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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馬線

2012-04-29 00:00:00李潔冰
陽光 2012年7期

孜然是正統的良家女子,二十年前這座海濱城市的貴族。那時候孜然的父親是一家規模不小的工廠的副廠長,榮譽頭銜熬了一大堆,每年都有時間定期到海邊別墅區療養。父親披著中山裝,經常在落日的余暉沒有融盡的時候從海邊上緩步走來,孜然當時還沒有上學,就牽著老爸的手一蹦一跳地走著,驕傲得像個公主。后來,孜然進鞋廠當了工人,除去在車間縫制鞋幫之外,還兼做栽絨帽子。那種帽子以咖啡色居多,兼雜黑,黃、黑白相間,黃白相間等色系,很暢銷,曾經在這座城市風靡一時,因為它的人造絨很柔軟,能讓窮人戴出富人的感覺。接下去,因為工作賣力,孜然被從車間提到科室做了資料員。風不打頭雨不打臉的,每天聽著音樂看畫報,著實讓人眼熱了一陣子。

再到后來,孜然便被宣布光榮下崗了。

通知下崗那天,孜然正在酒精爐上煎荷包蛋,耳邊回旋著舒伯特的《小夜曲》。煎蛋的酒精燒完了,孜然決定到倉庫找保管員要點兒,沿途看到車間門口貼著一張紅紙。孜然并不知道那是一張與自己有關的告示,只是在旁邊擠擠挨挨,神色張皇的人流讓她感到蹊蹺。孜然是在名單第五排的倒數第二個找到自己名字的,然后就像喝醉了酒似的走回來。此后幾年里,孜然倒服裝、賣瓜果、開出租,從溫州批發各式紐扣、小五金到地攤上賣,都因為沒有起色而草草收場。直到三個月前,在滿大街都有賣保險的追著人勸說為了避免掉到河里淹死或上街被車撞死而提前花錢消災的時候,孜然進了某家保險公司作了業務員。

在這座被山和海包圍著的城市里,孜然的身份一直不太好定位。作為保險公司的業務員,從外表和裝束上看,孜然是典型的白領階層。每天夾著公文包進出寫字樓,也能在酒樓、茶吧里經常見到她的影子。但孜然始終找不到感覺。孜然找不到感覺是因為她的位子是不穩定的。以前在街上跑的時候,孜然能清晰地體會到這種落差。那是深秋,孜然穿著斷了襻的涼鞋,手里攥著沒吃完的蘿卜餅。專等人家吃飯的時候找上門去。然后跟人說:“你們不想以后出事吧,萬一……”孜然說這話的時候一臉的虔誠,不知道國人歷來有禿子忌光的心理。雖然孜然曾經以實話實說為人們稱道,卻不明白有時候這樣做會起反作用。這種教訓在孜然跑到第七家無功而返的時候,公司才有位長著熊貓眼的人跟她道破了天機。

“妹子哎,感情是要培養地,話是不能隨便說地,先套套近乎,再端你那些勞什子,不然人家見了你還不得跟躲蝗蟲似的?”

孜然的嘴巴張開了半天沒合攏。茅塞頓開后,業務量自然飛一般地長進了。那時候她的感覺很好,每個月都有數千元的進項,很快成了那幾年引領前衛風潮的摩托女郎,在朝日初升的早晨或晚間,都會到城市新開發的大道上劃著美麗的弧線。但是好景不長,當數不清的下崗大軍端起這碗飯時,間接的結果就是導致孜然的收入一路下跌。直到有一天,部門經理,也就是那個熊貓眼對她說:“我要走了。目前這個位子暫時缺人,不行你先頂一下?”

孜然在某個陽光并不明媚的早晨成了保險公司一個小部門的經理,這令她時常有種做夢的感覺。孜然仔細回憶了前前后后,不知道餡餅是怎么從天上掉下來的。在公司里,她是挺賣命的。但這并不等于別人不干事。剛開始跑業務的時候,由于路太遠,公司的人都愿意結對出去,久而久之就傳出不少緋聞。孜然開始是一個人跑,有幾次在山路上,摩托車熄了火,天上掛滿了星星,孜然心里難免生出呼天不應,呼地不靈的感覺。每逢這種時候,孜然就會抱怨父親退得太早,把自己拽進工廠便不再過問,怨自己命不好,嫁人時沒多挑選幾個就被家里稀里糊涂打發了,好在一切總算慢慢熬過來了。不管怎么說,平時日子過得緊巴點兒,心緒時好時壞,都還是能應付的,有些事情就不是那么好掌控的了。比如說某次要賬,是業務部的經理陪著去的。當時正值春天,沿山路的桃花轟轟烈烈地開著。經理突然用開玩笑的口氣對孜然說:“怎么樣,我們到桃園里打個滾兒吧。”

孜然臉一冷,經理就不吭聲了。孜然想他是轉業干部出身,怎么能說這種話?第二天上班的時候,看到經理一本正經的,好像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孜然也就釋然了,覺得自己也許太敏感。她根本不知道公司里已經視這種事為家常便飯。眼下孜然做了經理,找不到更具體的原因,就覺得或許是她不愿入流換來的。孜然并不清楚公司的人背地里喊她“阿呆”。孜然覺得這樣挺好。一切都很莊重。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失去支點,人還怎么活。

孜然是在開年會的時候遇到龍偉祥的。那時孜然根本不知道他就是公司的總裁。當時電梯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孜然伸手按下“8”,看到那人按下“9”。他們就這樣站著,不說話。然后電梯的門開了,然后孜然就看到他伸手作了個邀請的動作。孜然走了出去,看到那人也走了出去。聽到他說,“進來坐坐吧。”孜然就看到九○八。很久以后孜然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時,依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九樓。孜然分明要在八樓下的。可她偏偏沒下,接下來才延伸出后面的故事。孜然把這一切歸結為命中注定。是命里的定數。

孜然有點兒惶惑。不管怎么說,孜然跟這個人進了門,這就意味著她要跟他說話。孜然不知道對方是誰,只記得當時學員輪流到臺上介紹做保險的經驗時,他好像是在前排正中就坐的。這令孜然多少有些敬畏。孜然在落座時飛快地在心里作了權衡。那人坐在落地窗前的椅子上,他們中間隔著兩張單人床,上面的繡花床罩很考究,也很曖昧。不知道坐上去后會是什么樣子。歪著,正著,微笑著,莊嚴著,似乎都不合適。畢竟在這種星級賓館的房間里,面對著一位陌生人。孜然遲疑了一下,看到鏡燈前有只方凳,就走過去坐下來。聽到那人說:“你講得不錯,我都聽進去了。”孜然和他目光對接時感到了某種危險。這種東西不太明晰,卻存在著。動物在草灘上覓食的時候,有只耳朵會突然支棱起來。盡管動作是下意識的,但分明預示著什么。孜然出汗了。對方拿起手機開始說話。語氣中夾了很多虛詞,顯然不是在談工作。孜然正思忖著,又聽到他說,“我是你的頂頭上司呢。”孜然看到那人手機已經合上了,就是說,他在跟她說話。可孜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因為對方目光游離,好像并沒有看她。接下去他站起身來,嘴巴里又冒出一句:“是我讓你來的,有很多人想爭呢。”

孜然條件反射地站起來,急惶惶地走到門外,沒留神在門檻上絆了一下。現在,他們隔著門框對視著。孜然再也顧不得許多了,拱手朝那人搖搖,逃也似的走掉了。

回到房間,孜然徑直走到衛生間的鏡子跟前。那里,一張驚魂未定的臉正朝著她,臉頰上若隱若顯地燒起兩朵紅云,眼睛不大卻挺有神的。只是穿著保守了些,是比較正規的紫碎花襯衣。孜然從沒像今天這樣仔細地打量過自己。保險公司的年會每開一回都要換地方。孜然作為新提的業務部經理,是初次來接受培訓的。因為公司近階段業務好,規格也相應高多了,像目前住的星級賓館。就有檔次很高的地毯、沙發,黑色大理石的衛生間潔具及紫瑪瑙浴缸。特別是衛生間,她初次走進去的時候,竟然不知道冷熱水龍頭的調法。那上面的水嘩地落下來,綿稠,細密,像軟緞裹在身上的感覺。這些東西令孜然不無心酸地想起自己的家。

那是典型的下崗職工的家。進門就是洗手池,轉身是衛生間和廚房。因為鋪不起瓷磚而裸著大部分水泥地。女兒的房間和他們夫妻倆僅一張布簾之隔,夜里總怕弄出響動。時間長了,老公經常莫名其妙地發火,一語不合,眼珠子便要在爭吵中暴出來。后來干脆借出車的機會,經常不回家過夜了。男人那物件總得有地方用著,擱久了會生銹的。可有些細節孜然不敢想,一琢磨就鉆心地疼。記得剛結婚的時候,孜然身上不利索,一周沒讓他靠身,急得男人兩眼充血。孜然卻渾然不覺。孜然成熟得晚,對房事不像別人那么感興趣。少女時期發育很久了也不知道用胸罩,總覺得戴著那玩意兒累贅。孜然的很多觀念都是從封閉的魯西南老家得到的。一天三頓飯不吃不行,一個月不干那事卻是無礙的。正是基于這種想法,孜然用近乎自虐的方式把男人逼出了門。此后孜然痛苦了很長時間,因為男人出了門便很少往家里交錢了。

孜然是在某天早晨醒來才認定這個事實的。那時女兒已經三個月沒訂牛奶了,因為營養不良長得像豆芽菜。細細的兩根小辮軟沓沓地搭在肩上。后來孜然發瘋一般在街上跑著,逢人就問:“你要不要辦保險?這個險種剛推出來,如果你有興趣,我會講給你聽的,再說了,萬一……”所有的人都在一開始表示了興趣,可聽到后半段時,白眼一翻,就找個借口支支吾吾地躲過去了。有幾次碰到不講道理的男人,還差點兒跟她動起拳頭。孜然不明白,本來好端端的日子,怎么就過成了這樣。眼下住在賓館里,出入凈是紅男綠女,孜然依舊擺脫不掉夢幻般的感覺。

