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黃土坡,只為一只羊空出來
空為一粒痣 一粒潔白的詞
沒有咩叫,沒有奔跑
一只羊無聲無息地在讀草
在我看來它連鼻息都未翕動
我站在與羊對面的圪塄上
我視線的下面,是窯洞的垴畔和覓食的雞
是一條往上爬的黃黃的土路
是土路上一直弓著腰上升的背一背草的二嫂
那羊是她撒的嗎
黃土坡上只有一只羊
它一動不動,仿佛咬著一根根綠刺往起拔
仿佛一只釘子要釘住快要退出的那一抹青
也仿佛是青草用力攥出的一團白
我不知道,那只羊是否感覺到我的注視
我也不知道,那只羊在偶爾抬頭的一瞥中
我是一棵樹,一株草,還是和它一樣的一只羊
一整天,只有我和一只羊的對望
將村里村外望得空空蕩蕩
雨水打不散羊群
雨水打不散羊群
牧羊人不用目光嘶喊
就將它們團團拴住
雨水打不散羊群
它們把在太陽下撕開的傷口
用細細的秋雨縫上
其實不是雨水打不散羊群
是黃土溝壑突然把草坡咬斷
其實不是雨水打不散羊群
是黃土坡用溝壑的繩子
將羊群背在背上
你看那牧羊老漢
就是繩子挽緊的一顆疙瘩
秋雨密密的手怎也解不開
我是自己將自己打散的一只羊
被故鄉秋雨的鞭子趕著
才回到久違的羊圈
那牧羊人一聲疼疼的喊
喊得我自己將自己打濕
雨水打不散羊群啊
一群羊朝我走來
最初是起起伏伏的羊叫聲朝我走來
后是一股滾滾的羊膻氣朝我走來
繼而是密密麻麻的羊蹄聲朝我走來
在家鄉一條狹窄的羊腸土路上
一群羊 一群久違的羊朝我走來
先看見我的是一只長蝸牛角的領頭羊
它器宇軒昂 踱著細碎有力的步子
抬頭認真地看了我一眼
由此 我突然有了遇見故人的心跳
我甚至以為它要喊我一聲
就像我的叔叔喊我
并坐在太陽曬暖的石頭上抽一袋旱煙
但沒有 一只羊也沒有
羊群把我擠在小道的一側
旁若無人地走過去了
像飄過一團會叫的下著膻味的云
有母羊回頭叫了一聲 一只羊羔
應聲追了上來 我長時間地盯著這只小羊
就像我跑向喊我小名的娘
突然 那只小羊停下來回頭望了望我
我也望了望它
或許我也是一只羊 一只逐草地而走的羊
走著走著 就走成了離群的樣子
上坡下梁的兩罐午飯
要送到地里的午飯
被一個七歲的男孩提著
兩只小手沉重為兩只熏黑的瓷罐
兩罐午飯,從坡下的窯洞
提過沿家里溝,提上簍子坡
經狐子洼,趟過苜蓿地
翻上前梁
這么遠的路,這么厚的黃土
這么多的土坷垃,這么長的溝岔
這么大的太陽,這么高的坎
那么少的蔭涼,那么碎的腳步
那么小的個子,黃土地上會走的
一顆土豆
可熱氣一點兒沒少,飯罐一個沒破
米湯一勺沒灑,熬的菜還是綠的
窩窩頭被籠布緊裹著
在峁上一露頭的飯罐 就喊了聲娘
被他喊疼了的黃土地撩起衣襟
慌慌地擦了擦眼
黃河灘上那個放羊的孩子
肯定是晉陜峽谷擠壓的
那么細 偶爾才有點兒響動
就像老娘绱鞋時從鞋幫鞋底間
緩緩抽動的一根麻繩
一片寂靜呀 許久
黃河灘上才長出幾株孤零零的咩叫
彷佛能看見幾道羊叫聲的擦痕
那個穿短褲的孩子 背對羊群
坐在遠遠的河岸上
