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電話是在夜里響起的。三叔說,五妹要出嫁,請我回去吃喜酒。我滿口答應。放下電話,有些吃驚,沒聽說五妹有男朋友。
坐最早的車。車下幾個送行的人,一直在嘀嘀咕咕。我盯著車窗外的一小塊地皮,想著以前那個大嘴巴的小丫頭現在就要穿上花團錦簇的紅嫁衣,心里的喜悅滿滿的脹脹的。
五妹有一個不雅的綽號,叫五大嘴。小時候我們故意氣她哭,她咧著嘴大哭時,我們就喊,大嘴大嘴,上山喝水,山上沒水,氣死大嘴!
不覺悄悄笑了,日子就在這樣的哭哭笑笑中過去了多少!
八姐妹中我是大姐,先出嫁,這十幾年陸續吃了三個妹妹的喜酒。妹妹們幾乎都是嫁給本地人,相差也不過十里八里。平常莊戶人家的孩子嫁人也沒有多少挑剔,有房子,家里弟兄少些,人機靈活泛就算是找了好人家。五妹長成大姑娘后,成了姐妹中最漂亮的一個。一米七的個子,俊秀的眉眼,好看的臉蛋。嘴大也不是缺點,而是有女人味兒。三嬸看著長成一朵花的女兒,心里的盤算越來越多,一心想憑著女兒的臉蛋子嫁個有錢人。就這樣挑來挑去,五妹成了挑剩下的老姑娘。
車子終于發動起來,我眼前的那一小塊地皮也動起來,漸漸,越來越遠。
竟然會坐過站,下車,走了老長一段,才走近老家的那條小河。河瘦,瘦得只有一小步寬。不由得蹲下身子,靜靜地看著水里的另一個自己。短發,微胖,眼角眉梢浮著細碎的魚紋。叉開五指,又清又涼的河水分成五條更瘦的水流。一些無名的牽念涌上來,一些事,一些人繞在手指上,如絲如縷,讓人念念不忘。
河灘里的小石頭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像一群天真無邪的孩子。那群孩子中有我,有五妹,還有許多的玩伴。走到河對岸,忍不住回頭,看自己留在河灘上的腳印。時間會讓所有的東西老去,河灘也老了。
現在村里辦喜事,還是先吃“充饑飯”。客人來了坐下就端飯,油糕大燴菜隨便吃。吃過“充饑飯”,一會兒正式開席時,再吃。其實這種風俗和以前的日子窮有關系,辦事的東家生怕席上的飯菜不夠吃,就先讓客人吃些油糕、燴菜墊墊肚子,這樣正式開席時就不會出現盤光碗凈的尷尬。
老家的羊雜燴粉,是最有特色的食物。把羊的內臟切成細細的絲用骨頭湯煮開,再配上筋道的土豆粉條,吃時在碗里澆上紅紅的辣椒油,紅潤潤油汪汪地饞人。黃米面油炸糕更是待客的上品。糕捏成半月形,里面包上豆沙餡或是菜餡,下到麻油鍋里炸成金黃色,趁熱一口咬下去,外焦里糯,香死個人。
大家都是來吃喜酒的,可誰也不提新女婿。我沉不住氣,忍不住問二妹,新女婿長得咋樣?哪個村的?多大了?忽然沒有聲響,誰也不說話。
五妹的好姿色給過她女孩子的驕傲,也讓她失去了平常的機會。在該戀愛的時候,三嬸總是比較娶她女兒的男人有沒有錢。現在找的這個人又老又窮,可五妹鐵了心要找。三嬸堅決不同意,為此,五妹挨了罵,現在還病著。我啞然。一路上那種滿滿脹脹的喜悅,變得苦澀起來。
鄉下苦寒,村里的女孩子把嫁人當作一次跳龍門的機會,也不算過。如果能嫁進城里,嫁個有錢人也就脫了農皮,不用面朝黃土背朝天。只是五妹把賭注下得太大了。
幾掛零星的炮聲,一身紅棉襖紅棉褲的五妹出來了。在我們老家,新媳婦出嫁時不分冬夏,都穿紅棉襖。據說,女人穿棉衣出嫁,以后的日子會過得越來越厚實。
我拉了五妹的手,看到手背上打點滴的針眼還在。趴在五妹的耳邊,我說,穿了紅棉襖,日子越過越好。我看到五妹咧著大嘴笑了。
二
祖母的房子建在渾厚的黃土坡上,依著坡體挖成半圓形窯洞,再用石塊砌出半圓的窯面。這樣的土窯洞現在在農村很少有了。從城市四方的水泥大樓里鉆出,再鉆進這樣古老的窯洞,我仿佛是在時光的隧道里穿越。五孔堅實的半圓形的窯洞拉著手站成一排,它們就像是祖父的兒子,寄托著他一生的希望。