晚上,部里搞了排場很大的舞會。各路諸侯都到齊了。同屋的林佳如開始每晚必做的上妝。孜然看到她從包里拽出一大堆化妝品。有蝶裝緹蘭粉底液,ALDIECEE粉餅,曼麗妃絲柔滋養液,滋養乳營養素營養膏,有瓶裝的罐裝的袋裝的盒裝的外帶刷子剪子鑷子剃刀等等,眼看著清純的女孩臉瞬間被裹成另一張臉。睫毛長了若干寸嘴巴擴了若干倍,這才反手拽了件酷似睡袍的吊帶裙穿上。那帶子細得讓孜然擔心,總覺得它會在某個緊要時分啪的一下脫落了。后來她才發現擔心是多余的。因為林佳如腳上的功夫更加了得。那是一雙完全用手工織繡的拖鞋。后跟簡直就是一把倒立的錐子。林佳如收拾停當,朝孜然回眸一笑,孜然驚為仙人。這時候才發現自己是何等老土!鞋子笨得像榔頭,舉起來就能夯人;上衣的領口和袖口都窄巴巴的,收得不能再小家子氣。頭發呢,既直且硬,永遠的清湯掛面式。孜然沒有想到南北差異竟然如此之大。自己在北方那座小城市里怎么說也算時尚中人,不料在這里竟然被襯得如出土文物了。索性不再收拾,簡單地涂了點兒口紅,就出了門。那邊紛紛閃出幾路人馬。但見珠光閃閃,裙裾飄飄,淡香四溢。一路嘈嘈切切地說笑著去了。

舞廳在花園的盡頭。中間要經過許多回廊和噴泉。孜然慢慢走著。看著人們一撥撥地朝前面擁。真是男的瀟灑,女的漂亮。繞過卵石小徑,就進到舞廳里了。孜然的第一個感覺就是昏暗。所有的沙發坐椅都環繞著,中間點著一小碗蠟燭。燭根很粗。火苗很小。落地窗外是紛飛如雨的噴泉。孜然正愣著,突然啪的一聲,旁過丟過一只小東西,是口香糖,綠箭的。孜然剝出一片放在嘴里嚼著。感受著絲絲縷縷的甜意,不覺眼淚就慢慢溢出了眼眶。孜然知道眼前的這個世界不是她的,可自己為什么偏偏要坐在這里。孜然所在的那座城市封閉、守舊,處在改革開放的前沿卻始終生活在套子里,每天在規則的流水線上有條不紊地運行著。沒有人能告訴孜然二十年前是怎么回事,現在又是怎么回事。孜然覺得命運就像一雙看不見的魔手,隨意撥弄著她。絕大多數時間,自己都是在浪底掙扎的,偶有那么一兩回托到浪尖上,還沒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瞬間又被打了下來。

正六神無主地坐著,隱約聽到后面有人談話,絮絮的南方口音。好像是關于公司里部門調整的事情。就上了心。聽見那邊懶懶地說:“又要走馬換人呢,眼下都是臨時的。”孜然悚然一驚,心下就有了疑慮,坐姿難免有些僵硬。這時候覺得背后有人盯她。孜然奇怪怎么得出這種感覺的,可她知道自己是對的。另一個聲音接著說:“棋子都在那兒擱著,執白執黑,都是你龍總說了算嘛。”孜然回過頭去,再次看到那個人,被人高高在上地圍著,旁邊的人不斷朝他面前續飲料,他臉上卻沒有一絲笑意。任憑周邊的人唧唧咕咕地說笑著,間或傳過一兩聲低低的咳嗽。他就那樣看著孜然。有點兒玩味,有點兒探究。孜然再次有種芒刺在背的感覺,只顧低著腦袋在那里聽音樂。心里卻沉沉的,不知道命運會將自己拽到哪個方向。

這時候換了一支舞曲,是蔡琴的《情人的眼淚》。孜然看到那人朝她伸出手來。很顯然,他對一部分人肯定有生殺予奪的權力,這部分人里自然也包括她。孜然身不由己地站起來,在音樂聲中擁著他旋進了舞池。燈光變得越來越明滅不定。在轉圈的時候,孜然看到林佳如被裹在一位滿臉長著疙瘩的胖男人懷里,正笑得開心,這令孜然很不舒服,她機械地被人拖曳著步子。發現每對舞伴姿勢都不盡相同,有的在竊笑,有的目光曖昧地對視著,有的在走著奇形怪狀的花步。孜然開始緊張了,因為對方的目光是越過她的視線以下的。那里是她的唇。他很專注地盯著,有種馬上吻過來的感覺。孜然又出汗了,孜然盼著舞曲快結束,可那支舞曲特別長,放了一遍,又放了一遍。

“朋友你為什么掉眼淚,難道你不明白是為了愛。”蔡琴的歌聲中音偏低,帶著具有某種殺傷力的憂郁。

這時,就聽那人說:“玩得開心吧?”似乎依舊不需要回答的。孜然說,“嗯。”那人不看孜然,只是沿著自己的思路說話。這回他說的是“抽空去你們的分公司看看”。孜然隨口應道:“好呀,到時我們會陪你……唱歌跳舞。”話一出口,心突然怦怦亂跳起來。卻聽見那人說,“就這些嗎?沒有別的?”這明顯有些逼人了。孜然額頭上的汗已經滲出來,連忙說:“我不知道……”心里卻在痛罵自己撞到鉤子上,不能夠隨機應變。

那人突然哈哈大笑,說:“你真可愛。”就放了手。

孜然這才發覺音樂已經停了。人們又紛紛落了座。只有她還孤零零地待在舞池里,像只淋了雨的丑小鴨。

后來孜然一直坐在那里,不敢再找人跳舞。這期間她的手機連著震了兩次,在舞場縈縈的燈光中,孜然看到上面有一串陌生的號碼。是手機號。孜然感到奇怪,因為在這座城市并沒有熟人。她只好呆呆地坐著,望著那些紅男綠女們在舞池里轉悠。孜然原本不會跳舞,充其量只是陪人走走過場而已。以前她很少進舞廳,因為不喜歡女人像商品似的被人挑選。如果不被邀請,會有種受冷落的感覺。眼下她發現不光是男人邀請女人了,很多時候女人也可以邀請男人的。孜然不知道這種變化意味著什么。林佳如不斷被擁在高胖矮瘦的男人懷里,整個身子扭動如蛇。無一處不透著性感的氣息。完全是那種招蜂惹蝶的感覺。孜然不明白男人為什么喜歡這樣的女人。孜然出生的年代完全不是這種審美。那是美女蛇的角色。

孜然的心中偶像,是五六十年代風行的另一種,就像老電影《摩雅傣》《鐵道游擊隊》里的那類女人。我們只能從發黃的舊畫報上才能找到她們,比如江姐、銀環、秀姑、方海珍、柯湘,以及撐著小船從江面上駛來的江水英和踮著足尖奔向紅旗的吳清華。孜然的舉止里就有她們的影子。可孜然在這里找不到她們,孜然不知道這么多年風水流轉,眼下完全是另一個世界了。她怕冷似的躲在角落里,盼著舞會快些結束。

蹦迪終于開始了。這是舞會的終場曲。孜然看到眼前鬼影亂躥,電光火石四下里飛濺著,本想上去活動幾下,胯部有根筋卻隱隱作痛起來,渾身的骨頭就像散了架,彌漫著一種力不從心的感覺。

紫薇山莊坐落在瑞云湖邊上,離市中心大約有百里之遙。它的建筑特點是古典的,有十九世紀歐式風格的味道。特別是門廳里那根粗大的花崗巖廊柱,總是在朦朧的燈光下閃爍著高貴迷人的光澤。孜然在晚會結束后沒有和其他人一起走,而是匆匆走下樓梯,來到旋轉型的大廳里。五分鐘前她被通知有人找,孜然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在這座江南古城里,孜然沒有任何親人或故舊,可那串擾人的號碼總是在液晶顯示屏上閃爍,讓她不堪其擾。孜然在大廳里轉了半天,也沒發現要找的目標,就有些疑惑了。正準備轉身離開,卻看到音樂噴泉旁邊有人正朝她慢慢走過來。他看上去并不英俊,但舉止有某種儒雅的成分。他朝孜然伸出手,輕聲說:“還好吧?”

孜然呆住了。一瞬間仿佛回到了好多年前。她沒想到能在這里見到他。那位多年前鞋帽廠的小青工,陸志明。

孜然說:“怎么是你?”那人說:“怎么不是我。”依舊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這跟他長期生活在這座南方古城有關。陸志明是農家子弟,當年招工進廠的時候,曾被廠里的女孩們視為偶像。他不木訥,彈得一手好吉他。在眾多只知道制鞋的工人中間,就卓爾不群了。他彈雨中的節奏,彈沒有你還怎么生存。長發一甩一甩的,迷得廠里的女孩們睡不好覺,而小混混們則整天牙根直癢癢,揚言要揍他。陸志明有個不大不小的毛病,就是好紅臉,這在女人可能是優點,放到男人身上,就是障礙了。他的紅不是一般的紅,總是騰地燒起來,然后有一段相當長的固定期才慢慢褪去,伴以鼻尖出汗,兩頰飛紅等征候,就像海水潮漲潮落一樣。這給他表達上帶來很大的困難。陸志明能把吉他彈得如行云流水,可就是對付不了在旁人看來雞毛蒜皮的小問題。他為此用冷水擊過臉,幾次痛下狠手扇自己的耳光,面壁練過氣功,輔助以板起面孔,拿捏著腔調說話均無濟于事。那臉說紅就紅,根本沒有辦法抵擋,為此攔住了他從政的路子。因為政界是不動聲色的戰場,一個臉色經常一紅一白的人是無法達到目的的。而孜然的父親,更是以此為理由掐斷了這位準女婿七年的苦苦等待。

現在,陸志明在噴水池旁邊坐著。鼻梁上架著墨鏡,根本看不到任何表情。他說:“這些年過得不錯嘛。”孜然這才明白剛才的手機號是他的,但孜然并不知道昔日的戀人已經是這座城市某家證券公司的老總了。孜然坐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大廳里的燈光很暗,這使陸志明看上去有些陰冷,貌似關切的語氣里,甚至藏著幾分揶揄。孜然努力想從他身上找回二十年前的影子,可墨鏡擋住了她。孜然感到不悅。她知道陸志明以前不是這樣子的,那時候他是位勤快的小青工,整天勤務兵似的在她這位廠長女兒的身邊轉悠。可現在,他裝得像港片里的大亨。而自己呢,孜然看到不遠處壁鏡里的臉是模糊的,頭發有些亂,眉宇間彌漫著脫不掉的煙火氣。孜然想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區別,男人有足夠的時間成為贏家。

孜然嘆了口氣說:“那盞酒精爐我還留著,心情不好的時候,有時也會拿出來看一看。”語氣里不無怨憂的味道。

陸志明依舊戴著墨鏡,說:“噢,你倒挺懷舊的。”他好像有點兒心不在焉。孜然知道過去給他留下過太深的傷口。可她不清楚這人是怎么找過來的,到這里來有什么目的。當年分手的時候,他們在山腳下。陸志明要求孜然跪下來和他結為兄妹。當時是冬天,天色已經很晚了。陸志明抖著聲音說:“總該得到一點兒吧。”孜然不知道他說的一點兒是指什么。結為兄妹,在孜然看來是很荒謬的,只有電影里的土匪才搞這個,一刀斬了公雞的脖子,滴半碗血喝下去然后發誓。孜然打了個寒噤,不知道他接下來會有什么舉動,就發瘋似的騎著自行車朝有燈光的地方奔。陸志明在后面吼叫著,那聲音很大,從山壁上撞過去,又飛回來。遠遠聽去像是野狼在嗥叫。