如果不是放在身后一把破折號似的放羊鏟
他一定是一塊上岸的黃河石
這個孩子 整個中午都把兩只腳伸進河里
一會兒扔下一串漣漪
一會兒又扔下一串漣漪
仿佛他放牧的是河水 抑或是他自己
稍停 他會定定地看著漣漪
一個個被河背著走遠
只留下他的影子碎了又合上
合上又碎了,寸步不離地守著他
連黃河也沖不走
在黃河灘 一條古老的河
平靜地流淌在一群羊和一個牧羊的孩子之間
只有那只母羊 要把孩子看在心里一樣看著他
并叫羊羔似的朝他咩地叫了一聲
踩著凳子做飯的女孩
讀小學二年級的女孩
留小辮的女孩
小樹芽樣的女孩
看上去像個布娃娃
踩著和她一樣小的木凳
伸長藕似的胳膊
探過灶臺和鐵鍋沿
做飯
有些笨拙,有些危險
仿佛隨時就被一陣風吹倒
現在,她努著小嘴吹著霧似的熱氣
就如她吹干墨跡的一篇日記
這是她暑假里每天必完成的作業
正如她父母在地里完成鋤禾的作業
此時,她正用笊籬撈出小米
小小的身子向后仰著
細細的留海被蒸氣吹動
吹動的還有那小木凳
(那凳子應該是我呀
讓她穩穩地踩著)
風呀,不要吹
一吹小女孩的作業就會撕破
那個踩著小凳做飯的小女孩
如果不是我的女兒
就是你的女兒
或他的女兒
風中的炊煙
起始炊煙只是輕微地左右搖擺
扭著輕靈的身子,如一條銀蛇緩慢地游走
更像幾株蘆葦被漣漪在根部抱住搖著
風漸漸大了,像有鞭子在后面趕著
慌慌張張一路小跑
慌慌張張地摟住迎面飄舞的炊煙
想停下來喘口氣
炊煙低下頭,彎下腰
想看看是誰突然抱住自己
炊煙不住地左顧右盼
摸索著,翻看著,前傾后仰
風拽著炊煙疾速地刮著
炊煙被延伸,拉長,成為一根線
就要啪一聲繃斷
只看見炊煙拼了命地想穩住
它蹬住煙囪,彎著身子,彎成一張拉滿的弓
和風拔河
風刮得那個強,那個緊
村莊上空的炊煙被風編成辮子
攥在手里揪著,像揪著村莊花白的頭發
欲把村莊連根拔起
炊煙抱著頭掙扎著
怎么也擺不脫風的綁架
它們中的一些抗不過風
被拽斷 ,被撕裂 ,就像撕裂的白羊肚手巾
離開鄉親們的頭飄走飄遠
直到誰也看不見
也有一兩縷炊煙,至死把根扎在煙囪里
扎在煙囪下面的炕洞里,扎在連著炕洞的灶火里
扎在吹旺灶火的呼噠噠響的風箱里
聽風箱的叮囑,幾縷炊煙彎下腰傾伏在地面
低矮而瘦弱的炊煙,俯下身子
屏著一口氣臉色由白變青
大風來臨,很多炊煙沒有彎下腰
只有彎下腰的炊煙
和一場大風擦肩而過
彎下腰來的炊煙
讓黃土地一顆提到嗓子眼兒的心
得到一些踏實和安頓
黃河沿上的菜園子
低下去瘦下去的黃河
用卸下的黃土墊高了河沿
墊高了河沿上一畦畦綠色補丁樣的菜園子
并用石頭的針腳釘牢
懂得感恩的西葫蘆、倭瓜
黃河女子似的頭頂一朵朵金色的花
小小的嫩嫩的被藤蔓牽著
站在河沿瞭啥
有年輕婆姨瓷白的小腿
在黃河里一亮,黃河水便在肩上閃著
閃斜了黃瓜細細的腰身
兩位箍白羊肚手巾的老人在菜園里
用馬蓮葉不緊不慢地綁扎著正毒的陽光
和軟軟的藤蔓
有些瓜豆不愿順藤而上
執意要在垂掛的狀態下
讓黃河看著它們長大
如果不是二嫂粗糙的手指觸碰翩翩的蝴蝶
一朵菜豆花就會開放
