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姥爺是在湖南的一個湖里被打死的。我媽說:“他被解放軍圍堵,逃到湖南的一個湖邊,無處可走,抱著舅爺(我媽的舅舅),含淚跳入湖中。他不想讓年幼的兒子跟著自己赴死,將兒子拋給了解放軍。然后,他被子彈打死在了湖中。”
湖南的哪個湖,已經不得而知,連我媽也不知道。她的親人經歷了長期對出身諱莫如深的歲月,很多細節已漫漶,無法還原。
我問,我老姥爺叫什么名字?
我媽說,她也不知道。只知道姓,是姓劉的。
我想,我有一天可以去查地方志,或許可以查到他。可是我并沒有這個興趣。我對這樣一個人完全沒有感情。知道他,還是去年我快六十歲的媽來北京生活,第一次講給我聽的。她姥爺的故事,和我隔著三代人。媽媽說,他有劉場半邊天的土地,房子在老劉場的水運碼頭邊上。家里有好幾房姨太太,還有持槍護院的隊伍。媽媽對我說:“你的老姥爺,他是一個大地主惡霸!”媽媽評價自己的姥爺是“地主惡霸”,我毫無辦法。媽媽說我小時候曾去過那個水運碼頭,就在我大姨媽家旁邊——大姨媽是后來搬到那里住的。我想起那里,但那里不曾見過碼頭,那條河也只剩下一小段,它更像水潭,那里有水埠頭,是淘米洗菜用的。它被截流,很多地方被填平。河水變成了死水,那里有我熟悉的氣味,記憶中水鄉陳腐的老水潭的氣味。
我的姥姥是老姥爺的姨太太生的。老姥爺或許感到時局不定,未來難料,解放前毅然將女兒嫁給了我姥爺——他家年壯、機靈的放牛娃。我姥爺撿了個大便宜。一個窮人,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娶到東家的千金小姐。娶了年少的千金,岳父沒有給他錢財,讓他將自己的女兒帶回老家的破敗茅屋——幾乎是把他們趕走的,從此不再往來。解放后,祖上三代赤貧的姥爺,做了隊長。他做了隊長,妻子又終于懷上了第二胎,姥爺盼著第二胎能是個小子,他的心情大約是很好的。那是正值浮夸風厲害的年頭,人們鉚足了干勁。姥爺是隊長,不容人家偷懶,逼著一個幾天未上工的病婦上工。婦女病餓交加,無力上工,上吊自殺了。姥爺被判入獄,服刑六年。他入獄不久,姥姥生下了我媽,姥姥大出血,撒手人寰。媽媽講到這里,小聲說:“這大概就是報應。她的爸爸曾多么威風,做了過火的事情,她的女兒、孫女也都討不到好。他的家,就這樣敗掉了。”我的媽媽對她自己的母親,也是沒有感情的,我從她嘴巴里面聽到的是親人——隔著幾十年光陰,萬丈紅塵——對地主惡霸的詛咒!姥姥好不容易生出她,甚至未來得及給她喂一口奶……一定是感到遺憾和無奈的。
我姥爺出獄后,他的二女兒——我媽,已幾經轉手,被送到了我老家的鄰村,紅旗六隊。我媽在那里長到了五歲多,我爸也還是小娃娃,他們尚不曾見面。
