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繆爾·約翰遜表露過一種深刻的體驗:“當你對倫敦厭倦之際,就是對人生也已經厭倦了。”這位編纂出《英國大詞典》的十八世紀的英國作家對一座城市如此傾情贊詠,使我嗅到了泰晤士河邊迷人的氣息。
一
近午,“波音777”寬大的翅翼,割破北京上空的云幔,尖利的長嘯使空氣抖動起來。我輕輕的身子,自城市叢密的樓林升至萬米之上,看到了晴碧的天色,看到了雪白的云絮,看到了金黃的陽光。心,開始了詩意的勃動。無論是浪漫的天游,無論是放曠的海航,無論是飄云,無論是水浪,都是適宜靈魂棲息的地方。一切感思、一切情緒、一切想像,都可在清籟和流彩間去尋。無疆的穹蒼,收攏于坐椅上一方小小的熒屏——浩瀚的海洋、遼闊的大地,微縮成塊狀的圖案;各大城市只簡化為若干個點,移動的飛機圖形,拖著細線,連接著它們相距的空間,標出一道清晰的航跡。約五個小時后,飛臨烏拉山。從地理課上得來的一點兒知識告訴我,俄羅斯疆域內的亞歐分界處正在這道山。云層浮在我的身下,掩去了這座著名界山逶迤的影子,我無從把目光下視,我只在癡想中感受葉卡捷琳堡的蒼古與沉重,橫跨兩大洲的激情也只可在這飛越的一刻體會。黃色板塊的大陸,是藍色波濤上的浮舟,隨我飛翔的心漾動。波羅的海此時就在機翼下掀蕩著它輕盈的身軀,一層層地激散狂恣的光焰,燭亮我隱在幻想世界里的雙眼。我按動幾下遙控鍵,熒屏上的畫面灼灼地頻閃。在遙遠的云空觀摩人間演繹的悲喜故事,似乎又是隔膜的,難以引出我的淚與笑。
在夏令時的英國,格林威治時間下午兩點四十分,飛機的輪子富有彈性地觸著希思羅機場的跑道,巨大的慣性和震耳的轟鳴,考驗著神經的耐受力,積聚于天地間的全部能量,仿佛在盡情釋放。
此時遠在東半球的北京,已經入夜了,星月清涼的光芒驅走古城的暑熱。我抬腕看看手表,把時針回撥了七圈。我要按照倫敦的節奏,說得更準確些,是要以本能的適應力,來度過一周的旅行生活。在莎士比亞和狄更斯的英倫,感知另一種文明的力量。
“我喜歡迅速而方便的交通,因為擴大人們可以活動的世界的范圍,就會擴大他們的心胸。”陌生而新鮮的景物映入視線,心里縈響的是奧爾德斯·里奧納德·赫胥黎的話音。
希思羅機場建在倫敦西南,占地之廣,在世界上是出了名的。入關,走出四號航站樓,導游劉力舉著一張紙在門口接團。紙上寫著“北京貴賓團”,而且他一張嘴,我就斷定他是北京人,雖則多年的海外生活使一口還算純正的京腔稍打折扣,不過在我聽來反有一番特別的味道。口舌在兩種發音不同的語言之間開合伸卷,時日一長,倒無法不改變一些。并非出諸刻意的模仿以充時髦,就順耳、自然。既然“語言是心靈的外衣”這句套話還沒有死掉,就無妨認為,這位在異鄉初次見到的導游,是可信的。況且他的語氣平和,聲調不高,語速又掌控得快慢相宜,聽上去頗舒服。我剛來,便是一些此地的常識,比方英國是一個南北長一千公里、東西寬五百公里的島國,比方英倫三島的提法出自那位晚清游歐的斌椿之口,卻非準確,等等,初聽他講起,對于不博聞的我,也有強記的興味。
空調大巴朝北開去。路面不寬,兩邊也沒有開闊的林野,排在路側的都是房屋。 這里是倫敦的四區,一路往前,三區,二區,一區,相依地連在一起。市區的此種劃分,對我倒是一種新的獲得。過去讀英語課本,知道倫敦是劃作東、西兩區的,貧富的差別也極明顯。到了現在,遺風未絕。劉力講,半月前,倫敦獲得二○一二年第三十屆夏季奧運會舉辦權后,布萊爾政府定下在東區建設奧運村,延續于那里的貧困將消弭。
居民區臨著公路,以雙層獨棟小樓為多。顏色不統一,白、黃、綠、粉,搭配得諧調而悅目。窗下養著花,樓后的花園里也植草栽樹,前后都是養眼的紅紅綠綠。美的趣味源于對生命的熱愛和珍視,源于深厚的修養。將優雅的情調化為花朵,植入生活的原野,在亮薄的葉片上凝視性情的紋絡,是文化傳統在人格氣質上的表露。說起倫敦,舊的印象里,總徘徊著煤煙和久難散盡的霧。徐志摩就惱于倫敦的煤煙。現在的這里,景況早不是那個樣子。鮮花綻放詩意的光澤,濃淡的馨香浮在透明的空氣里,并且它的夏日不如北京悶熱,大西洋的風吹來潮潤的氣息,一陣晴和的日光,一陣微涼的驟雨,變換著倫敦此季的氣象。出門是要常備著傘的,說不定早晚還應添件夾衣。我喜歡倫敦半晴半陰的天氣,如一位矜持的紳士,不守規矩的天性卻在他的靈魂深處偶爾一顯。
進抵倫敦市中心,樓屋的樣式多起來,馬路在它們中間起伏,讓我行閱建筑的大觀。中古時期的建筑文化是一元的。哥特式的教寺和城堡,體量高大,視覺感沉重,緊壓著人的心。維多利亞時期的樓宇起了一些變化,不再如森林似的只顧朝天上伸展自己的軀干,而是轉向平寬方正,追求建筑體對于大地的貼近性,并且折射出內心的堅實與穩固。細部上繁復的刻飾又透出華貴的建筑取向。這是審美上的求異。一些樓房在醒目處標注營造年代,多是十九世紀的建筑。它們似乎脫離了本身的器物性而演變為一種文化符號,在高高的地方顯示著榮耀與尊嚴。我的視線穿越時空,將其作為建筑文化的遺產來仰瞻。時間化為粉塵,彌散在回想中。每一粒微塵都帶著歷史的重量。我又不免覺得“一切堅固的東西都在時光中消散無跡”這話過于強調形而上的力量。思想的傳承固然永恒,器物性的石筑亦包含精神的內核,使望者在凝眸的一瞬,感受著觀念的鋒芒。觀察的意義在于接受,視像的洪流沖擊著我的舊有的文化記憶。我只在早年的上海之游中,看過外灘的樓林,卻還相似到七八分。至于紫禁城的宮殿、五臺山的廟宇,論列起來,實非一樣類別。在同一時空,倫敦固守著昨天的建筑群落,在平靜中存續著生活的原有秩序;北京傾力開發龐大的地產,在有限的方圓內砌造著無數新的樓廈,潮水般涌入首都的人們,內心彌漫的決不是懷舊與復古的情緒,卻只想同昨天告別。激烈與狂躁在體內積聚,成為人生強勁的驅動力,在安居中滿足現實的物質期待成為生存的至高信條。古典主義和現代風尚的強烈對比,更喚起我對于觸目一切物象的新鮮感。一個外來人,是從外層一點點地進入它的核心部分,而建筑則是抵臨終極落腳點前最初的橋梁。
“每個時代都有一座城市作為它的象征。巴黎是十九世紀的象征,紐約代表著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倫敦市市長肯·利文斯通這樣認為。言下的意思是,城市經濟的繁榮,使莎士比亞時期的倫敦成為二十一世紀歐洲的國際化大都會的象征。
一路觀覽著。柔軟的目光觸著堅硬的石質的古壁,歲月添深了它們黃舊的顏色。建筑的不可移動性這個鐵則若可破一回,或者我身附了魔力,會把這千百年的樓宇安放在天地間的展場,以欣賞油畫的心情欣賞這些完美的裝置杰作。在水平、垂直和傾斜的線條交構出的巨大尺度前,我的靈魂將戰栗。
海德公園、格林公園,都鋪著寬展的草坪。草色淺黃。到了冬天,雨水一多,就會轉綠。海德公園的一角,聚著一些人,聽某位先覺者站在肥皂箱上宣講“真理”。這個Speaker’s Corner始自維多利亞時代。一百多年過去了,思想的表達已經常態化,成為一種開放的生活方式。作為一個獨立的人,他們有權利無拘地談出對于世界的感受和思考,并在這個場所驗證自己的思想力。列寧也在這個地方聽過觀點的交鋒吧。思想的根苗在自由的空氣里繁茂。陳寅恪葬于廬山花叢深處,墓石上鐫十字:“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舉凡文化建設者,無論東西,同懷著民主的信仰。悉尼也有海德公園,一樣的綠草如茵,一樣的碧樹如云……這是適宜懷著閑情散步的地方。鋼筋水泥筑成的樓廈,隔不斷心靈與自然的聯系。海德公園的草樹,把城市人送回田野的懷抱。
