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三題

母親半只眼

一個人擁有一雙健康明亮的眼睛似乎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而對我母親來說，卻是一種奢想和遙不可及的愿望。從我記事時起，母親一只眼睛完全失明，另一只眼睛也只能看見微弱的光亮。在這微弱的光亮引導(dǎo)下，母親每天家里家外，像只不知疲倦的陀螺不停地轉(zhuǎn)著。她用微弱的光亮，感知著這個世界，也默默接納著生活帶給她的艱辛、苦楚和難言的傷痛。母親一生清貧，卻也一生清高，她從不羨慕別人什么，唯獨羨慕別人有一雙健康明亮的眼睛。盡管她很少表露出來，貧寒早已讓她習(xí)慣了把愿望深深地藏在心里。可惜我們終究沒有幫她實現(xiàn)這一愿望，直到她離開這個世界。

母親曾有過一雙十分健康、十分明亮的眼睛。明亮的眸子伴她讀過私塾，映存過家鄉(xiāng)美麗的田野和藍天飄過的白云，也藏著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憧憬和向往。然而，當(dāng)我和弟弟來到這個世界上時，母親的雙眼卻突然變得模糊，變得暗淡看不清，原本多彩的世界漸漸變成白茫茫的一片。幼小的我當(dāng)然不知道這是什么原因，有時忍不住問母親，母親只是說，我的眼睛讓你們外公“借”走了。外公是在我們出世前就去世了的。據(jù)說，外公一只眼睛也是失明，臨終前，他對哭得像淚人似的母親和姨媽說，我走了，我在那邊不能沒有眼睛，你們誰愿意把眼睛“借”給我？在母親姐妹們中，勤勞歡快的母親最受外公寵愛，也最孝順，面對外公最后的要求，母親義無反顧地說：我愿意。母親的眼睛當(dāng)然不是外公“借”走的，母親對眼睛失明的這種宿命論解釋，只能說是對生活和命運的無奈默認。

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偷偷凝視母親的眼睛，乍一看，母親的眼睛和正常人的眼睛并無兩樣，甚至可以說是最標(biāo)準(zhǔn)、最美麗的眼睛，但仔細看，在它黑色的眸子上有一個豆粒大小漂動的白點兒，正是這個白點兒遮住了視線，擋住了光明，讓母親眼前的世界失去了色彩，變得暗淡而迷蒙。對迎面走來的人，母親只能看清臉部模糊的輪廓，拿在手中的東西，只有湊到眼前，再用手摸一遍才能分辨得清楚。后來才知道，這個小白點叫白內(nèi)障，一種現(xiàn)在極易通過手術(shù)治愈的眼疾。當(dāng)這小小怪物闖進母親眼睛的時候，母親在驚恐中變得絕望和無助。父親帶著母親到蕪湖弋磯山醫(yī)院，醫(yī)生給母親一只眼做了手術(shù)。正是這次手術(shù)，母親的一只眼有了微弱的光亮，而另外一只，據(jù)說白內(nèi)障還沒有“成熟”，不能手術(shù)，后來“成熟”了，父親幾次提出讓母親去手術(shù)，無奈家境貧寒，母親總是說，等孩子們長大再作吧，等我們兄弟姐妹長大成人，母親說等孩子們成了家再說吧……就這樣一直拖了下來。

對一個人來說，失去光明是可怕的，而對于一個要養(yǎng)活一群嗷嗷待哺的兒女的母親來說，失去光明可以說是一種殘酷。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撐著母親，用她那只僅能看見微弱光亮的眼睛，帶著我們邁過生活中一道道坎，闖過歲月一道道關(guān)。