如果不是小侄女調皮的小腳丫撞了一下
七星瓢蟲就結成一個個穿花衣的小瓜
如果不是花尾巴喜鵲叼走那條青蟲
青蟲也會變成一條青嫩的黃瓜
此刻黃河灘上的陽光正毒
將一條大道刷得亮亮的寬寬的靜靜的
菜園子瞪著寂寞的雙眼
盼著從遠處走來一兩個過路人
摘下草帽看上它們兩眼
河沿上的菜園子有這兩眼就夠了
足夠讓黃瓜倭瓜西紅柿辣椒茄子一起放開嗓子
發出幸福的呻吟和喘息
它們把孤單、寂寞、瘦弱和疼埋在心里
在短短的一夏一朵一朵
把短暫的幸福嗩吶般吹吹打打放大
年后的山村
有幾個老人掀起棉布門簾走出來
殘留在墻角的炮竹紅紙屑
瘋了似的追著鞋底跑
兜著正月寒風的門簾緩緩落下
扇得門框上的春聯起起伏伏
有幾眼窯洞的鐵鎖高掛
守著窯洞里的團圓 喜氣 吉祥不讓流失
風使勁地拍打著那把鎖
可惜那么多被大紅燈籠照亮的忙碌 笑聲 話語
讓關閉的鎖孔說得很冷 很冷
偶爾響起一聲牛哞 兩聲羊咩 三聲雞啼
再偶爾從黃土路上傳來幾聲蒼老的咳嗽聲
聽著空蕩蕩的 把胸膛掏空似的
只有村口一棵老槐樹一聲不吭 寂寞地坐著
像舉著一只網打撈那一年一度的時光
一雙雙提著蛇皮袋 拉著旅行箱的手
又拉著提著走了 如一股刮來刮去的風
只留下一串串針腳般的腳印
仿佛留下來的一只只耳朵 用來聆聽
不走的是有些褪色的春聯
像一列火車開遠了的鐵軌
留下那些字 黑黑的 堅持著 像一些人 一些窯洞
站得那么整齊 那么辛苦
害得一雙雙淌老淚的眼久久地看著
突然想起那些黃土坷垃
突然想起黃土地里的土坷垃
想起那個叫灘頭村的犁子堰、狐子凹、前梁、后坡、沙峁頭的地里
或紅膠土 或黃土
大的 小的 圓的 有棱角的 硬的或松散的土坷垃
總之一律是土黃色
在秋天被陽光隨意又零亂地擺放在
玉米 黑豆 谷子 高粱 土豆都拔腿走光的地上
木訥 疲倦 臉蠟黃 身子蜷縮
有點兒固執 有點兒寂寞 有點兒安詳
更多的是安于命運連夢也不做
其實是連做夢的力氣都沒有了
土坷垃用盡全身精血和力氣
生出幼苗并把幼苗舉出泥土 舉得高高的
它咬著牙從春舉到秋沒松一口氣
此刻,它們體內僅有的一絲熱氣
也被呼呼的秋風一點兒一點兒抽走
它們只能像個拳頭一點兒一點兒把自己攥緊
攥得能聽見身體里疏松的骨骼一根根斷裂的聲音
其實,我不是突然想起它們
這么多年土坷垃一直坐在我心里
如坐在我心里的父親 厚元哥和占山叔
在曬太陽 在秋日的陽光下
打盹 抽旱煙 背緊緊地貼著墻
一動不動 仿佛動一下就再也起不來
想起土坷垃就是想起我
遲早也會成為它們其中的一個
作者檔案
高若虹:上世紀70年代開始發表作品,作品散見于《詩刊》《星星》詩刊、《綠風》詩刊、《詩潮》《北京文學》《山西文學》等百余家報刊。著有詩集《畫內畫外》《田園山川》《漫游的燈盞》《黃昏古渡》四部。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市昌平區作家協會副主席、《昌平文藝》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