所擔心的事情。1941年,當城里人時時抬頭看天,害怕敵機來襲的時候,洛陽鄉(xiāng)下的人們卻眼巴巴地盼望著烏云涌起。
已經很久沒有下雨了,每天都有鄉(xiāng)下的小腳老太太,穿著專為趕集的好衣服和紅色的繡花鞋進城去廟里燒香,祈求神仙保佑給他們一個好年景。即便是在空襲期間,她們依然堅持進城,就像鄉(xiāng)下人不為城市遭受轟炸而擔心一樣,那些懶洋洋地躲在防空壕里的城里人,見有這些鄉(xiāng)下來的小腳老太太時,也會嘻嘻哈哈地譏笑她們。
1940年,洛陽地區(qū)的降水量就明顯少于常年,1941年,旱情更加嚴重,到了1942年,不僅洛陽地區(qū),全河南幾乎無一地不旱——隴海鐵路沿線,整個春季沒有下過一場雨,麥收不到一成;中部各縣也苦旱少雨,麥收不過兩三成;豫南地區(qū)原本豐收在望,可是就在即將開鐮時,刮了一周的大風,緊接著又陰雨連綿,農民們只能坐視麥子滿地生芽,秋種之后,一連三月,滴雨未見,秋收已屬絕望。
那時,河南已有三分之一的土地為日寇占領,又遭受了如此嚴重的自然災害,但國民政府完全無視這些,下達給河南的征糧指標一如往年。這令已失去了三分之一土地、又遇大災的河南農民不堪重負。他們不得不靠典當冬衣以及本就少得可憐的財產,籌資買糧,以應對政府的橫征暴斂。
更為不幸的,1943年,河南再遇蝗災、水害,當野菜、樹皮、草根等也被吃光的時候,一向溫順的農民們也開始騷動了。他們即使大多數人都未受過教育,但也都是在珍視傳統(tǒng)節(jié)日和倫常禮儀的文化背景中長大的,所以總是把穩(wěn)定的秩序看得高于一切。然而,那時的河南農村,正如一位記者所見,滿眼都是毫無秩序的狀態(tài),被饑餓驅使的人們,仿佛又回到了一個“野獸般的世界”。
集市上,當有人買了油條、大餅、饅頭等吃食,饑民們就會乘其不備,突然搶下塞進嘴里就跑,在將被追到時,他們或將食物扔在地上,再踩上一腳,或吐一口唾沫到食物上,就算被買主痛打一頓,只要能將食物留下,就是勝利。因為買主自然不會再要那被弄得骯臟不堪的食物。有的村莊,饑餓的村民會聚眾闖進富戶的家中,拿走他們能夠帶得動的任何東西,或沖入麥田,搶走田間的谷物。殺人越貨的事件時有發(fā)生,暴力的攻襲和劫掠,好像傳染病一樣在鄉(xiāng)間蔓延。
嚴酷的現實,摧毀了人類最基本的情感。在鄭州,一對瘋狂的夫婦,為了在他們離家去找食物時,孩子們不會成為他們的累贅,竟把他們的6個孩子綁在樹上。還有一對父母,竟將自己的兩個孩子殺死,只是因為不愿聽他們嚷著要東西吃的哭聲。一無所有的父母,為了換一口活命的糧食,毫不猶豫地賣掉自己的孩子,女孩子們也會被外地來的妓院老板以極低的價格買走。更有絕望的家庭把所有的東西都賣了,換得最后一頓飽飯,然后舉家自殺。曾經溫情脈脈的鄉(xiāng)村中,道德、禮儀、親情、憐憫統(tǒng)統(tǒng)都蕩然無存。
在這樣一個人間,人們又該如何去應對那無盡的苦難?