窯洞的墻是半圓形的,木格格窗也是半圓的。木格子窗上用麻紙貼著大紅大綠的窗花,中間鑲一小塊玻璃,從這塊小玻璃能看到對面的山。住進這樣的窯洞所有的想法都變得干凈簡單。
紅漆刷的碗柜,黑泥燒的瓦盆,粗腰大膀的水缸,一直陪在灶臺邊的風箱……祖母家的一切東西都像祖母一樣癟著嘴,走風漏氣地說事。我最喜歡使喚風箱,扯個小木墩子,蹲在灶臺下,一下一下地拉風箱。聽古老的箱體呱嗒呱嗒地述說著陳年的話題,看黑黑的灶膛里升騰起紅紅的火。
火苗手舞足蹈快樂地唱著歌。祖母把一口大鐵鍋放在火上,鍋里添上兩瓢水,水開了,放上梅紅的豆子,金黃的小米,再切上半個自家菜園結的老倭瓜。我不緊不慢拉著風箱,多少年的光陰被我慢悠悠地拉長,抽成一縷縷記憶的煙飄著。白色的蒸汽從高粱稈編成的鍋蓋縫里急不可耐地躥出來,小小的窯洞里飄散著小米豆子倭瓜混合起來的香氣。用不了多久,一鍋香噴噴甜津津黏稠的倭瓜豆粥就出鍋了。
午睡醒來,拿著一本書,坐在祖母家的杏樹下,時光在綠葉間仿佛是流動的。三十多年前,一個小孩子站在小樹下,盼著樹上一夜之間就掛滿果子。她一次又一次地問祖母什么時候才可以吃上杏。那個孩子就是我。這么多年過去了,杏一年年掛滿枝頭,我卻很少回來再看一看樹,看一看守著杏樹的故鄉。我在不遠的地方漂著生存,人漂著,心也漂著,存在血里的根也像萍草一樣飄著。陽光碎碎地從杏樹的葉縫灑下來,我用手指尖畫著散在書頁上的陽光深一道淺一道的印跡。
突然覺得山村太靜了,靜得讓人不能認真地看書做事,原來太安靜了也是可以打擾人的。這些年我如一棵植物,隨著時間生長在光陰里結出自己的子女、事業,然后匆忙而辛勞地活著。
晚上,幫祖母提便盆時,看了一眼故鄉的夜空,那種純,那種靜,那種美讓人心如止水。在喧鬧的城市里你永遠也不會看到這樣的夜色。那些星星亮得像小孩子的眼,天真地眨呀眨;月牙是少女未涉塵世的臉,羞赧地低眉垂首。
沒有電視,沒有電腦,故鄉的夜靜得如同一個處子,我在處子的懷里失眠了。祖母滿是皺紋的手親昵地握著我的手,藏在她肌膚里的日子,輕輕地摩擦著我的心,這些縱橫交錯的皺紋是祖母一生的坎坷經歷。祖母十五歲嫁人,十七歲當小媽媽,當時沒有節育措施,祖母作為女人的好日子里,一直在生育,直到她四十五歲,還在生孩子。可是又家貧,養不活太多的孩子,孩子生下來如果機會好,有人家抱養那是最好;沒有,只能放在便盆里溺死。然后祖母挺著飽滿的乳房去給別人家的孩子當奶媽,用掙來的雇奶錢養活留下來的孩子。我找不到什么語言來形容祖母當時的心情,我只知道天下母親最愛自己的孩子。祖母淡淡地講著她以前的生活,講著她親手送走或是溺死的孩子,生活的厚重和殘酷已經教會她不去抱怨任何的不平。品著她飽經滄桑的生活,忽然覺得自己生活中那點兒不快像煙一樣飄著,漸漸淡了去。
躺在故鄉寬寬的火炕上,仰面是穹形的窯頂,旁邊是絮絮叨叨的祖母,很多過去的人和事在祖母的聲音里走動著。我看見那些人,那些事,它們的影子在窯頂上盤腿坐著,細言慢語地和我們嘮著家長里短。
祖母人老了,瞌睡來得快,剛剛還和我嘮著話,現在已經睡了。我閉著眼讓耳朵醒著,聽風拍著手在院子里笑,聽窯洞打著長長的鼾聲,聽園子里的菜蔬比賽誰長得快……
三
早上醒來時,看著窯洞的方格子窗戶發一下怔,似乎在什么地方停過,卻忘了停下的地方。有點兒慌。聽到爺爺在地下拉著風箱,呱嗒呱嗒響,才記起自己夜里睡在奶奶的火炕上。奶奶已經醒了,握著我的手,靜靜地看我。