已是下班時間。地鐵和公交車站的人多起來。倫敦的男士穿戴講究,西裝革履的某一位,或許就是剛剛走出公司大門的CEO。他們的神態,散淡而隨意,看不出工作和生活對精神的重壓。英倫的氣質,是靠具體的生命來承載的,況且我又是一個愛將觀察的興趣放在細節上的人,宏大的場面可以放過不顧,浸滿生活實際滋味的平常的人和事,能夠使我對陌生的地方盡快熟悉起來,找到貼心的感覺。一輛車開過來,沒有那樣多的乘客急急地爭擠,互不相讓,車廂內也不擁塞,一切都是安靜的、守序的,諧調的生活空間給英國人彬彬有禮的紳士風度提供了存在的可能。物質之于精神的作用如此大,引我一嘆。
倫敦很老,街路差不多都是窄的,多彎,密集的樓群從兩邊壓過來,擠瘦了路,卻并不堵車。路口多,紅綠燈也多,少的是維持秩序的交警。車子走走停停,是對耐性的考驗。為我們服務的司機,在這里開熟了車,左右緊打方向盤,很自如。車子來回轉動,我有點兒暈。城市的格局顯得不大。厚石建筑、青銅雕像和水花四濺的噴池,守護著倫敦古典的傳統,而坐在雙層公交車上經過哈羅德那樣的百貨公司,又體驗著現代風尚。酒吧、咖啡屋、書肆、歌劇院……如果我踏響古舊的石板路,穿行于狹長的街巷,或者在街邊篷下的椅上坐定,花幾十便士,來一杯卡布基諾,輕搖著乳白的骨瓷杯,湯匙慢攪,優雅地陶醉于飄著奶味的濃香中;或者在書屋的窗前停住腳步,翻看幾頁攤展的舊籍,我就會真切地領受倫敦的悠閑。坐在車里,從攝政街、邦德街、唐寧街、萊斯特廣場、皮卡迪利廣場、特拉法爾加廣場過身,國家畫廊、泰特畫廊、圣保羅教堂、圣馬丁教堂、威斯敏斯特教堂、國家皇家劇院、皇家慶典廳、自然歷史博物館與格萊斯頓、丘吉爾、約翰遜(我在開篇時摘引的那句“When a man is tired of London , he is tired of life ”,即他所言。我又感嘆在他之前的千幾百年,東漢的經學家、文字學家許慎,就編纂出了說解漢字原始形體結構,考究字源的專著《說文解字》,除去搞文字訓詁的人,誰會留意他呢?)的雕像,帶著時間的光痕和歲月的刻跡飛閃,眼睛一掃,如風掠過,仿佛旅程上經過的一個個陌生的小站,不肯在視野中停留,更不能同感情發生直接的聯系。我無法觸著倫敦的脈搏,也無法實現和它的貼近。所以我對倫敦的直接認識只限定在過眼的一二,形諸筆墨,又幾乎叫艾略特在《美國文學和美國語言》中評說美國作家愛倫·坡的一節話嚇著:“世界主義的存在給坡帶來的害處多于益處,要知道世界主義是普遍性的敵人,它導致作家將自己的才華消耗在為表現那么幾個外國首都的某些街道、咖啡館和方言特征的浮光掠影的認識上了,然而普遍意義永遠也不會在作品中出現,如果作家寫的不是他橫豎都知道的事。”我的感情常常留在過去的時光中,我的文字也不染多少風尚,叫我怎樣描摹這新撞入眼界的霧都?
新港街就是唐人街,從主路朝邊上彎彎地岔去,窄而暗。街面開滿店鋪,門臉都不大,除去飯館就是小賣部。倫敦雖遠,中國人一來,就能夠營造出讓我熟悉的氛圍。新龍鳳飯店這個名字就透著中國氣味。里面還算寬敞,兩層。菜香一飄,,就知道這是一家中餐館。菜講究現炒,湯講究慢煨,況且呼啦來了近百人,夠老板應付的。喝茶,聊天,先穩住神兒。費了好大工夫,菜才一盤一盤地端上來。川味?粵味?說不準,反正是家鄉菜!魯迅說過:“我到過的地方,都是我的家鄉。”在我,家鄉的概念,到了這里,就是中國。有唐人街的地方就有中國菜。我從小吃它,反覺木然無感了,此時才真的覺出它的順口,它的香!雖則比起京城的沙鍋居、鴻賓樓、烤肉季和晉陽飯莊,它的色香味似要差些。美國《僑報》登了一篇文章——《形而上的中國菜》,談出了趣味。西方人烹飪,是把材料機械地合成,中國人是將材料有機地融合。一個“融”字,是要靠智慧、經驗和感覺的,特別是感覺!這是難以言傳的。東方的神秘主義是和悟性相通的,氣功、瑜伽、武術,是需要一點兒禪意的,調和鼎中之味,不僅是手藝,更是一種學問。要弄懂火候,非得先明白中國文化才行,才敢站在灶前掂大勺。
飯后,一些人逛小店,零碎什物可買可不買,只圖個新鮮。斜對面的丁字路口,有一家電影院,櫥窗里貼著新片海報,聚著的多是年輕人。今天是星期五,消遣永遠是周末的主題。假定能在倫敦小居數日,或可找到萊斯特廣場的售票亭,買半價的票,把在倫敦熱演不衰的《貓》《芝加哥》《西貢小姐》《悲慘世界》《歌劇魅影》和《“星光”號列車》這六大歌舞劇看遍,醉心異域的古典與流行。唉,我初來,一時無此奢念。
倫敦的商家不延時,晚上五六點鐘就打烊了,雖然天色還亮著。他們不把寶貴的生命全交給金錢。掙錢很重要,卻不是惟一的選項,他們要享受生活,要細品生命的滋味。一家書店的門板沒關上。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還有人。我推門進去,柜臺后面的這位是個身板結實的男人,擺擺手,示意謝客了,臉上掛著微笑。店外的攤架暫沒收起,有人捧書一頁一頁地翻弄,目光掠過書頁,眼睛里閃爍著興奮的光芒,恰如喬治·吉辛所言:“仿佛悄悄地走進那茂密的叢林,暗暗將每一株智慧之樹來找尋。”我后來發現,英國人彬彬有禮的紳士風度就在日常生活中一個和善的表情,一個會心的眼神,哪怕是在拒絕你的時候。高爾斯華綏在他的小說《福爾賽世家》里寫過一句話:“不過英國人除掉牙齒和趣味討厭之外,倒也沒有什么害處。”小說中的人物,是這樣來看英國人的:張開嘴,露出尖利的牙,暗喻的正是狗熊脾氣。我卻無此種感覺。或許是我在這里日短,只能打量表淺的一層?回國后,我對關于英國或是倫敦的報道留意起來(從前可說漠不關心)。某天從《參考消息》上讀到一篇談倫敦交通管理的文章。警察可說近似護法的金剛,而作者在和一位英國老警察打過交道后,雖然照章受了處理,心里仍然感到溫暖,他這樣寫道:“其實,英國警察都很有親和力,你在他們身上感覺不到執法者的盛氣凌人,相反,更多的感覺是他們都是在為你服務的,是你的朋友。”我相信這是真的。
當晚住在牛津街邊的Cumberland酒店,和六年前游澳大利亞,住進悉尼列王十字區(Kings Cross)旁的酒店一樣,都是緊臨鬧市。其間雖隔了多年,記憶和感覺卻一下子就連上了。國內的高星級飯店,在街上的建筑群中總能顯出它的豪華氣。倫敦的豪華型和昂貴型飯店,同相鄰的樓房連在一起,看不出特別的地方,一句“故意不顯眼的飯店”,大約是含著夸贊的意思的。窗外是馬路,入夜,倫敦和悉尼應該都是安靜的,因為商店關門了。列王十字區雖然霓虹燈閃爍,彌漫一片彩霧,而光怪陸離的景象也有收場的時候。況且我把厚窗一關,一切都隔遠了。酒店后面的一條窄街,有一座教堂,墻面留著上百年前的宗教題材雕刻。它建在這里,路人的腳步仿佛也邁得輕緩,四近似更肅靜了。
只看外觀,Cumberland酒店在樓林中毫無惹眼的地方,除去大廳還算寬敞外,房間和樓道稍顯局促,卻頗有布置。大廳里先牽動眼光的,不是前臺的服務員,而是三尊男人彩色塑像,其中的一尊是橫臥在那里的。這種設計構思,是我從未見過的,感覺一新。還有一扇半透明的大玻璃,流著水。這是水幕!輕細的水聲濺落到心里,亦是一種特別的語言。電梯安裝在巨大的玻璃柱體內,鋼質的骨架裸呈著結構的細部,不受框束的樣子,散溢著自由無拘的精神。看慣了隱設于深深井道里的電梯,猛見到外置的金屬的內臟,自然是對原存的視覺經驗的顛覆。我能夠清楚地觀摩它上下滑行的過程。強烈的沖擊波擊穿玻璃殼的屏蔽,直刺我的神經,也使我的目光有了硬度。四壁掛著幾幅畫,有些干脆就畫在墻上。線條和色塊組合成抽象的圖案,甚至古怪。壁燈放射出粉紅色的光線,柔和地投映在這些畫作上面,添深了它們的顏色,并且隱隱地增加了一些變化。我覺得一片模糊的影子擠壓著我的感官。我還無資格妄稱老朽,面對異國的文化,為什么也會感到隔膜而艱于接受呢?