母親眼睛不好，可她依然把日常洗洗涮涮、縫縫補補看作是一個家庭主婦應(yīng)盡的責(zé)任和義務(wù)。做這些事情對正常人來說十分簡單，而對母親來說，卻是一種磨難和考驗。別人洗鍋刷碗，眼明手快，一會兒就好，母親卻要在鍋臺上重復(fù)洗好幾遍，洗完了還不放心，再用手沿著鍋碗摸一遍，看有沒有沒洗凈的粥糊菜羹；別人做飯，看見米中的沙子，挑出來就行了，母親看不見，后來她想出了一個辦法，倒上一盆水，用一只碗盛上米，把米一點一點蕩出來，讓沙子一點一點沉淀下來，到最后，再用手摸索著將沙子識別出來。最難為母親的是縫補衣服，每當(dāng)拿起我們穿破的衣服，她就會滿面愁容，自己看不清穿針引線，就求助鄰居趙媽幫忙，然后將她那只還有一絲光亮的眼睛湊近衣服，一針一針給我們補。盡管母親很努力，但補的補丁依然歪歪斜斜，也許怕我們穿著寒磣，每補好一件 她總是用手一遍一遍撫摸，然后愧疚地遞到我們手上。一次弟弟穿著母親補的衣服，引來鄰村幾個伙伴指指點點，有一個居然嘲笑說：他媽是個瞎子。弟弟知道母親補的衣服不周正，但無法容忍對母親的嘲笑和侮辱，同他狠狠地打了一架。回家后，弟弟向母親訴說起這件事。母親聽了呆愣了好大一會兒，委屈地說：“我不是瞎子，我還有半只眼！”

對母親來說，貧窮似乎比失去光明更可怕。母親的眼睛看不清多彩的世界，卻能看得清家中的米缸什么時候又沒米了、飯桌上沒有下飯的小菜，兒女們的身上缺少過冬的衣服……為了讓家庭從貧窮的苦海中掙扎出來，為了讓我們吃得飽、穿得暖，再苦的水她也能咽得下。那時候，家中唯一能創(chuàng)點兒收入的就是編織草包。草包是用稻草手工編織的一種草袋，盡管費時費力，但質(zhì)量好的草袋，一只能賣到五角錢。母親好像看到了一絲希望。從此帶著我們不分白天黑夜地編織，家中的稻草用完了，她便跑到幾十公里之外的當(dāng)涂圩區(qū)挨家挨戶收購稻草，挑回家中。當(dāng)看到她用瘦弱的身體，挑著百十斤重的稻草，累得滿臉通紅回到家中時，我們常常忽略了她一雙眼睛只能看見微弱的光亮。

有段時間，編織草包被禁止，說是搞資本主義。母親便帶著我們晚上偷偷地編。一次，我們正編著，被大隊部巡查的人發(fā)現(xiàn)了，要沒收編織工具，還要母親親自扛到大隊部去。母親不敢同他們硬頂，只好扛著送去。編織草包的架子有兩米高，男人扛著都吃力，更何況是眼睛不好的母親。母親搖搖晃晃扛著上了路，路上，一不小心，連人帶架子摔到路邊的溝塘里。大隊部人害怕了，沒有再堅持讓母親送。父親要同他們說理，母親攔住說，只要不沒收草包架子，還能打草包，就忍忍吧。

母親有句口頭禪：力氣是浮財，走了還來。在生產(chǎn)隊，由于眼睛不好，母親經(jīng)常被分配做一些看起來是照顧，實際上卻是費勁費力的農(nóng)活。別人眼好，可以去稻田里干些選苗、除草之類的輕松活兒，而母親常常被派去抽水、打場。特別是抽水，水車架在田邊的河塘邊，必須用力不停地推拉，才能將河塘里的水抽到田里。男勞力有時都吃不消，一天下來，母親身體像散了架。對這些，母親默認了，從來不抗?fàn)幒途芙^。

每天早晨天不亮，母親就在床上思忖白天要做的活兒，常常叫醒還在夢中的父親一起商量，起床后便是從早到晚不停地忙這忙那，忙完了生產(chǎn)隊里的活兒又要忙家里活兒，忙完了家里的活兒又匆匆趕到菜地里。那時生產(chǎn)隊給每家分一段田埂作為菜地。一家人一年吃的菜都指望著這塊菜地。我家的菜地分得遠，和村莊隔了好幾條水溝。每天從生產(chǎn)隊收工回來，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母親依然要挑著兩只沉甸甸的糞桶，往菜地奔，栽苗、施肥、澆水，直到天黑得看不見人影，依然忙碌著。我想，母親用的不是眼，而是心。她想到不是天黑了，而是餐桌上兒女們用筷子夾起紅的辣椒、綠油油的青菜那份滿足。

