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散文隨筆《回頭張望》,裝幀清新淡雅,給人撲面而來的素凈,內容卻生意盎然、亦莊亦諧,恣肆奔放的文字,舉重若輕、見情見性。這部由中國電影出版社出版的集子收錄了馮俐1984年以來的部分散文和隨筆,以時間為序,見證了作者從情竇初開的16歲到年過不惑的昨年經歷的人與事。
在長篇小說《北京夏天》的自序中馮俐說,“我的散文寫得很隨意,必須有感而發。”跟著作者的感覺走,在一個女性近30年的成長感悟里,有一種時間感,也一種穿越感,依稀可見的變化的是時間在生命的記憶中打上的烙印,不變的是那份對生活的真誠,對身邊人的愛。那些以小見大的文字,以詼諧的筆觸,為讀者勾勒出情趣四溢的生活場景,將作者的觀察、思索和愛融入生活,充滿文人情懷。
數十篇文章,所感多由人而起,以情落地,便有了那些年,那些人,那些情。
二
沒見過馮俐的人,看《回頭張望》,一定能從字里行間讀出一個馮俐來,盡管她沒有明確地給自己來一個自畫像。
字里行間走來的馮俐是那個生于徐州,兩歲就隨父母闖山東,四歲隨父母哥哥一起到了陜西臨潼“支援三線”的小女孩。也是那個五歲的時候跟著媽媽去田野里摘一把不知名的小花,并給那些小花命名“星星草”的小女孩。
16歲的那個“自學青年”,穿上洗得發白的工作服,天色微明就從被窩里鉆出來去聽文學報告。那個情竇初開的少女,這一年失去了父親,卻收獲了一見鐘情,并成為這份情感忠實的“奴仆”,相守至今,白頭偕老。
那個“自學青年”后來少年成名,走上了文學路;20歲那個只身北京讀書的女子,大大咧咧地闖蕩世界,與日本最好的“鐵姐們兒”重走了絲綢之路,還利用大學的實習期懷揣二百多元人民幣走過西南。
那個為了婆婆高興,大學畢業典禮之后,帶著畢業證回臨潼與相戀九年的愛人完婚,完成了被日本“鐵姐們兒”稱為“游街式婚禮”壯舉的女子,面對同學戲謔的“惡俗”,不僅沒有悔意,相反卻底氣十足。
那個好多年,因為“把自己鎖在門外的次數實在多得不像話”,脖子上一直掛著鑰匙串的女子,做了職業編劇,用自己的文字帶給觀眾快樂、歡笑、悲傷和留戀。她是普通的,常常會在自己爽朗的笑聲中看著自己收到的小禮物不小心落地,演繹樂極生悲的真實情景劇。她是不平凡的,作為煤礦系統的文化工作者,一個女子爬過巷道,在地下天空尋找過自己創作的陽光。
她有傳統知識分子的內斂和思索,也有理想主義者的執著和堅持。相信愛情,讓她有了《北京夏天》這樣浪漫的作品,并在情感劇作領域有一份與眾不同的品質。相信樂觀,讓她的作品和文字洋溢著歡樂,即便是在最尷尬的時候,也能帶著一份自嘲絕地反擊現實生活。
三
在《女性的發現》中,馮俐說:“我的性格似乎挺討人喜歡,無論男女老少都能跟我合得來。”因為隨和、開朗,馮俐的朋友很多。友人,因此成為馮俐散文中較多出現的一類人。《走進外面的世界》里的木村由美,一個來自日本的好友,總會因用詞不當給她的漢語輔導馮俐帶來驚喜。《“好漢”涓涓》中的于涓涓,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從外面世界走來的人,這個愛騎自行車的女子,在不斷地用自己的身體和意志力創造奇跡。《女性的發現》中的老陳和老趙其實不老,因為和馮俐這個與男孩子相處總能讓他們忘記性別的女子一起,就成了“哥們兒”,一次看電影路上的細心護送,讓馮俐發現女人本是人類的花朵,即便性格開朗、大大咧咧,也需要被呵護、被關懷。
在馮俐所寫的友人當中,于涓涓是最特別的。于涓涓,是馮俐在旅途中偶遇的“好漢”,她是一個致力于騎自行車考察的人,并為自己的理想付出太多,近乎清教徒式的執著和堅持,讓人敬畏。即便是面對生活肆意汪洋的馮俐也只能感慨“對于于涓涓的這種生活,我將永遠向往,但永遠做不到,為了我心中這份實實在在的愛情”。 但于涓涓的精神是最有價值的,“于涓涓是一種精神的化身,這種精神是脫離了世俗、功利意義上的熱情,執著和將理想變為現實的勇氣。這種精神也正是我們當代人群中所缺少的”。以這樣的人為友,馮俐的品格不低。
