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生活在現實生活中。我們生活著的現實如火如荼,我們的小說家深入到如火如荼的現實生活當中,寫出了貼近現實的小說,觸動了千千萬萬讀者。千千萬萬讀者在小說的現實中喜悅或者哀傷,千千萬萬讀者在小說的現實中迷茫或者警醒。
我們生活在現實生活當中,我們也會陷落在現實生活當中。我們常常被現實生活弄得十分的“現實”,那是因為我們希望生活更加美好。然而有的時候,因為我們非常的“現實”了,我們反而顯得十分的狼狽,甚至還會丟失很多寶貴的東西,比如尊嚴,比如親情,比如良知……在現實生活中,很多東西是在得到的時候丟失,很多東西又是在丟失的時候得到。小說家們站立在現實生活當中,他們觀察著、思考著,他們書寫得到與丟失,他們描繪痛苦與歡樂,他們感嘆人生,他們謳歌,他們也批判,他們的思考使他們的小說擁有了深刻的意味。
我們生活在現實生活當中,當我們發現自己陷落在現實生活當中難以自拔,可能會產生一種難以言說的焦慮。當我們真的產生了一種難以言說的焦慮,我們的思緒可能會逃往另外一個地方,比如郊外的田野,比如一件陳舊的事物,比如童年時代的無憂與甜蜜……小說家亦如此,他們也可能會陷落在一種難以自拔的現實當中,當激情出現了短暫的冷卻,當閱讀別人的時候,他們會發現,有的同行并沒有忙碌在這個眾人聚集的地方,他們在耕耘另外一片沃土。
比如遲子建。喜歡遲子建小說的人可能都會琢磨這個遲子建。這個遲子建似乎壓根兒就沒有來到過我們特別現實的現實社會,她寫《白銀那》,寫《日落碗窯》,寫《踏著月光的行板》,寫《青草如歌的正午》,寫《逆行精靈》,她寫了中篇寫短篇,寫了短篇又寫長篇,我無法把她的作品讀完,但我覺得這個遲子建值得琢磨,后來我想,這個遲子建可能并不是不愿意與我們這些生活在現實中的人為伍,她寫的東西其實是現實中的童話或童話中的現實。
在這里,我們一起來讀遲子建的兩個短篇,一篇是《霧月牛欄》,刻畫了一個孩子。另一篇是《清水洗塵》,刻畫了另一個孩子。
先讀《霧月牛欄》。牛欄是霧中的牛欄,而“霧月”卻不是說有霧有月亮的一個朦朦朧朧的夜晚,而是說,在那樣一個獨特的地方,每年有一個月的時間,總是大霧彌漫的天氣,小說就在霧靄當中鋪展開來。遲子建刻畫的這個男孩兒名叫寶墜。故事開始的時候,“寶墜在暗夜中傾聽牛反芻的聲音。這種草料與唾液雜糅的聲音使他陷入經常性的回憶。他總覺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裹在這聲音里,可回憶像深淵一樣難以洞穿,他總是無功而還。”不幸的是,這個叫寶墜的孩子沒有親爹,而且他還弱智。值得慶幸的是,他的繼父很愛他。但是他的繼父也快死了。
繼父是個善良的繼父,也是個性情憂郁的繼父。寶墜原來并不傻,幾年前,因為一個難以啟齒的理由,繼父一拳把他給打傻了。繼父善良,他平常一點兒也不虐待寶墜,他并不是故意要把寶墜打成傻子。善良的繼父為了這一拳無比的后悔,無比的內疚,內疚成了他永遠的疼痛,后來他就病了,“繼父大約是快死了的緣故,這一段他幾乎天天都來牛屋和寶墜說話。有時他一言不發地撫摸寶墜的腦袋,眼睛里漫出混濁的淚水。寶墜就說:‘叔,你餓了?’因為他餓極了就想哭。”
