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舊長安

李白《金陵》詩：晉朝南渡日，此地舊長安。雖是指晉朝南渡以現(xiàn)在的南京為都城，然文意極好，我于是拿它實指了。故都此時，已然如樂游原上，夕陽正蒼。而自劉邦開都于此，迄趙宋易都開封，凡一千多年，卻是風(fēng)月滿長安的。

劉邦本是屬意洛陽的，東有成皋，西有殽山、澠池，背靠黃河，南向伊洛二水，也是險峻之地，足可憑恃。群臣大多持此意見。獨婁敬主張定都長安，張良支持他的意見，說：洛陽雖有這樣穩(wěn)固的地勢，但中心地區(qū)太小，方圓數(shù)百里，四面受敵，田地又貧瘠，此非用武之地。而關(guān)中地區(qū)東有殽山、函谷關(guān)，西有隴山、蜀地的岷山，沃野千里，南有巴蜀的富饒資源，北有胡地草場的畜牧之利。三面地勢險要，獨以一面東向牽制諸侯（此易守難攻之地）。倘若天下安定，可以通過黃河、渭河水路運轉(zhuǎn)天下糧食，西給京師。如果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將關(guān)中糧草運抵前線。這就是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了。婁敬的意見是對的。見《通鑒》卷十一。原文：洛陽雖有此固，其中小，不過數(shù)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敵，此非用武之國也。關(guān)中左殽函，右隴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此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也。婁敬說是也。成語高屋建瓴即出于此。劉邦即日車駕都長安。

劉邦的善采納意見，亦于此見之。當(dāng)時群臣多是山東人（山東，史上所指不同，漢時則是指殽山以東地區(qū)），因此主張定都洛陽的呼聲甚高，洛陽且是周時舊都，已有一定的城市規(guī)模，不比長安，還只是一個鄉(xiāng)邑。劉邦肯定是要力排眾議的。

長安的前身，不過是一個藉藉無聞的長安鄉(xiāng)。然而關(guān)中沃野、八百里秦川，以其形勝和富庶，早在周朝時即已是風(fēng)云際會之地。即如今，秦腔的粗獷沉郁，亦如滿眼黃土坡，給人心靈之震撼別于明朝深巷賣杏花的江南。周文王在公元前11世紀(jì)滅掉了崇國之后，在長安西南灃河以西，營建新都豐京，自岐山遷都于此。關(guān)中沃野自此登上歷史舞臺，至李唐而大放異彩，光照千秋。周武王時，卜得在滈水西岸開闊地建新都則大吉，有利于周王朝的興盛。這就是鎬京，位于長安西北。此兩段史實俱見《詩經(jīng)》。

關(guān)中之所以博得文武二王的中意，亦是以其得天獨厚的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之故。迄至趙宋，移鼎開封，長安自此完成了她的歷史使命。續(xù)后的任何一個王朝，不管疆土大小、國運長短，均沒有再選基于此。歷史學(xué)家分析說，這是因為經(jīng)濟中心東移的緣故。東南地區(qū)肥沃的土地，便利的水道交通網(wǎng)，顯然優(yōu)于迭經(jīng)干戈、已是水土流失嚴(yán)重的關(guān)中。此話在理。

話說戰(zhàn)國后期，秦國有一位智者，叫樗里子，秦惠王的異母弟，姓嬴名疾，因住在咸陽郊區(qū)渭河以南陰鄉(xiāng)的樗里而得號。其人既風(fēng)趣且多智，為秦惠王、秦武王、秦昭王時的三朝重臣，他開疆?dāng)U土，為秦國立下汗馬功勞，深為秦人所重，因此被秦人稱為智囊。他曾預(yù)言說：我死后百年，我的墓地兩邊將出現(xiàn)兩個巍峨的皇宮（后百歲，是當(dāng)有天子之宮夾我墓）。這就是后來的未央宮和長樂宮。樗里子也算是未卜先知的奇人。

長樂宮在秦興樂宮的基礎(chǔ)上修成，未央宮則由相國蕭何一手督造。高祖七年（前200），劉邦與匈奴交兵歸來，遠遠看見昔日的關(guān)中平原上赫然聳立起雄偉壯麗的未央宮，不禁大怒，數(shù)落起蕭何來。蕭何說：“天下方未定，故可因以就宮室。且夫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且無令后世有以加也。”蕭何此一番話全是詭辯。估計劉邦見到宮殿設(shè)施齊全，住得舒服，比起當(dāng)年的泗水草亭，不知強過多少倍，嘴上責(zé)怪，心里高興，也就住了進去，正式從櫟陽徙都長安。

