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簡介:嚴文井,原名嚴文錦(1915年10月15日—2005年7月20日),湖北武昌人。1938年到延安,入抗日軍政大學。1939年開始在魯迅藝術學院文學系任教。1945年以后歷任《東北日報》副總編兼副刊部主任、中央宣傳部文藝處副處長、中國作家協會黨組副書記兼書記處書記、《人民文學》主編,作家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等職。
嚴文井在新中國兒童文學創作領域,被人稱為泰斗式的領軍人物。他創作的《蚯蚓和蜜蜂的故事》《小溪流的歌》《南南和胡子伯伯》《下次開船港》等優秀兒童文學作品,曾多次獲獎,被改編為電影、電視劇、美術片和連環圖畫,滋養了我國的幾代兒童。《嚴文井散文集》曾獲“新時期全國優秀散文(集)獎”。
若按規矩,我應該在“文井”后面加上“老”,但我不敢。因為文井為此“罵”過我。早些時我稱呼過他“文井老”,他用幾分幽默的眼光瞟了我一眼,說:“我就那么不堪嗎?”從此不敢再叫。
文井最后一次住院,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領導來電告知的,說情況不好,醫院來了病危通知。當天中午我就陪同炳華同志趕去。文井的病房在協和醫院老樓一層入口處。文井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著氧氣管,靜靜地閉目睡著。見到炳華來了,抓住他的手,緊緊地握了很久。炳華說了很多安慰他的話,他無法回答,微微點頭而已。輪到我,問候時他的眉頭皺了皺,似乎有些怨氣,很快又平和起來。我們之間雖然沒有對話,我卻讀懂了他的心思。他在埋怨我近幾個月來疏于音問,直到他說不出話時才來。隨后,一如往常的寬容,他又原諒了我因忙碌而造成的疏忽。
文井,我真的應該早一點來看你。
認識文井,是在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初。當然,此前從作品中早已熟知他。八十年代初文井還住在東總布胡同的幾間老房里。上個月,我陪同艾蕪先生公子湯繼湘到東總布胡同尋訪作家協會舊址,還順便找到胡同西口的那個大雜院,一進院門左手拐過去的一排平房,就是文井當年的家。那房子居然還在,只不過住進了別人。當年我應該是三十歲出頭,而文井,應該就是我現在的年齡,奔六十去了。和我結伴去看文井的,是李陀和鄭萬隆。初次見面,文井就像見了老朋友一樣愉快。八十年代的中國文學界,生機勃勃。那天晚上,話最多的是李陀,因為他最為關心新近出現的好作家和好作品,由此又引發對文學潮流的思考和展望。而文井,聽得津津有味,還不時地詢問,時而也發表自己的看法。我們之間,簡直像是一群參加業余寫作小組的文學青年。我已經記不得是這次還是另一次了,文井拿出一篇文章,說是為青年作家的一本探索小說集寫的序言。我們幾個一頁一頁地傳看。令我吃驚的是,所謂的“序言”,其實是一篇優美的帶有童話色彩的散文。這散文講的是一個絢爛的故事,看似絢爛,又似有深意藏焉。文井見我們讀完了,微笑地看著我們。我們情不自禁地為文井文筆之年輕而贊嘆。聽我們的贊美,他既不得意,也不謙讓。不過,看得出,他為自己得到青年人的首肯而高興。那次走出文井的家,李陀不由得對我們感嘆,文井的思想和文字,甚至比我們還年輕啊。
漸漸的,接觸多了,我才明白文井的周圍何以能攏聚那么多年輕的作家們。他的思想和文字是年輕的,他對藝術探索是敏感的,這是他兒童文學作家本色使然,這也是他對我們充滿了吸引力的原因。作為文學界的領軍人物之一,他對作家充滿了感情,對好作品充滿了期待。他坦誠直率,對“左”的遺毒格外敏感,甚至敏感到了充滿敵視的境地。后來我才明白,“左”的路線給他的人生留下了錐心之痛:他帶著一起奔赴延安的胞弟,就是因為“左”的路線的戕害,曾自殺以明志,使作為兄長的他一生都套上了負疚的枷鎖。解放后長期擔任文藝界領導職務的文井,更是親歷了“左”的路線橫行肆虐的一幕幕。這大概就是他在新時期文學發軔之時,對思想解放潮流的興起格外興奮的原因所在吧。然而,文井又是顧大局的,他“意氣”而不“用事”,“特立”而不“獨行”。一九九五年,我從北京文聯調到中國作協工作。那年暮春,為籌備中國作家協會四屆主席團第十次會議,受時任黨組書記翟泰豐同志的委托,我去動員文井前往上海出席會議。那次主席團會議的確非常重要。