我的媽媽被送到了一戶姓廖的人家,起名廖還姑。大約我廖姓的外公在收下這個養女時,想過有一天,他會把這個女兒還給她孤苦的親生父親。外公年輕的時候是個脾氣暴躁的貧協主任,不像一個心思那么細膩的人,但我從他對養女的培養看出了這一點。媽媽說,他不允許她加入共青團,因為共青團里面有男孩,他不想她早早談戀愛,嫁人。那時,媽媽十六歲,是大隊里赫赫有名的鐵姑娘隊隊長,各種農活、家務活,都是里手行家。他是要她還恩情,即便有一天她遠走高飛,也要她還掉他們把她養大成人的恩情。由于母親是鐵姑娘隊隊長,掃盲班特地向她傾斜,她說老師對她很好(說到這里,我媽表情是幸福的,我想她可能想起了什么人,但她沒有說起這個人)。她是有機會脫盲的,但外婆撕碎了她的課本。媽媽說,那時只要她自己執意,別人是擋不住的。一期掃盲班學完,上面來人檢查,看大家識字能不能過關,我媽作弊過了關。沒有過關的人,后來專門脫產回爐,大都達到了能讀書寫字的水平。而我的媽媽,至今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十六歲的鐵姑娘隊隊長,一定為自己不識字感到羞愧,一個害羞而要強的女孩,因為作弊,不懂裝懂,錯過了學習的機會。
后來她有機會去公家的代銷店做店員,因為她是鐵姑娘隊隊長,還是貧協主任的女兒。媽媽說,她只去上了幾天班。別人來買糖果,她不敢數糖果,那時她還沒吃過糖果,代銷店里糖果和雞蛋糕的香氣讓她發暈。她生怕數錯了糖果,擔心算錯賬找錯錢。如果多給了顧客糖、多找了錢,是要家里賠的——她害怕。這時,她已經知道——她是一個養女。她不想因為自己的過失,給這個有恩于她的家庭帶來損失。她離開了代銷店,失去了拿鐵飯碗的機會。后來,和她一起去代銷店賣東西的女孩,一個個嫁給干部。媽媽說:“因為會做事,我年輕的時候‘紅’過一陣子。會做事情本來是高興的,卻改變不了自己的命。我的命,真不好。現在過的才是一生中最好的光景,和你們在一起,抱抱孫女。你們要是再給我生個孫子,我會更高興。”
有一年,生產隊放露天電影,電影里面失散的王芳、王成兄妹相逢,看得我媽淚水漣漣。媽媽說,那部片子里面在打仗,子彈呼呼的像打在她的心口上,她一邊看一邊戰栗,躲在黑暗處哭泣。她是從鄰居口中得知自己的養女身份的,她曾要求見自己的親生父親和姐姐,但養父養母卻不同意。他們可能原本是想還這個姑娘回去的,可是,十幾年后,他們甚至害怕養女和生身父親見面。
媽媽十八歲的時候。終于,她的親姐姐從劉場找到了紅旗六隊。
我的大姨媽帶來兩斤毛線,這是當時十分珍貴的禮物。我媽媽發現她的姐姐不會打毛線,不會納布鞋,很多女孩該會的,姐姐都不會……這時,我媽明白了——即便是養母,她也享受了有媽媽的幸福。我媽媽覺得,她雖然命苦,但比她的姐姐幸運,六七歲就開始干活,養父和養母把她變成了一個什么都會的女孩。她的姐姐是被親戚帶到八歲才回到親生父親身邊,然后過著沒有母親的生活。親姐姐很意外地被允許住在廖家幾天,和我媽媽同睡一張床。姐姐問妹妹有什么打算,妹妹說:“無論怎么樣,沒有他們就沒有我。養育之恩怎能忘記?我兩邊的親人都認。”
外婆希望我媽媽嫁給她的外甥,這樣,兩家親上加親。外婆的妹妹是劉場人,我媽當初就是外婆的妹妹收留,然后轉送給遲遲未生育的外婆。如果我媽媽嫁到劉場去,和親姐姐、親生父親的家會更近。我看見過那位叔叔年輕時的照片,他長得頗像當年《上海灘》中的許文強。但我不知道的是,那位叔叔有一只眼睛不大好,是小時候釣魚不小心被魚鉤鉤壞的。媽媽堅決不答應嫁給這位叔叔。于是,媽媽的婚事被擱置下來,媽媽也不想再提婚事,就這樣又干了兩年活,算是媽媽默默回報廖家的養育之恩。