紫薇山莊離市中心很遠,孜然不知道陸志明還要在這里待多久。又聊了幾句,看到對方懶懶的,全然沒有興趣接話。不接話倒也罷了,又坐著不走,孜然不清楚他究竟想做什么。正欲起身告辭,對方終于站了起來。陸志明站起來的同時把墨鏡摘掉了。這一摘把孜然嚇著了,陸志明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陸志明說:“天太晚了,還是我送你回去。”然后又把墨鏡戴上了。孜然站在臺階上,看到凱迪拉克迎面開過來,黑色的那種。陸志明走下車來,很紳士地朝她作了個邀請的動作。孜然很不熟練地鉆了進去,進到車里的同時孜然聞到一股淡淡的馨香。《直到再次找到你》的音樂在車子里彌漫著。孜然知道那是理查德?馬克斯的Until I Find You Again。孜然和陸志明一起上培訓班的時候學的歌。一種熟悉而陌生的感覺攫住了她。

車在環湖大道上開著。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有那個傷心男人在低訴:

“很晚了,我還在消磨時光,自你離去以后……我感到迷茫。多久我才能佯裝無事……直到我再次找到你。”

孜然覺得臉上很涼。伸手一摸,那是淚。孜然抬眼看看窗外,發現成串的彩燈懸掛在柳樹上,繞著湖水形成一個很大的圓弧。朦朧中,湖心島依舊是萬點燈火,孜然恍然若夢不知人間還是天上,而此情此景卻像刀子一樣割著她的心。她埋下頭去,輕輕地抽泣起來。

車子停了下來。停下來的同時孜然覺得有只手攬到她的肩上。那是陸志明的手。孜然沒有抬頭,而是傷心欲絕地偎在他的懷里流淚。他們談了七年沒有這樣過,而現在孜然覺得自己的心態就像百年滄桑的老婦。生活究竟是怎么回事,為什么自己想要的東西永遠是這樣遙不可及。陸志明撫著孜然的頭發,一根根地愛惜著。多少年前他曾發誓要數清她的頭發,眼下他是要舊夢重溫嗎?孜然涕淚交流。她想自己現在肯定又老又丑,可孜然顧不得許多了。迷亂中她覺得陸志明的手在下滑,有種很霸氣的味道。孜然沒有阻止他。孜然覺得自己欠他太多,今生今世或許要還的。對方的手卻漸漸放肆起來,完全是一個成熟男人的動作。要索要,要征服,要擁有一切的動作訴求。孜然漸漸失去了控制局面的能力。但在陸志明試圖突破禁區的最后一剎她的淚突然收住了。

那時候車停在環湖大道上,車窗外萬點燈火,一路朝天的盡頭延伸出去。陸志明一副骨鯁在喉不吐不快的樣子。孜然在暗影里望著他有點兒變形的臉和那兩片閃著光點的眼鏡。突然從心底升起某種怪誕的感覺。她本能地覺出接下來會發生什么。記得多年前在一本書里看到過,白開水兌酒會糟蹋兩樣好東西。她和陸志明關山阻隔這么多年,不會是為了眼前這一幕吧?再說了,自己掛著業務部經理,又是首次出來接受培訓的,她不想把事情搞復雜了。

孜然歪在座椅上,抬手撫攏著被對方弄亂了的頭發,不敢肯定他是否還是從前的陸志明。自己所能記住的,或許只是多年前那個好紅臉的小青工吧。眼下陸志明腰纏萬貫開著凱迪拉克,身邊并不缺漂亮女人,他究竟還需要什么?孜然一時間手腳冰涼,覺得理智像鐵塊似的,重重地壓上心頭。

很久以后孜然為自己的決絕而后悔。至少她對陸志明還是有好感的。他們搏斗了半個多小時,從車上到車下,像一對雌雄動物在那里角力。陸志明半跪在地上,手握著孜然的腰帶,不顧一切地要打開它。孜然死死地攥住搭扣,手指頭處在半麻木的狀態。孜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只要一松開,整個世界也許會坍塌掉的。孜然不愿讓陸志明得逞,至于為什么她也說不清楚。孜然最后鐵青著臉說:“你再纏,我就跳到湖里去。”字字咬得清晰,甚至有了臺詞般的效果。孜然很為自己的義正辭嚴而自豪。這句話從嘴里冒出來,語氣很熟悉,好像是哪部電影里堅守信仰的女人說的。那時候孜然一副凜然的樣子,完全就是赴刑場的共產黨員了。陸志明從來沒有遭遇過如此強烈的抵御,這使他作為男人的自信心大大地受挫。他悻悻地說,“也好。”然后把手放到方向盤上。

音樂聲又響起來,還是那個傷心男人在低訴:

“我還在為你而燃燒,對你的想念不能讓我離去……讓我再次擁抱你,再次擁抱你。”

只是感覺完全走了味道。風從湖面那邊吹過來。萬點燈火依然在閃爍。孜然把手臂放在車窗上,看著外面的燈光。一瞬間竟然心如止水。

那天晚上林佳如沒有回來。這個女孩子神出鬼沒,整個開會期間都沒有正常的作息過。孜然見過她的戀人。個兒不高,鬢角卻很長,顯得蠻英氣,有點兒像早期日本老電影里的警長矢村。孜然看到林佳如偎在他身邊的樣子,就想女人真得男人調理的。林佳如現在眉目顧盼,道不盡的風情萬種。對比之下,孜然覺得自己就像近乎干癟的生姜,無論怎么努力也不會再滋潤的。林佳如按現在流行的說法,應該歸于新人類或新新人類,身上有著他們這代人的一切優勢和通病。比如喜歡說哇噻,上網、逛超市和狂煲電話粥。孜然眼看著她打開床頭的手機,包里的聲音又叫起來。

林佳如說,“喂喂。”然后像捉蛐蛐一樣撲到她的手拎包上。

分手的時候陸志明甚至沒有摘下墨鏡。孜然站在門口,看到他的凱迪拉克融進了茫茫燈海。在那一刻竟然生出生離死別的感覺。

她的拒絕,他的離去,都讓她感到說不清的糾結和迷茫。至少陸志明眼下的氣質,還沒有到她討厭的分上。更不要說他們多年前有情感的基礎,家族對他曾經的不屑和絕情,她眼下的困窘,都使得她沒有任何理由不放低姿態,去嘗試一下重修舊好。她想了很久都找不出拒絕對方的理由,可自己偏偏如此決絕,唯的一解釋,只能是陸志明的莽撞觸怒了她。他甚至沒有問她是不是愿意,就采取最直接的行動了。這種粗魯背后的隨性,應該是金錢壘起來的底氣。而這些,恰恰是她不愿意接受的。

淋浴的時候,孜然再一次仔細地審視了自己。從鏡中看上去,她的身體在慢慢發胖,另外眼睛下面有了深深的暈圈。這在以前是從未有過的。孜然這才意識到自己作為女人的優勢正在漸漸失去,但自然規律是無法抗拒的。很多時候,女人除了年齡優勢,其他或許都不存在。孜然自憐地撫弄著自己的雙乳,發現下垂感又比以前增加了。左邊那只明顯偏低。孜然很固執,哺乳期間婆婆告誡不要讓孩子光吃一只,可她為了省事,晚上歪在那里讓孩子銜著乳頭,吮著吮著就睡著了。久而久之,自然形成現在的局面。看到這些,她又覺得,自己對陸志明的拒絕也許是明智的。

沖完淋浴,孜然半躺在床上,擰開電視胡亂看著,滿眼都是人影在晃動,卻不知道在播些什么。她不是個理性的人。很多時候,是生活推著她朝前走而不是她左右自己的人生走向。就像今天晚上,孜然不會想到多年前的那個人會從天上掉下來。她雖然拒絕了,但至少接收到從對方那里傳遞過來的某種信息。他沒有忘掉她。雖然這并不能改變什么。但至少說明自己還沒老丑到沒人注意的地步。

這令孜然多少有點兒欣慰。又有幾分失落。

沖頭發的時候,手機突然在外面的床頭柜上唱起來。孜然以為是幼兒園老師打來的,前陣子女兒在幼兒園不合群,老是一個人躲在角落里懨懨的,老師懷疑孩子患了自閉癥,讓家長抓緊帶她去看醫生。眼下培訓還沒有結束,孜然幾次想跟帶隊的請假,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由于剛到經理的位子上,一切都還是未知數,她不想讓家事過多的分神。孜然隱隱意識到,孩子的憂郁,一半以上是由于沒有正常的家庭環境造成的。車桂林夜不歸宿,偶爾回趟家,通身散發的酒氣和一語不合的暴跳,總是讓家里充滿了火藥的味道。

“……還得去趕,趕場子……不能,老讓人家,等著。”車桂林的舌頭吃力地蠕動著,又兩腳絆蒜似的朝門外走。孜然的心尖顫顫的,仿佛扔根火柴就能冒出沖天的火焰。可女兒得了重感冒,剛服過藥在床上躺著,她不想讓家里變成另一個戰場。忍了再忍,還是沖著男人的背影將沒喝完的半瓶酒摔到樓下!隨著一聲刺耳的爆響,孜然絕望地哭泣起來……每逢這種時候,孜然弄不清該怨哪個,恨哪個,只盼著孩子快些長大。現在,老師的話說得那么重,無論如何,這次回去都得帶孩子去看醫生了。

手機依然在頑固地唱著。孜然將濕漉漉的頭發用手拎著,騰出另一只手抓過手機,剛要開口說話,那邊卻啪地掛斷了。想撥回去,號碼卻是屏蔽的。孜然有點兒好奇,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就走到盥洗室里繼續沖洗,頭發才放進洗臉池,手機又唱起來。這次換了另一首曲子。孜然再次想到陸志明。不知道他搞什么鬼,也許他還有許多話沒說。但這么晚了,經過剛才的波折,他們還能再說什么。她匆匆跑過去抓起手機,聽到里面傳出一個似曾相識,卻截然不同于陸志明的聲音。

“這邊風景不錯,或許有興趣……過來聊聊?”