老家的生活習慣沒變,被子褥子仍舊疊成長方形靠火炕的墻根摞起來。疊好的被子垛有棱有角,上面搭一塊好看的被單。一進屋,被子垛也算是家里的一樣擺設。久不疊被,擺弄好久,被子垛仍舊是歪歪斜斜。不覺急出了一層細細的汗。奶奶笑著說,成了大地勢的孩子,忘了咋疊被子啦。邊說邊拿幾個枕頭把不平的地方掖好,幾下就弄齊整了,再順手用單子蓋好。我注意到奶奶特意把單子上的幾朵大花調到被垛中間。奶奶是愛美的人,八十多歲了,仍要把最好看的一面展現出來,哪怕是一塊洗舊的被單。幾朵大花艷艷地隱在奶奶的身后,而花的前面是銀絲飄飄的奶奶。看著不覺呆了。
爺爺把洗臉水燒熱了,喊我洗臉。我答應一聲,順著炕沿滑下地。沒有拖鞋,奶奶把爺爺的一雙舊鞋讓我趿拉著。把腳伸進爺爺的家做鞋里,溫暖舒服踏實。臉盆補補焊焊了多次,上面銀色的焊疤磨得亮亮的。臉盆架子是奶奶當年的陪嫁。漆著紅漆,斑斑駁駁。極古舊的樣式,笨拙中透著美。我想奶奶用這個架子洗臉時,定會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想起在花轎里顛來蕩去的那天。女人出嫁的日子是多美的一個回憶。
爺爺不愛說話,小時候回了老家,我是躲著他。爺爺脾氣也不好,沖奶奶發火,也沖我們發火。爺爺嗜煙如命,可辛勞了大半輩子的爺爺連九分錢的煙都抽不起。沒煙抽,爺爺就罵,罵天罵地罵人罵雞罵豬。我現在還能記著爺爺臉兇兇地,讓我告訴我母親給他寄生活費。我不知回家后有沒有告訴母親,只是我記住了貧窮的可怕。爺爺的臉色很怕人。
早飯簡單。稀粥餾饃咸菜。我說我來做飯,水開了,在奶奶的壇壇罐罐中找小米熬粥。揭開黑亮亮的壇蓋,把手伸進只有碗口大小的壇口里摸。心下不由一動,這壇子就像是深不見底的日子。誰也不知以后會怎樣,只是把手伸進去,摸。摸來摸去摸出希望,摸出過日子的心情。八十二歲的奶奶從這樣一個小口子里摸著生活,把窮日子苦日子摸過,把兒孫滿堂的福氣摸出來。
奶奶高興地在藍方磚地上走來走去,不知該做什么。忽然我又聽到了爺爺沖奶奶大聲地吼。爺爺說,奶奶的肥褲腳在地上掃來掃去,難看死了。我驚訝地看爺爺的臉色,并不嚇人,相反卻有些年輕人的打情罵俏在里面。
奶奶是纏足的。從七歲起,一直到現在。奶奶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裹腳。用一副黑色的綁帶從大腳趾一直纏到腳踝處。褲腳也扎在綁帶里,干凈利落。今天奶奶高興,忘了把腳收拾利落就下地。奶奶顯然沒有生氣,她故意地頂撞爺爺,讓爺爺找個好看的小姑娘去。
隔了米粥的熱汽,看爺爺奶奶斗嘴,忍不住笑了。
吃過早飯幫祖母澆菜園,搖著轆轤,吃力地絞上一桶桶水。每次把木桶放到深不見底的井里,總有一種莫名的激動和企盼,不知自己會打上多少水來,也不知水桶里會漂著怎樣的意外收獲。
四
在老家有一種神秘的地下職業,鄉里人尊稱為“大仙兒”或是“大仙爺”。這種工作介于人神之間,神可以借助人的軀體來傳達神的意念,人也可以通過神來表達人的欲望?!按笙蓛骸睂π詣e和年齡沒有嚴格的要求,但要有靈異的體質,即可以和神鬼對話。
早幾年聽爸說過,現在二嬸頂著仙呢!也當個笑話聽。二嬸到底是神是人,我們親戚間還能不知?和二嬸雖不是很親厚,但也是知根底的。二嬸是山里女子,沒上過學,可她聰明,什么活計一看就會。村里有個俏皮話,說頭等人一看就會,二等人一教就會,三等人教死也不會。顯然,二嬸是頭等人。二嬸要強,她的兒女們都讀過高中,只是鄉里的教學水平有限,沒能出個大學生。
吃過午飯,大家都聚在奶奶的火炕上說笑。姊妹們嘰嘰喳喳像一群雀鳥。奶奶瞇著眼笑,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似乎又回到二十年前,一群小丫頭圍著自己的奶奶聽故事。豁牙牙,露齒齒,圍著奶奶嗑子子(瓜子)。
