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神木

家鄉神木地處偏遠塞上，貧窮落后。如今，這片神奇的土地因煤炭開采而一躍成為中國的科威特。無論它貧窮還是富裕，無論身在何處，各式各樣獨特的美食總會紛至沓來涌入腦海，令我從舌尖到心尖激蕩不已。

美食者，未必大魚大肉山珍海味。總需常吃不厭，常不吃則念茲在茲，不可替代。一個人一輩子都喜歡的美食，是童年時長期占據你味蕾的那一抹熟悉的味道，那一抹你說不清楚，卻記得清晰的味道，會成為鄉愁，伴隨著你飄在天涯的身心，在某一個時刻，莫名地勾起你對故鄉，對親人，對童年的切切回憶。

粉糊糊

粉糊糊是神木的特色吃食，粉糊糊是神木人的最愛，粉糊糊在神木縣有很多故事。

粉糊糊是用磨粉面的豆漿發酵之后加入小米、扁豆，或者豇豆、麥子等物熬煮，最后佐以用熱油熗炒過的酸菜或者沙蓋。一鍋子粉糊糊便新鮮鮮、熱乎乎地登場了！

好的粉糊糊味道微酸可口，咸淡正好，稀稠適宜，米豆綿軟。不僅如此，它還是一道窮富通行的美食。家鄉神木，不論窮家、富家都可以熱騰騰煮一鍋子來享受。他們會吟唱：沙蓋菜和進了粉糊糊飯，任旁人說白道黑咱也不要管！

如此受神木人熱愛的粉糊糊，對許多外地人來說卻偏偏是個異數，怎么努力都是難以接受。一個外地朋友在我竭力推薦下，喝了一口之后，直呼什么玩意兒呀，簡直令人作嘔，這輩子不會再喝第二口。

原來，粉糊糊與人的味蕾，也有緣分的說法。無緣的話，不光對面不相逢，含在嘴里都會弄出傷別離的大動靜。

神木人卻不管這些，他們死心塌地愛著粉糊糊。粉糊糊在神木有很多典故，最著名的是：不要小看粉漿飯，吃倒塌財主沈十萬。

說起吃粉糊糊的店鋪，神木人會異口同聲地說：到武二寶那里喝上一碗。這已經是共識。二寶把粉糊糊生意做成了品牌，的確不容易。不過后來，大概是錢賺得多了，隨著經營品種的豐富，我覺得他家的粉糊糊無論味道、稠稀，都在逐漸起變化，有了哄人的意思。這是一個值得深思的事情，創業容易守業難，品牌效應怎么讓它持續發揮，還真不是那么簡單。二寶該好好學學企業管理方面的知識，千萬別把神木人心中這塊美味的牌匾砸在地上。這里包涵了太多人關于這座小城的溫暖記憶。

母親做得粉糊糊甚是好吃，只是做起來費事，吃起來也就喝那么一碗了事，而且你打不多時就想喝一碗，做得少了不像個樣子，總需滿滿一大鍋熱騰騰煮了，許多人分而食之，才覺得血脈通暢，有滋有味。神木人隔三差五總有喝一碗的愿望，所以一般都會選擇在店鋪里隨時喝上一碗。這玩意兒，你自己待家里，悄沒聲息喝著，感覺總不對路。很多人吱溜吱溜湊在一起喝得酣暢，才是喝粉糊糊的完美境界。我覺得，這也是二寶生意興隆的一個原因。

外地人對粉糊糊的評價，褒貶不一。神木人卻壓根兒不理會別人的味覺是否能接納，總將這一美味堂而皇之端來招待四海賓朋。國家領導人，中央首長，親戚朋友，凡是來到神木的客人，都會被神木本地人興沖沖推薦品嘗一碗粉糊糊。不曉得他們初次品嘗會是什么感覺，不曉得他們心里對這一碗怪異的粥飯有什么評價。神木人才不管這些呢，就是將自己認為好的東西毫不猶豫端在你面前。這是我們神木人性格中可愛的一面，總是那么急切地愿意與人分享。

粉糊糊是寬容度非常高的食物，與什么東西都可以搭配享受，山珍美味、豆腐酸菜，都可以與之一鍋子煮了。它什么都不排斥，但無論你放什么都難改本來味道。

這是值得好好玩味的現象，如果做人也能做到粉糊糊的境界，來者不拒，一心接納，卻永不失固有本色，那必然會是一個有著坦蕩的心和錚錚鐵骨的偉丈夫吧。

蓂 莢

單單看這兩個字，會覺得很生僻。很多人可能不曉得是指什么，即使是地道神木人。當我告訴你，我們滿大街的小吃鋪招牌上寫著的：抿節、抿夾、抿莢、抿尖等等字樣，嚴格追究起來，我覺得應該統一成“蓂莢”。