四
作為職業編劇,生活在影視圈,圈里人自然會成為馮俐隨感的一個部分。這類人,一部分是名人,如馮鞏和“風之女”等,另一部分是同行的編劇,如王真、霍秉全、梁左、竹子等。其中最有意思的是寫馮鞏,王真、霍秉全的兩篇文章。
《馮鞏,你“挺好的”》很準確地抓住馮鞏最愛用的口頭禪“挺好的”,抖包袱式地告訴讀者馮鞏有個外號叫“大頭”,一語雙關地介紹了馮鞏的好品質——常作冤大頭;介紹馮鞏最愛吃的豆包,更是畫龍點睛,“這東西里外都是糧食”,將一個實用、好用的、專為別人帶來歡樂的公眾人物刻畫得活靈活現、有血有肉。
王真和霍秉全的選擇則顯示了馮俐的獨到之處,在影視圈,創作領域的名人很多,但馮俐卻寫了兩個寶雞的編劇,他們是央視春節晚會小品《張三其人》的作者。倆人出身有戲,在具體的創作過程中也有戲,兩個人一個是在本劇團演戲,一個則是劇團的琴手,后來“自討苦吃”,立志寫作。本名孫會的王真,以王真署名“成腕”,以至于后來在電視臺節目組報票的時候,孫會成為“閑雜人員”。霍秉全的“臉上刻畫著老工人的辛苦和寬厚”,卻很和善,總是笑瞇瞇的。
被馮俐稱為寶雞“王霍雙俠”的兩個編劇因為創作態度中肯,對事情認真負責而與眾不同。“都知道干電視劇是實現名利雙收的捷徑,可不知為什么,事情一到了這兩位身上,總有所不同”。最典型的是兩個人去救急趕場,“僵著面部肌肉背臺詞一般”地提要求,將稿酬提高一半,豈不知,人家本來是準備給雙倍的稿費。如此“小人物本色”,的確讓人感動。
五
因為小時候就有的文學夢,讀書并立志成為作家的馮俐,在自己的成長過程中,最忘不了的就是自己的老師,故而在她的散文集里,師者的形象出現的是最多的。
按照時間順序第一個師者形象是畫家王天德,一個教書育人的畫家。雖然作者沒有交代彼此之間的交際,但讀《冬天的顏色》,我們會發現馮俐是在尋找寫人的表達方法,“你坐在那張破舊的沙發里打發午后的短暫的瞌睡,冬天的陽光穿過霧蒙蒙的玻璃窗照到屋里,照在你身上。”油畫般的感覺,無疑是作者找到的表現一個畫家狀態最合適的方法。“你說你唯一記得住的遺憾,是那年你途徑巴黎,只有一天時間,你不假思索地奔向盧浮宮,但那天恰恰趕上盧浮宮閉館……”則將一個畫家對于繪畫的愛最高級地表現出來,結語中“你看到南方和北方,你看到了一路走過的春夏秋冬,白天和夜晚。”詩意地棲居在畫家的人生版圖上,讓人充滿聯想。
《陌生的男人》里,以一個剛剛失去父親的16歲少女面對一個陌生男人的心境來切入,將一個心靈導師和文學領路人的形象漸次豐滿。陌生一詞有一定的符號意義,猶如少女自己心中筑起的那道防線,在保護自己的同時,也屏蔽了自己心外的世界。但陌生人的善良,師者的道德,能感化一個人,不僅僅教會她如何處理文字的問題,也學會了走入生活,更學會了如何面對陌生人,逐漸長大。“那個陌生的男人,是他給了我信心;使我相信自己,相信別人,相信一切善意,更相信在本質上更多地屬于男人們的這個偌大而豐富的世界。”
在師者的名單里,還有《北京文學》的章德寧,馮俐的編輯老師。馮俐和章德寧交往之時,一個十七八的文藝青年,一個風華正茂的文學責編,章德寧卻沒有因為這個作者小而怠慢,每次無論稿件好壞都會親筆寫信交流意見,絕無鉛字代勞的偷懶。多年后,馮俐一直保持著稱呼她“章老師”的習慣,多年后,馮俐也知道了章老師在和作者談改稿的時候,會準備很長很長的意見書,把功課做到完美,不喜歡多言的章老師會不厭其煩地與作者交流。“習慣了認真,習慣了對自己負責任……為了一個無功無利的職業投入自己全部所能”的章老師,給馮俐的是更多的感動,這種感動,在今天的文學圈,的確太少有了,我們也許真的只有“回頭張望”才能看到。
