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地初識
山地是一本敞開的書,它的內容寫在四季的變化間,還有不變的沉默。在這樣的一本書里,無論你怎樣想像都不過分,它有時反而在考驗著你的智慧,它有一個想像力不能到達的邊界。
在一片山地生活得久了,你會感到一種浸潤,那是一股來自山地深處的隱秘力量,在時間的緩慢里俘獲人的心魂。在一個人和生活持久的對峙里,一片山地給了一個消解,我始終不清楚這樣的變化在怎樣的一個起點上發生,但我感到了山地帶給我的變化。那種像生長一樣在內心里的行進,一種在融入中的獲知。
山地遍布靜默,是我的腳步在游走中驚動那些小徑,驚動了小徑邊的各色卵石,正在茂叢里鳴囀的鳥兒,還有野兔,覓食的野雞,以及那些叫不上名字的昆蟲和野草。我經過時帶著讓它們不安的響動,但它們很快就熟悉了我。
就像我很快就熟悉了這一片山地一樣。
一個彼此的知道有時會來的那么恰切,它會超出想像。這不是一個結果,它不需要一個結果的明晰,更愿意有一點兒曖昧,像兩個人在一個話題那里,他們不需要一致,卻需要在彼此分岔的地方保持著方向。有方向就有吸引。山地敞開著,敞開就是一個方向,它引導進入。一個人向著山地而來,他在進入的瞬間失去了自己的方向,但他獲得了山地的方向。一個人和一片山地有了一個方向,就像閱讀,讓一個人和一本書成為一個故事。
山地的小徑遍布荊棘,但在荊棘深處到處是誘惑的芬芳。
種仙人掌記
那株懨懨瀕死的仙人掌在花盆里活過來了。栽下時沒有抱什么希望,本不太滿意別人取回的掰片,像是已經干蔫,再也不能成活的樣子。但還是種在了花盆里,澆上水幾乎就再沒管過,但每天有點兒閑暇時還是過去看看。有時會想,生不如死就是這株正在死路上緩回來的仙人掌正在經歷的命運。一天兩天沒有變化,二十幾天后,它的頂端發出了一點芽跡,而它的整個身體還是像原來那樣癟著,表皮還有點兒干抽。但它的內里沒死,現在又在頂端出芽,那是一個新片的芽。
它還在恢復中。但它已經有了生長的欲望。想這二十幾天沒有澆過水,似乎聽別人說,第一次透水澆過后,等盆土稍干再施水。但現在看到新芽,便淘了半缸子水澆在盆里。下午時,還打開窗戶讓陽光射在那有點孤單的一片上。
它在緩過來,它也在這樣的緩活中生長。它從瀕死的路上回來了,在一個泥盆里找到可能生長的根據。
它還有可能恢復到一種飽滿的樣子嗎?就像少女的身體那樣膨脹著生命力。它已經受過打擊,在生長的路上差一點兒就失去了方向,是一個什么樣的主人差一點兒結束了它的生長路程。它被從一個大株上掰下的時候,它是否想到命運發生變化的時候到來了,它還有機會繼續生長。
在它沒有想到這些的時候,它被命運掌握著。它已經習慣了命運,也就把自己交給了命運,交給誰也不如交給命運讓它安心。一個仙人掌的掰片,知道有一天命運會帶來一種改變,現在改變就發生了。它也就沒有拒絕。
誰又能拒絕命運呢?現在我只是希望它盡快飽滿起來,飽滿得像是一株健康的仙人掌,讓人看到它時,不會感到有種經歷磨難的記憶。
新芽在慢慢長出,那種新鮮的嫩色與干癟的原株差別是那么大,有時不敢想像這樣鮮嫩的新芽是在那樣干癟的原株上生出。但就是它的干癟孕育了新芽的鮮嫩。新芽只是一個蕾,雖叫蕾有點兒不妥,但那不是蕾又是什么呢?花的初長是在蕾里,一個仙人掌幼片的芽也是蕾吧。