奶奶老了以后,總是惦記著我。特別是這兩年,她不說想我,只說,也不知能不能再看上大孫女了。讓人聽著揪心。
奶奶在講她年輕時的故事,村里有個財主,聽到日本人來了,想把洋錢藏在小罐里埋到地下……奶奶的故事很長,而且是連續的。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在門外探頭探腦。我以為是沒見過面的親戚,便讓她進來。可她說要找“大仙”看病?!按笙伞弊屛野l蒙,我忘了二嬸現在和神鬼一起工作呢。本來在炕上給二妹孩子換尿布的二嬸,臉上的神情立刻變得莊重起來,跳下地,一本正經地和那個女人說病。一副病人和醫生的關系。后來二嬸把那個女人帶到了側窯看病去了。
奶奶還在講,財主把洋錢埋在第幾塊地磚下。我不安地看著側窯,門關著,窗上掛著簾子。不一會兒,側窯傳出二嬸有韻有味的念白。大家齊聲說,來了,來了,仙家請來了。我看了一眼大家的表情,那是確信無疑的眼神。我說,奶奶,我想去看看。奶奶先是不肯的,她說,怕二嬸招來的那些神鬼撞在我身上。我說,不怕的,我命硬,它們不敢招惹我。四弟也要和我去看,我帶著他輕輕走到側窯。
門,吱吱呀呀地叫。側窯的光線不好,陰冷,昏暗。一小股陰風把墻上的錦旗吹動起來,我不由得起一層雞皮疙瘩。紅絲絨底子,明黃色的流蘇穗子,金色的字。上面寫著:妙手回春,再世神醫,活神仙等等。都是病人送的。
我們悄悄坐在一邊,看被神附體的二嬸。二嬸吸一口煙,晃動手指畫出各種形狀的煙圈,那些煙兒裊裊走著,在二嬸的頭上罩上一道神秘的光圈。她問病、看病都是按步驟來,接著她開始唱述治病的方子,唱腔是山西的晉劇。說實話,二嬸唱得不錯。嗓子好,吐字清,是個好戲友。我覺得她根本就不是在看病,而是在投入地演戲,演一場神鬼莫測的人生大戲。
四弟是家里唯一的大學生。他和我說,二嬸沒什么文化,可她唱述時出口成章,唱詞押韻,還都是讓人聽不太懂的文言。民間口口相傳的許多文化是不能一下子說清的。我充滿敬意地看看這個有思想的男孩子。去年暑假我回來時,他剛好考上大學,可是學校不太好。他想補習重考。我勸他,不要補習了。因為四弟沒有讀過高中,他在太原一邊打工一邊自學考上大學。
大姐,你說世上有沒有神鬼?四弟亮亮的眼睛在這間昏暗的神堂里熠熠閃光。
有的。神鬼是從人們自己內心里生長出來的。比方說二嬸,她總是為自己造出一個護佑著她的神,慢慢地在別人的眼里就被神化了。你心里也有一個神,這個神就是你的大學夢。你從十六歲開始在外打工,二十四歲考上大學,這個神無時無刻都在跟著你。
二嬸唱腔婉轉清亮。我和四弟出了側窯,看到祖父安靜地坐在黃昏里,金色的夕陽落在他的身上,金光燦爛。他一點兒也沒有被兒媳婦的唱腔所驚動。老人家端著簸箕,瞇著眼在揀菜籽。這些菜籽明年種到菜園里,就是一年的零用錢。
四弟說,爺爺最明白有沒有神鬼,只是他老人家不愿說出來罷了。
五
坐最早的車來,坐最早的車離開。
我把幾張錢悄悄掖在奶奶的枕頭下,卻被奶奶發覺了。奶奶抬袖子擦眼睛,和我推扯著不肯要。奶奶說她知足了,這些年她逢年過節都能花上孫女的錢。我忍著淚,生硬地把錢塞進奶奶的手。很少的一點兒錢,卻讓我八十多歲的奶奶有一種感恩的滿足。爺爺看著我和奶奶推讓那點兒錢,呆呆地,不說話。
我知道爺爺家的日子不太好。沒有勞動能力的爺爺按月給兒子排了送口糧的日子,可要不時地催要。奶奶說,叔叔的日子也是緊緊的,孩子大了,要上學、要娶媳婦樣樣都要錢。我無權對叔叔們說三道四,我只能責怪這個地方太窮。
兜子里有奶奶放進去的幾個黃柿子,兩塊月餅。這些吃食奶奶特意給我留了很久。我歡歡喜喜地把奶奶的禮物收下。背起來,沉甸甸的。爺爺戴著沒有帽檐的帽子,要送我去車站。我慌慌地關上窯洞的木門,我怎能讓八十多的爺爺來送?