房間的陳設,簡潔而樸素,色彩和線條占據了小小的空間。墻面本是潔白的,涂上幾抹綠,簡單的顏色拼接出一種淡雅的情調。茶幾上的一對玻璃杯,斜立著,在靜止中劃出飄逸流動的線。杯底其實是平滑的,只在造型上稍加變化,就異于常例了。寬屏液晶彩電掛在墻上,打開,光影閃爍,猶如看畫。裝修者用明艷的顏色和精致的擺件把房間布設得悅目而怡情。
出發前,在北京的說明會上,導游說過,倫敦和北京的時差為七個小時,下飛機就吃晚飯,有助于倒時差。這樣做,其實只是調整感覺。洗漱完畢,躺下,晚上十點多,而在北京,已是第二天拂曉了。這么久沒合眼,我的倦意卻不濃。睡床寬大,被褥柔軟,散發著一縷淡香。舒服的環境消解了初來異地的陌生感,真當得“如歸”這兩個字。奧爾德斯·里奧納德·赫胥黎就是在這樣可羨的環境里消磨著光陰,才寫出他的高論吧?是:“因傳統的人生哲學發生變化而成為可能的舒適這件事,現在已經自行發展了。因為追求舒適已成為一種生理習慣,一種風氣,一種本身就值得追求的理想。”他還說:“……中古時代和現代早期的人們在生活上之所以既不講衛生又不會舒服并不是缺少改變他們生活方式的能力,而是因為他們愿意那樣,因為骯臟和不舒服適合于他們政治上、道德上和宗教上的原則和偏見。”接受他的思想的人,實在是找到了現代享受的精神上的來源。于是不惜付出高昂代價也要改造現存狀況,提升生活的質量。
享受舒適會催激思想的活動,我真的難以入眠了。昨天還在北京的家中,怎么一下子就躺在了入夜的倫敦?《新京報》上的一篇文章里說:“旅游,就是把我們自己從每日所在的舊軌道中脫離出去,到一個全新的環境中,去嘗試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一種通過空間移動而帶來差異的生活,在那里我們得以恢復自己新鮮的生活感受和對世界的敏感。”此時,這座動感之城的一聲響、一光影都刺激我的神經末梢。夜已這樣深,身子已這樣乏,腦子仍是清醒的。我怔怔地睜著眼睛,望著窗外透進的街燈的光亮。街上爆出一陣青年男女的說笑聲,在夜空里特別響。還有不愿和黑夜一起沉默的人呀!我想著很遠的事,又什么也沒想。何時入的夢境,我也說不清。
一陣警笛的尖嘯刺穿夜街的寂靜,把我從夢鄉喚醒。看看表,推斷一下時間,此刻的北京已是早晨七點,這里卻剛剛半夜十二點。我再也睡不著,生物鐘讓我仍然頑強地在北京時間的軌道上運行;而一件并未引起我注意,竟至忘記的事件——倫敦爆炸,忽然揪緊了我的心。我之所以對此事不上心,主要是它離我太遠,無論空間距離還是實際生活。現在,我就置身于倫敦市中心,今天是二十四日,七日、二十一日發生爆炸的那些地鐵和公交車站,或許就在附近吧?近日報紙的頭條,刊登著制造恐怖襲擊的嫌疑人出沒于Wastbourne Grove地鐵車站、Oval車站、二十六路公交車站、沃倫街車站的照片,不大清楚,都是由閉路監控系統的攝像頭拍下的。后來我到了考文垂、曼徹斯特、圣安德魯斯和愛丁堡時,讀報、看電視,陸續知道在二十七、二十九兩天,英國警方抓住了“七二一”爆炸案的四名嫌疑人。電視里反復播出的鏡頭是:一個陽臺上,兩個赤著上身的男人舉起雙手就擒,他倆身材粗胖,像是沒有衣食之憂。七月三十日的《泰晤士報》刊載海倫·朗比洛的文章,題目是:《真實生活如小說般展現》。在他看,倫敦爆炸震蕩著這個國家教條化的生活秩序,“似乎讓人覺得英國人的日常生活中錯誤地摻進了湯姆·克蘭西驚險小說的情節”。我不博覽,沒有看過這位美國軍事驚悚小說大師的暢銷書,不知道他是怎樣描寫當代尖端軍事科技的。根據他的小說改編的電影大片、動作游戲也從未得睹,但是只聽一連串的名字,也能嗅到濃烈的火藥味:《分裂細胞》《幽靈行動》《燃眉追擊》《冷血悍將》《復仇駭客》《致命對手》《愛國者游戲》《絕命追殺令》《恐懼的總合》……足以叫人心驚肉跳。生活按照他的邏輯逐層推演,快速展現著當今西方世界的社會場景。文化的隔膜,使我難以產生深度理解。不過,現在我卻微微地觸摸到了這個肌體的一絲脈搏。優裕生活中的現代人,反會生出多余的煩惱,在小說、電影、網絡制造的虛擬空間中尋求避世的去處,卻沒有足夠的耐心忍受現實的平淡。忽然,他們熟悉的這座城市平地一聲響,血塵在空中飛揚,小說、電影里描述和映現的情節就在身邊,使一切出現在文字和屏幕上的逼真無比的東西黯然失色,驚慌的人們對虛境和實境簡直無法分辨。他們無心再興致勃勃地去讀哈尼夫·庫雷什的小說《我狂熱的兒子》,莎娣·史密斯的小說《白牙》,莫尼卡·阿里的小說《磚巷》,因為這些作品對于現實的冷峻觀照以及筆觸的微妙、含蓄、幽默,令人毛骨悚然。文章的作者“卒章顯其志”說:“這些小說生動地描述了第二代移民的心態,解釋了恐怖主義為什么從英國內部產生的原因。”隔日我們北上,路經伯明翰時,導游講“七七”爆炸案的嫌犯,據說就是在這里抓到的,是個巴基斯坦人的后裔。我無緣走進這座英國第二大城市、歐洲體育之城,瀏覽遍布街巷的畫廊、博物館、交響樂堂、國家展覽中心和皇家芭蕾舞劇院,卻聽到這樣的消息,不禁一嘆。
呼嘯的警笛聲震顫著夜倫敦的空氣,人們的心上起了一陣不安。清晨,我走出酒店。海德公園就在附近,散步去,可以在微亮的天色下看看剛從靜夜里醒來的倫敦。酒店門前停著一輛出租車,式樣老舊,忠實地保持著上世紀初的樣子,但漆色很新,內飾講究,也有足夠寬敞的空間。車門是朝后拉的,和北京的出租車正好相反。坐上去,如一位養尊處優的貴族,享受著中古遺風,很容易產生懷舊的情緒。這是一種優雅的體驗。假定泥古的心重,又仿佛坐入四輪馬車,聽著清脆的蹄音敲響濕滑的石板路,穿行于霧中的倫敦。我后來觀察到,倫敦、曼徹斯特等城市的出租車,都是這種中古時期的老爺車造型,仿佛刻意讓經典來抵消時尚。顏色原來多是烏黑的,故稱“Black Cab”,現在,不但顏色多種,而且把五花八門的圖案噴繪上去,占滿車身,很花哨,跑在街上,成為流動的風景。若把這樣的車子交給年輕人,極速狂飆于街頭巷尾,會叫路旁的斑白者瞠目結舌。站在車旁的就是這樣一位老人,朝我示意。是司機吧?我搖搖頭,他也無所謂,生意的忙閑似不重要。他很悠閑地抽煙,臉上沒有什么表情。
轉過街角,就站在牛津街的盡端了。對面立著一座大理石拱門,純白的顏色,很配后面那一片鮮翠的草坪。喬治時代的設計師約翰·納什創筑的這件作品,是一八五一年從白金漢宮的正門移到這里的。街兩側的樓房,體現著二百年前喬治國王執政時期的建筑風格。我不通建筑學,拿筆,也無力把這風格的甲乙描述出來。只憑眼觀,這些樓房,都開著長方形的窗戶,潔白的窗框嵌在灰色的磚壁上。這樣開敞的窗子,迎納著充足的陽光,屋里的一切必會被照得透亮。西藏的碉樓,也開著很大的窗子,使厚重的墻壁透出輕靈感,它們之間存在某種關聯嗎?