我永遠忘不了我考上學(xué)去外地時母親站在村頭送我的情景。我背起簡易的行囊就要離開了，母親戀戀不舍地拉著我的手，為沒有讓我?guī)献銐虻膶W(xué)費而難過。我看著母親消瘦的臉、看著那雙被病魔折騰得毫無光亮的雙眼，怎么也忍不住自己的淚水。為了不讓母親感覺到，我慌忙上了路。我知道我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她的視線中，可她依然站在村口，久久不肯離去……

隨著年齡的增長，眼疾給母親生活帶來的不便也越來越嚴(yán)重，我們對母親失去光明的苦楚的理解也一天天加深。每當(dāng)想到她深一腳淺一腳摸索走在家鄉(xiāng)狹窄的小路上，我的心就忍不住地痛，心里涌起一種愿望，等有能力了要治好母親的眼疾。但是，這個愿望卻因為上學(xué)、分配工作、結(jié)婚生子一拖再拖，沒能實現(xiàn)，等到有能力幫助母親醫(yī)治時，母親卻突然患病，最后帶著遺憾永遠離開了我們。

由于交通不便，母親臨終時我沒能在她面前，聽家里人說，母親臨終前久久不愿合上那只尚有一絲光亮的眼睛，有人說是在等遠方的我。在她臨終前，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像當(dāng)年外公那樣的心愿，也讓孝順的兒女借給她一雙眼睛，我想，如果她有這份心愿，我也會毫不猶豫地說：“母親，我愿意借給你一雙我的眼睛！”

圩區(qū)記事

我曾無數(shù)次行走在家鄉(xiāng)高高的圩堤上。

圩內(nèi)是一望無際的田疇，田地里總有綠油油的莊稼映襯著圩區(qū)遠近的村莊；圩外是一條寬闊的河流。小時候，站在河邊，看著白花花的河水，不知道它從哪里流來，也不知它向哪里流去，沿著河岸走，怎么也找不到它的盡頭。后來才知道它是長江的一條支流。

對于圩區(qū)來說，圩如同莊稼人家門前的一道柵欄，它擋住每年汛期泛濫的河水，忠誠地保護著圩區(qū)內(nèi)的生靈和圩區(qū)人從田地里刨出的家業(yè)。

挑 圩

挑圩是圩區(qū)冬天最隆重的盛事。

入冬之后，既是農(nóng)閑，又是河水的枯水期，挑圩便擺到了圩里人跟前。圩盡管年年挑，年年修筑，圩堤被加固得越來越高，越來越寬，像一道土城墻，但圩里人每年挑圩一點兒都不會馬虎。上面通知一下來，各家各戶男男女女便挑起早已準(zhǔn)備好的被子、籮筐奔向長長的圩堤，浩浩蕩蕩像一支征戰(zhàn)的大軍。

枯水季節(jié)，寬闊的河面退到河心，露出淺淺的河灘，河灘上的泥十分松軟，是挑圩取土的好去處。把這里的泥挑到圩堤上，既加固了圩堤，又疏通了河道，來年汛期，河水會流得更順暢。挑圩是體力活。從河灘上挑起滿滿兩筐河泥，爬上高高的圩堤，再一筐一筐堆積夯實，別說姑娘媳婦，就是男勞力也會感到十分吃力。幾趟下來，男人們個個氣喘吁吁，女人們?nèi)巳藵M臉通紅。盡管是大冬天，很多人還是脫去棉衣，挑著泥筐在圩上圩下奔走。圩區(qū)人不懂什么叫宣傳發(fā)動，但他們會從圩堤到河灘上插上一排排小紅旗，看著圩上圩下飄舞的旗幟，就有一種氛圍，男人女人越發(fā)增添了干勁，伴著工地上的號子你追我趕。在圩上，人人都是監(jiān)工。一天收工之后，誰家挑的土方多，誰家的圩基打得厚實，男人們會叼著煙，互比高低，女人們也會在背后評頭論足。在圩堤面前，誰也不敢偷工減料，否則，落下話柄會讓圩里人恥笑。