之所以說蕭何是詭辯，原因在于往后的興建還要壯觀。漢惠帝元年（前194），開始筑城墻，先后動工14萬人次，歷時5年。至武帝時，其雄才大略也表現(xiàn)在修治宮殿上。興建北宮、桂宮、明光宮、建章宮，在城南開太學(xué)（這倒是好事），在城西擴充上林苑，在周朝舊都鎬京的原址開鑿鼎鼎有名的昆明池，池水經(jīng)由滈水，北注入渭。昆明池周長40公里，湖光山色，煙波浩渺。自此經(jīng)過百年興建，長安都城文物大備。

說來有趣，長安的帶河阻山，懸隔千里，在西漢一朝倒是富庶與平安，之后卻迭經(jīng)烽火，幾度失陷。

長安首次失陷于漢光武帝建武元年（25），赤眉攻占長安，一番動作，繁華之后的蕭瑟亦發(fā)蕭瑟，劉秀只得別營洛陽，史稱東漢。之后的長安被攻陷不下十次。公元192年，董卓部將李傕伙同郭汜、張濟、樊稠等攻向長安，擊敗呂布，殺死王允等人，占領(lǐng)長安，把持朝廷大權(quán)。時漢獻帝遷都于此。公元313年、316年，后來建立十六國之前趙的劉曜為了顯示攻城手腕，兩次攻入長安。公元426年，北魏拓跋氏攻占長安，時為赫連勃勃所建夏國都城。

至此，形勝之地的長安城已殘破不堪，無險可守。于是，從外孫身上扒下龍袍披在自家身上的隋文帝，只得在舊城東南另起爐灶，名大興城唐——長安的前身。長安終于有機會歇一歇了，這一歇肩不打緊，直孕育出李唐國際大都會這顆歷史明珠來，也是鐘靈毓秀所致。

作為南北大運河的北方起點，長安猶如得勝者的微笑，雍容大度，氣勢恢弘。此時的長安，比漢長安大2.4倍，是明清北京城的1.4倍。同時代，地球那邊的繁華都市拜占庭、巴格達，與長安一比較，至少小6至7倍。僅橫貫?zāi)媳钡闹鞲傻乐烊附郑瑢挾染瓦_500尺。長安以其100萬人口的局面，在當(dāng)時首屈一指，一派歌舞升平。

著名的華清池，現(xiàn)在已然美人遲暮，可就是這殘山剩水，在游人眼里依舊風(fēng)景綽約，由此可想當(dāng)年唐明皇與楊貴妃，車水馬龍的盛況。天寶十四年（755）六月一日，他們雙雙臨幸華清宮，恰又是貴妃生日，上命小部音聲，于長生殿奏新曲，未有名，會南海進荔枝，因以曲名《荔枝香》。貴妃蜀人，喜食荔枝，那好吧，五百里加急，快馬揚鞭，于是紅塵一騎妃子笑，估計此時的華清池，亦美如荔枝的通透。

人生兩大得意事，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曲江宴飲新科進士，萬人空巷來觀，亦是讀書人三更燈火五更雞之后的榮耀與際遇。至如上林苑，環(huán)繞長安西境而建，它的面積大得令人吃驚，走一圈足足有二百多里路，苑中太液池，有蓬萊仙境。不說了，林林總總終歸是“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啊！

漁陽鼙鼓還是不客氣地動了起來，霓裳羽衣曲就地解散。胡人安祿山，這個年長于楊貴妃的義子，率部一路向長安開進，此行他不是來祝壽的，他要把繁華長安當(dāng)故鄉(xiāng)，全然不顧年輕貌美的干媽一襲白練香殞馬嵬坡。之后長安二度易手，又二度收復(fù)。最后的一擊來自失意的士子黃巢。當(dāng)年他沒能側(cè)身曲江宴飲的榮耀，失落地站在長安街上，回望瓊樓玉宇，不禁心潮起伏：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我黃巢既然做不了進士，那就直接開科取士吧。他說到做到，數(shù)年后，他的大軍踏平了長安城。皇帝寶座就在他的屁股下，曲江宴飲現(xiàn)在由黃某人我說了算。

不過，黃巢終究沒做成皇帝，倒是他的部下、后來降唐的朱溫做了后梁的開國之君。朱溫做皇帝之前，李唐為了表彰他的忠誠，賜名全忠——全部的忠心，或者完完全全的忠誠。于是朱全忠興高采烈地把老領(lǐng)導(dǎo)未竟的事來繼續(xù)干完，動手拆宮殿，搬木料，挾持唐昭宗，一路遷都洛陽而去。

長安至此落幕，雖然弦歌不絕，留給后人的夢想很多，但還是回不到從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