寶墜對繼父的內疚渾然不覺,對死亡也沒有概念,但是,大霧之下,一種憂郁的氛圍還是影響了他:“霧氣使牛屋的早晨根本不像早晨。有霧的日子寶墜就格外想哭。他坐在炕上,環顧著愈發顯得昏暗的牛屋,不明白那霧怎么年年都來。”我們看到,弱智的寶墜有時候也能夠想一些事情,一個孩子弱智,卻也有自己獨特的心靈。他問“叔怎么還沒死”,問得特別輕松,好像盼著叔快點兒死去。當知道叔死了就不能和母親在一起了,他竟然說“再來個活的叔和她住一起”。但是,一種莫名的憂傷還是進入了他的心,“寶墜跳下炕去吃蔥花油餅。他將餅平攤在桌子上,然后將土豆絲卷上。奇怪的是他以回屋見叔為代價換來的美食并未給他帶來快樂,他的胃里好像塞滿了棉花,再吃進什么都顯得多余。”在遲子建的敘述進程中,寶墜的傻,寶墜的單純顯得可愛而又可笑,而寶墜的憂傷,這個弱智孩子的憂傷,卻又令人心疼。還有繼父,繼父的內疚;還有母親,母親的焦慮;還有雪兒,雪兒的憤懣和寬容,這些都在敘述的過程中迎面撲來,讓我們來不及思考就被捕捉到大霧當中去,就來到霧一樣的憂傷當中了。
寶墜喜歡牛,喜歡住在牛欄里,即便是母親和繼父多次懇求,他也不愿意回到自己家里,回到人居住的地方。后來,他養的牛終于生出了小牛犢,“寶墜再去草甸子放牛時隊伍就擴大了。他想他的隊伍會不斷壯大下去,最終他會被牛群所包圍。他會了解每一頭牛的脾性,懂得它們每做出的一個舉止所蘊含的內容。牛屋的白樺木牛欄的梅花扣會越聚越多,一朵朵相挨著開放。那時他趕著一群牛走在村路上會有多么風光啊。”弱智的寶墜不懂得應該與他可憐的繼父溝通,也不聽從他那焦慮的母親的叮囑,但他卻擁有自己的幻想,事實上,寶墜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霧中的牛欄離我這個特別現實的現實社會十分遙遠,牛欄中的寶墜又距離大霧中的現實社會十分遙遠。在我們的目光當中,那個霧靄中的境界充滿了哀傷。在寶墜的目光中,那個霧靄中的境界雖然出現了短暫的憂傷,卻存在著溫暖的牛欄,更鮮活著可愛的牛群。這樣去理解,那霧靄之中似乎又會浮現出微笑的面孔。
我們是生活在現實中的正常人,生活在現實中的正常人要面對現實,無法像寶墜那樣生活。我們這些生活在現實中的特別現實的人,甚至可能無法理解遲子建制造這篇小說的意義所在。但是,那霧靄中的牛欄,那個童話的境界中的孩子,卻不知不覺留在我們的記憶當中了。
現在讓我們來讀《清水洗塵》,讀《清水洗塵》就等于是探望了另一個孩子。這篇小說講洗澡。在一個叫做禮鎮的地方,人們每年只洗一次澡,春節即將到來的時候洗。一開始我們就看得出來,這個叫禮鎮的地方距離我們正在生活著的現實也十分遙遠,我們這些生活在現實中的人們經常洗澡甚至天天洗澡還不滿足,還要洗桑拿泡溫泉。而禮鎮的居民們卻過著另外一種生活。
在這篇小說里,遲子建刻畫的另一個孩子叫天灶。天灶一年才有機會洗一次澡,但是,在每年臘月二十七禮鎮人洗澡日子里,天灶卻并不覺得愉悅。因為“天灶從未擁有過一盆真正的清水來洗澡。因為他要蹲在灶臺前燒水,每個人洗完后的臟水還要由他一桶桶地提出去倒掉,所以他只能見縫插針地就著家人用過的水洗。那種感覺一點兒也不舒服,純粹是在應付。而且不管別人洗過的水有多干凈,他總是覺得很濁,進了澡盆泡上個十幾分鐘,隨便搓搓就出來了。他也不喜歡父母把他的住屋當成浴室,弄得屋子里空氣濕濁,電燈泡上爬滿了水珠,他晚上睡覺時感覺是睡在豬圈里”。這一年,天灶不想用別人的洗澡水洗澡了,他下了決心,今年要獨自享用一盆清水。