挑圩一般是十天半個月的活兒。住在圩心里的人，離圩堤遠，來回費時費力，挑圩時干脆帶著被子、干糧，在圩堤附近的人家借宿搭伙。圩堤附近的人家對借宿搭伙的挑圩人十分敬重。他們會搜集起家中所有的鍋碗瓢盆，像辦大席一樣幫助做飯做菜；挑圩的人一般都習(xí)慣打地鋪，不睡床鋪，他們就早早地把房間打掃得干干凈凈，鋪上厚實的稻草，供挑圩人打地鋪夜宿。每年，誰家挑圩的人住得多，就是對其家境和為人無聲的肯定和褒獎，來年會有更多的挑圩的人在他家住。

圩堤一天天在變高變寬，一場雪后，像裹著一件厚厚的棉衣。站在變高變寬的圩堤上，看著從圩腳下淺淺的河面，挑圩人用勞累換來了心底的踏實。帶著這種踏實，他們收拾起沾滿泥土的籮筐，戀戀不舍地離去。

護 圩

圩區(qū)的汛期如期而至。

圩里人對門前這條河流充滿著感激與恐懼的復(fù)雜心態(tài)。圩里人離不開河，是河水滋潤著這塊土地，給他們帶來豐收的喜悅和生活的希望。圩里人又懼怕它，每年汛期來臨，肆虐的河水讓人寢食難安。

圩里有句諺語：“小暑打雷，大暑破圩。”說的是小暑這天要是打雷下雨，預(yù)示著當(dāng)年雨水多，十有八九有大汛，圩里人就要早做準(zhǔn)備。小暑一過，幾場雨連天下起來，汛期像是踩著雨腳似的跟著到來。平時溫順的河水一反常態(tài)，一天天變得渾濁，變得兇猛，肆無忌憚地沖刷著圩堤，似乎要逃脫圩堤的阻擋和約束。每當(dāng)這時，愁容便寫在圩里人臉上。“今年會不會發(fā)大水？”“圩堤會不會破？”是大家見面議論最多的話題。

河水一天天上漲，變得像一個發(fā)情的困獸，兇猛乖戾且不可捉摸，渾濁的浪濤不停地拍打著圩堤，似乎拍打在圩里人的心上。圩里人沉不住氣了，紛紛放下田里的農(nóng)活，風(fēng)雨無阻，趕去護圩。到了圩上，他們?nèi)齼蓛煞殖梢唤M，不分晝夜巡查。他們要從被草叢覆蓋的坡面上尋找出可能引發(fā)災(zāi)難的洞穴。圩上總會流傳著一些故事：某年某月，圩堤上有一個滲水的洞穴，護圩人麻痹大意，誤以為是陳年的老鼠洞，沒有及時采取措施，最后導(dǎo)致圩堤垮塌；某年某村一個護圩人，晚上偷偷出去喝酒，忘了巡查，一處河堤在半夜被水沖開……護圩人傳說這些故事，似乎在互相提醒，又是在暗示，巡圩查堤必須十分細心、認真。

晴天，護圩人頂著烈日，一遍一遍在圩坡上不間斷地做拉網(wǎng)式巡查；刮風(fēng)下雨，更不敢有絲毫懈怠，泥濘的圩坡上，他們弓著腰，借助電筒的亮光，一點一點搜索著每一個可能帶來險情的疑點。護圩不光是辛苦的活兒，更是危險的活兒。遇著險情，護圩人要在第一時間沖上去，排險堵漏，加固圩堤。

在圩上，大家最關(guān)心的是水位。立在河邊的水位標(biāo)桿，護圩人一天不知道要看多少遍。河水每上漲一寸，都會讓他們焦慮不已；每下降一分，都會奔走相告。他們心里清楚，河水每一寸漲落，都決定著圩區(qū)的命運。

