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新浪認證用戶耶魯大學教授陳志武發了一條微博:“為什么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發源于西方?為何保障市場發展的產權制度秩序也源于西方?(因為)自古羅馬開始,西方打仗很講規則:你不能偷襲(那是卑鄙),而是兩方軍隊先約好時間地點,擺開陣勢明打,跟中國傳統截然相反。”
這條微博在短時間內被轉發3200多次,評論1600多條,多以特洛伊木馬和愷撒征服高盧為例,證明西方古代打仗也是兵不厭詐。有網友用“宋襄公是這方面的模范”嘲笑陳志武教授的“迂腐”,戰爭還講什么誠信?
因為只是一條微博,陳志武教授的論據談不上嚴謹,但其思路應該說相當清晰,他試圖說明:市場經濟根植于古希臘就已開始萌芽的契約文化,歷經基督教、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啟蒙運動、工業革命,逐漸成為占據世界主流的一種經濟形式。闡釋契約精神是西方文明支柱的學術專著和文學作品汗牛充棟,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堪稱描述西方契約文化的經典:為了捍衛威尼斯的契約精神和法律的神圣,威尼斯商人安東尼奧寧死也要履行“在胸口割一磅肉”的契約。
“擺開陣勢明打”、有貴族精神和騎士風度的宋襄公,何以會被國人嘲笑了2000多年,成為墨守成規、食古不化、咎由自取的反面典型?弄清楚這個問題,“市場經濟為什么發源于西方”就算找到了頭緒。
《春秋》對宋襄公戰敗的記錄非常簡略:“宋公及楚人戰于泓,宋師敗績。”在解讀“春秋大義”的春秋三傳中,《公羊傳》贊美遵守戰爭規則、拒不乘人之危的宋襄公“臨大事而不忘禮儀”,“雖文王之戰,亦不過如此”;《左傳》、《轂梁傳》對“君子不重傷、不擒二毛、不鼓不成列”的宋襄公則持鄙視、否定的態度,認為他根本不懂得戰爭和道義,“信之所以為信者,道也,信而不道,何以為道?道之貴者,時其行勢也。”信義之所以成為信義,必須符合“道”,戰爭中的“道”貴在隨機應變、克敵制勝;宋襄公非但不是講究仁義和信用的楷模,反倒是不信、不義的無道昏君。
孔子提倡君子不拘于小信:“君子貞而不諒。”孟子強調:“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義所在。”顯然,《左傳》、《轂梁傳》對宋襄公的批評才真正領會到了《春秋》隱藏在字里行間的微言大義。錢鐘書的《管錐編》更是痛斥宋襄公的固執和自以為是:“硁硁之信,悻悻之直”、“失‘宜’倍‘理’,則‘德’轉為忒矣。”簡而言之,宋襄公是個不顧是非講究信用的小人,只知表面上膚淺的仁義,忘卻了“大義”所在。
可見,中國傳統文化講究的誠信更多的是一種道德自律和達到目的的手段,“君子”、“大人”不必拘泥于信用的小節,因為服務于道義的誠信才能稱之為誠信,誠信是可以靈活掌握、變通的手段;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支撐西方契約精神的是法律制度和宗教信仰,《圣經》中《舊約全書》的“約”就是神與人訂立的帶有強制性的神圣契約。
宋襄公追求的程序正義,遭到以結果為重、名為道義實為極端功利主義的猛烈抨擊,田忌賽馬、瞞天過海、偷梁換柱、引蛇出洞、《三國演義》、《厚黑學》等厚黑權謀被津津樂道,宋襄公“愚蠢的仁義道德”淪為笑柄。《淮南子》感嘆:“古之伐國,不殺黃口,不獲二毛(老人),于古為義,于今為笑,古之所以為榮者,今之所以為辱者。”宋襄公的悲情至此成為整個國家和民族的悲情。
“圣人教誨”之下,成王敗寇、爾虞我詐的價值觀逐漸登峰造極,契約成了服務于大義的絞索、陷阱和權宜之計。有了盡可任意解釋的“大義”,翻手為云、覆手為雨自然氣壯山河:秦將白起坑殺趙國降卒40萬,項羽坑殺秦國降卒20萬;黃蓋以苦肉計詐降、曹操火燒赤壁,居然傳為佳話!
日本建筑公司金剛組(成立于578年)和粟津溫泉(成立于公元718年),歷經一千多年的風雨而不倒,我們的千年老店數得出來幾個?儒家經典對誠信的闡釋導致了一個非常可怕而人們又司空見慣的結果:官與民、民與民,甚至兄弟之間均無信義可言,因為不守誠信不會立刻受到懲罰,反而有立竿見影的豐厚回報。而弱者一旦絕望或強大到一定程度,暴力成為當然選擇,沒有談判的容身之地,只能又推倒重來。缺乏誠信的瞎折騰,使社會運營成本太高,進步異常緩慢。
隨著文明的進步,“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越來越趨向于戰術而非戰略原則。對蘇聯、美國不宣而戰、偷襲得手的德國、日本法西斯,盡管在二戰初期取得輝煌的勝利,最終還是灰飛煙滅。
正義的目的不可能以邪惡的手段去實現,經過邪惡手段的扭曲、敗壞,無論多么偉大的理想都會變得面目全非。國家也好,君子、貴族也罷,均非外在的榮耀所能定義,而是決定于對自由、公正、誠信的理解與踐行。因此,勸君莫笑宋襄公,所謂大智若愚,奸詐、厚黑固然可以得逞于一時,笑到最后、笑得最好的還是高尚、優雅、美好、樸實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