它那么小心的探出,從一個身體上,它還不知道這個世界是否能夠接納它。但它還是長出有點兒羞怯的希望。
記憶中的端午掛艾
看見門頭上的艾,想起今年閏四月,不然的話又該找村里的老人索幾枝艾,端午節時掛上。很多人見我辦公室里掛艾,都像是很不解,抑或認為迷信。我從不爭辯,只是微笑,實在要說就說這樣一個好的民俗,為何自己不可。幾年堅持下來,人們便見慣不怪。
端午時,新艾正葉茂,弄來三五枝,洗凈根,用紅線系好,替下舊艾,掛在門頭。站在那里,看上片刻,那青里微泛白茸的葉子,再細聞散出的淡淡艾香,心里有一陣舒坦。將舊艾置于門外的垃圾桶內,離手的瞬間稍有不舍,畢竟相伴一年,但舊去新來已成定勢,不舍又能怎樣。想這世間有多少不舍,終還是最后時刻散了。看桶中棄物,早已干萎無色,也無生趣,只有記憶里的一份馨香飄在心左,竟也漸漸淡了。
這一年里,多少時日有它相伴,晨昏,漫夜。它靜靜地在門頭一隅,默默看我生相。而居于這一室內的我,庸碌間過了多少晨昏,夜靜困讀的時候,偶也會走到近前,揪下半片干葉于手里揉搓,然后湊近鼻翼輕聞那干澀中的暗香。那時的心魂,不知滑向了哪里,仿佛自身早已不再是困于一室,于散漫間飄蕩。天地之大,世事艱深,思綿綿,情渺渺,也凄凄寂寂,一人面對時,又能怎樣。看重,看淡,看無。這樣的經由和過程,又有幾個人敢說一個透字。
端午掛艾,無非是心里的一個念愿,冥冥中的一個敬畏。除此外,不多有,也不想多有其它的愿欲。一個人愿欲太多,無非是給自己找麻煩,多些苦惱,累心乏神。
寂靜中下起了雨
燈光引來了各色小蟲,它們在屋子里亂飛,有一只蛾子撲展著翅膀栽倒在被卷上,不一會兒,又撲棱著飛走了。還有一只甲蟲掉進沒水的塑料桶里,并在那里來回碰撞,弄出很大的響聲。壁虎在墻上靜臥,有四五只,它們在等待,等待自投羅網的獵物。
夏日的夜晚就是這樣,只要你屋里亮著燈光,那就是一個繁華的世界。小蟲會飛到你的臉上,落在你的頭發上,鼻子上,還有身上的很多地方。有時你不理會,但它們攪得你心煩,你理會了也沒有多大效果,還是心煩,索性就閉了燈。屋里暗下來的瞬間,一切就都靜了,靜得讓你覺得納悶。就因為一盞燈的緣故,一個室內的小世界會那般活躍,現在燈一滅,就全都消失了。
那只小甲蟲還在水桶里弄出響聲,明了燈,過去看,它在那里爬鬧,爪子摩擦得桶壁發出聲響。就隨手把臉盆里的水倒進桶里。甲蟲有蠶豆粒大小,浮在水面上,仍舞動著爪子,只是再也發不出聲響。估計過不了多久,它就會被淹死,想想有點兒殘忍,就把它撈起,掀開門簾扔進窗外的黑夜里。
少頃,聽著窗外有異響,噼里啪啦的,細聽,還是。是不是下雨了?剛才出去小解,還沒有雨。進屋沒有片刻,竟下起來雨。走出宿舍,到樓廊下看,果然是雨,還很疾,雨點大而密,不一會兒就濕了樓前空地。這時又想起剛剛拋出的甲蟲,原來自己一下就把它拋在了雨里,好在它是不怕下雨的。想必這會兒它已經在哪里躲了起來,這樣的雨天,蟲兒都有自己的辦法避雨。有時一片小小的樹葉就是它們避雨的天堂,雨難不住它們。