保住圩堤是圩里人每年與河水、與自然的一場搏斗。

破 圩

我經(jīng)歷的那次破圩，是一輩子也抹不去的記憶。

汛期里，圩堤被洪水沖垮潰塌，圩區(qū)叫破圩。對破圩兩個字，圩里人諱莫如深，平日里，哪個小孩要是隨口說出這兩個字，準(zhǔn)會招來大人的訓(xùn)斥。但是在一個漆黑的夜晚，我和弟妹們在睡夢中還是被父母“破圩了！破圩了！”驚恐的聲音叫醒。屋外面雷雨交加，黑漆漆的夜空不時劃過一道道刺眼的閃電。村中亂作一團，喊叫聲，搬東西聲，拉牲口聲，連成一片。不遠處的村莊里，有人在喊：“破圩了，破圩了，趕快跑呀!”近似哀號的呼喊在風(fēng)雨中飄蕩著，讓人不寒而栗。

跑是來不及了，也無法跑，因為圩區(qū)周圍有好幾個圩口，不知破的是哪一段，洪水會從那一個方向來。有船的人家，慌忙把值錢的東西往船上搬，把豬、雞等牲口往船上趕。沒有船的人家只好各想各的辦法。我們家沒有船，父親和大哥爬上房頂，把房子上的木料拆下來，然后集中捆扎在一起，制成一個簡易的“木筏”，為了增加它的浮力，父親還把家中床板、桌椅等所有木制東西捆綁在上邊。“木筏”不如船，只能保住家中人待在上面，加上一些生活必需品，其他的東西只好讓洪水慢慢吞沒、沖走。

天亮?xí)r分，大水淹過門窗，淹到房頂。放眼望去，圩區(qū)白茫茫一片。原本熟悉的村莊、道路、稻田已蕩然無存，只有幾戶人家的房頂和村頭幾棵大樹的樹梢還在水中掙扎。渾濁的水面上，稻草、柴棍和雜物順?biāo)o目標(biāo)地漂浮著，到處是令人恐懼的景象。

一場無情的水災(zāi)就這樣在圩區(qū)發(fā)生了。遭受劫難的圩里人只好強忍住眼淚去投奔遠方的親戚。洪水中，我們一家蜷縮在臨時搭建的“木筏”上，順著洪水艱難地向未破的圩堤漂去……

那年，那月……

一

水鄉(xiāng)寂靜的黎明是被一聲沙啞的公雞打鳴聲打破的。

此時，晨露還在黑暗中搖曳，河塘的夜氣還在村莊周圍繚繞，雞舍那只剛開叫的小花公雞便迫不及待地帶頭打起鳴來。剛開叫的公雞是只年輕的雞仔，像剛發(fā)育的毛頭小伙，除了缺乏耐心，還有些冒失，發(fā)出的鳴叫聲短促而沙啞，聽起來缺少底氣和力度。等到它叫完之后，那些老成持重的公雞才開始亮出嗓子，發(fā)出嘹亮的啼鳴，那聲音清脆中透著婉轉(zhuǎn)，雄渾而不失嘹亮，像位統(tǒng)領(lǐng)發(fā)出的號角。這一叫，所有的公雞像是接到了命令，爭相引項和鳴。沉睡的水鄉(xiāng)在雄雞和鳴中漸漸蘇醒……

母親有些焦急地起床，從聽到第一聲雞叫，她就隱隱約約感覺到整個雞舍騷動起來。不光公雞一遍一遍打鳴，母雞也發(fā)出“咯咯”聲附和著。母親知道，那是它們在乞求主人快些打開籠舍，放它們出門。

母親打開籠舍，雞鴨立刻歡呼雀躍地躥出來，沖出家門。它們拍打著翅膀，互相親昵地打斗，有的還跑到一旁，和鄰居的同伴打起招呼，互相親昵。趁這個空當(dāng)，母親轉(zhuǎn)身端出簸箕。母親這一動作，雞群十分熟悉，也十分清楚。打斗的雞很快折回安靜下來，它們獻媚地跟在母親腳前腿后，眼睛緊盯著母親手中的簸箕。簸箕里面盛著稻谷或是碎米。