街上開始走動上班的人,步子都是匆匆的。街角的一家快餐店里,幾個服務員正忙,一邊清點著剛剛進的貨,一邊上架。門口的紅色電話亭旁,一個年輕女人靠著欄桿抽煙,好像在等誰的電話。雙層公共汽車開過去,車身噴著彩色廣告,閃過的光影正好做了她身后的襯景。 往左手拐,走幾步,商店都沒開門。有一個穿牛仔褲的青年快步邁下路邊的臺階,不見了。我跟過去,臺階向地下轉了一個彎,呵,是地鐵。站臺上空空蕩蕩,前面那個青年回頭看了我一眼。四下是這樣的靜,靜得有一種不安。我想起在北京看到的那則消息:就是大前天,一個叫梅內塞斯的巴西青年,在斯托克韋爾地鐵站被警察誤殺。恐怖分子的爆炸襲擊,揪緊了英國人的神經。況且天這樣早,一個陌生人游蕩于敏感地帶,難免不被懷疑,不知在哪個暗處,就有警方冰冷的槍口。我后頸發涼,不安的心懸蕩起來,趕緊退回身。北京的地鐵站入地很深,臺階數十級;倫敦的不是這樣,離地面很近,一轉彎就上來了。墻壁被廣告遮覆卻是一樣的,美女朦朧的眼光飛閃著化妝品的魅惑。海德公園還是別獨自去了,我這樣對自己說,走回酒店。
二
英國人的生活態度,在下午茶的閑適中。我無暇從旅程中分出一些時間泡在薩伏依(Savoy)、里茨(Ritz)、布朗(Brown’s)、福特努姆和梅森(FortnumMason)這樣的地方,細啜起咖啡或茶,慢嚼著夾了牛油、果醬的土司,送走一段平淡的歐陸時光。便是上午的光陰,也要從容地度過。吃罷早餐,坐車前往維多利亞女王及阿爾伯特親王藝術館參觀。我的倫敦之游,開始破過表淺的一層向稍深處去了。
這座創立于一八五二年的藝術館,不溯百年的歷史,不看豐贍的藏品,只那宮殿般的外觀就把經典的感覺送進心里。大理石柱穩穩地支撐起巨廈的身軀,我的目光移過從高深的穹隆頂垂下的綠色花束,我不知道它是用什么材質做成的,寶石般晶瑩的光彩,征服了所有仰視的目光。走過通道,人物石像排列在兩側,他們的姿勢,他們的神情,我曾在多種畫冊上見過,他們好像跨越了文藝復興時期而走到今天。我受著他們的注視,藝術品的生命熱度傳導在我的身上。我的心是徜徉在藝術王國里了,我的身子卻要去赴一個應酬,那位衣冠楚楚、歲長而仍有年輕人身姿的英國旅游局董事會主席Lord Marshall(馬歇爾勛爵)正在二樓的歡迎條幅下設早餐恭候首發團一行。只要體會一下英國人的禮儀,就知道它的簡單實用,就像一身得體的衣著,省去多余的添贅。勛爵的致辭很簡短,意思已足。余下便叫眾人散開,各自揀選點心、水果、飲料享用。其實,剛才真不忙去吃酒店里的Breakfast,現在已有重復之感。我納差的胃無福消受這滿桌的肴饌,眼睛卻得到藝術的飽飫。近前展櫥里的瓷器,最生色的還數人物,須眉浮顯著靈動的神情,像是都能從古代希臘、羅馬的神的故事和英雄史詩中找到來源,輕細的呼吸與談笑也仿佛聽得見。一尊雕像,我只端詳他的臉,因為讓我想到阿格桑德羅斯的《拉奧孔》,心也沉到特洛伊戰爭里去了。只是那含笑的神情遠離了巨蟒纏身的痛苦,無法洞見人物內心的掙扎。或許這正如萊辛所言,是作品要專意表現的“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我倒說不出了。全怪我對歐洲文藝史所知太淺,至多是從教科書中得來的一點點,不然,何至陌生到這種地步?以致使我的觀覽打了折扣。一眼落在大理石浮雕《基督升天》上,凝縮的心頭涌上的不知是悲苦還是圣潔的情緒,救世的氣氛籠罩著大廳。轉看一排木雕半身像,耶穌的面目我還認得出,敷了油彩,表現的是和達·芬奇的油畫《最后的晚餐》同一的內容,出以刻刀,比起畫在米蘭圣瑪麗亞教堂里的原作又有了不同的效果。我盯緊十二門徒的表情,辨認著猶大,恍若聽見耶穌那句語氣平靜而攝人心魄的名言:“你們之中有一個人出賣了我!”從這里低下目光,一樓大廳的展物盡陳。有些雕刻像是某些建筑體上的構件,它們閃動著古舊光澤,那些精細的圖案保存著原初的紋縷,以頑強的堅守同歲月對峙。舊筑不存,卻還未被時間消磨盡凈,這些遺留,若按我們中國文人的習慣,低回,沉吟,是要寄思古的幽情了。可惜這所謂的古,我卻又看不透它,也只能自惱了。石雕人物,站和臥的姿勢、眉目擔著的喜與愁,是按照藝術家的本愿確定的。米開朗琪羅的《大衛》像,雖是一件復制品,也沒有減弱它的美、它所充溢的勇毅的氣概。我的雙眸落在這位以色列的古代英雄身上,猶如親睹佛羅倫薩市政廳前的原作:大衛上舉的左手抓住肩頭的甩石帶,右手是要握成迎戰的拳頭啊!強健的肌體是有形的,米開朗琪羅通過可視的物質形態表現著他的內心世界。無形的信念、理想、膽魄具有了可視的存在形式,并且賦予了思想力度。英雄主義和神性的光芒使《大衛》不朽。一些人物,以仰躺的姿勢雕刻在石棺上,天國的永眠并未使他們擺脫世間的況味,雙目閉合,眼角、唇邊掛著愁。里面的故事我卻講不出。高接玻璃天窗的墻上,展開巨幅的壁畫,色彩淋漓地表現著拉斐爾畫作的神韻。我疑心自己上溯五百年,在梵蒂岡的教寺里看畫,看拉斐爾創制的四幅巨作——神學的《圣禮之爭》、哲學的《雅典學派》、詩學的《巴那斯山》、法學的《三德》。這一幅是《雅典學派》,智慧女神雅典娜、文藝之神阿波羅的雕像被圣潔的光芒環護,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論辯著古奧的哲學命題。畢達哥拉斯、伊比鳩魯、赫拉克利特、迪奧基尼、蘇格拉底、亞歷山大、歐基里得、托勒密在拱形的廳門和光滑的石階上迎候,我聽到了他們遙遠的聲音。拉斐爾是把自己也畫進去了。我感受著他的宗教心靈與藝術理想。我渴望看到他的《西斯廷圣母》,一顆心,在圣母瑪麗亞豐健的身姿、和悅的眼神上,在圣女巴巴拉含羞低垂的眉目間,在圣嬰天真純凈的眸光里,我多么愿意受著他的和諧、圓融、愉悅、甜柔、優美、溫和、平衡的畫風的洇潤啊!這天國的清寧,這宗教的莊穆!遲軻在他的《西方美術史話》里說到拉斐爾為教皇的祭壇創作的這幅名畫,引述俄國畫家克拉姆斯柯依的話:這幅圣母像“即使到人類停止信仰的時候,仍不失去價值”,又說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赫爾岑是怎樣地贊賞這經典的畫作。宗教的神圣、田園的純美、母愛的溫柔……我的精神在詩意中游憩。
文藝復興是“產生巨人的時代”,這是恩格斯的論斷。三位意大利巨匠的藝術靈魂,飛出石筑的大廳,向著家鄉——亞平寧半島上空翔舞。看得見阿爾卑斯山茂密的林麓嗎?聽得見亞德里亞海不歇的濤聲嗎?