六
在《回頭張望》中,馮俐最早的散文作品是1984年發表在《丑小鴨》雜志上的《星星草》。“雖然早就有人告訴我,它叫‘勿忘我’,但我仍叫它‘星星草’”。一個十八歲的姑娘對生活的熱愛和那么一點小小的偏執,全部體現在她對“默默無聞的小東西”的關注上,這可以看作是她獨立個性的覺醒,也可以看作是通過小花來折射和暗指對自我的肯定和鼓勵。
馮俐說自己最愛的是花,在人和花的對話中,以花見人,因人悟花。“星星草”不在杏花身旁,不在柿子樹畔,它在被人遺忘的坑底,在背陽的土埂上,生長在黑色灰燼的縫隙間,它們長得小小的。她的成長曾輾轉多個地方,總有一種鄉關何處的惆悵。“如果世間只有牡丹、芍藥呢?那是花園,不是世界!”因此,她把自己的“觀察、思考、愛”給了組成世界的細小的東西。
多年以后,當她長大,對鮮花的愛讓她的生活多了份最奢侈的愛好:買花。所謂送人玫瑰,手有余香,女人的淡雅或者不同的氣質在與花的對話和交流中得以體現。
七
如果說“星星草”是一種情感上的個體感知,那么《走進外面的世界》則反映的是“祖國認同”情感。《走進外面的世界》顯然是有一個潛臺詞,就是那時的馮俐雖是象牙塔中的學子,卻需要走出去,去思索。這篇文章是全書的重頭,占了近五分之一的版面,讀來也的確很過癮。作者將一個中國女孩和一個日本女孩的結伴同游寫得千回百轉、趣味盎然,但作者身處其時的那份尷尬讓人總覺得有一種壓抑。20世紀80年代末的中國,社會的大背景在反思,一個民族在萌動新的崛起,“丑陋的中國人”的思索顯然影響了作者的思緒,因此,在很多細節上,面對一個比自己“發達”的朋友,作者總會有一種自卑,但在心底卻要堅強,帶著守信的心態,挑戰自己的自尊心。
看《走進外面的世界》,感覺馮俐真不愧為中戲在讀的學生,這完全是一部公路大片敘事模式,兩個來自不同國度的姑娘,要一起探險絲綢之路。馮俐給這個故事找到合理的理由,并帶著“一種被雇傭的屈辱感和傳統知識分子在不得不面對視若糞土又無法擺脫的金錢時所產生的尷尬”上路。
一路上風景流轉,各色人等走馬燈似的登場,讓人目不暇接。絲綢之路上,剛動身時遇到了香港小伙子,先“發達者”的文明與客觀,都能榨出作者心靈深處的“小”來;遇到要發票的旅館臨時工,頓生同情心,卻又在幫助對方犯錯誤的兩難之中自責;遇到多給一碗羊肉湯粉的維族大娘和那義務指路的老先生,備感祖國大家庭的溫暖;書店里,遇到了騎自行車考察的于涓涓和王寧,精神為之一振;遇到牽著駱駝的小伙子、回族守信用的出租車司機、一群穿著制服坐車的人,五味雜陳;找到了男友,三日黃粱;找到了童年玩伴,看見了幸福,人生美好起來……
細品下來,全文最核心的價值出現在莫高窟,馮俐和木村由美見到月牙泉,馮俐“跪下了,將臉埋入沙土”。心里有一個聲音一直在高喊:“這是我的祖國!這是我的祖國。”家國的認同,才讓作者走出自己觀念的狹隘拘囿,所有的崇高,所有的審美,基調都在你愛你的這個國家,你愛你的這個家園。
八
馮俐說自己是一個沒“根”的人,出生與成長,四海為家,曾幾何時很羨慕賈平凹和王朔,有自己的語言鄉土。其實對于重情感的馮俐而言,沒有純正的鄉音是一種遺憾。在《家園》一文中,馮俐講述了自己13歲的時候的一個決定——拋棄南腔北調,只說普通話。全家人在尷尬開口的情況下,在陜西濃濃的鄉音里,開始鼎力支持她的這種改變,最后,她成功地改變了口音。口音改變的最大好處,“在于它為我日后走出陜西提供了某種自信”,但凡事都會有兩面,改掉口音的遺憾是讓父母沒有了那種真實感,用母親的感覺來說,就是“怎么不像你的聲音了……”作者已無法再還給父母“一個雖然‘侉’氣卻更加真實親切的‘原裝’女兒”。