倒是有些鳥,下雨天就有點兒狼狽了。特別是麻雀,一群群在一起,猥頭瑣腦的擠在枝條上,不時掇弄一下身形,相互擠擠,再分開,然后蜷縮起身形一動不動,一副可憐相。但它們的羽毛就是天然的雨衣,只是雨夜有點兒難熬罷了,想想也沒什么可憐的。在土崖壁上做窩的翠鳥,下雨天就沒有那么狼狽,正好在窩里美美安睡。
這雨來的一點兒預兆也沒有,既沒有雷聲,也沒有風起,或者閃電,悶不響地說來就來了。在夏天這樣的雨很少見,一般都是有一陣動靜,才見雨點。或者動靜很大,但卻沒有雨,這也常見,干打雷不下雨說的就是。
雨稍緩了一點兒,雨線細密地在燈光里飄曳,沒有風,那雨線也飄。在樓廊里站立有一會兒了,覺得夜有點兒涼,看下表,已凌晨一點多。該睡了,就回進宿舍,熄燈關門,脫衣,聽著雨聲上了床。
夢里會有雨嗎?有吧。
山地里的綠
陽光晴好天瑩藍瑩藍,灌木綠得晃眼,那是荊條、野槐、酸棗棵子、野葡萄藤、皮扁豆枝等雜生在一起。有風吹過時,葉片上閃蕩著像綢緞一樣的光。在五月,生長中的灌木從骨子里冒出一份肆意和張狂,像是個沒遮沒攔的瘋癲丫頭。有時會覺得這就是山地的魂,它們附體在了這些灌木上,在日頭下,在月華里。
白頭翁在里面鳴叫,畫眉在枝叢間歌唱,百靈從那里騰起沖上天,把嘹亮的聲音散播到天上,灰山雀也在這樣的深叢里,它們輕聲呼喚,像是怕驚嚇到同伴。雄性野山雞不管不顧,扯著嗓子呼喊,那聲音不比烏鴉的聲音好聽,但它高高翹起的尾羽卻是那般華麗。還有那么多不知名的小鳥,在這森茂的灌木叢里棲居,它們一同完整著山地,讓山地有型有款。
有時在矚目中,我恍惚間就覺隨了目光而去,進到了山地中間,隱身在灌木深處,在一只鳥的鳴聲里癡迷,在一片葉子的光斑里暈眩,在一叢灌木的根莖旁傍依。那時我不知道自己是一陣風的一個碎片,還是從葉子的縫隙漏下來的一束光,但那是一個傾情的忘我的瞬間,在那一刻間我融進了山地。
我很慶幸,山地沒有拒絕我,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幸運,想到此,我有點兒小小的得意。
羊群從小道上過來了,它們在往山地的深處游走,我的視線跟著它們,看著羊群經過時輕輕揚起的塵埃,直到它們消失在更深密的遠處。有一個瞬間我想我的前世是不是一只羊呢?但很快就否定了這樣的想法。那我是否有一個前世,如果有,我的前世又是什么?
其實這都是些想不清楚又很折磨人的問題,不是我不能想清,很多人都不能想清,就是我的先輩,他們也沒有想清楚過。這樣的問題不想也好,就可心無旁騖地看,看這一片山地的四季,看陽光下的綠,閃著緞子一樣的光澤。
掛竹簾
竹簾掛起來,在保有通風的功用下,還擋住了蒼蠅和飛蟲的進入。透過竹簾望外邊的巒丘,有點兒隔著一層水看物的感覺,想其中緣由估計是由那一根根碼排整齊的竹篾造成,從它們均勻的縫隙看過去,簾外的景物就像在水里。且視線稍微上下移動,這樣的感覺更是強烈。
物有屬性,也有靈氣,但不是所有的物件都有。
在那么多可供選擇的簾子前,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竹簾,并不是我懷舊,或者保守,我更愿意享受由竹簾帶來的那份相熟氣息。手摸上去,質感中傳導出一種自然而生的親切,當然還有那份編織的手工,雖然大多已不用手工,但最后的縫制整理還離不開手工,有手工就有一份溫情。把一掛竹簾掛在門上,整個夏天就有了一種被記憶包攏的味道,閑時看風輕吹簾動,心里也就蕩漾一縷幽情。