博物院一方特意安排我們看的,是館藏的中國展品。自一八五二年收進第一批中國工藝品至今,其數已逾兩萬多件,陶瓷、玉器、漆器、家具、雕塑、竹刻、繪畫、紡織品之外,更有金屬、象牙、犀角、玻璃制品。還有在五臺、峨眉、九華、普陀諸山習見的菩薩像,仿佛又把我帶回長齋繡佛的境界。在遙遠的異域看到這些,我的內心是怎樣的興奮,不寫在這里,任是誰也會想得出的,雖然我在國內各地的周游中已經看熟了它們。商周的青銅禮器、宋元的青銅花瓶、明清的景泰藍……我已經不去近賞它們細部的美,我只覺得一片光、一片影在我眼前閃灼。故國之思呀,讓我又迎著紫禁城的金頂、太液池的秋波。古希臘、羅馬的神話、史詩和戲劇喲,行吟的盲歌者荷馬筆下的《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喲,在我的閱讀記憶中留下過痕跡,我的心呀,忘不掉的卻是射日的后羿、舞干戚的刑天,還有煉五彩石上補蒼天的女媧。
數百年了,北京的體面在皇帝的金鑾殿上,倫敦的體面在女王的寶冠上,這兩樣似還不夠,我要補說的是,還要去看菩薩的低眉,還要去聽耶穌的嘆息才行。
我只把浸著鄉味的陳列看了一個大概,一步轉到相鄰的展廳。幽暗的光線下,先是和服的影子在櫥內一閃,我一下便嗅出古來鄰邦的氣息。最觸眼的是橫在木架上的幾把長短快刀,細瘦的刀鞘和刀柄都鑲飾得透出華貴氣。我忽然想到了菊。日本皇室以菊為家徽,武家文化的象征又在這刀上;而在寫出《菊與刀》的美國人魯思·本尼迪克特那里,這兩件卻代表著日本人雙重的性格。結構短小的詩歌、旋律單調的音樂、動作緩慢的舞蹈、色彩清淡的繪畫……彌漫于東瀛之國的文化空氣,大約只有用“物哀”兩字才能表述得到位。無美不殤、有情皆孽的斷言,愈使神秘的色彩籠罩著島國的一切。幽玄、空寂、冷艷、凄清、悲涼、恬淡、靜虛、無常,真可以歸屬在美的名下嗎?超越了理性,超越了生活秩序和日常形態,上升為純粹精神性的情緒,因對人、自然、世象的病態的感動,對世界過度的沉耽與眷戀而陷入更深的絕望。雖同在亞洲,雖只隔著一片海,潛含于東鄰異邦文化里面的深味,我還真的道不出。而單純、淡泊、簡雅、清麗、幽婉的風調,便是在沒有“物哀”意識專利的中國,在它自古的詩歌、舞蹈和繪畫里面,也是找得見的。唐人絕句在創作的精致上,大可抵得句式整齊的俳句。江戶時代的俳諧宗匠松尾芭蕉,在日本文學史上占著位置。他用清淡的文筆,吟詠奈良的秋菊、滿堂的古佛、長夏的廳堂、山丘的院落、櫻樹的落花、帶泥的柳枝、早稻的青苗、水墨的松樹、冷落的古池、跳水的青蛙……溫婉清素的“芭蕉風格”印跡于行吟的長路上,嘉惠后世的日本文學。川端康成曾經談到杜甫對他的影響,他的《源氏物語》也是受益于白居易《長恨歌》的。中國的詩圣、日本的俳圣,成就皆在一吟一詠中。
這座藝術館把四百多萬件文物收藏進去,真是洋洋大觀!想嘗鼎一臠,都是至難。我眼花繚亂,竟至微感惶惑。真要感謝現代科技成果,讓我用數碼相機把它們一一拍下,在日后來補充我的記憶,并且帶到擬寫的文章里。
珍藏的寶物復活了歐洲的古昔。我忽然意識到,就在這一刻,我獲得了通往藝術史的門券。
藝術館開闊了我的視野,泰晤士河邊的倫敦眼讓我覺得,憑借機械的力量升到高空是如此的輕而易舉。從另一個角度來俯瞰這座著名的都市,心情也有一點別樣。倫敦眼的造型和游樂園的摩天輪近似。用了一個“眼”字,強調了觀者的視角。這樣一個鋼鐵和玻璃構筑的龐然大物立在泰晤士河邊,有些突兀。代達羅斯的建筑技藝只留在希臘神話中,他的創想能夠支撐現代機械的骨架嗎?機身穩穩地轉動,幾乎在無感覺中,人就在半空朝下隨意地縱覽了。乘坐的感覺是悠緩的,觀景的心情必也從容起來。如此的閑雅態度是決不能去配過山車的,否則,真可用得上拜倫的詩句:“沒有東西像風馳電掣般給人以那樣的興奮,使他的血液發酵。”滑鐵盧車站顯出了老態,涌動的客流好像隨時會脹破它的血管,瀉滿整個蘭貝斯區。我是很羨慕倫敦有一條泰晤士河在的。水能夠給一座城市帶來活力,帶來朝氣。樓廈讓流水一襯,怎樣看去都是悅目的。那座成為倫敦城標識的大本鐘和整個國會大廈,融成一片深褐色的影子映著我的眼,目光隨著直指天心的樓尖刺向蒼穹。我想像著廊間檐下的浮雕該是怎樣的精細,想像著繪彩的玻璃窗該是怎樣的晶亮,想像著矗立在廣場公園的丘吉爾、林肯的青銅雕像該是怎樣的如真。寬直的白廳大道隱沒在高大厚實的樓陰中,護緊軟帶一樣鋪展的河身。長長的河岸上,垂滿古樹蒼綠的影子,就是徐志摩在詩文里常要帶上一筆的“榆蔭”吧,他說的雖是劍橋(康橋)那邊的光景,看那綠叢中走著的悠閑的男女,聽那悄悄的情話,看那街頭行為藝術家表演的神奇造型,我又怎能不把這里的河景錯認成是“永為我精神依戀之鄉”的康橋呢?還要說起橫在大本鐘下的大橋,我幾乎認定華茲華斯的《威斯敏斯特橋上》這首詩是寫給它的:
大地再沒有比這兒更美的風貌:
若有誰,對如此壯麗動人的景物
竟無動于衷,那才是靈魂麻木;
瞧這座城市,像披上一領新袍,
披上了明艷的晨光;環顧周遭:
船舶、尖塔、劇院、教堂、華屋,
都寂然、坦然,向郊野、向天穹赤露,
在煙塵未染的大氣里粲然閃耀。
旭日金輝灑布于峽谷山陵,
也不比這片晨光更為奇麗;
我何嘗見過、感受過這深沉的寧靜!
