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介紹:汪曾祺(1920年3月5日-1997年5月16日)江蘇高郵人,是我國當代文學史上著名的作家、散文家、戲劇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早年畢業于西南聯大,歷任中學教師、北京市文聯干部、《北京文藝》編輯、北京京劇院編劇。在短篇小說創作上頗有成就。著有小說集《邂逅集》,小說《受戒》《大淖記事》,散文集《蒲橋集》。還寫了他的父親(多年父子成兄弟),大部分作品收錄在《汪曾祺全集》中。被譽為“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中國最后一個純粹的文人,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
過去我家離汪曾祺家很近,大概還不到一站地。離得近且共同的話題不少,有時專程去看他,向他請教,有時在自由市場就碰上了。有一天清晨,在自由市場見到他在巡視,問他所為何來,他說:“找牛尾呢,中午想喝牛尾湯了!”類似這種場合,請教的,就是關于“牛尾湯”的問題了。當然,類似的問題,還有喝酒、品茶等等。汪老是品味生活的大師,講起來,不僅頭頭是道,而且津津有味。他知道我亦有此好,時不時也“提攜”我一下,不斷提供機會。比如某日批評家何鎮邦率領某位美籍華人女作家殺上門去,汪老親自下廚煎炒烹炸,沒忘了來電邀我前去大啖。遺憾的是,那次我家也有客人,只好辭謝。又有一次,我們共同參加外事活動,就是出席某大使館的一個“派對”。只見汪老不卑不亢地坐在一旁,默默地品酒,見我走過,給我使了個眼色,說:“喝過那個酒沒?瓶子矮矮的、胖胖的,那叫‘皇家禮炮’!
向汪老請教的問題,當然也有文學的,比如我問過他:“您作品的語言節奏怎么拿捏得那么好?”他笑道:“別無他法,多讀而已。我曾把晚明小品熟讀于心,讀到最后,內容可能都忘記了,節奏倒留在潛意識里了。寫文章寫到某處,多一字必刪,少一字則必補,不然永遠覺得系錯了扣子,一天過不舒坦……”說這話時,神情和說“皇家禮炮”時一樣,睿智而調皮。
和汪老混得這么熟,竟未能求得一幅他的字畫,不能不說是一個極大的遺憾。每到文友家中,看見他們把汪老的書法或水墨寫意懸于堂上,總是提醒自己再見汪老時一定莫忘求字求畫,然而直到我搬了家,也沒好意思張口。
大約是一九九六年春節過后的一天晚上,張鍥同志來電話相約去看望汪老。那時我已經調到中國作協來工作,因為俗務忙碌,也很久沒有看望他了。聽說他也搬了家,且曾對北京作協的朋友“罵”我:“建功這家伙,忙什么呢,這么久不跟我聯絡了!”汪老的家搬到了虎坊橋附近,他兒子所在單位的家屬房里。既是出谷遷喬,是不能不參觀一下的。沒想到張鍥和我隨著汪老看他的新居時,還有幾位陪同前來的年輕同志發現了“寶貝”——他們從汪老的字紙簍里找出了幾團宣紙,抹平,如獲至寶地跑過來道:“汪老!您畫廢了的,我們可要了!”汪老還是一如往常的神態——先是若無其事地瞟去一眼,隨即粲然地笑起來,說:“哎呀,都是爛紙,你們真能翻!”他不再說什么,走到畫案前,從一個角落里掏出一卷紙來——大概都是他近期的畫作。年輕人有足夠的機敏,他們竟歡呼起來,一張一張展看時,這個說:“汪老,我要這張!”那個說:“這張是我的!”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汪老是讓我們挑畫。張鍥樂呵呵地說:“你們這哪是挑畫?你們這是搶畫來啦!”嘻嘻哈哈中,每人各執所愛,請汪老一一補上題款。我選中的,是《升庵桂花圖》——虬曲而上的枝條頂部,盛開著黃燦燦的桂花。環繞畫面者,是汪老的題詩:
桂湖老桂發新枝 湖上升庵舊有祠
一種風流誰得似 狀元詞曲罪臣詩
詩后加注曰:
“升庵祠在新都桂湖 環湖皆植桂 1996年新春 是日雨夾雪 持贈建功 汪曾祺”
四川新都的桂湖公園,我是去過的。這里是明代楊慎(升庵)的故居舊址。楊升庵于明正德年間高中狀元,授翰林修撰。嘉靖時因“議大禮”而罹禍,謫戍云南永昌,流放終身。據《明史》載,明世記誦之博,著作之富,推慎為第一。詩文外,雜著、散曲,皆有成就。“一種風流誰得似,狀元詞曲罪臣詩”之感喟,即由此而發。據說,現新都桂湖,“環湖皆植”之桂,即為當年升庵所植也。八月時節,桂花盛開,香氣襲人。品畫賞詩,當時便與汪老相約,何時隨他新都重游?汪老莞爾一笑,說:“你太忙。”
二○○五年歲末,我再游新都桂湖時,汪老已經去世了。新都區政府在桂湖公園碑林舉行了一個作家和讀者見面會,出席的川外作家有王蒙、舒婷、葉兆言和我,成都作家有魏明倫等。主辦者請我主持會議。從北京啟程時得知這一消息,我特意帶上汪老所贈畫卷與會,主持之始,即先行展示之。
此時回想起當年搶畫情景,不由你不感嘆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