記得小時候扎蟈蟈籠子,最好的選材就是廢舊的竹簾。把一根根篾條用刀子刮過,再用砂紙打磨,篾條便一色全新,裁切整齊然后逐一插在秸稈做的邊框里,小半天的時間,一個蟈蟈籠子便做成,籠子掛在絲瓜藤下,捉了蟈蟈放進去,整個夏秋便在蟈蟈的鳴聲里很快過去。
那時家里掛個竹簾還要包邊,防著來回掀動扯壞,每年不用時都要洗凈小心收起來,來年再掛。不小心踩了簾子,還要遭到大人的責罵,記得一次興沖沖地往家跑,簾子沒撩開就往里鉆,結果頭進去了,身子掛著簾子進不去,還往里拱,眼見簾子就要折斷,母親照我頭上就是一下,才退出來,咋咋舌頭什么也沒說,又跑回大街去了。
在煤礦,現在有些住平房的人家還掛竹簾,辦公室掛竹簾的幾乎已經沒有,像我所在的煤礦這樣一面樓帶廊檐的辦公建筑更少,這卻給人提供了一種意外情趣。在這里五年,幾乎年年換竹簾,不是不珍惜,山里風大,一個季節下來,簾子也就沒什么模樣了,所以換得勤。舊簾子沒什么用,都扔了。
有時想,哪天是不是再扎個蟈蟈籠子,放了蟈蟈,掛在辦公室的后窗外,閑時聽聽那生疏已久的鳴叫聲。
山地里,野草在長
每一種野草包括每一株,都在生長。有一個自然的時序,它們就聽命和跟隨,在荒野間興盛枯萎。你去看的時候,它在那里生長,不去看,它生長依舊。你或者他,對于一株野草來說一點兒都不重要。
《植物志》上它們都有名字,那是人賦予它們的名字。其實它們有沒有名字無所謂,只是人為了方便自己,就把名字安在它們的頭上。即便是有了名字,不做研究的人,也知之甚少。且《植物志》上的名字,多呆板枯燥,鄉野間的胡亂俗稱,使那些花草竟也諧趣生動。不愿費神者,一概野草統稱之。草本無貴賤,但人卻分出一個貴賤,草也就跟著惹了腥臊。
這個世界奇怪就奇怪在這里。仿佛有一個高下,才會安分。
還是說草吧。春天來的時候,它們小心地鉆出嫩芽,像是害怕的樣子,但很快就抖摟開身形,瘋長。它們要抓緊時間,對于它們季節只有那么長,趕上了就得快。從春天到夏天,從夏天到秋天,生長,還是生長。長就是一切,能開花的就趕緊開花,能結子的就趕緊結子,風一吹,子熟落地就枯萎。然后冬天就來了。那是一個漫長的時節,但它們有耐心等。
它們長在荒蕪的地塊里,長在田埂上,長在丘壑間、溪流邊,也長在灌木旁、石塊下。只要有機會,它們就不擇時機不擇手段不擇地域的生長。在它們有點兒軟的身子骨里,好像只有長的欲望。長出來,長成陣勢,連成片,油光亮閃一派荒肆樣子,浩蕩蕩,茂森森。
也有一塊巨石下一株草的孤單和頑強。那叫犟。
就在這深淺相雜的荒叢里,蟋蟀、蛐蛐、金鈴子、蝲蝲蛄、蚰蜒、潮蟲、金龜子、臭蝂蟲、瓢蟲等等無數能叫不能叫的小蟲在那里安了家。野草和蟲兒們自成了一個世界。那是它們的世界,它們彼此懂,也彼此珍惜的世界。在人的睡夢之外的世界。能叫的白天夜晚弄個響動,不能叫的就守住一份寂寞,把山間野壑點綴得風情無邊。什么是自然,這就是吧。什么是野趣,像只有這般。
下雪的時候,草已經枯萎,但它們的根沒死。它們的根攥在泥土里,那是大地的私產,它不松手,它們就不死。它們和大地一個命。春天又來,新一個輪回開始了。