河上徐流,由著自己的心意;
上帝啊!千門萬戶都沉睡未醒,
這整個宏大的心臟仍然在歇息!
華茲華斯,我因何只默念起你的頌詩?固然我偏愛湖畔派詩人,卻只怕把柯勒律治與騷塞冷落得不淺。
我的視線移向北岸,剛剛把那座深隱在圣詹姆斯公園和格林公園翠影中的白金漢宮望定,還不及認出南岸溫莎城堡的一瞬,身子落了地,想像似乎也忽然中止。
倫敦的陰晴真是無定,剛坐入覆著一半篷子的游船,雨的垂絲就斜斜地隨風飄在我們的臉上。泰晤士河因了這雨而生出的意味,是寫過或者看過雨景文章的人都能夠揣摩的。游過這河的兩岸,是領受了水的倫敦,況且又逢著斷續的雨,心里也是濕濕的了。船舷激起簇簇水浪,左岸的議會大廈畫卷似的從眼前緩緩移動的同時,把影子朦朧地映入河面,任細碎的鱗波變幻出無數美麗圖案。幾只鷗鳥穿透雨幕,白色翅膀自叢林般尖細的樓頂墜落飄忽的曲線,把照上古老墻身的一束暖紅的陽光也掠了去。這臨水的古廈高聳著巨屏似的身軀,且把朦朧的影子浮漾于河面的波痕中。映入我仰視目光的一刻,見慣了歇山重檐的我,又看到了建筑上那種更為宏偉的結構。從不對時間低頭的哥特式尖頂對天空具有挑戰的意味,并不像圣保羅教堂闊大的圓頂,抵不過天的重壓,終于馴服地垂落柔滑的弧線。建筑的象征意義是附著視感的一種聯想,不去評說君主政體下的斯圖亞特、漢諾威和溫莎王朝的所以,全因我對于英國史實無所知。只談正在仰對的樓廈,你這昂峭的造型,你這瑰麗的姿容,當然要把我的感覺引向一個古老的美學概念:崇高。
拜占庭式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把另一種建筑風格映在河水里。我的心被目光載著,飛進大理石和彩繪玻璃構筑的穹隆形巨廳,在圣壇旁的墓室棲止。不為伊利莎白一世,也不為戴安娜,我只想漫踱在古槐蒼蔭下的詩人之隅,凝視地面或者壁上的石刻碑文,靜聆喬叟、狄更斯、哈代、拜倫、艾略特、白朗寧的無聲的吟哦,還要在莎士比亞的雕像前默立片時,雖然我翌日就要抵臨他在斯特拉福的家。我當然也不拒絕達爾文、牛頓和丘吉爾的魂靈對我的訴說。
船在議會大廈跟前轉一個彎兒,朝東面去了。沿著河身徐徐展開的景物畫廊,因了微雨而添的畫意,在我看,是中國的水墨而非西洋的油彩。三百多公里長的泰晤士河,我們只能游覽它繞城的一段。不去看來自埃及的克婁巴特拉方尖碑,不去聽薩瑟克大教堂飄渺的彌撒曲,也不去欣賞莎士比亞環球劇院里的誦詩,光是橫跨河面的那些橋,迎面到了近前,經過時,又抬眼注視它們厚實的軀影,直到退遠了。這一程一程地走啊,總覺得它連著這座城市的角落,也連著歷史的記憶。斌椿曾經記述過這些橋,也只是聽人家似虛非實地講起,紙上的文字我卻一篇也未見。倒是一部在中國也為人盡知的電影《魂斷藍橋》,它的故事正在那座冠著“滑鐵盧”之名的石橋上發生。此時,天又落著細細的雨,飄著濕濕的云,恰似給這橋添了一點兒凄美,一點兒哀婉,情與景的相宜真是無可說的了。可是我的感嘆還有另一番呢。我游漓江遇雨,我游西湖遇雨,如今到了異國的河上,這雨呀,總也纏我不去,是要叫我再來細品它的韻腳,還是朝它的舞影凝眸?
倫敦塔橋更像兩座宮殿各在河的東西。我無法端詳它的細部,也無法走進它的里面,只是大致打量一眼,就像與人的匆匆一面,留下粗略的印象之后,好給未可期的重游做一番心上的預期。設若夕陽能夠為我而到來,站在橋的上面,凝望流瀉的晚霞,也算不負倫敦的風景。
沿街走了一程,剛才在船上望到的白金漢宮已經在面前了。鐵柵欄的那一端是平闊的院子,這一端圍聚很多人,相隔著朝里面張望,想看到王宮衛兵的交接儀式吧?院子里一片安靜,拱形的石門深深,幽邃卻還不及紫禁城的神武門。玻璃窗后垂下的白色簾幔遮嚴了室內的一切,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和菲利普親王此刻住在宮里嗎?券門左側的灰色崗亭前,值勤的衛兵站成一尊雕像,看不清眉目。黑色熊皮帽使表情凝滯,紅色制服使軀體僵直,白色腰帶和手執的步槍呢,我幾乎找不到貼切的字句來說。我如同注視一個古老的徽志。
一個北京人到了倫敦,對于廣場的概念必要發生變化,因為特拉法爾加、皮克迪里這樣的廣場遠無天安門廣場的氣派。它們的面積雖然不大,卻是休閑的,隨意的。一個大圓盤,一個噴水池,一些雕像,放著一群鴿子,就是廣場了。白金漢宮門前的廣場差不多也是一樣。特拉法爾加廣場的納爾遜紀念碑把對英雄的崇仰送入云天,這里的廣場,屹然聳起的是維多利亞女王紀念碑。頂端的鍍金雕像高揚著翅膀,仿佛托載著整個城市向天空飛去。環繞著的,是基座上的浮雕,是四角的青銅像。都有各異的造型,都有不同的相貌,而身姿的英健、器宇的軒昂卻是一樣的,具有強烈的穿透力。是人?是神?人,連著國家的歷史;神,連著精神的源頭。凝眸之際,我拉近了同這個陌生國度的聯系。