時代變遷，古老的詩意消失得不著痕跡。誰能想到，神木人的餐桌上，最尋常的一道飯食里，包涵著一個神奇的典故。

相傳，堯帝的宮前栽種著一種奇特的植物，每月從初一開始，每天長一顆豆莢，持續到十五。十六開始到三十，又會每天落下一顆豆莢。堯帝觀察到這種植物的神奇之處后受到啟發，把豆莢從生長到落完這一個循環的過程的三十天，定為一個月。神奇的中國老祖先，因蓂莢的更換來推定時日。從莢的數量多少，判定是何日，真是既有智慧又有詩意。

莢，豆科植物的長形果實。我們打小吃慣的蓂莢，要精選上好豌豆，再加以少量小麥磨為面粉作為原材料。這道飯食，媽媽教給我的發音為“蓂莢兒”。神木是兒化音盛行的一個地方，每遇親切表述，尾音總會拖出一個長長的向上彎的“兒”的發音。說起來松脆婉轉，聽起來輕松舒坦。

蓂莢是一種將本地土生的粗糧，經巧手婆姨們精心制作而成的面食。磨好的雜面舀一點兒放到盆里，呈淺淡的黃色，即使只是生面，也有著豆類特有的香氣。榆林南面的綏德人的習慣，是將和好的面團放在密布篩孔的特制蓂莢床上，用手掌抿壓而下，成一寸來長的小節，彎彎曲曲的。

而我們神木人，簡化了許多，將和好的面裝入一個用木頭制作的，底部是用薄鐵皮打上均勻的孔眼的缽子里，雙手擠壓而出，神木人有稱之為“捏缽子”的，也有照樣叫做“蓂莢”的。

無論神木人的做法，還是綏德人的做法，終歸其實是一種東西。在這里我愿意將其統稱為：蓂莢。多么令人遐想萬千的名字呀。

待蓂莢下鍋稍稍煮一下，澆上預先做好的哨子湯，湯內有鮮嫩的羊肉塊、豆腐丁、土豆丁、豆角丁、黃花菜、海帶等等，并佐以腌韭菜、芝麻鹽、辣椒油、香菜等，吃起來味道變化豐富，卻口感清淡不膩，特別是那一股撲鼻而來的豆香味兒，簡直令人迷醉。

陜北人吃面講究頗多，素有“油蕎面、醋豆面”的說法。蕎面喜用豬香油熬煉而成的油和特制的老黑醬拌起吃。豆面不光要澆上配制得色彩艷麗的哨子，還要放芝麻鹽、辣椒油、芫荽，頂重要的是別忘記倒一點兒醋，這樣吃起來才夠味。不曉得別人咋樣，反正我是極喜吃醋的家伙，吃面食沒有醋，簡直無法下咽。

“河出圖、洛出書、蓂莢發、芝草生。”這是古人推崇的極祥瑞之事，到我們這一代，無論這一切多么遙遠，端起一碗熱騰騰的蓂莢在手上，總會莫名其妙地感受到有一種微妙的幸福，隔著久遠的時空，與我神奇相遇。

黃瓜調白面

超市買東西，看到用竹子做的小小對臼和杵子。一時驚呆，反復把玩欣賞，猶豫該不該買。老公一連聲催促，買上，買上，回去搗蒜，做黃瓜調白面吃。

小時候，若逢隆重地吃一餐好飯，媽媽就會囑咐我，搗一點兒蒜。那時家家戶戶都有瓷制的小對臼，配上結實的杵子，專門用來搗蒜。小瓷對臼搗碎的蒜泥，白白的，黏糊糊的，配上陳醋，來兩滴香油，異香陣陣撲鼻而來。可以蘸餃子、就排骨、調涼面、拌涼菜。

聞著廚房飄出的美味，幼小的我搗蒜總是風打連忙，動作飛快，雀躍的心，似乎要振翅。急匆匆一陣亂搗，顛顛地跑到媽媽跟前，著急問，好了沒。媽媽看一眼對臼，總是說不行。我只好蹲下又一陣嗵嗵嗵。如是反復幾次，才能得到媽媽認可。在我的意識里，蒜搗好，飯就可以吃了，當然迫不及待。媽媽看我急躁，便說，厲害的人搗得蒜才會辣，才夠味好吃。當時以為厲害就是用很大的勁，死命搗。所以每次搗蒜，制造出來嗵嗵嗵的聲音，便有些驚天動地。我性格缺乏溫婉雅致，在幼時搗蒜時，就露出端倪。

慢慢長大，不再風風火火一味使蠻勁。理解了媽媽所說的厲害，其實就是慢工出細活。不溫不火，持之以恒，力量和緩，搗出來的蒜泥當然均勻細致，辣味十足。對應到人生，也是一樣，成大事的人，無一不是持續不間斷緩緩發力。