母親一邊故作怪責(zé)地驅(qū)趕，一邊揚起簸箕中的食物。這是母親一天忙碌的開始，也是最開心的動作。那年，那月，在村里，雞鴨的數(shù)量，往往是一個家庭實力的象征和標(biāo)志。喂養(yǎng)好一群雞鴨，是莊稼人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母親的動作盡管很快，卻趕不上雞群搶食的速度。它們爭搶完地上的食物，又貪婪抬起頭緊盯著母親那只揮動的手。等到母親撒完最后一點兒時，它們似乎還意猶未盡，不愿離去。

母親有些歉意，把簸箕倒扣過來，證明那里面已沒有了食物。

雞鴨好像明白了母親的意思，不再為難母親，戀戀不舍地離開，互相追逐著向村莊樹林和草叢跑去……

二

狗通人性。其實，雞也是通人性的。

在村里，被主人喂熟的雞嚴(yán)格遵守著主人為它們制定的生活規(guī)律和活動規(guī)則，它們甚至知道主人的喜怒哀樂。

雞群最熟悉最喜歡的主人是母親。母親從地里回來，無論是提著一籃菜，還是拿著一把青草，雞群都會像迎接貴賓一樣迎上去。下了蛋的母雞飛快地跑到母親身邊，“咯蛋、咯蛋”地叫著，生怕母親不知道它的功勞。沒有下蛋的也跟著附和。就連不討母親喜歡的公雞，也跟在一群母雞身后，熱情地拍打著翅膀，不停地獻著殷勤。

母親向雞群撒些碎菜或是青草，接著要去檢查一下雞窩。這似乎成了她的習(xí)慣性動作。稻草編織的雞窩里每次都不會讓母親失望，幾只雞蛋靜靜地躺在那里，圓潤光滑，粉嘟嘟的，摸一摸還有余溫。母親仔細辨認著這些雞蛋。經(jīng)常性的辨認讓母親練就了一套絕活，從雞蛋的大小顏色就能判定是哪只母雞的貢獻。母親小心翼翼把雞蛋收藏到米缸里，有時也故意在雞窩里留下一枚，據(jù)說這一招能激發(fā)那些光吃米不下蛋的母雞的積極性，不久就會跟著下起蛋來。

那年，那月，一只會下蛋的雞就是一家人的鹽罐子和油瓶子。

收藏好雞蛋，母親總會從米缸里抓出一把米，犒勞那些下蛋的有功之臣。母親獎罰分明，那些光吃不下蛋的母雞，無論怎樣獻殷勤，母親就是不把米往它面前撒，弄得那些母雞猴急亂跳。

雞是有性格的，有的張揚活潑，生性好斗；有的溫順膽小，乖巧老實。有的母雞下蛋之前，總圍著母親不停頓地“咯蛋，咯蛋”叫著，半天也不上窩；有的卻不一樣，它們下蛋時總是不聲不響跑到雞窩里，下了蛋之后只是羞澀地把玩一會兒，然后默默走下雞窩。最能體現(xiàn)性格的是公雞。母親曾經(jīng)養(yǎng)過一只蘆花公雞，仗著雄健的體魄和滿身漂亮的羽毛，整天東討西伐，弄得村里其他公雞見著就夾著尾巴逃跑。后來，村子里很多家的雞仔都是它的后代。

母親不僅熟知每一只雞的性格，還根據(jù)它們的性格和體格特征給它們?nèi)×酥T如“大花”“小花”之類的名字。時間一長，那些雞都跟明白似的，母親一叫名字，立馬飛奔到母親身邊。

養(yǎng)熟的雞，一般不會輕易宰殺。母親曾養(yǎng)過一只名叫“麻婆”的母雞，盡管個頭小，卻特別會下蛋，不僅下得勤奮，還隔三差五為母親制造一個驚喜——生下只雙黃蛋。雞也乖巧，整天圍著母親腳前腳后轉(zhuǎn)。這只雞母親養(yǎng)了五六年，后來實在太老了，身上落光了毛，走路也越來越不利索，母親才將它宰殺了。

