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介紹:任光椿 (1928年-2005年8月31日) 原籍湖北當陽河溶鎮,當代著名小說家、書畫家、詩人。曾擔任過《湖南文學》《文藝生活》及大型文學叢刊《芙蓉》編輯部主任,湖南省文聯執行主席、湖南省作協副主席、作協名譽主席等職務。曾與譚談、韓少功、水運憲等共同撐起“文學湘軍”大旗,創作的《戊戌喋血記》《辛亥風云錄》《五四洪波曲》等多部長篇歷史小說及書畫作品多次在國際、國內獲獎。2005年8月31日因心衰竭逝世,享年77歲。
光椿先生是二○○五年八月三十一日去世的,而我,直到十一月份,才讀到光椿夫人邱湘華大姐的來信——信寄到了現代文學館,轉到作家協會時,我們正忙著為作協大樓的裝修搬家騰地方,文牘山委,邱大姐的來信就夾雜其間。十一月將盡時,很偶然地在堆放的文件中發現了這封來自湖南省文聯的信,拆開前看到信封落款處添加上的樓號房號,我還認定是光椿先生手札。因為在前幾個月,和光椿先生間的書信竟頻繁起來。先是先生親筆回應了我在年初以現代文學館館長名義寄給會員的拜年卡,先生說自己最近身體欠佳,書籍手稿均在整理中,待稍有眉目,定寄贈文學館收藏。捧讀手札,好生感動。我與先生,大約只見過一兩面,承蒙先生如此厚愛,我當然是要復信問安的。復信里還約定,下一次到長沙時,一定登門拜望先生。豈料先生很快又有信回復表示謝意,先生之為人,何其謙和仁厚哉。我萬萬沒有想到,打開這封近三個月前寄來的信,看到的,是邱大姐的手書,傳來的,是先生去世的噩耗。想到前半年書信頻頻,還有長沙拜會之約,倏忽之間,光椿先生竟悄然離去了。湘華大姐信末的一個小小的請求更讓我愧疚。她說,光椿去世后,文學界的許多朋友似乎還不知道,因此最近時不時有朋友來函來電聯系光椿,每報知一次噩耗都是錐心之痛。大姐希望能通過《文藝報》,轉告文學界朋友們周知。嗚呼,這一請求又因我之忙亂,耽誤了三個月!
我和光椿先生認識,在一九九五年,那時我剛剛從北京作家協會調到中國作協書記處來。那年夏天,中國作協在湖南長沙召開文學創作中心工作會議,開會之余,時任中國作協黨組書記的翟泰豐同志率書記處各同志看望在長沙的老作家,見面會上,我見到了光椿先生。先生生于一九二八年,時年已近古稀,然儀表堂堂,身材瘦削,行止儒雅,如玉樹臨風。更早以前我讀過那首給先生帶來磨難的長詩《蘭香與小虎》,文學“新時期”開始后,我又陸續讀過先生的長篇歷史小說《戊戌喋血記》和《辛亥風云錄》,且知先生除小說和新舊體詩歌外,報告文學、散文、雜文、電影劇本、理論、評論、文學翻譯,均有涉獵且卓然有成,尤知先生舊學功底深厚,又擅長于丹青,九十年代初,曾有湖南省文聯、湖南省作協、湖南省美協和湖南省書畫研究院聯合主辦先生的個人書畫展,反響頗大。一想到面對的光椿先生,不僅是文壇前輩,而且是多面通才,心中難免惶惶焉。出乎意料的是,先生是如此的謙虛平易,席間我向先生請教了幾個近代史方面的問題,先生回答得簡捷明晰,口氣卻如切如磋,娓娓道來,毫無居高臨下之態。回京后曾向友人談到向光椿先生請教的感受,感慨道:什么叫“先生之風,山高水長”?那不是做出來的,是養出來的呀!
十年前初晤先生,到十年后才和先生有幾封書信往來,直到先生去世,竟拖延三個月才獲知噩耗,連鮮花也未能獻上一束,心中的羞愧與自責是可以想見的。匆匆給邱大姐去信謝罪,望大姐節哀順變,珍攝為要。沒有想到,大姐隨后寄來了光椿先生自撰的《年譜》以及一批生活照和美術作品資料,囑我代為轉交現代文學館收藏,大姐信中告訴我:“待我慢慢整理書房,將他的原件、日記等,寄一些給文學館資料室好了。我會陸續辦理的,這也是應該做的。”尤令我意外的是,寄來的郵件中,附有光椿先生的一幅畫作,是贈給我的。邱大姐信中說:“光椿早就說,他作幅畫給你做紀念,因后來住院未成,但我將完成他的意愿(亦是在他的畫作中選一幅花鳥畫贈你與夫人),這是一份心意,請勿拒絕。”展讀邱大姐代表光椿贈我的《富貴清高圖》,凝神許久,愛之不舍。此圖下方,團團牡丹于綠葉叢中怒放,雍容燦爛。花團錦簇之上,更有幾株玉蘭翹然而起,在枝頭一叢叢綻開,高潔純凈,纖塵不染。光椿親題款識曰:
富貴清高圖 白陽山人最早以此題作畫,其后吳昌碩見而愛之,亦有仿作傳世。前人畫此蓋有深意焉。孔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茍能以正道取之而又能以之造福于社會人群,處富貴之中而能永葆清廉高尚之心態與氣度,匡時濟世,寧不美哉?故再仿其意為是圖 。
庚辰春 光椿
讀到此處,心中不由得一暖。讀先生畫,賞其款識,總為快事。曾讀先生《含笑鐘馗鎮邪圖》,先生題曰:“人畫鐘馗猙獰貌,我畫鐘馗臉含笑,但使人間妖孽盡,愿回終南山中去睡覺……”獨具戲說精神;又讀先生作《蘇東坡前后赤壁賦》,先生題曰:“蘇東坡前后赤壁賦,寥寥不滿千字然而有情有景、有詩有畫、有夢有幻、有山有水,有史論、有哲理,文思奔涌,變化無窮,真天下至奇至美文字……”有如文學評論。先生的題款,或詩或文,或調侃打趣或莊嚴凝重,率性由真,本色天成。我常常想,作為畫家的任光椿和作為作家的任光椿,真是難解難分呀。而這一幅《富貴清高圖》所議,固承先哲,又何嘗不是由衷之慨?這使我不由得想起,先生而立之年,因文罹禍,一介書生,半世坎坷,就先生而言,終其一生,硯田筆耕,富耶貴耶?然先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平實為人,寬厚處世,所發富貴清高之議,雖寥寥數語,卻見胸懷與境界。先生之于文場,似無聲而別,而這些細小之處所體現的人格魅力,卻似乎總在啟迪著我們啊。
光椿先生,您的“建功老弟”,遲遲趕來,且容我送一程。
作者檔案
陳建功:1949年11月出生于廣西北海市。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集《迷亂的星空》,中短篇小說集《陳建功小說選》《丹鳳眼》,中篇小說《鬈毛》,中篇小說集《前科》,隨筆集《從實招來》《北京滋味》《嬉笑歌哭》以及《建功散文精選》等。作品曾多次獲全國文學獎,并被譯成英、法、日、捷、韓等文字在海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