300萬A的難民潮
在傳統(tǒng)的中國,應對自然災害,政府往往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但當1941、1942年,河南遭受如此重大的自然災害時,蔣介石政權卻遲遲不見有任何行動,當時全國最大的報紙《中央日報》甚至連一篇客觀的報道都沒有。廣大災區(qū)簡直就是無政府的狀態(tài)。遍地都是絕望的災民,他們完全是在本能的驅使下,向著更遠的有糧食的地方逃難…--
1943年春,修武縣境內,能吃的東西都已被吃光了。西村鄉(xiāng)的當陽峪村是個有著1500人的村子,僅兩年的時間,就餓死了1000多人,大道旁、草屋內,到處都是死人。
在死亡的威脅下,大量的村民流落他鄉(xiāng)。農民韓黑旦,先是讓11歲的長子隨人逃往他鄉(xiāng),幾天以后,他也帶著妻子和4歲的幼子踏上了逃荒路,可剛走了不到30里,幼子便餓死了。與此同時,楊樓村的楊秀山一家也已到了隨時都會被餓死的地步,因為他們有個本家姐姐嫁到了徐州東邊的海州,聽說那邊生活好,于是就決定去投奔,以圖有個照應。那時往徐州去,必須到開封搭火車。于是,他們一家5口就一路討飯趕往開封。一路上,他們看到了無數餓死在路邊的災民,有的衣裳也被脫去了。在開封車站,到處都是準備東逃的災民,火車是露天的貨車,人們拼命地往上擠,有的踩著別人的頭向上爬,不時能聽到陣陣慘叫聲。火車開動后,有的家庭,有人上車了,有人還未上去,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無論誰聽了都會掉淚。而在車站周圍,一些被擠散的老人、婦女和孩子守在原地不敢離開,最后就餓死在了那里。
在博愛縣,百分之八九十的農戶都已斷炊,只能靠挖野菜、刨草根、剝樹皮充饑。很快,野菜被挖光了,草根被刨凈了,樹皮被剝光了,于是,他們只能離開世代居住的村莊,遠走他鄉(xiāng)。
在孟縣,那些年,兵、早、蝗、疫等天災人禍一起襲來,程度之深,時間之長,都是歷史罕見,全縣共死亡了3萬多人,至少有10萬人外出逃命。那時,黃河北岸已被日軍占領,南岸的渡口則被國民黨軍隊常年關閉,一部分西逃的難民只好冒著極大的風險,在夜里偷渡黃河,逃往西安、寶雞一帶。
一批批面黃肌瘦的災民,或幾十人成群結隊,或一家人扶老攜幼,紛紛走出家門,走出他們或許從未離開過的縣境,然后與那些從四面八方涌來,經歷著共同命運的人們走到一起,最終聚集成了一個300萬人的難民潮。
擁擠不堪的洛陽城
1941年夏天,在度過了一段頻繁的空襲之后,洛陽城內出現了短暫的安寧景象。
洛陽自古以來就是豫西重鎮(zhèn),是各種物資集散地,抗戰(zhàn)時期,洛陽的鐵路、公路、河運依然通暢,是以商賈云集。開封淪陷后,國民政府又把河南省政府從開封遷到了洛陽,于是這里便成為了當時河南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在這個面積只有大約4平方公里的古城中,竟忙聚了十幾家報紙、通訊社,300余輛汽車…
那時,正在洛陽的格蘭姆·貝克,看到這座臨近前線的城市不僅沒有成為一座死城,反而“顯得十分興旺發(fā)達”,鐵路、商業(yè)區(qū)、機關區(qū)、天主教會、基督教會、飛機場、發(fā)電廠,乃至娛樂場所都在正常的運轉。電影院還在放映著戰(zhàn)前的影片,另有三四家戲院還在上演著傳統(tǒng)戲。茶館里還有說評書的和唱大鼓的藝人。
然而,就在這時,難民潮光顧了這座城市。那時,家住洛陽北大街的周得京,正是十一二歲的年紀,還在上小學。他記得突然有大量的外地人源源不斷地涌進了洛陽城,從tB山到龍門,山溝里、窯洞里到處都住滿了人;街上和車站的廣場上,出現了許多背后插著一根干草的孩子。“誰家只要一打開大門,就可能會涌進一群災民,以至于家家戶戶門都不敢開。”他至今還清楚地記得,1942年春末夏初的時候,他早上上學,在一條大街上經常能看見三五具尸體。他曾親眼看到,一個災民正拄著杖在前面走著,突然一停,就倒下了,再也起不來了。