雞的家庭觀念很強，白天不管在一起怎樣嬉鬧玩耍，晚上都會各回各家，回到屬于自己的籠舍。有時偶爾有一只走錯了家門，不用主人尋找，雞群會將其驅(qū)趕，直到它夾著尾巴逃回自己家中。

天色向晚，籠舍里的雞停止了吵鬧和打斗，它們等待又一個黎明的到來。

三

春江水暖鴨先知。春天一到，鴨子便急不可耐地奔向村前的河塘。

鴨子是水性子，家鄉(xiāng)河塘溝汊食物豐富，環(huán)境優(yōu)美，不僅為它們提供了快樂的生長空間，也為它們提供了嬉鬧玩耍的樂園。

那年，那月，春天的河塘很熱鬧，水草開始發(fā)芽，一天比一天茂盛，清澈的水托起它們婀娜的身姿，輕輕搖擺；小魚小蝦也活躍起來，在水草里游來游去，追逐嬉鬧；青蛙故作矜持，一動不動坐在剛剛鉆出水面的荷葉上，覬覦著眼前飛來飛去的飛蛾和蟲子……

鴨子褪去身上最后一撮絨毛，不見水，總是嘰嘰喳喳地叫。我和弟弟趕著它們下到河塘里。一見到水，鴨子們便歡天喜地，它們用河塘的水清洗著身上的羽毛，舒展拍打著還未長成的翅膀，好像重獲自由似的。鴨子不像雞，它們很少互相打鬧，洗完的身子，便用扁扁的嘴巴專心致志地追食著水里的小魚小蝦。追不到魚蝦，就吃些水里的螺螄和新鮮的水草，似乎也很得意。

如果說會下蛋的雞是莊稼人的鹽罐子和油瓶子，那么，一群嘎嘎歡叫的鴨子便是家中小小的“存款機”，待到秋天，將它們出售，是家里很大的一筆收入。重要的是，父親會展開緊鎖的眉頭，從中拿出一部分給我和弟弟作新學(xué)期的學(xué)費。

想到一個學(xué)期的學(xué)費，在一群可愛的鴨子身上能夠?qū)崿F(xiàn)，我們喂養(yǎng)鴨子的勁頭更大了，也越加精心。白天，我和弟弟到溝塘邊、田埂旁捕捉青蛙犒勞它們；晚上，提著方燈，到水田里抓黃鱔捉泥鰍，千方百計給它們改善生活。

鴨子一天天長大，我們心中的希望也像鼓起的風(fēng)帆，一天天升起。

夏天，田地里稻子收割完畢，殘留著一些碎穗和稻粒，父親覺得可惜，讓我們把鴨子趕到稻田里，幫助“打掃戰(zhàn)場”。我和弟弟都爭著去放鴨子。鴨子進了稻田，個個貪婪得像強盜，不一會兒的工夫，食囊就撐得像小皮鼓。到傍晚，鴨子吃飽了，我和弟弟揮動著長長的竹竿，趕著鴨群回到家中。

吃完了最后一塊稻田里殘存的稻粒，鴨子一個個變得膘肥體壯，它們的命運也就此發(fā)生改變。父親分批把它們挑出來拉到集市上出售，只有少數(shù)幾只會被幸運地留下來當(dāng)作種鴨繼續(xù)飼養(yǎng)。

秋天放涼，我和弟弟背起書包回到學(xué)校。種鴨也開始在鴨舍丟下一枚枚青綠色的鴨蛋，母親小心翼翼地積攢在籮筐里，不讓我們碰，那將又是一群小生命……

作者檔案

姚中華：安徽蕪湖人，1963年6月出生。1987年參加工作，現(xiàn)供職于安徽淮北礦業(yè)（集團）有限責(zé)任公司。1990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先后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煤炭報》《清明》《散文選刊》《散文百家》《安徽文學(xué)》《詩歌月刊》等報刊發(fā)表散文、詩歌、報告文學(xué)等作品百余篇。現(xiàn)為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淮北市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