我的大姑媽嫁到了廖家。我大姑媽嫁的是外公的侄兒。大姑媽的小老弟沒有成家,大姑媽看上了我媽媽,于是,從中撮合。就這樣,我媽決定要嫁給我爸爸。他們和當年的農村男女不一樣,屬于晚婚。外公和外婆遲遲不答應他們結婚,于是,媽媽到二十三歲才和我爸結婚。
我爸爸生過一場大病,發病是在我幾個月大的時候,初愈時我已經好幾歲。對于當時的家庭來說,這是很要命的,家里少了一個頂事的壯勞力不說,還要花上一筆上百上千元的醫藥費。記得小時候,每年年底,人們會排在生產隊的辦公室窗口,等待會計和出納結賬,一家結賬有兩百塊錢會很高興,也有干了一年還超支的。我爸爸生病就是在那樣的年頭。
小阿姨那時在讀高中,我媽沒讀過書,特別支持小阿姨讀書。小姨一直讀到我上小學一年級才讀完高中,她以八分之差沒能上大學,沒有錢復讀。她的老師曾想幫她,介紹她到村小教書,邊教書邊自學,來年再考。我們家里的人太老實,最后村小要去的是別人家的孩子。小姨曾哭過,我媽媽說,小姨哭了好幾天。哭完后,她上工了。上工,其實就是當農民,當年搞集體,農民下地干活居然叫“上工”。小姨出嫁后,我看到過她的舊衣箱里面有一封信,信是她的高中男同學寫給她的,信封和信紙印著“北京鋼鐵學院”,內容是勉勵她好好學習,考上大學。
我用“堅強”來形容我的媽媽。是她支撐著我童年的家,讓我得到了完整的家庭的溫暖。
爸爸大病初愈后依然是不能干體力活,在隊里當出納和赤腳獸醫。當時三爹(爹在我家鄉是爺爺)是共產黨員,照顧了我爸爸,給曾是團委書記的他安排了這么個位置。后來隊里的辦公室、倉庫、養雞的雞舍、豬舍、牛舍、豆腐房、拖拉機房都沒有了,拆成磚分掉;村里的香杉林、刺杉林、竹林也伐掉分掉;連藕塘也分給大家。這是承包到戶。媽媽說:“要不是搞集體,爸爸可能活不成。當年家家都那么窮,你爸身體又不好,活下來是沾了集體的光。”
爸爸生那場大病,起因是表姐出生時大姑媽大出血。姑父是鐵匠學徒,沒有錢買血輸給姑媽,姑媽的親人中沒有人愿意去給姑媽輸血。親人們認定輸血后會“虧血”,生活條件差的年代,拿什么來補血呢?確實難得有誰愿意輸血,哪怕是輸血給親人。爸爸有六姊妹,現在大姑媽有難,二姑媽嫁在“河那邊”(當時交通不發達,二姑媽嫁在東荊河以東,每次到她那兒去還要等渡坐木船);大伯結婚了,有自己的家要照顧,剛添了雙胞胎女兒。衛生所的年輕醫生對爸爸說:“想清楚了,要輸就要很多的。輸血后救活的可能也不大。”
媽媽說,當時爸爸輸給姑媽一葡萄糖瓶子血,那血倒進臉盆,該有小半盆。那是當年五百毫升的葡萄糖瓶子,水是一斤,血就是一斤多,俗話說“血濃于水”。
大姑媽沒有救活,給姑媽輸血的爸爸落下了病根,照說這是醫療事故,醫生不應該同意一個人過量輸血。小時候我時常問起爸爸,大姑媽長什么樣子。媽媽告訴我,表姐和我姑媽長得很像。這里說的表姐,就是姑媽難產生下的孩子。直到現在,每年表姐回家,都要去看看我爸爸——她的“幺叔”,她愛這個舅舅,為此改稱“叔”。
表姐和我媽媽都是姑媽難產后的受害者。表姐沒有選擇的權利,我媽媽默認了可能的災難。我媽媽當時沒有阻止父親輸血給大姑媽,我了解媽媽,她不會這樣做。我突然想到爸爸當年的大病。他得的是腎病。我猛然意識到我的媽媽在她年輕的歲月,曾經遭遇過多么難言的痛苦,那么些年頭。
有一天媽媽暗示我,她懷孕了。
那時我十七歲,在市里念書。周末,我回家取下周的生活費,媽媽問我:“你想不想要個弟弟或者妹妹?”