每年夏天，黃瓜一上市，媽媽便會興沖沖做黃瓜調白面給我們吃。原材料很簡單，主料是白面、黃瓜、豆腐。調料是鹽、醋、蒜泥、芝麻、幾滴香油。擔心吃涼面壞肚子，媽媽會放少許姜面。

做法也簡單。黃瓜擦絲豆腐捏碎待用，然后，加入調料攪拌，芝麻和蒜泥不妨多放一點兒。建議選用揪面片，煮好后撈入涼水盆里稍微浸泡變冷，控干水，放到剛剛做好的黃瓜和豆腐拌成的菜里，攪拌均勻，就可以美美享受。

我的一位親戚，可謂專業吃家，指點我說，正宗的神木做法要具備四點：一是東鄉黃油，二是披頭芝麻，三是緊邊疙瘩，四是紫皮大蒜。哦，這里面的文化真豐富，有待我們慢慢鉆研探討。

總之這是一款非常清爽的飯食，陜北人崇尚厚重口味，大塊吃肉，大碗喝酒，菜肴多喜腌制、風干。相比之下，黃瓜調白面的吃法新鮮爽凈，簡直溫文爾雅、意趣清恬。

小時候，整個冬天的菜式基本是腌酸菜燴土豆。到了夏天，來一碗一清二白的黃瓜調白面，立即神清氣爽。媽媽每次并不單純做黃瓜調白面，她怕我們吃涼面太多不好消化，還會弄一點兒哨子，然后和成一盆子噴香的湯面，先吃一碗涼面，再來一碗熱熱的湯面墊底，碧綠的芫荽漂浮其上，好看又好吃。兩碗面下去，肚子溜圓，滿足感一發不可收拾。

羊肉熬茄子

小時候，對于羊肉熬茄子這道飯食，并不是特別感興趣，因我覺得羊肉有一股膻氣。媽媽總說：憨得知道甚了。羊肉熬茄子，香死王年子。

也不曉得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的味覺一下開竅，品出這道飯食不可抗拒的香，一發不可收拾地愛它到現在。

羊肉熬茄子的做法很簡單，肉煮熟之后放入土豆，土豆快熟時，下入茄子。豆腐需要單獨在另外的鍋里舀點兒肉腥湯，加入調料和鹽，煮入味。或者也可將豆腐先放入菜鍋和土豆茄子一起煮，待到土豆和茄子綿軟之后，再把豆腐盛出來，用勺子將茄子和土豆扎成泥狀，再加入豆腐以及生蔥末攪勻，便可吃得哼哧哼哧，不能言傳。

說起來簡單，做起來方知，一切中國菜的火候，都不是那么容易掌握的，啥時候放土豆，啥時候放茄子，啥時候放豆腐，豆腐放進去后，怎么用勺子攪拌，都需要不斷體會，才能掌握最佳狀態。

這么簡單的菜式，卻是挑剔的。羊肉必須用神木本地的才能做出那股子香味。我旅居西安期間，無數次用超市里賣的羊肉做這道菜，總覺得缺了點什么。

不光是羊肉挑剔，即便是豆腐，也需要用本地的，才能煮進去肉味，吃著軟硬適中，可口宜人。西安的豆腐，有老嫩兩種，老的生梆鐵硬，如同嚼泥；嫩的稀爛綿軟，放入菜鍋便不成形狀，如同豆腐沫。每每吃著西安的豆腐，便覺得這大城市里生活的人們好可憐，竟然要每天吃這樣的豆腐終老。

當然還有蔥，本地羊肉需與本地紅蔥配合，才能壓得住，才能使羊肉的膻腥之氣幻化成美味。原來，羊肉與紅蔥是前世私定了終身的，一旦拆開它們，便會失去它們配合起來不可言傳的美好。若用城市里人們慣用的白蔥和本地的羊肉搭配，萬萬不行的。你聽，羊肉在低低告訴你：俺只念木石前盟。

還有茄子，首先你得選用不太老的，否則茄子肚子裹的碎碎的籽，會影響這道菜肴入口纏綿的口感。健康專家一再告誡人們，茄子皮是防癌食品，可是我覺得，如果不去皮就放入茄子，出來的菜色便是黑乎乎一鍋子，讓人了無食趣。茄子去皮之后，出來的菜色便是白白的，帶著一點兒茄子肉的淺綠，煞是提人胃口。

寫到這里，需要緊閉嘴唇，怕口水掉到鍵盤里，更怕我就是那個王年子被香死了，可夠無辜的！

豬肉韭菜餃子

豬肉韭菜餃子伴隨著春天，伴隨著草色泛青的溫暖季節，年復一年款款走到我的童年。

冬的氣息退得漸無蹤跡，春回大地的時候，韭菜似乎總是最先覺醒的。在它舊有的根上，越過蒼老與荒涼如白發般的緊緊纏繞，努力冒出新芽。如此纖細的一根根、一叢叢在風中柔柔飄搖，忽然有一天，身子有那么一點茁壯的意思了，細細的葉子長成了，韭菜的香味濃重了。