野草在長。
在一片山坡上
在一片山坡上,一臺鉤機在作業。它深刻地翻起植被,它聽不見它們的抗議聲,它的鉤臂伸展、彎曲、挖起、卸載,在重復中做著一些連貫無情的動作,讓那些灌木的老根斷掉,把泥土里的卵石抓起。看起來,它像是膂力無邊,履帶過處,什么也不能把它阻擋。它肆意之后,山地一面荒坡上出現了一道規則的溝轍,人們沿著此溝將輸水管路埋下。
這樣的一個上午過去了,它緩慢地從山坡下到公路邊,搖晃著爬上一輛卡車,把自己在那里固定好。然后卡車開走了。
破壞結束了,山地里又恢復了平靜,那些連根被拔起的灌木在陽光下開始枯萎,倒折的灌木在試著直起腰身,履帶輾過的地方,那些倒伏的野草也在掙扎著抬頭。對于它們,災難已經過去,一切又在開始。用不了多久,下一場雨,地面就會被野草覆蓋,灌木的根莖就會從別處蔓延過來,發芽生長,壯大,山坡上仍是一片生機。
那些被驚飛的小鳥也會回來,它們先是在一邊鳴叫,然后飛過來落在灌木枝上,那鳴聲像是在相互安慰,又像是在彼此探問,爾后下到灌木深處查看巢穴,如沒被輾軋便繼續使用,如廢則重新筑巢。這里仍舊是它們的天堂。
酸棗花開的時候
酸棗花開了,荊條花也在努力長出花絮。在酸棗花的馨甜中,蜜蜂、蝴蝶、蠅蟲集中到枝頭上,它們各取所需,這是它們的盛宴。
在一側地壟邊的泥糊涂菜已經開始凋萎,偶爾有一兩個零星的花瓣掛在頂端,顯得那么孤單,不像前幾日到處一片片招展風情。它結出了細長的豆莢樣籽實,細看有點兒像縮小版的綠豆。蒲公英的絨球一副飽滿可人樣子,逆著陽光看有一種似幻的美感,但在一不留神的瞬間,它的莖稈一抖,那些種子就集體嘩變,傘兵一樣的朵朵在風里飛揚,不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它們在尋找一個附著。再看莖稈,光禿禿孤單單的有點兒可憐。它可能還不相信,在這么短的瞬間,就有了這樣的一個變化。
益母草也開始衰枯,那些夾在葉莖間的枯萎花瓣,顏色臟污,讓一株草顯得有點兒凌亂邋遢,像一個不事收拾的女子。而稗子草、蔓子草、香香草、茅根草、灰灰菜等開始瘋長,一叢叢綠鋪滿了荒坡,夾雜在其間的豬秧草開出了粉紅連片的喇叭狀花朵,讓一片單調的綠在這些小花的裝點下豐盈起來。
時續交替間一切都在默默進行。
山地的一天天
灌木綠著,它披著自己的顏色。裸露的山石看著灌木,看著灌木披上綠色,它也有自己的顏色。它看見了自己的顏色。灌木依然綠著。在這一片山地,生長保持了一種姿態,一切沉默著的事物保持了不變,它們看慣了變化。
野山雞依舊小心地出入灌木叢,灌木叢沒有變得濃密的時候,它就很小心,現在它更小心。它還要鳴叫,那么大的聲音會暴露它,但它還是在扯著嗓子鳴叫。人偶爾經過小徑,離它很遠,它就被驚飛了。翅膀的聲音里充滿恐懼。它的這種恐懼,也驚到了那個經過的人。
這個世界有時就是彼此驚嚇。
而那些不斷鳴唱的鳥兒們卻是在彼此呼喚。畫眉動聽的聲音,百靈動聽的聲音,白頭翁動聽的聲音,鹡鸰動聽的聲音,灰山雀細小動聽的聲音。這些聲音都在山地里,它們彼此呼喚。
呼喚的聲音讓一切變得溫暖。