孜然的心驀地狂跳起來!她什么話都不能說。夜這么深了,只要一張嘴就掉到套子里。她是良家女子,不能失去自己的防線。對方等了半天,見沒有回音,就嘆口氣說:“睡吧。不要太晚了,明天還得開會。”

嘀嘀的蜂鳴音響起來。

孜然歪在床上,關于陸志明的一切早已飛到九霄云外。林佳如的床依舊空著。孜然知道另一場戰役開始了。她朝四周打量了一下,發現房間是軟包裝,早年間搞的那種。粉色花的墻壁上有幾道不太顯眼的裂紋,猩紅色的地毯上裹滿了復雜的花紋,連床罩都是絳紫色的。這令孜然感到壓抑。她仔細檢查了門鎖,發現反鎖鍵壞了,只剩下光禿禿的銅拉手。接下來不知道該如何防御,但故事肯定要進行下去的。這樣孜然反而沉著了。那天晚上她想了很多。孜然覺得女人一生中要遭遇許多男人。這種遭遇是無法躲避的。剛開出租的時候,經常有男人要求拉包月,孜然知道意味著什么。這種事早已滿大街瘋傳了。那時候孜然正處于最困難的時期。老公通宵不歸家,顯然是在外面找野食。很多人勸孜然以牙還牙,可孜然不敢。

“男的做得來,女的為什么做不來?”表妹說這話的時候,孜然正擤著鼻涕,為那個負心人掏心挖肺地哭泣著。現在,孜然再次陷入了莫名的掙扎,以至困頓。

孜然是在魯西南的鄉下姑姑家長大的。從記事的時候起,周圍都是辦事如急急風似的鄉村女人。但凡有幾個風擺楊柳的女子,便會被村里更老的女人們指斥為騷,或浪。魯西南的女子說話,尖、嘎、硬,仿佛不如此不足以鎮住虎狼般的男人。后來上學了,孜然看舊版老電影,發現里面的女人說話都柔柔的、低低的,用氣聲托著,宛如早晨的湖面上罩著一層霧。有人跟她說,那是在發“嗲”,用當地的土話解釋,就是“扯殼擺柳”,徹頭徹尾的貶義了。從孜然會說話起,姑姑就告誡自己的侄女,女人不能“扯殼”,不然晚上走路,會招來眼里冒著綠光的狼。這使孜然在童年成長的記憶里,一直對那幾個字心存恐懼。后來被父母接到城里上學了,看到班里的女孩子說話,到處都有“扯殼”的,一時間莫名驚詫。上了幾年的學,天天被老師逼著學說普通話,總算將口音里的嘎味兒去掉了,但“扯殼”帶來的夢魘,卻從此印在腦子里。

為了更充分地展示孜然性格當中的多重性,我們有必要再回放一些另外的年輪膠片。十六年前的某個晚上,孜然坐在新婚的房子里,手托著下巴,臉上彌漫著不知所措的表情,那是對生活無從把握的感覺。婚房布置得很氣派,在銀城人不知道裝修為何物的時候,孜然的婚房已經用上了各種名目的燈具。床頭那盞落地燈是樹枝形的,上面綴滿了各種燈泡。可上可下,也可以自由地調整它的長度,或者將拉桿長長地拽出來,一直拽到沙發靠背的上方。此外還有天花板周遭的小燈,床前燈,鏡前燈,壁燈夜燈走廊燈,只只亮得出奇。確切地說,孜然的婚事是讓那些五顏六色的燈具裝飾起來的。它們的主人,也就是機修廠的電工車桂林,就這樣博得了孜然的芳心。

孜然走這段路用了不短的時間,因為陸志明走后在她的生活中留下一個空白點。問題的嚴酷性在于孜然不結婚,下面的弟弟妹妹就不好嫁娶,這成了擺在孜然面前很大的難題。

母親拍著手說:“說說看,你到底要等到什么時候?”

孜然當然不知道什么時候。

那段時間,孜然走馬燈似的被人帶去相親。做罐頭的釀啤酒的造導彈的統統被納入選擇范圍。孜然先罐頭后啤酒而后導彈均無果而終,說起來卻是很耐人尋味的。除了陸志明外大約還有其他某些不愿為外人所知的原因。孜然說:“也不看看自己是哪個呢。”說這話的時候,孜然嘴角上掛著冷笑,好像受了莫大的侮辱。孜然說的那個人顯然是泛指的。至于究竟哪位倒霉蛋想接吻,還是想擁抱都沒成功便被除名就不得而知了。孜然說:“他怎么能這樣?”孜然沒說出來的話是,陸志明談了七年都不敢對她這樣。和陸志明相比,這幫人統統不識趣的。

隨著相親一再重復,一再無果而返,母親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了。

母親拍著手說:“人家張師傅的大閨女都抱孩子了,你不嫁,弟弟妹妹還得找人呀。”

孜然那時的感覺,就像過了午的青菜,急著要被推銷出去。

這樣的情況維持了三年。終于有個晚上,孜然跑去跟自己的表妹說:“走,帶你到一個地方轉轉。”

那個地方很遠。離城里有三十多里路。晚上很黑,路很長。孜然帶著表妹穿過一條小巷,又穿過一條小巷。表妹感到兩條腿越來越沉,就問:“怎么還沒到?”孜然說,“快了。”孜然的聲音在空氣中飄忽不定,那是歌唱般的聲音。孜然說她將來要生活在天堂里,而表妹的感覺則是在月黑風高的暗夜里走向地獄。孜然說:“那里的民風好啊,老人們拉著手說話半天都不松開,周邊是魚塘連著魚塘,夏天里荷葉翻卷著。那人的夢就是戴著寬大的草帽,手里拿著漁竿蹲在池塘邊釣魚。”孜然說的那個人,顯然身份已經明確了。表妹為孜然找到歸宿而高興。后來,漸漸聽到一通狗的狂吠。然后就看到一片大水塘邊上有盞燈火,接下去就有幾個人歡呼起來。

黑夜中聽見有人說:“怎么才來,菜都涼了。”借著燈影,表妹看到三間瓦屋圈著一個院子。院子里是豬欄和幾叢冬青。這就是孜然所說的天堂了。正房里擺著八仙桌子,上面堆盤摞碗地擺滿了吃物。上首坐著一個人,后來才知道他是汽配廠的司機,就是孜然所說的那個戴著大草帽釣魚的人。就聽到他說:“怎么才來?一家人等了半天。”聲音又直又硬,讓人聽上去怪怪的。孜然卻不上桌子,蹲在廚房里只是忙碌。地上堆著很多要洗的菜,全都是從地里剛拔來的,根部帶著厚厚的泥巴。孜然顯然已經進入角色了。做得很賣力。但表妹不明白孜然繞過山山水水,跑到這里找這么個人算怎么回事。在她看來,那個屁股上掛著工具兜的家伙。除了擰螺帽比一般人動作麻利之外別無長物。他嘴巴上冒著潦漿泡,端著酒碗轉著圈到處找人拼酒,說話的時候不時爆著粗口,怎么看跟表姐都不是一路人。

二十年后,表妹才知道孜然當年的舉動是有報復成分的。她需要逃離,更需要忘掉舊情人陸志明。后來的發展無不證明她的行為是對以往生活軌跡的反叛。孜然選擇了鄉下,因為此前一直住在城里。她住厭了樓房而搬進了瓦房,她讀透了陸志明,所以需要和陸志明完全不同的車桂林。后者的貌似木訥、迂鈍卻精于世故,給她一種全新的感覺。那時候的車桂林表面很老實,老實得談了一個月還不敢正視她的眼睛,這正好滿足了她的虛榮心,同時也免除了要被隨時親吻的惶惑。在孜然看來,跟沒有三媒六證的男人“扯殼”,是斷然不能饒恕的。只有在洞房里揭起紅蓋頭的時候,才能有某些別人不能做的舉動。

所以對男人后來有傷風化的舉止,孜然始終不能釋懷。

第二天陽光燦爛。孜然醒來的時候,一眼看到林佳如正躺在床上很舒服地睡著。絳紫色的摩托羅拉手機接在充電器上,綠瑩瑩的指示燈一閃一閃的,有點兒像蜻蜓的眼睛。孜然記得她是半夜回來的,一回來手機就響個不停。林佳如把鞋子一甩,撲到床上說:“喂?哪個要死的,不讓人家喘口氣呢。”孜然看到她的鞋子一左一右,剛好搭在落地窗前的椅子上。還是尖尖的錐子式。林佳如甚至穿著它去爬山,那山處在江中心,也像一把錐子。孜然想像不出兩把錐子相碰會帶給林佳如什么感覺。卻眼看著她裊裊婷婷地走著貓步,從山上拾級而下,倒是同來培訓的面包小生劉云達光顧著看她,幾次差點兒扭了腳脖子。劉云達屬于南方女孩欣賞的那種類型。長得乖巧,面孔又白嫩,有一掐冒水的感覺。再時不時來點兒小幽默,迷得培訓班的女學員像花蝴蝶在他身邊飛來織去。

“知道嗎?我是望眼欲穿,你是欲眼望穿。”

劉云達總是在大家驅車趕往新地點的途中,無厘頭地迸出一些改造過的成語,逗得周邊的小女生驚呼連連。林佳如跟那位面包小生神聊著,中間不斷夾雜著哇噻,好什么什么耶等等。孜然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眼皮漸漸有些發沉,后來不知不覺打起盹兒來,中間停車,下車,拎著行囊上樓,連什么時候進門都不知道。

孜然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

站在窗子前面,孜然看到一溜粉墻青瓦朝遠處延伸出去,中間夾著瘦瘦的古巷。不時有早起的小販挑著擔子吆喝,是賣黑芝麻糊或棗泥湯圓的,分不清爽,倒是那種糯而又軟的吆喝聲,讓她覺得既新奇,又神秘。孜然辨音的能力一向不錯,但在這座江南古城里,她覺得自己正在迷失,而這種迷失不單是聽覺上的。孜然走到壁櫥跟前,開始翻找自己要穿的衣服。她拿了件紫花襯衣,在胸前比劃一下,不滿意,撂下了。又拿件T恤,覺得領口小,袖子太長,又撂下了。接下來是裙子,襪子,鞋子和褲子,不是跟太矮就是顏色太舊或者花色太老。

最后,孜然選中一件淺藕紫的高領短袖T恤,小百褶的過膝短裙。在他們那座城市屬于時尚的穿著。搭配停當,孜然在鏡子前面流連了很久。孜然微笑,皺眉,撩發,將手指從脖頸處滑落而下,一時間覺得自己還是風韻十足的。孜然似乎又找回了失去的信心。

早晨吃飯的時候,孜然有點兒走神。還是那間餐廳,猩紅色的地毯,兩邊擺放著餐桌。中間長長的條案上放著上百種自助餐。可孜然找不到以往的胃口。孜然裝了碗什錦粥,又夾了兩樣叫不出名堂的點心,然后走到角落的桌子上沒有滋味地吃著,目光卻在大廳里來回逡巡著。后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在找一個人。盡管孜然覺得很荒唐,她還是想驗證一件事。但孜然很快失望了,她沒有看到他。原先陪同他就餐的人也沒來。孜然把目光向走廊里掃過去,那里依舊空蕩蕩的。楓葉廳、碧荷廳、桃花島、仙客居等雅間的門都閉得緊緊的。孜然知道培訓日程可能告一段落了。她舒了口氣,心底竟然升起某種異樣的感覺。孜然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她應該高興才是。