圣詹姆斯公園、格林公園各在廣場的左右。瞥見墻后閃現的一片綠色草坪、一汪清湛湖水,就知道斜倚的槐柳下,浮散的花香、唼喋的游魚是怎樣伺候著今夏的風光。只嘆我無暇穿過公園金黃色的鐵門,去盡享自然的賜予了。很快,人就被車子載著,悠悠地轉過幾條街道,止住了。我又走在了貝克街上。臨街的屋門漆色很亮,乳白的、淡綠的、深紅的、淺藍的……我怎能說清它們的顏色呢?掛在門上的黃銅牌子拭得很亮。窗下都要擺些花的,綻露著迷人的微笑,如醉。街角的咖啡屋、酒吧和茶室前擺放的桌椅默待客人光顧。我認定這庭園似的街市,是專為生活而設計的。二二一號正好對應著柯南道爾筆下的福爾摩斯居住的地址。把博物館設在這里自然有了根據,似乎比小說家言更能讓人認可。這位偵探的青銅立像就在街邊,圓帽,長衣,清瘦的身子,手里的煙斗,我在電影里認識了他,不覺得陌生。杜莎夫人蠟像館門前的人比這里要多。室內的空間狹小,擺滿世界名人的蠟像,陰暗的光線下,一時倒也真假莫辨。逼真的外表無法代替鮮活的生命感,我的心不獻給綠茵場上的貝克漢姆,不獻給熒屏上的皮爾斯·布魯斯南、瑪麗蓮·夢露,也不獻給歌壇的麥當娜,只因我無法接近他們的內心。我想去海格特公墓,敬佇于青青草地,為卡爾·馬克思和濟慈、艾略特獻花,我還愿意去拉塞爾廣場近處的狄更斯故居,或者走入弗利特街近旁的塞繆爾·約翰遜的故居流連,傾聽他的呼吸。
我對《資本論》的癡迷,正逢年輕的時候。馬克思主義的哲學、政治經濟學在我的意識里幾乎成為人類智慧的全部。大英圖書館因為馬克思而提升了它的人文意義。在世界上的館藏中,大英博物館的涵容量是驚人的,八百萬件典藏珍寶收在這里,觀覽,世界文明史縱使不能親歷,也無妨透過實物而遙想它的點滴。我,一個來自東方古國的文化朝圣者,只恨時間有限,匆匆一走,分作九個展區的博物館,讓我如何看得完?就不免感嘆,當我步入人生時,世界已經衰老。時間攻陷了一座座生命的城池,卻沒有掠去創造的寶藏。埃及區以拉美西斯二世的花崗巖雕像為標志。法老無言,我也無言,心情和默對寶殿中恭供的佛一點也沒有兩樣。物象是那樣宏巨,殿柱是那樣粗碩,令我的視閾一時無法容納,而能夠親眼檢閱古人的遺留,承沐先哲高遠的思想,直至遙溯史前時代,內心又是怎樣的欣喜啊!英國人李斯托威爾說過:“崇高存在于精神上或物質上令人震撼的宏偉里面,它是確定的,而不是捉摸不定的。它既包括我們賦之以崇高感的外界事物的莊嚴宏偉,也包括靈魂的高尚偉大。沒有靈魂的高尚偉大,最高貴的藝術作品和自然都必定會永遠黯淡無光。”隔著歷史之河,我和逝者的交流全賴彼此的目光和心的相印。羅塞塔石碑,這塊黑色玄武巖碑,已經斷去上面的一截,字痕細密,我非古文字學家,怎能認得它們中間的一個?古埃及象形文字、民書體文字、古希臘文字,分占碑面的上、中、下,而記述的都是同一內容:公元前一九六年,孟斐斯城的僧侶寫給法老托勒密五世的信,感謝他免除神廟欠繳的稅款。不必追述拿破侖侵入埃及,在茫茫沙漠中發現了斯芬克斯神像后,他的下級軍官布夏爾怎樣在尼羅河口拉希德港附近的羅塞塔城獲得了這塊古碑,也不必回溯英國人怎樣在亞歷山大城奪去這塊碑,又運至倫敦,我只崇敬那些隨拿破侖軍隊征伐的考古學家,還有那位譯解碑文并創立埃及學的法國歷史學家和語言學家——讓·弗朗索瓦·商博良。自此,刻滿表意、表音和部首符號的石碑,才得以向后世陳述古埃及的歷史,國王托勒密、王后克里奧帕特拉的名字,讓我們看到那個在歷史煙塵中早已遠去的王朝的模糊影像。蘇美爾的楔形文字,讓我的思緒飛往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呼吸著底格里斯河、幼發拉底河原始的空氣;古埃及的象形文字,讓我的精神行抵紅海之濱,在尼羅河、蘇伊士運河的波浪間尋找遠古的文明;而殷商的甲骨文,牽著我的感情,回到黃河流域,心馳于冀南豫北壯曠的原野。羅塞塔碑呀,你和尼羅河、金字塔一起,奠定了古埃及的光榮。我這五千年華夏的赤子,我這受著中華文化熏陶的學人,應為你送上心底的禮贊!
和泥版、石碑、龜甲獸骨一樣擔承著歷史重負的,是畫著彩色人像的棺槨,是緊緊纏裹的木乃伊,我的興趣不愿附在這些僵死物的上面,但還是被接受下來;而陪葬的人物木俑刻繪得又是那樣靈秀生動,和紙草畫一樣美。逝者邈矣,亡魂邈矣。空氣仿佛在此時凝固了,仿佛聽得見天上傳來的聲音:“你好,偉大的神,正義之主……我的純潔就像那偉大的鳳凰一般……”是祭司在棺木前誦讀的《亡靈書》。“每顆心靈的深處都有一座墓穴和地牢,盡管外界的光、音樂及狂歡可能使我們暫時忘卻它們和它們中所掩埋的死者及關押的囚犯。”這話是從納撒尼爾·霍桑的散文《煩擾的心靈》里引來的,那一刻,我的內心被他的思想占據了。其實,我極想看的是馬克思研讀不倦的圖書館,是中世紀文藝復興和希臘羅馬展區,卻沒能如愿。我對人類文明的間接認識變得更為殘缺。沒有直接感覺到的東西,我無法用鵝毛筆把對世界哲學、戲劇的圣鄉的理解細致地寫在羊皮紙上,真切地描述我實時的感受。而一首詩歌卻更鮮明地來到我的喉間,并且不待我去吟誦,早已傳遍世界。是濟慈的《希臘古甕頌》。我照著友人顧子欣先生的所譯,節抄在這里:
你,未被劫掠的“恬靜”的新娘,
你,“寂靜”和“悠悠歲月”的養子,
好似田園史家,你居然能講
一個如花的故事,比詩更美麗;
在你身上纏繞著怎樣的傳說,
它們鑲著綠葉,講著神,或人,
或兩者兼有,在敦陂或阿卡狄山谷?
啊,是怎樣的人?怎樣的神?
多熱烈的追求?少女怎樣藏躲?
怎樣的風笛和鈴鼓?怎樣的狂舞?
…… ……
啊,古雅的造型,優美的姿態!
你身上綴有石雕的少年和少女,
還有樹林,草地——已被人踐踩;
你,寂靜的形體!你將我們的思緒
引向永恒:啊,冰冷的牧歌!