這個時候，便是神木人隆重做一回韭菜餃子打牙祭的最佳時刻。現在的蔬菜大棚，把一切都搞亂了，韭菜餃子是一年四季隨時可以吃的食物。我卻無比懷念，每年春來時，在春風的溫暖吹送下，滿含激動將一顆顆熱熱的韭菜餃子，塞進嘴巴里的那種幸福。

是的，兒時吃韭菜餃子的時候，我的心是激動的。這不是隨時可以吃的食物，在那個年月，這是一道很尊貴的美味。吃得起韭菜餃子，是生活富裕的證明。用韭菜餃子待客，那就是很尊貴的客人。平常人家一年也就吃那么一兩回，總要等上個時逢八節的隆重日子，才大張旗鼓操辦著吃一回。

在神木羊肉多用來吃扁食，是水餃。豬肉是與韭菜、豆腐、粉條一起做餡吃蒸餃。水餃和蒸餃的捏法大不同。水餃沒有格楞楞，平平的將面皮兩端捏合在一起，唯一的要點是捏嚴實，保證入水煮的時候不開口。每年正月初一的早晨，必然要吃羊肉扁食，不能捏有格楞楞的餃子，媽媽總說：這樣的話，一年就平平安安沒有格攪。這一天的扁食里，媽媽還會包進硬幣，以測全家人的財運。我從小到現在，常常會第一個吃到包著硬幣的扁食，可壓根兒沒發啥大財，想來這個不作數。

有了正月初一的扁食墊底，以后日月里吃餃子怎么個捏法，就沒有禁忌了。所以神木人做豬肉餃子的時候，就發揮了極大的巧勁。餃子格楞楞捏得勻勻的，細細的，端端的一條線過去，非常之巧妙好看。似一條小小的魚一樣。媽媽說胖人捏得圓餃子，瘦人捏得細餃子。我聽了之后，便常常把餃子捏得細長細長的，依舊沒能制止身材不斷往寬拓展的勢頭。

蒸餃子也是有講究的，往蒸籠上放餃子的時候，不能先把外圈徹底填滿，要等里圈的餃子都放好了，最后才合口。我常常是一圈擺滿了再放一圈，媽媽就說，這樣放不對，要留個口口，以后做事才不會自己把自己圍住，做甚事都要先想好怎么做給自己留下出口。

我以前總覺得媽媽嘮叨，講迷信，簡直太沒文化。等我明白媽媽對我的所有不經意的囑托和教導都含了很深的文化。這個時候，我也老了。這世界上很多東西，總是經過歲月的積淀，你才能理出頭緒來。

搭過世博游的末班車，返回陜北的時候，時已晚秋，涼氣深重。下了飛機，迫不及待問媽媽：吃什么？她在電話里說：韭菜餃子！我的心剎那間激蕩起來，似乎有人按了季節的遙控器，春天撲面而來了。

豬肉韭菜餃子于我，不光帶來滿嘴生香的好享受，也伴隨著母親春暉般的愛，久遠地滋養我。所有看似簡單的飯食里都飽含著愛、思考、實踐、分享、接納、寬容、嘗試、變化。回想小時候媽媽做好吃的給我，總是同時想起她不經意告訴我的一些人生道理，當時懵懂不知，反感那樣細碎綿長的嘮叨。現在認識到那些最平常不過的嘮叨里，是深沉綿長的愛。

無論外面的菜式如何日新月異變化，對我來說，地道的神木味兒，才是舌尖最眷戀的。母親用一餐一餐的飯食精心喂養，讓我從舌尖到心尖都被幸福充滿。不光給了我強健的身體，更帶給我無限溫暖的回憶。現在是個全民呼喊瘦身的時代，無論臭美的人再怎么叫囂，人總歸是要吃飯的。無論什么時代，好身體是最大的資本，這個道理是不會變的。

成家之后，我也喜歡鉆入廚房，大動響器做美味的神木飯食喂飽老公和兒子。這個時候，更加體會到，女人做出來的飯食，不僅僅營養身體，更滋養心靈。一粒米，一片面，一塊菜里蘊含著做飯者的心和深深的愛！

作者檔案

薛曉燕：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協會員、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出版、發表文章幾十萬字。榮獲2010年全國散文作家論壇征文大賽一等獎。2011年華語文學創作筆會散文類二等獎。2011年第六屆全國煤礦烏金文學獎。2011年中國散文年會最佳散文二等獎。出版散文集《萬千燈火》《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