這樣想著,又起身裝了一碗粥。

回來的時候,孜然看到桌子上多了兩個人,一個外國老頭兒和一位女翻譯。那老頭兒拿只碟子去取食品,轉悠半天,孜然看到他碟子里只有兩塊蛋糕和一小撮鹽。孜然覺得奇怪。不知道那長著鬈毛的家伙該如何進食。就看他拿起蛋糕,嘴里嗚里嗚嚕了幾句,然后說了句,OK。就開始吃起來。孜然覺得挺好玩兒的,想和他搭訕,又怕英語不靈。就算了。那女翻譯人高馬大,裸足穿著布編休閑鞋。孜然看到她和老頭兒對話時,眼睛里有一種母性的溫柔,竟無端地有些感動。草草吃過,趕緊起身走掉了。

C市確切地說是一座江南古城。作為六朝腹地,又處在長江邊上,諸多文人騷客曾在這里留下過墨跡,僅和三國有關的連本戲就可以找到多處。但如果把它的履歷背負到今天,就顯得過于沉重了。車子剛駛進市區的時候,孜然第一印象就是這里有很多樹。它們統統向天空舉起參天的冠蓋,將綠蔭撲天蓋地地灑向地面。這使孜然一下子就認同了這座城市。接下來,孜然看到很多地名都跟自然有關。比如綠園路,槐樹街,紫薇山莊,芳草巷七號,一律雅到極致。后來出現大片灰蒙蒙的破敗街巷和很多失修的百年老字號時,孜然才意識到這座城市是非常需要一場雨的。車子一路開下去,后來就把他們送到那個叫蘭軒的地方。

蘭軒很雅。蘭軒的雅是不經意中流露出來的。大家閨秀式的。幾叢修竹,幾處回廊,一樹繁花靜靜地開著,將三五落英零亂地堆在地面上。培訓的間隙,孜然喜歡一個人坐在那里,隔著玻璃看那些小石橋。它們隱約在叢叢竹海里,下面是靜止的水。風吹葉動,道道漣漪就起來了。

吃過早餐后,學員們被通知搬出原先的住處。賓館部的人解釋說是有一個國際組織的學術研討會要在這里召開。然后他們不斷看到有三三兩兩的老外氣宇軒昂地從院子里經過。他們的神態是優雅的,旁若無人的,有種數百年積就的貴族感。迎面走過的時候,他們也向你點頭致意,但這種問候是不需要回答的,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教養。這就使孜然聯想到自己所在的那座城市,施政者為了創建各種名分,拼命向市民推廣本應在幼兒園就會的禮貌用語,什么“你好,對不起,不要闖紅燈”啥的,但只要沒有交警把守的地方,斑馬線是不起作用的。后來,車子徑直開到學員那兒,連人帶東西一通拾掇,就把他們拉到另一個地方。那邊的房子不太顯眼,坐落在小橋后面的草坪上。因為是白色的,依舊顯出幾分情調。

孜然和林佳如拿下行囊時,都挺興奮的。畢竟沒有出蘭軒呢。可當她們推開房門的時候,卻傻眼了。一股潮霉味兒迎面撲過來。墻上是剛剛刷過的白漆。一根電棒懸在鏡前燈上,尼龍燈繩像一條鼻涕在上面飄飄蕩蕩地掛著。席夢思上的單子雖然剛換過,但上面依然隱約可見某些可疑的斑痕。衛生間更進不去人,浴缸大約有三周沒清洗過了。缸沿上黃黃地積了半指厚的污垢。孜然奇怪在蘭軒這么美的地方,竟然還藏著這樣一處所在,看來凡事不能光看表面。林佳如攥著小拳頭說:“耶?這么個鬼地方!”懶懶地從包里抽出幾張報紙鋪在床上,打開手機和男友訴起苦來。

孜然在床邊上坐著,感到從云端又掉到現實里。她一度認為自己回到二十年前,現在看來只是錯覺而已。現在的感覺才是最真實的,是她目前的生活狀態。這樣的環境和心境,這種灰姑娘式的落差。孜然無端地想起陸志明,還有那個擾人的電話。他們眼下在哪里。那些人肯定都被眾星捧月似的圍著,住著豪華套間,進出都是豐田或林肯。所有的人都朝他們微笑著。他們是真正意義上的國王。孜然曾經以為他們和自己是平等的。在電梯里,在舞池和接電話的時候,孜然對自己都是有把握的。可現在,現實正在擊垮孜然的自信。或許這就是生活,更多的時候,你想哭想笑想憤怒或發泄都找不到對象,因為你不知道這一切是由誰造成的,你的對手是誰,或者你連做對手的資格都沒有。那一刻,孜然意識到某種東西正在自己的體內可怕地解體,那是多年構筑起來的,現在好像變得不堪一擊了。

外面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的雨點打在窗玻璃上,造成有人敲窗的恐怖效果。夜里,孜然看到自己朦朦朧朧地上了船,獨自一人去海上看風景。原以為船會從海上走,這樣就可以盡覽兩岸風光了,但她沒想到船是從海底通過的。那時眼前漆黑如墨,風在耳邊瘋狂地吹著,孜然甚至能聽見自己的骨骼咔咔作響的聲音,肌肉撕裂的聲音,衣服被扯成一綹綹碎條的聲音。孜然以為死定了,因為她已經不再呼吸,心臟也停止了跳動。孜然感到自己正在被一點點擠成齏粉……睜開眼睛的時候,孜然渾身酸痛不已。

林佳如又不知去向,她自然是不會在這樣的鬼地方待著的。孜然再次變得六神無主起來。她突然想到自己的女兒。那個抱著個皮球跌跌撞撞地跑著小人兒,總是散著小辮,并且忘了把臉上的鼻涕揩掉。孩子從小就感冒多病,孜然為了讓她吃藥方便些,就在她的每件衣服胸前縫上小布兜。每天記著朝里面投各種藥片。有防感冒的,管腹瀉的,治頭疼發燒的,有白藥片、黃藥片、有紅白相間的膠囊。在送幼兒園之前孜然總是千叮嚀萬囑咐,“乖乖,千萬別忘了吃藥呀。”

女兒點點頭說:“媽媽放心。”

晚上當孜然跑完業戶到幼兒園接孩子時,遠遠看到女兒站在路燈底下,孤零零的一個人。孜然握著女兒冰涼的小手,說:“乖乖吃藥了嗎?”女兒說:“吃啦。”孜然數了數,藥片還是那些。孜然就知道女兒忘記了。那時孜然就恨透了自己的職業。這真不是女人干的活,整天撇家撂業的,在外面瘋跑算什么。一想到幼兒園的老師厭惡地對女兒咆哮著,“哭,哭!再哭把你關到老鼠洞里去!”孜然心里就像在滴血。當初選擇車桂林的時候,孜然做夢也沒想到會有今天的。那時候這個男人溫柔、體貼,對她總是諾諾連聲。孜然懷孕三個月反應最厲害的時候,車桂林曾經對孜然說:“如果你生了兒子,我會把你的十個指頭都包起來。”

那天晚上在產床上,孜然折騰了整整七個小時。這段時間孜然像動物一樣裸著下身躺在那里,感受著體內循環式的陣痛。那種痛以腹部為中心,一點點地向外輻射,先是影影綽綽,既而越來越明晰,直到撕心裂肺地劇痛后再慢慢平復。再痛,再消失,從孜然早晨醒來時就一直這樣,周而復始。在產房里,孜然看到許多女人不顧羞恥地哭吼著,詛咒著對方,或以頭撞墻,跪在地上滿地轉圈。還有的被幾個人死死地抱住,只要稍一松手就能從樓上跳下去。“天殺的,作孽的,拿刀子殺了你吧!”男人們則坐在屋外的連椅上,一邊抽煙,一邊閑聊。這時候的女人是不值錢的,因為它還原了動物的本相。這時候的男人是最可恨的,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應該在這種時候抓起來殺掉。孜然靜靜地躺在那里,感受著體內的疼痛。娘家和婆家都有人在產房外邊等著,各自揣著心事。

后來有人對孜然說:“你真不簡單,那天晚上一聲沒喊。”孜然真的沒喊。當助產士從孜然體內拽出那個小生命的時候,孜然感到下身一熱,隨后全身輕得像一片云彩。然后聽到助產士說,“是個丫頭。”那會兒孜然真想聽到是兒子這句話。不為自己,只為外面那些苦苦守候的人。孜然沒能踐約。但這種結果,不是她能夠左右的。

現在,孜然覺得該回去了。車桂林常年在外面跑車,對女兒從來都是不聞不問的。孩子封閉在幼兒園,自己卻整天燈紅酒綠地泡著,是不是太自私了?孜然陷進了深深的自責。

培訓臨近結束的時候,孜然又接到一個電話。是車桂林的房東打來的。房東說他們已經三個月沒交房租了。如果再不交,就準備轉租給別人。房東在電話那頭頓了頓說:“本來不想找你的,但你那位看來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

對方好像還想說點兒什么,留下一段空白音,電話卻斷掉了。孜然握著話筒愣在那里。她粗略地算了一下,房租水電還有女兒的用項加起來,正好是她每個月跑保險掙的錢數。但由于出來培訓,這個月有許多客戶都漏掉了。車桂林自從跑外以后,錢就沒再朝家里交過。孜然是從別人那里聽到一些閑言的。說車在外面有女人,是開美容院的,兒子已經三歲半了。孜然奇怪自己當時竟然不憤怒。也許現在這種事情太多了,也許孜然從沒愛過車桂林。那么對孜然來說,他其實是可有可無的。就像他對這個家,這個孩子一樣。婆婆曾對孜然說過:“懶漢取個嬌滴滴,這是自古就有的理,俺兒早著呢。”孜然不知道她指的是車桂林找女人早著呢,還是非養個兒子不可?他在車家是個寶,可在孜然眼里早已一文不值了。

孜然撂下電話,環顧著周圍的環境,一時間感到百事撓心。公司為了省幾個錢,竟然不負責任地把他們幾個北方人胡亂塞到這樣一個地方,這使孜然感到悲哀。她再次想到自己的處境,眼下是調整期間,部門經理的位子肯定坐不穩的,隨時都有被拿掉的可能。生活變化無常,孜然搞不清哪個是虛幻的,哪個才是真實的。她就像一條游魚被拋在沙灘上,只有張嘴吐氣的份兒。