當這一代人將在暮年中消殞,
你仍將存在,伴著另外一些
憂傷,你將如朋友告慰后人,
“美即是真,真即是美”——它包括
你們所知道和該知道的一切。
我該怎樣描述館內的雕像藝術呢?許多都殘損了,頭顱、臂膀、衣飾……我想在端詳中復原它們的姿貌實在是一種癡愿,而藝術傳統在歲月殘酷的磨蝕中承續至今,又使我欣慰。東方館的壁畫、摩崖靈性飛動,飛天離開敦煌莫高窟,翩舞在異國的天空;云岡佛像也從晉北的武周山南麓在他鄉現身。這里沒有戈壁呼嘯的熱風,沒有羌笛夜伴的涼月,望一眼,我的懷鄉的心喲,又是怎樣的依依。
我是和一位生著古典面容的老人對話,循著他內心的路徑,回到古代的光榮,回到歐洲文明的源頭。
但是毫無“束縛”了:晚飯的鐘聲
敲出了重大的相會的時辰……
拜倫在《唐璜》的第十三歌中這樣地詠嘆。此節詩恰好能配著我正見到的景象。因為當我走進倫敦塔的一刻,夕陽的最后一抹斜暉剛剛映射到泰晤士河的緩流中,瞬間散成萬千碎星似的光斑,燦紅地閃爍起來。深深的城壕里,青黃的淺草在晚風中輕搖,沒有水的纏繞,和紫禁城前的護城河不全一樣。一道橫在壕上的石橋通向這千年城堡拱狀的大門。我走進去,迎面吹來森冷的風,我好像聽見低悶的鐘聲沉重地震響,是從中古世紀傳來的遺音呀!諾曼王朝度過了它最后的時日,在泰晤士河北岸留下這座石頭建筑。哥特式的尖頂不見了,敞亮的窗戶不見了。除去中塔、鐘塔、白塔、血腥塔、拜沃德塔、韋克菲爾德塔聳起的淡綠色半圓形樓頂外,這組建筑的上部雖有一些起伏,整體仍然是平的,厚實而封閉。萬乘之主把自己鎖入箱子般的石屋,在空間上切斷同民間的聯系。在泰晤士河邊的一隅,征服者威廉建構起自己心靈的疆域。
燦燦的寶石、瑩瑩的珠玉展列于一排幽室里,從寬長的鑲金繡衣、從高貴的帝國皇冠、從神圣的王室權杖上閃耀著微光,又給枝形燭臺上幽幽的光暈襯著,更顯出一派繁麗、晶瑩、華美,魅惑觀者的雙眼。先秦的李斯所說昆山之玉、隨侯之珠、和氏之璧、翠鳳之旗、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得其仿佛吧。這琳瑯滿目的珍寶,歸屬于斯圖亞特王朝的安妮女王還是漢諾威王朝的維多利亞女王,或者是溫莎王朝的伊麗莎白女王?我又怎能知道?我只慨嘆,這古筑、這珍玩不受時光的裹挾而存留至今。“若夫藻扃黼帳,歌堂舞閣之基;璇淵碧樹,弋林釣渚之館;吳蔡齊秦之聲,魚龍爵馬之玩;皆薰歇燼滅,光沉響絕”,我又默念起這寫古句,想著我們那些毀于風雨和兵火的木構的古建,不禁要和南北朝的鮑照同發蕪城之嘆。衣袍上閃爍的珠玉,銀河似的擁襯著王冠上那顆最亮的寶石,我恍如遙看一天奔星。“華貴的生活往往是一種寂寞的空虛。”我把這話在心里復說,依稀品出一點兒深意。
石頭城既這樣的古老,珍寶既這樣的璀璨,約克公爵(安德魯王子)為榮享著VIP禮遇的我們舉行的招待酒會和晚宴,就具有了隆盛的儀式感。
我們站著,每人手里一個高腳杯,杯里淺淺地斟著淡黃色的安德魯·克盧埃特級香檳。微笑的侍者端著盤子走動,讓客人品嘗精心制作的開胃點心:澆了辣根汁和香蔥末的約克郡小布丁加鮮嫩烤牛肉、添了五香梨和番紅花酸辣醬的肥鵝肝與奶油蛋卷、淋了魚子醬和奶油汁的炸龍蝦、抹了羊奶酪和杏仁酸辣醬的干酪油酥脆餅。曼妙的室內樂是從三位黑衣女子的指尖和唇邊發出的。她們抱在膝旁的豎琴,她們橫在頰前的長笛,夢幻般地飄出圣-桑的《天鵝之死》和巴赫的《彌撒曲》。她們的臉上含著嫵媚的笑意,演奏優雅、柔緩、嫻靜,眠歌一般純美,音符像透明的雨,飄落在室內,沁進聽者的心。她們啊,像是從愛·布·萊頓的油畫《情切切》里走出來的,雖則沒有白色的曳地長裙,也沒有點點的秋花落在腳邊,而高綰的金黃鬈發卻一樣把她們映襯得光艷照人。
隨著黃昏而來的是宴會和美酒;
談笑風生的茶話會;二人合唱曲,
和著唱的是有幾分神妙的嗓子
(我的心或是頭在回憶時還是發痛)。
四位勞包爾特小姐一時高興要顯一顯身手;
但那最小的兩位更喜愛安靜下來
把豎琴彈奏
——因為在音樂的魅力之外
她們又有優美的頸項,
雪白的雙手和臂腕。
浮到心上的,又是拜倫那首政治諷刺長詩的一節。啊,這王室的饗筵,這豪華的宴飲!經典作品的文學和思想的意義要通過時間才能全面地展示出來。不親臨這謎似的城堡,不呼吸這深宮的空氣,《唐璜》的吟哦,對我終是縹緲的。
據說安德魯王子是自駕車來的,先站在外面和守門人聊天,才上樓進屋。不帶冠蓋氣味,更顯家常化。他魁梧的身形出現在臺上時,幽細的樂聲停下來,眾人屏息聽他簡短的致辭。沒有紙稿,是那種即興的話。他先以主人的身份歡迎來自東方古國的我們到他的家里做客,又用文雅的語句顯示王室的良好教養和貴族的瀟灑風度,而倫敦塔的千年歷史則給他的講述增添了自信。眼神、聲調、步態,顯出這位血管里流著王族血液的男子堂堂的儀表,而難以測知實際年齡。
晚宴的主廚曼努埃爾·馬丁照著菜單的名目烹制出一道道肴饌,分別夾進每人面前的碟子。禮節性使一切變得繁縟而緩慢。我的耐心經受著程式化的考驗。我喜歡交混地慢呷著葡萄酒和蘇打水,細品淡咸中的那一縷微甜。菜肴倒因“中西合璧”而有一種特別的風味。不消說點心籃里盛放的蝦餃、扇貝燒麥、中式蔥餃,也不消說雞肉豆薯香菇百葉包,荷葉包裹的帕爾馬火腿,香菇和姜蒸智利鱸魚,咸魚、辣椒加蔥爆炒芥蘭,只那毛豆、黑菌、干辣椒爆炒四川本地龍蝦,豆腐加中國芥末烤牛肉,琵琶烤鴨,梅菜糯米飯,又叫一片鄉情到心頭。我意不在食其味,而在體會主人浸于盛饌中的熱忱。日光消盡,此時的夜色定已深了,仲夏的月華也幽幽地照上高大的樓墻了吧,低頭思故鄉的我不免又在心底輕輕地吟起唐詩了。那三位貌美的女子又開始了演奏,細指的一彈一捻,輕柔、舒徐、和婉,把裊繞的樂音送到我的耳邊。無論是立于側的“佳冶窈窕趙女”,還是“東都妙姬,南國佳人,蕙心紈質,玉貌絳唇”,珠圍翠繞,都是中國古人筆端的形容,看看這眼前的情景吧,和西方的有何相差呢?
這仲夏皎好的良宵喲,雖被她們的嫵媚打動,卻只能在心頭思慕著了。走到院里,覺出微微的涼。清冷的月光下,四圍的高墻投落片片暗影,一扇扇黑黢黢的門,像張開的洞口,伏設著通往昨日的秘道,使這座中世紀的古堡愈顯得幽奇、神秘。千年的光陰逝去了,這座王宮,這座要塞,這座牢獄,這座刑場啊,飄響過耽樂中的弦歌,飄響過凌虐下的呻吟。誰能從斑駁的石頭墻上辨識出那片染著凝厚而發黑的血跡?宮闈深深,令人憶起桂冠詩人的賦詠和哥特小說的情節。
陰冷的夜風從河面吹進宮堡。凄迷的月色正添濃了閉城表演的儀式感。我聽到一陣陣口令從暗處傳來,聽到門軸艱澀地轉動,聽到厚重的門扇關合時沉悶的一響,聽到皮鞋的硬底和石板甬道相摩的嚓嚓聲,聽到長串的鑰匙從鎖眼拔出,又在手里嘩啦嘩啦的擺動聲。那位守塔的老年侍衛提著幽靈似的風燈走遠了,燃著的半截白蠟散放出幽微的光芒,把幾步之內的物影映亮。鑲有紅色衣邊的半長灰色制服隨著沉實的步履擺動,寬大的帽檐下,是一張陰郁的臉。緊隨在他身后的是四名持槍的衛兵。人影漸漸遠了,腳步聲漸漸弱了,那彎銀月也朝夜天更深處退去。歷史的足音只能響過一次,而在黑夜來臨時舉行的閉城儀式據聞已傳續千年。附生在君主政體上的皇室禮儀,不是對傳統的復制,而是歷史的一部分。
待從城堡踱到泰晤士河濱,我也離開了一具散發著朽氣的衰軀。我輕吸著水上清潤的空氣。太陽早已沉落,兩岸明滅的燈火在波面流瀉最后一縷彩光。(未完待續)
作者檔案
馬 力:國家一級作家,高級編輯。著有散文集《鴻影雪痕》《南北行吟》《走遍名山》《走遍名水》《什剎海的心靈游吟》,文學評論集《山水文心》,專著《中國現代風景散文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