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離開這里多久了
地心的巷道一點點地收縮
從采空區吹過來的風
冰涼、咸腥 還夾帶著亙古游魚冰涼的嘆息
海到底離開這里多久了
望著巖層上魚鱗一樣斑駁的花紋
我有時也會想一下這樣的問題
亙古的浩瀚海洋
已縮成清泉般大小的一團
從巖罅間膨脹開 那少女般舞動的瑰麗目光
牽扯著黑暗的發絲向低洼處流淌
它是煤塊的情人? 還是巖層的眷戀
清涼的注視掛在巷道里的鋼梁鐵柱上
地心的氣溫陡降了數十度
白帆何在? 水手何在
歲月的船只拋錨之處
炙熱的煤壁全都沉吟不語
我從手捧的炭塊中找到了
一片草履蟲的爬行痕跡
鋼鐵的叢林
鋼鐵的樹木一米一米地將地心的空間撐大
軀體堅硬、渾圓、缺少杈枝
通體上下不見一片綠葉
一接近它就能聽見其體內
熱血滾開的聲音
可以隨時長高、也可立刻變矮
宛如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
撐起了地心安全的藍天
在鋼鐵的叢林中行走
我可以聽見頭頂不遠處陣陣悶雷
看到從死神黑洞洞槍口內射出的彈丸
被擋在兩三米的高度開外
鋼鐵的叢林 依靠液壓的力量
一點一點把地心下陷的天空撐住并拔高
每一片叢林下都站著或跪著
一個漆黑的礦工,打眼、裝炸藥、攉炭
地心的叢林深邃、蠻荒、在其中穿行
當我們站著時就頂到了蒼穹
當我們跪著時就接上了地氣
鋼鐵的樹木站得筆直
軀體堅硬、渾圓 通體上下不見一絲綠
像我們的骨架和意志離開肉體突出地站立
當一陣清涼的微風斜過地心之時
我卻聽見它們夢里萌發的綠葉
嘩嘩地掀開地心無邊的黑暗
每一片綠色的裙裾都可能承載著
一噸礦工靈魂里的春意
停電事故
突然停電 通風機才停轉幾十秒鐘
瓦斯檢測儀中 沼氣危險的臉已經清晰可見
檢查員和班長的爭論還在繼續
要錢還是要命的千古話題
也被煤體和周圍的機器次次提起
直至從礦調度電話聽筒里
跑出一頭獅子的怒吼
把掘進工作面推搡得地震般晃了幾晃
大家才綿羊一般慌張地離開
工作面瓦斯超限 再也不用干活了
愁眉苦臉的領導愁成了苦瓜
工人們卻像裝滿蜜罐的陶器
臉上冰冷 內心鮮甜
一班人都睡得嬰兒般寧靜安詳
大家全身的骨節都在 悄悄吟唱著痛快淋漓
我睜眼就看到周圍的黑暗手推車般
吱呀吱呀地 碾過來壓過去的
這么多濃得化不開的好墨
一生一世都用不完啊
打開礦燈
又發現圓筒狀的巷道像大地的一截小腸
裹住我們這幾截無法消化的絮物
緩緩地向時空的盡頭蠕動
蘸 火
上行的大罐開得越來越快
礦工們已經開始搖晃
每個人的頭頂都冒著生命的信息
宛如鋼鐵的體內懸掛的 幾副溫熱的內臟
大罐匝開周圍的長夜 眼前濺起層層的黑浪
一層層波瀾壯闊地翻滾著
大的像山脈 小的如綿羊
炙熱的鐵 升到冬天寒冷的地平線之上時
乘客們的滾燙的軀體中
會響起一陣“哧哧”的聲音
每個人的軀體表面還可能冒起一陣
靈魂一樣輕盈的白煙
宛如一把燒得通紅的鋼刀
被放在冰涼的清水中
一點兒一點兒地冷卻
斷 電
綜掘機轟轟隆隆地開動
喪失了疼痛感的煤體如田間炸裂的黑豆
嘩啦啦地躺下長長的工作面
礦燈晃動 人影匆忙
我從空氣中紛飛的粉塵中
聞見了處女煤的芳香
——億萬年前油松的氣息
石炭紀落葉的味道
“凝固的火焰 綿恒的史詩。”
我用粉筆 在機器鋼鐵的外殼上寫下
這么一句話 然后擦去
地心深處 有一條蜿蜒的萬里長城
晃了晃它黑龍般的身軀立刻恢復沉睡
沉重的綜掘機忽然急停一下 又重新開動
像是它的體內忽然斷電 又立刻恢復
作者檔案
老 井:本名張克良,煤礦井下工人,安徽省散文協會及淮南市作協會員。在《詩刊》《星星詩刊》《揚子江詩刊》《詩歌月刊》《陽關》《雜文選刊》《陽光》《詩神》《青年月刊》《中國鐵路文藝》《安徽青年報》《美國新大陸漢語詩刊》 《牡丹》《劍南文學》《荒原》《打工詩人》《城市詩人》等報刊發表過小說、散文、詩歌等作品。有詩入選《中國2010年度詩歌精選》《中國當代新詩人三百家》。組詩《煤雕》獲第五屆全國煤礦烏金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