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七年(1678),對于許多因懷舊而堅持守節的明遺民來說,是一個嚴酷的年份。
山西著名學者傅山,此時已是74歲高齡。他拒絕京城官員的舉薦,在寫于這年六月的《病極待死》詩中,表明自己的非暴力不合作態度: “誓以此愿力,而不壞此身。”他有持守名節的耐力和修養,且精通醫術,可不依靠仕宦謀生。然而其朋友、陽曲縣知縣戴夢熊親備驢車勸行時,平素受到照顧的傅山再也無法拒絕,只得前往北京。停宿在崇文門外的圓覺寺后,他稱自己身體不適,臥床不起,拒絕入城。
另一位明末大儒顧炎武也斷然拒絕入京。他寫信給有關官員,表明自己寧肯赴死的決心,“刀繩俱在,無速我死”。顧炎武的朋友、陜西遺民李二曲則經歷了更艱難的抗爭,他以疾病為由抗拒入京,被地方官吏抬床驗試,然后用繩子綁著逼他起程。李二曲絕食五天,這才被官府放過。
官府并非要他們去受刑或送死。這年正月,康熙皇帝頒發一道諭旨,要求三品以上的京官和在外的督、撫、布、按等官員舉薦學者,無論已仕未仕,都可參加皇帝的特科考試。最終有180余位學者被舉薦,其中便有顧炎武、傅山、呂留良、黃宗羲、朱彝尊這樣的抵抗滿清者。
被舉薦者中有一半是已經出仕的學者,他們對這次應試極為踴躍,以躋身天子門生而自喜。然而,對于堅守遺民立場的學者來說,這便是一場極為嚴峻的考驗。皇帝自詡如今正是“一代之興”,所以征召“博學鴻儒”,以振起文運,闡發經史。一些出仕新朝的官員也鼓吹康熙朝“圣政日新,比隆堯舜”,正是出來做官濟世的好時候。
此時,滿清入主中原已有30余年,許多遺民二代逐漸認同新朝。康熙于平三藩激戰正酣之際,征召隱逸,其目的之一是收買人心。清初江南被兵患荼毒,又被課以重賦,士大夫對清廷頗為忿恨。如今國基已定,吸收漢族精英,既可把社會的自由流動資源收歸朝廷,又可消弭南方士子的對抗情緒。于是出現了對于征召不就之人,地方官員利誘威逼的情狀。客居揚州的遺民詩人孫枝蔚形容為“布衣老死甘云壑,豈料遭逢類荔枝”,稱文人一時成了被進貢的荔枝。
另一目的,則是一種深層的文化較量。滿清以“夷狄”而統治“華夏”,以大一統而自我推許,以確立統治中國的合法性。既然清朝承續三代,是堯舜之治,所謂圣代怎可有隱者,讀書人便有義務為君王唱贊歌,宣傳“三代模式”,或鼓吹盛世太平。惟有實現此種情感上的征服,帝王才堪稱是真正的征服者。這從博學鴻儒科的題目一覽無余。1679年發布的試題中,一是《璇璣玉衡賦》,一是《省耕詩》。前者出自《尚書·舜典》,是王者正天文之器;后者則指古代帝王巡視春耕,無疑是讓應試者承認皇帝受命于天。
此時畢竟明朝已遠,遺民的生存焦慮逐漸淡化,且朝廷、皇帝釋放一定的善意,令錄取的鴻儒入明史館修《明史》,戶部給每位應舉者每月發銀三兩米三斗,康熙對傅山、杜越等被迫到京卻稱病拒試者也不予深究,遺民要堅持道德底線就變得有些困難。一些此前激烈的反抗者在天恩浩蕩面前,姿態竟遽然翻轉。
曾參與武裝抗清的毛奇齡以一等被授予翰林院檢討,兩年后三藩戡定,他便寫《平滇頌》獻給康熙。無錫布衣嚴繩孫本是大家出身,明亡后決意不附新朝,居土穴中,沉潛于傷悼氣氛。他先是稱病拒絕應試,被迫到京城后再次向吏部請辭,也不被允許,參加考試之際,僅寫了一首詩而出。當康熙表示修《明史》不可無此人并授予翰林院檢討后,他騎著驢子進入史館以示氣節。但當他出任皇帝身邊的官員,日日得以親近皇帝后,面對如此殊遇,便感激自奮,以為莫大恩典,居然有“九死從今總負恩”的受寵若驚之語。
顧炎武認為,“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傳統上,士人即是文化的代言人和葆有者,一旦他們放棄自身的獨立、半獨立立場,便逐漸落入皇權的治理格局。當士大夫失去了宋明曾有的傲骨,當朝廷精英不僅做不了帝王師反而以帝為師時,便是士人階層精神和意志的崩潰之日。與之俱碎的,是那一道歷史和傳統筑成的文化心理防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