陸志明那天晚上走后,從此如泥牛入海,幾次撥打電話都不接,再撥,竟然停機了。他杜絕了一切可能,只要一個結果。而這種直奔主題的做派,竟然連最基本的鋪墊都不要,這似乎印證了孜然開始對他直覺上的判斷,只是對方那種游戲人生的心態,無異于在她疲憊的創口又狠狠地劃了一刀。眼下培訓快要結束了,她既沒有背景,平時和其他人又不打交道,誰會站出來為她說話呢?想到這里,孜然不禁打了個寒噤。雖然只做了幾個月的經理,但她不愿再重復以前那種東跑西顛的日子。夏天的毒日頭,冬天咬人的寒風……不止一次,她汗涔涔地從床上翻身坐起來,總是想到自己孤零零地待在半山腰上,用繩子綁著蓋的摩托車歪在旁邊,殘骸散了一地。

剛進公司的時候,孜然打不開局面,可同去的朱小芳卻游刃有余,整天吹著口哨進進出出的,墻上公布的保戶數字飛一樣長進著。朱小芳的男人是老總的助理,在公司里兩口子算是夫妻檔。那女孩胖胖的,不嬌媚,不打扮,卻是“扯殼擺柳”的好手,眼睛水汪汪的,說話,看人,瞬間能將對方秒殺。孜然費了很大力氣才想通其中的道理。以后也開始注意起自己的頭面,但過了三十六七歲的女人,一天一個坎,不管當年多么出色,都掩蓋不住美人遲暮的感覺。而清純小女生一顰一笑,怎一個靈字了得。這使孜然經常感到四面楚歌。

現在,她覺得自己正處在臨界點上,往前每走一步,都不得不硬著頭皮,而退后一步,則諸事無法收拾了。

那天的晚宴很隆重,好像是為培訓結束而舉行的。沒開始前大家都擠在前廳里說話。孜然在角落里站著,看著林佳如像蜜蜂一樣在人堆里穿來織去,一襲薄裙將身體曲線勾勒得纖毫畢顯,招惹得周圍的男人紛紛將目光投過去,孜然站在一邊,盼著晚宴趕緊開始。就像一出折子戲,她覺得該落幕了。她現在無意在里面扮演任何角色。幼兒園老師昨晚又打電話催了,滔滔不絕之后,撂出了最后一句話:“擔不起這份責任咯,你要對孩子負責,我們也是要對家長負責的。”話說得不緊不慢,卻震得孜然的耳朵嗡嗡作響。

孜然知道老師的話是對的。萬一女兒真的患了自閉癥,作為母親,事情再拖下去,自己難逃罪責。一想到這里,她的心像被猛地錐了一下。躺在床上琢磨了半夜,也沒找到一位在商界抑或政界發跡的同學或者朋友,能夠熟到跟人家開口借錢的程度。可她必須馬上回去,回到那個糊口和安身立命的地方。這里的空氣不是她這樣的人呼吸的。它太甜,太膩,被密密地包裹在考究的空調房間和空調車里。每個人說話都是耳語式的。被五彩燈托著,失去了原有的表情達意的功能。孜然看看窗外,發現一片燈海閃爍,早已進入這座城市最繁華的時間。

這時候門開了。接下來發生的一切令孜然始料未及,它再次將孜然的人生軌跡進行了改寫。所有的鋪墊也許都是為此進行的,它是高潮。沒有這一幕,所有的起承轉合都將失去原有的意義。

有人從大廳那邊走過來。他穿著煙灰色的襯衣,頭發中分著,很年輕,也很精神。孜然看到他被人簇擁著,和學員們逐一握手。孜然只是遠遠地站著,看著他。先是錯愕,接著有種復雜的東西從她心底一點點浮上來。孜然沒有想到能再看到他。他們根本不屬于一個世界的。可是現在,孜然好像有點兒接受他了。他走路的姿勢,包括他說話時的樣子。這時他走過來,先和孜然身邊的人握了手,然后才跟她握手。很用力。孜然的直覺告訴自己,這種用力可能只對她一個人的。孜然不再躲避他,相反倒有一種想迎上去的感覺。孜然不知道這種心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她只覺得需要有人面對著,靜靜地聽她說話。孜然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種潛在的可能,那一刻她似乎頓悟了。

孜然突然感到目標從未有過的明確。

吃飯前孜然特地到房間里換了衣服。那是一件很短的T恤,黑色的,雞心式的領口開得很低,它將孜然的身材恰到好處地勾勒出來。孜然在下面配了一條暗花的真絲薄裙,雙開衩的。一走動起來能看到修長的腿。孜然第一次沒穿襪子,而是裸足穿了細跟涼鞋。這是孜然在南方添置的唯一行頭。然后是涂口紅,畫眉線。孜然的眉峰很好,只需用眉筆輕輕一勾就可以了。孜然從沒這樣刻意地打扮過自己,從鏡子里看上去,她很美,這種美不是某一點上,而是綜合性的。不是性感的那種,但經久耐看,可以擺到畫面上,是叫作天姿國色的那種。孜然知道自己是有魅力的。孜然現在有足夠的自信把握主動。她走進大廳的時候,部里的幾位領導都在那里坐著。孜然挎著乳白色的休閑包,款款而進,鎮定從容,如沐春風。裙裾在孜然的腿上飄飄灑灑擺動著。孜然知道有人在看她。她需要做出某種姿態。

孜然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走了過去。

宴會廳里一片笑語喧嘩。有人說:“注意,現在總裁要講話。”所有人都舉著杯子站了起來。孜然側身站著,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在朝這邊投過來。孜然靜靜地站著,聽他說話。他的話很簡短,大意是培訓結束了,請大家多喝點兒酒以示慶賀,晚上都不要回去,在一起狂歡云云。隨后是一片碰杯聲。孜然把杯子端起來,微微側過身體,看到他依然被包圍著。把杯子朝唇邊碰了碰,就放下了。孜然眉目顧盼之間盡展女人的風韻,一顰一笑道不盡風情萬種。孜然這才知道,原來自己也會“扯殼擺柳”啊!原來這種特質,對每個女人來說,都是與生俱來的。孜然知道她眼下正在被欣賞,不是每個女人都懂得這種欣賞的價值的,平時沉潛著,壓抑著,直到某個時候,突然就決了堤,揚起了沖天的巨瀾。孜然開始有點兒清楚林佳如為什么活力四射了。孜然想到過去總把自己設計為獵物,把對手設計成狼。現在看來,這種將女人物化的心態本身就是不自信的表現。

當音樂再次響起來的時候,孜然擁著他走進了舞池。孜然說:“非常高興能見到你。”這句話有點兒像外交辭令,卻是孜然想了很久才說的。他說:“是嗎,謝謝。”孜然不知道他為什么要說謝謝。孜然琢磨了很久。孜然記得第一首他是請林佳如跳的。他舞姿嫻熟,看得出是舞廳的常客。他們在舞池中央旋轉著,好像在交談,又好像不是。在這期間他說了句什么,接著就看到林佳如歪著身子嗔笑起來。她的長發像瀑布般地飛揚起來,顯得十分女性化,也很性感。接下來播放的舞曲是林子祥和林憶蓮的《選擇》。孜然看到他朝自己走過來,做了個邀請的動作,那一瞬孜然想起陸志明。孜然挽著他的手進了舞池,心里感動著。這首歌太直白了。“我一定會陪你到海角到天涯,我一定會愛你到海枯到石爛。”就是鐵人對這樣的表白也會動心的。他說:“我選擇了你。”屏幕上的女人唱道:“你選擇了我……”然后是二人合唱,“這是我們的選擇。”

孜然說:“我以為你不來了。”

他說:“是嗎?怎么會呢。”

孜然說:“我一眼看不到你心里就空著。”

他又說:“噢,謝謝。”臉上卻看不到任何表情。

孜然微笑著,然后低聲問:“去我那兒嗎?”

他一愣,說:“什么?”

孜然說:“坐一會兒。”

他似乎還沒聽清,又問了一句:“做什么?”

孜然說:“你……或許比我清楚的。”

那人瞳孔突然放大了若干倍,說:“好呀。”

所有的音樂聲都凝滯了。孜然為自己說出這句話感到石破天驚。

后來當他們再次談起這句話時,他說,從來沒有女人敢這樣對他說話。孜然說:“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這樣說話。”孜然的話是真的。那種特定的環境和氛圍,那樣的燈光和音樂,都是特別適合于訴說與傾聽的。而姑姑關于男人的訓誡,成年后父親動輒一通棍棒的近乎變態的家教,曾經被視為傷風敗俗的“扯殼”的夢魘,都在孜然生命的某個節點上寂然消解了,孜然在瞬間跨越了千年。林佳如在每首舞曲的間隙,都過去拿起話筒唱歌。她喉嚨發沙,特別適合唱粵語歌曲。那是不用力卻用心在絮絮的訴說。孜然看到歌曲集上有整版的粵語,就想這個年代的確是為林佳如這樣的女孩子造就的。她們在不經意中展示著自己的優勢。卻看不出絲毫造作的痕跡。

音樂依然在不緊不慢地播放著,那是個環型的多功能大廳,混響效果很好。舞池中間的大屏幕上演繹著無數的悲歡離合。孜然完全融入到情境當中去了,孜然就是女主人公,孜然現在的男主人公就坐在那里看著孜然。他們的心是一起合著節拍跳動的。孜然記得很清楚的是她陪他跳了三首舞曲,最后是《無言的結局》。孜然覺得這首歌名有點兒不太吉利,但她還是向對方伸出了手。孜然現在的邀請姿勢特別到位,是那種自信的,把握一切的從容。“曾經對你說過這是個無言的結局,就讓它淡淡隨風而去。” 孜然已經不是從前的孜然了,孜然現在穿越了時空隧道,一瞬間完成了歷史角色的轉換。像蟬蛻一樣剝掉了陳舊的外衣。現在的孜然性感、靚麗、顧盼生姿。孜然看著南方小女生被擁在那些一身贅肉的老男人懷里發嗲賣嬌的樣子,覺得非常可笑。那是造作的,模仿痕跡極濃的,完全不是發自內心的表演,是真正的“扯殼”。孜然根本不需要那樣,孜然嫻雅鎮定,目光灼灼,審視著那些自以為是的男人。這些都是與生俱來的,在生命的某個時段發出耀眼的光芒。