國民黨當局為不影響城中的秩序,派出了大批警察和保長們到一些主要街道負責清理死尸,攆走那些賣兒鬻女的災民,禁止成群的乞丐涌入市區(qū)。如此一來,災民們便主要集中到了離市區(qū)較遠的兩個地方。一個是南關,一般從東南方向逃難來的災民都會先到這里。洛陽市政府在1941年成立了一個難民收容所,就在南關附近,因此很多災民就很自然地匯聚到了這里。
而所謂收容,實則是集中登記后遣送到陜西。那時陜西黃龍山一帶,地廣人稀,是主要的遣送之地。收容所的人向災民們動員說,那里到處是無人耕種的荒地,而且土地肥沃,每年只要將玉米種子點種在山上,不需耕作即可收獲。一開始,報名前往的災民人數眾多,后來漸漸有從黃龍山回來的人,才知道那里瘟疫流行,早期去的移民很多都死在了那里。
另一個災民集中地是洛陽火車站。1942年,當河南的半壁河山都化作了遍地烽火和遍地饑饉的人間地獄時,只有從洛陽往西的一段鐵路,還可以通向“大后方”。當時隴海鐵路在災民們的心中,就像是“釋迦牟尼的救生船”,“他們夢想著只要一登上火車,便會被這條神龍馱出苦海。然而,實際的情況卻遠非這般美好,那時,洛陽火車站周圍擠滿了逃難的人群,甚至在鐵道兩側,幾尺高的土堆上,到處都挖有比野獸的洞穴還要低小的黝黑的“家屋”,有的只是用樹枝和泥漿圈起一小塊地方,一家人擠在里面。
隴海鐵路段,每天都有一到兩個車次免費運送災民。災民到洛陽后,在車站設立的“難民登記站”辦理移民過路登記手續(xù)后,便可領到蓋有賑濟委員會圖章的白布條,憑借這個白布條就可以進站上車了。然而,對于大多數并不識字的災民而言,盡管“難民登記”告示上寫有登記流程,但那繁瑣的登記手續(xù),足以使他們望而卻步。他們更喜歡偷偷地鉆進月臺,見車就上。如果不幸被路警查到,最多也就是被趕出來,大不了挨上幾警棍或幾巴掌而已。
每當列車開動時,都會有一些實在無法擠進車廂里的災民,沖鋒似的爬到車廂的頂上。坐在車廂頂上是極不安全的,在寒冷的夜風中,他們凍僵的手指往往會因為無法抓牢一些可以抓住的東西,而從車頂上墜落。
由于鐵路運力有限,每天只能運送大約1500名災民,只能將饑民中的很小一部分運往他們所向往的“西省”,而大部分上不去車的饑民只得挑著擔子,或推著獨輪車沿著這條西去的通道步行出逃。1942年秋天,每天從洛陽沿隴海鐵路西逃的人數在4000至5000人之間,而到了1943年春,這一數字就增長到了l萬人。
自修德曾在其回憶錄中寫道:“整天里,我們沿著鐵路的軌道,滿眼看到的,是無盡的難民隊伍。孤身的,拖家?guī)Э诘摹e目四望,所有人都在逃跑,盡管沒有任何軍隊在后面追趕。”
就在這數以百萬計的災民掙扎在死亡線上的時候,這個國家的執(zhí)政者卻以“影響抗戰(zhàn)土氣”、“妨礙國際視聽”為由,對災情實行了嚴密的新聞封鎖。當外族的入侵成為這個國家最大的危險時,在統(tǒng)治者眼中,幾個農民的死亡只是無關緊要的事情
就這樣,上百萬的河南災民,為了尋找生的希望,重新由洛陽出發(fā),他們西出潼關,遠走西安、寶雞,甚至更遠。在這次大遷徙中,大量的河南人從此客居他鄉(xiāng),有的則永遠地倒在了逃荒的路上。
多年以后,當這個故事被導演馮小剛看中,他決定將其拍成電影。在電影《一九四二》拍攝完成之后,馮小剛有了一個很強烈的感受:“我們都是災民的后代,因為我們這個民族就是一個災難深重的民族。”“電影不能讓這300萬人復活,但也許能讓他們的死變得有價值。”張寧據《看歷史》劉永峰/文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