親情如酒,濃烈芬芳。“我那與眾不同的媽媽”為了一家人付出的太多,父親的生病更是雪上加霜地加重了媽媽的負擔。從家到醫院有八九里地,作女兒的為了幫助媽媽,偷學自行車。剛剛學會就要把媽媽載回家,媽媽很放心地坐上女兒的自行車,一連聲地夸獎,以至于女兒得意忘形,樂極生悲,在女兒快意的笑聲中,自行車應聲倒地,媽媽卻始終安穩如素地坐在車上并跟著一起倒下,絲毫沒有驚呼。被女兒拉起后,拍拍身上的土,繼續坐上女兒的車向前走,“那份鐵了心的信任和依賴”讓人為之動容。
親情沿著血脈向下流傳,《三個清明節》里作者翻出影集,找出所有逝去親人的照片,用相機翻拍,輸入電腦,用A4紙自制一份熱熱鬧鬧的先人“牌位”,與女兒一起祭拜先人,本沒有期望不善表達情感的老公參與其中。有假期的第三個清明有兩件事讓作者心中感慨,一是老公“也給先人上炷香嘛”,二是經過兩次祭拜之后的女兒本來不想參與儀式了,晚上回家卻突然提出“給老祖宗們燒香”,開門發現放“牌位”的陽臺已經大雨落下,“牌位”卻意外地被風吹倒,躲在了雨淋不到的桌上。親情而生的思念之情,阻擋著風雨的侵蝕,造就小小的奇跡。
九
如果將一個人的生活比作一場足球比賽,在上半場,人們看到的多是愛情和新生,參加最多的是婚禮,主情調是歡喜的、激昂的;30歲以前,我們來不及悲傷,即便有反思,也是瞬間的,抑或是職業式的思考。在下半場,則會更多地看到離異與死亡,參加最多的則是葬禮,主情調會轉向哀傷和成熟;30歲以后,“而立”的狀態會讓一個人從“文藝青年狀態”步入成熟的階段,衣著也會從花里胡哨走向經典的平淡。
30歲以后,馮俐寫了名為《您好,平凹老師》的文章。看上去,這是一篇寫人的文章,的確,馮俐以陜西省作協“最小的會員”的視角去寫自己的主席平凹老師,細說當年這些老師們對她這個“最小者”的關懷和愛護,并以一個對自己喜歡的作家“有見識的讀者”的身份,評說了賈平凹的作品。但作者態度也很鮮明地表示,平凹老師婚變以后的作品,就再沒有讀過,因為“我喜歡平凹老師散文中的妻和那個愛妻的男人”。雖然馮俐和“昔日女主人”沒有深交,但作者對她卻是特別的偏愛,她是作者認識的女人中唯一一個堪稱“風情萬種”的,“她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是與生俱來的風情萬種、儀態萬方。”
對于一如既往地敬畏和守護實實在在的愛情的馮俐來說,情感本身的重量,有的時候遠遠大于所有身外之物的分量。在人生的下半場,雖然離別于當下已是常見事,但她卻始終保持凌厲的一面,雖有冒犯,卻堅持自我。
十
與馮俐一起回頭張望,在快節奏的今天的中國,其實也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但讀后有感,越讀越有興致,前后互文,發現即便是多年以后,再度寫自己當年的一些細節,馮俐的記憶竟然沒有絲毫的差池,不覺間會對作者佩服起來。細想人生,當我們習慣了用百米沖刺的速度與生活一起奔跑,偶爾停下來“回頭張望”,生活其實還是很有詩意的,因為你的身邊曾經有那些愛你的人,或者是恨你的人,他們對你都是一筆財富,因為你經歷過的事情,一帆風順也罷,踉踉蹌蹌也好,經歷過了,都是你的人生。
驀然回首,那人已在燈火闌珊處;你的生活不在別處,就像作者在《寫在新歲邊兒上》的那番感悟,“人生其實是永不復回的”。 昨天可以用記憶去喚醒,未來也可以在明天的打算里,真正屬于我們自己的只有今天,“今天我工作,今天我快樂,今天我愛……今天——我無怨無悔”!
作者檔案
胡 榕:女。就學于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院和藝術與傳媒學院,《中國電影報》高級編輯、資深記者,2011年底轉戰電影院線,從事電影市場和發行工作。撰寫過電影文學劇本《女生宿舍》《陽光天使》,在各類影視報刊上發表評論文章數十篇,編撰過《真實的風景》《時文選粹》《時文菁華》等圖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