電話是在午夜響起的。

孜然一睜眼,發現林佳如的床上空空如也。孜然知道電話是打給自己的。孜然半躺在席夢思床上,拿起聽筒說“喂?”孜然現在說話的聲音很低,用氣聲托著,有點兒慵懶的味道。對方說“嘿嘿”,孜然不再以為是陸志明。孜然從容地翻了個身,把毛巾被裹到身上說,“現在才打?”對方有點兒曖昧地笑了,說:“怕影響你休息。”孜然說:“什么呀,故意的。”孜然奇怪自己這么游刃有余,完全是一種勝券在握的鎮定。晚會終場曲時,孜然說:“就在這里跟你告別吧,明天一早我就走了。”他說:“是嗎?”然后他們隨著人流一起朝外涌。繞過一片竹林,就走到小石橋上。孜然看到他還在往前走,那時陪同的人都圍在他的左右一起走。孜然的心跳加快了。孜然不甘心就這樣告別,那一刻她好像開始動搖了。孜然想說什么,張了張嘴,又頓住了。在她接近絕望的時候,他突然轉過身來。

“明天誰要提前離開?要不要公司派車送一下。”

夜色很濃。孜然看到他把手伸出來,孜然連忙把手伸過握住它。他很細心。一種叫作溫馨的東西又從孜然的心底涌了上來。他們就這樣握著。孜然緊緊抓住他的手,仿佛一松開這個人就會從世界上消失。旁邊有個穿絲織裙的女孩子說:“我也是。”他笑了。說:“那我們一起握握手吧。”

就逐一握過去。然后說:“再見,預祝一路順風。”

現在,孜然握著話筒,再次感到心墜如鉛。孜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心事都想得到補償。孜然現在特別疲憊,需要有個肩膀靠一下。孜然說:“你來嗎?”眼淚就下來了。對方沒有講話。過了一會兒,才慢慢說,“那邊的人,都認識我。”孜然知道他說的那邊,指的是她現在所處的地方。他住在另一棟樓的豪華套間。而這里是什么地方?孜然環顧四周,墻壁在耀眼的燈光下閃著瘆人的光,成群的蚊蟲在周圍翻飛著。窗戶上的布簾子用尼龍繩系著,一邊耷拉下來,在夜風中飄飄蕩蕩的。顯得特別凄涼。這是孜然的世界,而他卻處在另一個世界。如果孜然是灰姑娘,那么他就是駕著紅馬車來搭救她的王子了。

蘭軒的夜很美,但有幾分鬼魅之氣。因為回廊太多,眼看著曲徑通幽,就隱匿到竹海的深處。一樹繁花在湖邊靜靜地開著,像雪。許多葉片闊大的熱帶植物立在湖畔上,擋住了過往行人的視線。很久以后孜然回憶起當時的情景,驚嘆自己非凡的勇氣和膽量。孜然放下話筒的時候,已經是夜闌時分了,周圍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墻角的蟲子在時斷時續地發出幽幽的低吟。

孜然清楚地記得自己說的最后一句話:“我是要下地獄的。”

對方笑了。說:“帶你上天堂呢。”

然后孜然就站起身來。孜然站起來的同時像被人點了穴位似的僵在那里。孜然不能輕易開這道門。夜很靜,門會很響,這當然不是問題的要害,關鍵在于孜然走出這道門,孜然就不是現在的孜然了。孜然把手伸出去,然后輕輕放在拉手上,試了一下,門吱的一聲,一道月光流瀉進來。孜然的心開始狂跳起來。夜依舊很靜,那種靜是不祥的,潛伏著某種看不見摸不著的危險,是不懷好意的沉默。孜然從貓眼朝外面望過去,走廊里是有些變形的空空如也,所有房間的門都是緊閉著的,猩紅色的地毯一徑鋪到視覺的盡頭。孜然收回目光,手沉得像有千斤重。電話鈴這時突然響起來,把站在門旁的孜然嚇了一跳。她現在害怕這鈴聲,它兀地響起來,在夜里特別刺耳。孜然覺得它好像要告訴每個人,這里正在發生著什么。孜然返回身去撲到電話上,聲音又停住了。孜然知道是誰。她不能讓它再次響起。孜然徑直走到門邊,硬著頭皮把門一拉,門吱呀開了,是那種悶悶的,不顧一切的聲音。孜然反手一帶,人就在門外了。

現在,孜然已經沒有退路。唯一的選擇就是沿著走廊走下去,直到盡頭。然后左拐,然后是叢林深處掩映的那棟樓。孜然提著裙擺朝前疾走的時候,腦子里是空的。她的身前身后都是門,孜然覺得每個門里都有雙眼睛在窺視她,看著她張皇失措的樣子。走廊的長度大約有一百米,孜然的感覺卻像過了半個世紀。走到中途時她聽到有個地方突地一響,似乎是開門的聲音。掉過頭看看,所有的門依然緊閉著。孜然知道有雙眼睛正在窺她。孜然不知道誰在醒著。這個世界上的人休眠時有只眼睛永遠是半睜的。他們總對別人表現出格外的關心,這種關心現在讓孜然毛骨悚然。孜然不顧一切地走著,轉過去就是邊門。孜然過了邊門,走上石橋,身體就沐在夜色里。

沒有月亮。闊葉花木都在沉睡著。孜然回過頭,發現自己所在的那棟樓一片漆黑。龐然大物似的矗在那里。孜然知道有人正站在窗子背后,但她管不了許多了。現在只有她孤身走路的聲音。鞋跟敲在石板路上,發出清脆的響聲,那聲音是提著的,很輕。但每下在她聽來都震得耳鼓發麻。孜然現在就像一片葉子,在夜風中飄著,上面托著她的魂魄,只要風稍大一點她就立刻魂飛魄散了。

孜然在她生命第三十六個年頭的某個晚上像鬼魂似的飄上六樓。當時門是虛掩著的,那人正站在門口,手里是一支煙。孜然走過去伏在他的肩上。孜然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孜然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但他是生命,雄性的生命,而孜然現在就是一只雌性的瀕于崩潰的動物。孜然需要力量,這些都是他能給孜然的。孜然在抓住他時堅信這一點。他們都沒有說話,語言在這個時候是非常蒼白的,他們都不過是一種符號而已。

現在,孜然無言地站著。朦朧中覺得那人的眼睛很特別,灼灼地發著光。他把手伸出來,優雅地做了個邀請的動作。指向是不確定性的。孜然在那一瞬間勇氣頓失。孜然有些猶疑,不知該走向椅子還是她眼前的臥具。孜然需要權衡,但有時候這種比較真的很煩瑣,也很累人。在這樣的地方,顯然有很多東西是不需要解釋的。孜然選擇了折中的做法,去床沿上坐下來。這在孜然,已經是進了一大步了。床非常寬大,好像是硬花梨木雕做的。但異常堅硬,透過薄薄的絲質長裙,把某種近乎生硬的感覺傳遞給她。孜然不知道該如何進行下去。在那一刻孜然又恢復了良家女子的本性,是那種循規守矩的,沿著斑馬線走路的方式。

她看了看周圍,也很大,比普通房間大出好多倍。套間外面是一張辦公用的桌子。男人在這樣的地方怎么還要辦公,這有點兒煞有介事。在路上的時候,孜然滿腦子都是胡思亂想,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孜然甚至想像那人會用繩子把她捆起來,然后拿鞭子抽她。這都是孜然在雜志上看過的,叫性虐狂的做法。但眼下這個人似乎并不急于做什么,他很冷靜。而這種冷靜的背后似乎有著某種近乎殘酷的東西。孜然不知道他是怎么修煉出來的。孜然想到陸志明和車桂林。在這種時候,他們都會表現出沖動和忙亂,是人的那種自然本性的流露。車桂林甚至會跪下來求她。當時他眼睛充血,聲音嘶啞,看上去就像發了情的雄獸。但這人不。這讓孜然有種怪怪的感覺。孜然寧愿他是魔鬼,也不愿他現在高高在上的樣子。不錯,孜然是他的雇員,但在這里孜然不是。他們應該是平等的。

那天晚上孜然實在無法理清太多的頭緒。有點兒自憐和迷蒙,又有點兒渴望和企盼。孜然覺得自己處在深深的泥淖中,她需要力量。這是磁石吸鐵的過程,沒有任何外力能阻止。在實質性接觸的一瞬間,孜然感覺到他其實什么都沒做。他所有的動作都是虛擬,機械,甚至徒勞的,比車桂林醉酒以后還乏力。他好像很累。他的眼神空洞、茫然,這跟孜然想像的有錢人不一樣。他將頭枕在孜然的胸上沉沉地睡著。他用蚊子一般的聲音幽幽地說:“人真是個奇怪的動物呢。”說這話的時候,他目光里的兩個亮點閃爍著,遠遠近近,有點兒像貍貓的眼睛。孜然很想哭。她不明白事情怎么會這樣。對方的疲憊讓她充滿了疑問,甚至莫名的自責。在電影或書里,這種事都是跟欲聯在一起的。除非他對她已經失去了興趣,除非兩個人都是性變態。而現在,至少他不是,孜然也不是。可他們到一起來做什么。他的忙碌,他額頭的汗,都是為了證明什么。孜然想到自己的心事,話幾次堵在嘴里,又咽了回去,她不想讓簡單的問題復雜化。只是靜靜地躺在那里,任周圍的世界掉進一片死寂。有一陣子,她突然生出想了解他的愿望。可他的話不多,他只愿意用身體說話,盡管這種對話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實質性。孜然知道人都是害怕孤獨的,她試圖打開某個缺口。

孜然說:“其實你對我的了解只是冰山一角。”

他聽清了。懶懶地說:“有必要了解那么多?”