我們這些生活在現實當中的善良的人們,一定會覺得這個叫做天灶的男孩子有點兒可憐,覺得他像那個叫寶墜的孩子一樣可憐,他一年只能洗一次澡,還要伺候全家洗,還要用別人用過的水來洗澡。然而遲子建并不是要寫可憐,也不是寫某一地域的貧窮落后,更不是寫催人淚下的苦難。她只是微笑著,讓我們和她一起注視著這個為了全家洗澡的事情忙來忙去的孩子,她寫他怎么惹得奶奶傷了心,寫他這個漸漸長大了的孩子如何在洗澡的時候怕人看見,寫他對妹妹的寬容與照顧:“天灶把臉盆和澡盆一一搬進自己的小屋。天云又聲稱自己要沖兩遍頭,讓天灶再準備兩盆清水。她又嫌窗簾拉得不嚴實,別人要是看見了怎么辦?天灶只好把窗簾拉得更加密不透光,又像仆人一樣恭恭敬敬地為她送上毛巾、木梳、拖鞋、洗頭膏和香皂。天云這才像個女皇一樣款款走進浴室,她閂上了門。隔了大約三分鐘,從里面便傳出了撩水的聲音。”她還寫這個男孩子朦朦朧朧知道了一些人間事理,悄悄地關注著自己父母的情感:“父母還沒有出來,天灶不明白搓個背怎么會花這么長時間。他剛要起身去催促一下,突然發現一股極細的水流悄無聲息地朝他蛇形游來。他循著它逆流而上,發現它的源頭在‘浴室’。有一種溫柔的呢喃聲細雨一樣隱約傳來。父母一定是同在澡盆中,才會使水膨脹而外溢。水依然汩汩順著門縫寧靜地流著,天灶聽見了攬水的聲音,同時也聽到了鐵質澡盆被碰撞后間或發出的震顫聲,天灶便紅了臉,連忙穿上棉襖推開門到戶外去望天。”隨著敘述的推進,我們心中的那種憐憫漸漸淡去,卻嗅到了難以言說的美好氣息,這種美好氣息似乎是和天灶一起嗅到的:“夜深深的了。頭頂的星星離他仿佛越來越遠了。天灶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寒冷的空氣,因為他怕體內不斷升騰的熱氣會把他燒焦。他很想哼一首兒歌,可他一首歌詞也回憶不起來,又沒有天云那樣的稟賦可以隨意編詞。天灶便哼兒歌的旋律,一邊哼一邊在院子中旋轉著,寂靜的夜使旋律變得格外動人,真仿佛是天籟之音環繞著他。天灶突然間被自己感動了,他從來沒有體會過自己的聲音是如此的美妙。”
后來輪到天灶洗澡了,他“覺得這盆清水真是好極了,他從未有過的舒展和暢快。他不再討厭即將朝他走來的年了,他想除夕夜的時候,他一定要穿著嶄新的衣裳,親手點亮那對紅燈籠。還有,再見到肖大偉的時候,他要告訴他,我天灶是用清水洗的澡,而且,星光還特意化成皂角花撒落在了我的那盆清水中了呢”。
這就是天灶的現實,在我們的目光中,天灶的生活是童話,在天灶的目光中,那一盆溫熱的清水,就是他特別現實的現實。還有寶墜,在寶墜的目光中,那大霧過后的燦爛陽光,就是他特別現實的現實。寶墜和天灶,他們都熱愛自己身邊的現實。遲子建制造的童話雖然遙遠而又虛幻,但這童話中的現實卻激蕩了我們的思緒。
遲子建刻畫了兩個孩子,如果與我們現在的特別現實的現實相對照,這兩個孩子就如同生活在童話當中。這兩個孩子雖然遠在天邊,他們卻都在小說中真真切切地純潔著,善良著,鮮活著,所以這兩個孩子又都在我們身邊親近著。他們和我們親近著,不僅僅因為他們天真可愛,還可能因為,我們和他們有著相同相近的本性,我們和他們都渴望幸福在純凈的溫暖當中。
我們愿意走近那霧靄中的牛欄,我們被天灶那一盆清水洗滌了紛亂的心境,這是因為文字的力量。文字的力量有的時候是柔軟的力量,有的時候是堅韌的力量,更有的時候,它們是思想的力量,是心靈的力量。
作者檔案
秦萬里:湖北黃岡人。《小說選刊》 副主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短篇小說《泥人程老憋》《王小曉飛往東京》以及文學評論等若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