“不想要。”我想了想說,“我這么大了,你們也這么大了,到時我們的負擔會很大。”
媽媽說:“那就不要了。到時我們死了,別人都有最親的兄弟姐妹,你是沒有的。”
我當時是意識不到,我的一句話,殺死了我可能的弟弟或者妹妹,那時他或她就在媽媽腹中。現在我時常后悔。我媽媽是可以再要一個孩子的。媽媽現在經常勸我和妻子再要一個孩子,她喜歡孩子,還是想彌補當年的遺憾?我后悔當年沒有要一個弟弟或妹妹,我成了一個“殺人犯”,心里一直有這種陰影。八十年代國家就開始倡導“獨生子女”,中國第一代獨生子女是辦過“獨生子女證”的,我就辦過這樣的證。我沒有要弟弟、妹妹,我現在遠離老家在北京工作,難得照料母親,時常心生愧疚。當年很多有醫療保險、退休工資的人以為,農村人生一堆孩子是“愚昧”,而我現在想,這里面有老無所依的畏懼。如果我還有個弟弟或者妹妹,我們給老人的安慰或許會多一些。我曾把母親接到北京,她并不習慣北京的氣候和生活。她之前從未出過遠門,來到城市給我照料年幼的女兒,我知道她在北京的生活是不自在的。這里沒有相熟的鄰居,沒有可以耕種的土地和菜園,沒有幾個人能聽懂她的家鄉話,有血緣關系的親人是她真正的安慰。
父親害病的時候用過一種藥。醫生說,這種藥用過后,十五年內不會有生育能力。此外,醫生告訴父親,吃生花生米對恢復腎功能有幫助,生花生米外面那層紅色的薄膜是良藥。此后的十幾年,父親每天晚飯都吃點生花生米,拿它下酒。母親也確實一直沒有懷孕,在那個可以生二胎的年代,我成了一個獨生子女。我一直想不通,懷疑自己不是他們親生的,直到我十七歲那年。或許我在潛意識里,選擇用一種殘忍的手段,證實了我是他們親生的兒子。我曾把內心的痛苦說給同事聽,我省略了我懷疑自己的出身,于是,同事便難以理解我為什么拒絕要一個弟弟或妹妹。同事的判斷,堅定了我的想法,我內心的陰影變得愈發的大。原來在潛意識層面,我是一個如此殘酷的人。和我父親、母親樸素的美德放在一起,我真有點兒不像他們的兒子。他們很少思考,從不怨恨,面對生活的錯誤和厄運,表現了普通的、健全的人的擔當。我見過的許多“成功人士”,及不上他們的人格。
每年春節我會回到老家。這是一年中和親人團聚的節日,喜氣洋洋。走親戚串門,家家洋溢著幸福美滿。今年春節回家,母親帶著我去外婆的墓地祭掃,我注視著墓碑上的“孫玉香”三個字,想到她臨死前一夜,我夢到自己扶著她過一座木橋,想到我幼年時她對我的疼愛。母親帶著我去舅舅家看望了病中的外公,他已經臥床多時。我給他帶去香煙,舅媽說,你外公可能快不行了,抽不了了。母親今年沒有隨我來北京生活,在新疆打工的小舅舅今年也沒有外出打工,他們做好了給老人送終的準備。前不久母親告訴我,她去給外公預備壽衣。上個星期,我打電話回家,母親說外公已經下葬了。“你工作忙,我們沒有給你電話,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不必難過的。”我聽母親在電話中的聲音,沒有悲傷,甚至她的情緒還不錯。人生該承擔的責任,該完成的經歷,母親已經全部承擔和經歷,她對自己的一生是滿意的。
現在,我的母親應該做一個幸福的祖母。人的一生,必然是沿著不斷產生的各種錯誤走,以尋求自滿和幸福。
作者檔案
李昌鵬:20世紀70年代末出生,詩歌愛好者,寫隨筆和短評,小說編輯。曾在《詩刊》 《青年文學》 《星星》等發表過詩作,在《文藝報》《文學報》《中華讀書報》《粵海風》等發表過小說評論,在報紙開過隨筆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