這是自他們進屋以來他說的最長的一句話。

很久以后孜然依舊不能釋懷。那時孜然正在馬路上奔走,毒熱的太陽從頭上打下來,光線斑斕照得孜然兩眼昏花。在停下來整理長統襪的時候,孜然一時弄不清在夢境里還是在現實中。那雙襪子至少有三處是壞的,一直抽到腳踝,像蚯蚓吸附在孜然的小腿肚子上。孜然覺得挺無奈。倒不是連絲襪都買不起,而是沒有時間去買。孜然用了很長的時間才明白自己在很多方面是缺課的。

他拉開門的時候,整棟樓都在沉睡著。孜然回過頭,看到他站在黑暗里,突然間柔腸百轉。孜然不否認自己的行為里有墮落的成分,但她沒有更多可利用的。盡管他們之間什么都沒有發生,而實際上,應該是一切都發生了。現在的孜然,已經脫胎換骨。

孜然一步步走出大門,走到外面,走上石拱橋。夜色很濃。它們讓孜然清醒了許多。現在樹影憧憧,枝葉婆娑,涼風陣陣。孜然踩著自己的影子從橋上走了下來。前面是座假山,山體上有許多洞。孜然想從里面鉆出去,鞋跟太高,它踩上去的時候崴了一下。孜然覺得挺好玩兒,再踩,又崴了一下。孜然現在看上去很恐怖,像個女魔頭在尋找自己的幽靈。她做了一件事。孜然還是昨天的孜然嗎?她現在終于成為“扯殼擺柳”的女人了!孜然拾起一片小石頭扔到湖里,湖里發出很輕的回音。她站在那里,等著第二次回音,卻什么也沒聽到。夜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呼吸。當月亮西墜,孜然踩著影子走過湖畔的時候,發現自己滿臉是淚了。

十一

公司里還是老樣子,男男女女來來往往。男的一律西裝革履,看上去就像商務通或雅戈爾襯衣男模的翻版。而女的則比著淑女,行不抬頭,笑不露齒,仿佛一夜之間都經過了舍賓培訓。孜然穿著標準的公司套裝,從那邊款款走來,從容,自信,一派白領麗人的感覺。孜然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她。可孜然不在乎。競爭就是這樣,是不講方式和手段的。現在孜然的位子比任何時候都牢固。孜然穿過被隔成方格狀的辦公空間,徑直走向業務部的玻璃門。孜然喜歡門旁那兩盆蘭花。現在都在靜靜地綻放著,似乎在等候主人的到來。很長時間里,孜然到這里來是為了它,這是公司里有生命氣息的東西。

業務部的位子上坐著人。孜然推門的時候一愣,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但后來發現沒有錯。那里本來是自己的。孜然越過那人的身體向后面看過去,衣帽架上已經換了江山,孜然好久不穿的舊風衣被撂在窗臺上。接下去看到自己的很多文件被堆在屋角某只很小的文件筐里,上面落滿了塵土。孜然有點兒惱火,覺得有點兒像演戲,自己本來是女主角,怎么到了臺上反而找不到位置了。不僅找不到位置,連個龍套的角色都沒有人分派給她,這種錯位使孜然不知道該怎么調整臉上的表情。就像碰到某個半生不熟的人一樣,微笑著,憤怒著,或板著面孔不理人都不合適。隔著寬大的辦公桌,孜然伸出手去,嘴里嗚嚕句什么,自己也沒聽清楚。

后來孜然記起自己要說的兩個字是:“歡迎。”可是還沒容孜然把手伸出來,對方已經站起來。但對方站起來并不是為了跟孜然說話,而是抖了下腿,然后側身歪到椅子上,以便打電話的姿勢更舒服些。

對方說:“我來了。”

因為站得很近,孜然能聽到話筒里的聲音。有點兒熟悉,孜然一時想不起是誰,就聽那邊說,“是嗎?”

對方說:“正坐在這兒呢,環境看上去挺不錯的。”

那邊像在調侃,問感覺是不是很舒服。

對方臉上一紅,說:“要死了,什么地方還拿別人開涮呢。”

那邊哈哈大笑,把話筒震得嗡嗡作響。孜然似乎透過話筒看到那人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

那邊說:“好好感覺一下吧,一定很美。”就掛了。

孜然覺得他們的語氣很熟悉,好像是多年沒見面的老朋友。孜然突然想起林佳如,在那種時候,也會用這樣的語氣聊天的。而且一聊就是半夜,從時尚雜志聊到服裝美食,末了拖著水音,在半睡眠狀態中跟對方“扯殼擺柳”。

眼前坐著的分明是男人。怎么也會用這種語調跟人說話。

孜然這才把視線轉移到對方身上。那人正翹著蘭花指把玩一支鉛筆。他的眼睛很特別,有種湖水樣的東西暗藏在里頭。頭發束攏著。一款粉色的休閑上衣罩在他身上,輕松,隨意。更多了幾分優雅。孜然吃了一驚。怎么站在這個人面前,自己身上倒襯托出某種男性化的東西。貼著頭皮的刀削薄發,線條生硬的套裝,還有走起路來那種急急風的樣子,跺得地板咚咚響的鞋后跟。這種視覺上的性別倒錯讓孜然感到很不舒服。

孜然問:“你是剛來的吧?”話一出口,又覺得純屬多余。

那人說:“是的。”眼睛卻低著,不看她。

孜然問:“那老蔡?”老蔡是他們業務部的原經理。

那人說:“不知道。我只知道龍偉祥叫我到這里來的。”

說完,他突然奇怪地笑了一下,然后用眼睛背后的另一雙眼睛看著她。

孜然再次聽到龍偉祥這個名字。女人的直覺告訴她就是那位公司的總裁了。他不會不知道孜然現在的位置,那么他叫這人來干什么?孜然不愿再想下去。而關于龍偉祥的許多傳聞倒是陡然鉆到腦子里。那都是孜然后來聽說的,關于男人和男人的故事。據說那在某些有錢和有閑人的圈子里已經成為某種時尚……接下去,那天晚上的情景,驀地在孜然的腦子里一幕幕地活動起來。她心跳如鼓,感到腳下的地面在一點點往下沉,而額頭上的細汗卻在一層層往外滲。抹掉一層,又冒出一層,眨眼的工夫,腦門上已經熱汗涔涔的了。她不想再琢磨下去了,現在,是如何把這個人的來龍去脈搞清楚,然后再去找那個叫龍偉祥的男人說話。

孜然沉沉地問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對方很女性化地笑了一下,兩頰上竟然浮起淺淺的紅暈。

“我是張棣。啊不,李棣,趙棣……這都無關緊要,關鍵是龍同志叫我坐在這里,這才是最重要的。”

孜然聽他說話有點兒吃力。現在他手里不再把玩鉛筆,而是換成一支纖巧的摩爾煙,被那人骨骼粗大卻翹著蘭花指的手捏著,不時從上面冒出縷縷輕煙。但有兩個字孜然還是聽清了。他稱龍偉祥為“同志”,這在孜然有種石破天驚的感覺。孜然很清楚地知道“同志”在那人嘴里的指向。它不是某些公用場合的稱謂,而是固定為那方面的專用語。孜然看過湖南衛視的一個談話節目。大致意思是為什么它能夠存在,而又不為人們接納。被邀請的嘉賓是臺灣或新加坡人,都是層次比較高的學者或教授。但顯然又是性別錯位者,有點兒現身說法的意思。孜然當時看著那位像極男人的女人和分明是女人的男人,想不透這個世界究竟怎么回事。自己連吃飯都是問題,外面卻已經飛速發展到男女互換位置了。而這種話題已被堂而皇之地放到公眾談話節目里。孜然聽著那位教授一元二元多元地做著比較,大意是一元的時代過去了,二元的時代也不復存在了,現在是多元的時代,要容許多元的活法及存在等等。孜然聽得糊里糊涂,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拿數鈔票的方法來論證這樣的問題。

現在,孜然覺得沒有必要再耗下去。孜然無法跟眼前的這個人進行對話。孜然只需要做一件事。這件事對眼前的這個人,對龍偉祥也許不重要。但對孜然卻很重要。女兒的牛奶訂單又快到期了,房租催得很緊。孜然突然覺得腦袋眩暈起來,一圈一圈呈波浪形朝中間推進,有種站不住的感覺。孜然知道該死的腰椎疼痛又發作了,這是件更令人頭痛的事情。孜然不愿讓眼前這個人看了笑話。趕緊穩定一下情緒,客氣地問:“我能用一下電話嗎?”話才出口鼻子就酸了。物是人非,她現在竟然要向別人乞討似的說話。

那人用很好聽的聲音說:“好呀,我手頭還有業務要處理,請盡量快些。”

孜然拿起話筒開始撥號。那串號碼,孜然記得很牢。但每個數字撥下去都好像有千斤重。那是十二個數字。孜然每叩一下鍵盤,就有某種用盡力氣的感覺,她開始出汗,細細的像針尖似的汗珠又從鼻尖上沁了出來。在撥到第九個數字時,她的腰間盤又開始作痛,有根筋從腰部開始,一直痛到腳踝上。孜然眼看就要站不住了,她開始懷疑自己正在做的這件事的意義。別人把她賣了,她還要追著人家問多少錢,這到底還有沒有必要。正猶疑著,一只手捂到了號碼盤上。是那人的手,很細,也很白凈。但每根指頭的骨節都在提醒孜然,這是雙男人手。孜然像被火燒似的低低驚叫了一聲,就把話筒扔掉了。

那人用充滿憐憫的目光看著孜然,淡淡地說了一句:“你是二十年前的我。”

孜然不知道他這句話的意思,卻又分明知道他要表達的意思。

張棣攏了下頭發,說:“別忙活了。其實我們都很清楚發生了什么。”

他說:“那天晚上,你不是唯一的。正像很久以來我知道自己的位置一樣。”

他繼續說:“你的那個同屋早已是龍總的囊中物了,還裝得跟淑女似的。”

孜然再次有一種石破天驚的感覺。孜然想起那聲門響,又搖了搖頭。這未免有點兒太巧合了吧。這么說她輸給了女人。不,確切地說是輸給了男人。他們在任何時候都是聯手作戰的。孜然一時間心亂如麻。這個世界究竟發生了什么,為什么會有脫了鞋都追不上的感覺。孜然想到那個新新人類,不知道她是否了解現在的結局,也許人家根本就不在乎的。可自己卻不能不在乎。孜然百念頓消,她轉身朝門外走去。走出這道門,孜然就不是昨天的孜然了。其實孜然早就不是了。孜然原以為自己邁出了實質性的一步,現在看來還差得遠哪。她看了看腿上精心選購的絲襪,心底再次生出某種深深的落寞。

孜然轉過身,慢慢朝外面走去。業務部在十三樓。孜然拐過墻角,找到電梯,按了下三角。然后數字燈一個接一個亮起來。孜然知道還要等很長時間。這段時間正好給她打理問題的前前后后,可孜然什么也想不起來了。外面的桃花早就謝了,但老蔡那句話還在孜然腦子里轉著。老蔡說:“我們到桃林里打個滾吧。”然后老蔡就把位子給了她。那天孜然上班的時候,竟然找不到在主管位子上相匹配的衣服。后來她到精品店里買了帶銀條的西裝,白襯衣。邁克爾?杰克遜說:“V26來啦,V26來啦。”然后旋轉著把減肥茶倒進某女士面前的杯子里。女士莞爾一笑。那身著裝是非常典型的。孜然知道找到那身服裝就找到白領麗人的感覺。可自己現在還是嗎?

孜然知道又回到從前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她現在既不能坐班,也無法到大街上去劃美麗的弧線。因為要抵房東的房租,摩托車早已賣掉了。好在還有自行車,明天推到街口修一下,興許能對付著用。

孜然來到大街上,望著東奔西去的人流和車流,一瞬間變得比任何時候都實際。

作者檔案

李潔冰:女,江蘇贛榆人。中國作協會員,連云港市作協副主席,《連云港稅務》副主編。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第13屆高研班。1998年開始發表作品,先后在《十月》《鐘山》《青年文學》等發表并出版作品八十余萬字,著有中短篇小說集《鄉村戲子》、長篇小說《青花燦爛》《刑警馬車》等,作品多次被《新華文摘》《作家文摘》《小說選刊》等轉載,并獲“五個一”工程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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