因為自作協四代會以后,已經十二年沒開換屆大會了。中央派泰豐出任黨組書記,首要的任務就是要把文學界的團結搞好,籌備第五次作家代表大會的召開。泰豐上任之始,先飛上海看望巴金主席,決定在上海開第十次主席團會議。十二年了,主席團委員中已有不少亡故,也有的老邁年高,甚至臥病在床。聽說巴老在上海要召集主席團開會,尚能走動的主席團委員無不響應,惟文井說自己腿疾在身,實難從命。我受命登門拜訪文井,見他蹣跚而出,不能不感慨歲月催人。早已想好的那些動員的話,已經說不出口。問候他的身體,閑談老友行蹤,告辭出來時文井忽然問我:“你來,除了看看我,沒有別的事嗎?”我只好把登門的真實目的轉告。他說,其實他早就看出我的目的,的確,文學界已經到了非整合不可的地步,作家朋友們,無論過去有什么分歧和矛盾,也應該坐在一起,求同存異,和發展的時代同行了。再說,他又何嘗不想去看看巴老?隨后他又回憶起和巴老的友誼,回憶巴老為首的一批作家,怎樣發起每人為兒童寫一篇作品的活動,而他主政的《人民文學》,怎樣編排這些作家的兒童文學作品專號。談到最后,文井告訴我,因為腿疾,實在不能前去,可是他由衷地擁護中央的決定,擁護大家團結起來,專心致志繁榮創作。他說希望我能帶一封信去,表個態,再帶一個口信,問候巴老。
我記得,那次會議,好幾位因故而不能出席會議的老作家,都和文井一樣,寫信向會議表明自己的態度,對四屆十次主席團會議的成功召開乃至后來的第五次作家代表大會的召開,貢獻了力量。
我喜歡去看望文井,每次作家協會有走訪和慰問的任務,我都申請去看望他。文井熟知文學界的舊聞掌故,為人謙和,有問必答,他思想睿智,每每有奇思異想迸發,讓聽者不能不深長思之。
已經記不得是哪一年的事了,在文井家談起延安文藝座談會。文井告訴我,座談會召開時,他是延安魯藝的教員。為了準備座談會的報告,毛澤東曾經把在延安一些文藝界人士請去,調查了解情況。這話題令我大感興趣,因為當時我正對許多影視作品里毛澤東形象的真實性表示懷疑。我問文井,您認為現在影視里面的毛澤東,和您接觸過的毛澤東,像嗎?文井笑了起來,說差遠了差遠了。他告訴我,那天在毛澤東的窯洞里,他們談了整整一天,江青則時不時來倒茶。“我從毛主席的窯洞里走出來,天已經黑了。我頂著星光往自己的窯洞走,你猜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你不要忘了,那時的我,是從白區來到延安的小有名氣的作家,自負得很呀!可是當時我回想著和毛澤東相處的一幕幕,我心里說:這個人呀,現在他讓我為他去死,我都干!”文井的坦誠直言,讓我驚訝又興奮,連忙追問他為什么,難道毛澤東真有這么迷人的魅力?文井說,是啊,我也很奇怪他拿什么征服了我。“……其實他那天沒講一句馬列,講的都是天文地理世態人情,他是百科全書,無所不知,可是他不把馬列掛在嘴邊上。但你事后細想,講的都是馬列呀,他把馬列全融會到中國現實中啦!當時我就認定,跟著這個人干革命,革命肯定有希望!中國肯定有希望!”說到這兒,文井借題發揮,總結道:“真馬列呀,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我明白文井的意思,因為此前我們談到了當下時興的“黨八股”,“四六句”,把生氣勃勃的馬克思主義變成了僵死的教條,成為了空洞思想的遮羞布。
耄耋之年的文井,清醒得很。在另一次談話中,他說:“自從西學東漸,中國人從來就是這樣。有的人把馬列主義當標簽,條條背得滾瓜爛熟,一到中國革命的實際,就一敗涂地;有的人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讓馬列主義真正在中國管了用!王明和毛澤東的區別就在這兒!”這段話,應該是那個故事的注腳。
文井走了,回想起來,他給我們留下的類似的啟示和教誨還有很多。直到去世之前,他還是那么睿智。
他畢竟是中國當代文學界風云的見證者,他說過的最令我觸目驚心的一句話是:“很多我們當年犯過的錯誤,你們還在犯!”
我知道,他說的這“錯誤”,已不是“批判”,也不是“運動”,但的的確確,我們繁榮文藝的思路,應該更加注意尊重藝術的規律。
“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
文井留給我們的,還不僅只是文章。
他有很多思索留給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