院子里紫色的豆角花一串串地開著,葉子上的露水細密晶亮。推開柵欄門,手心里握著一把水,微涼。老家的早晨還沒有醒來,沒有糾纏不清的炊煙,也沒有讓人不舍的人聲物語。游蕩了一夜的霧,沾在衣服上,潮冷澀重。
沒有人。平日里這條人來人往的黃土路,安靜得讓人發慌。幾條夜里游食的家狗慌慌地往家里趕,看見生人也顧不上喊一嗓子。路上有一叢枸杞已經掛了果,果實微微有些紅。我摘了最紅的一顆,放在手心里???,像一顆流動的淚。
想起父親。他離開家鄉時是不是也走的這條路。那時,他只有十七歲,只是一個大孩子。他離開家時,一定想的是衣錦還鄉。父親在煤礦工作的三十五年里,他老說,退休后要回老家。父親說他的老家是最好的。父親退休后真的回來過,卻不能被自己的故鄉接受。因為他娶了第二個女人。父親對我說,他回不去了,走的時間太長,村里人都忘了他。
這次回來,久不見面的親戚們見了我都要問一聲,你爸沒回來?
我支支吾吾地說,哦,忙,沒時間。
又問,你哥也沒回來?
我又答,也忙。
噢?
嗯。
這樣問答過幾次,不由得乏味。不是一個伶牙俐齒的人,不會和親友們勾手搭背地噓寒問暖。只是一面笑,還可以應景??尚Φ镁昧?,肌肉累得慌。
母親做新娘子時,大概也走的這條路。在這條路上她做的是花好月圓的夢。我母親嫁給父親時十九歲,奶奶當時為了省錢,把他們結婚的日子訂在姑姑滿月那天。一天辦了兩件喜事。昨天晚上,奶奶慎重地囑咐我,等我母親死后,把她還埋回老家祖墳吧。她一個人孤單單的。我用被子蒙住頭,假裝睡著了,淚撲落落地掉。我知道我的母親,憑著要強的個性,她怎會回來?哪怕是冰冷的尸骨。
走在老家的黃土路上,老覺得要把什么東西丟下,再找個地方把它們藏起來。小時候玩過一種“埋金子”的游戲,把一小截玻璃絲埋進一處畫方塊的土里,然后讓另一個伙伴去找。找的時候是要畫手印的,把小手放在認為埋藏東西的地方畫一個圈兒。而我現在就是那個埋玻璃絲的人,我父親母親是更早“埋金子”的人。只是,時來歲去,誰來找回藏起來的東西?又是誰的手,將印在那個方塊里?
河的對岸,一條狗搖著毛茸茸的大尾巴招呼我離開。
上車,找好位置??匆谎凼掷锏蔫坭剑t得透明,能看到里面的籽。遠了,窯洞遠了,黃土路遠了,心情也遠了。故鄉對我,我對故鄉,隨著時間的遠去,漸漸陌生。也許真如奶奶所說,回一次少一次,見一面少一面。故鄉和我現在聯系最多的是喪事和喜事。再以后,那個叫吳家窯的地方,也許只是我籍貫欄中的一個地址。
熟悉而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