野花開的沒有規矩,因為沒有規矩,它浪蕩肆漫。那種黃色的小花,開出來一股妖冶,一種風情。然后在一陣風里,散了。它的果實像是孤獨的記憶。一叢紫色花,開得曖昧。在一個角落,在一叢灌木的根下。陽光直射在花瓣上時,它仍有一層抖不掉的外衣,像個穿著睡衣做愛的女人。它的花謝了,在茂長的荒草里已經看不到它的身形。白色的、粉色的、胭脂色的、淡青色的花兒們,在山地里。它們都舉著自己。那么小心。
還有更多的開放。還有更多的生長。還有更多的凋謝。還有更多的繼續。山地之內,山地之外。
早晨,露水經過了,寂靜經過了,風經過了,野兔經過了,小鳥怯怯的鳴聲經過了。然后太陽出來了,然后太陽經過了。山間的小道來了羊群,山間的小道去了羊群。然后,黃昏來了,星星來了,月亮來了。
山地的一天天就這樣在經過中過去了。
山地里有一棵桑樹
站在一棵桑樹前,我被滿樹的果實震驚了。這樣的一棵桑樹在山地的深處。我行走了四十分鐘,穿過兩道荒溝,走過幾塊臺地,翻過一個丘巒,然后來到它的面前。然后被它滿樹的果實震驚。然后站在那里。既看,又想。因為果實的累贅,樹的枝條都垂了下來,近邊的幾乎垂地。這樣,果實不費力就可摘到手。
那么多色澤不一的果實,有點兒鋪張。也有點兒炫目。
這棵桑樹,主干直徑有三十多公分粗,高有一米五左右,樹頭蓬松闊大,向上高出五六米,方圓有七八米之多。它是什么原因被遺忘在這里,在這里寂寞地生長。
這是一棵孤獨的樹,我完全有理由這樣說。因為在這片山地里,除去它再也沒有一棵樹。它是怎樣長成樹的呢?
它曾經那么小。
那些果實夾在一個個葉莖間,有青的、青綠的、青黃的、黃紅的、微紫的、紫紅的、紫色的、黑紫的,最小的黃豆粒大小,最大的長也不過兩厘米,不同的顏色代表著果實生長成熟的程度。黑紫的就是熟好的,果蒂一挨就落是已經熟透的,會看到漿果的表皮已撐破,果子軟軟的,這樣的果子吃到嘴里最甜。而這棵樹下,已經散鋪了一層果實,有的已經干萎。而那種紫紅的,摘一顆放進嘴里,還有一點兒脆感,甜酸的味道,稍帶澀。只有一棵樹,才用果實的不同味道提供它成長的見證。
在這樣一棵樹下吃成熟的果實,真是一種天賜的享受。有多少人會有這種幸運呢?這樣想著自己心里便對命運充滿了感激。有時,我伸出的手都不知該在哪里落下,因為那么多的果實在等待。選擇也是一種困境。
但我也感到了拒絕。手也會瞬間戰栗。
去年來到過這棵樹邊,前年也來到過這棵樹邊,再早的一年也來過。那時,樹也結了果實,但寥寥。今年這是怎么了,簡直可以用瘋狂來形容,一棵樹有多么大的能量,這樣地釋放。它該有多么深的母性,才生出如此眾多愛的籽實。在這樣的一道荒溝里,它長出了一個奇跡。
不是任何事物都有誕生奇跡的可能。這樣的一棵桑樹,就在山地的深處創造了奇跡。我有幸見證。
遠遠地向這棵樹接近的時候,看到有三只野山雞在樹下,它們像是徘徊,也像是覓食,兩只雌性,一只雄的,雄山雞的尾羽很是漂亮,它的冠羽也很華麗。它們是不是在樹下撿拾落地的熟果,享受一份自然的饋贈。我的到來是否短暫地驚擾了它們,因為看到我臨近,它們便鉆跑著進了灌木叢,從那里游向深處。而不是往常那種狹逢時的驚飛,帶著一陣驚懼的嘶鳴。
我走近了。我來到了樹下。樹下還有一只紅嘴烏鴉,它就沒有那么膽怯。它仍在那里活動,就在離我兩三米的地方,一直這樣的距離,在地上啄食,閑步,不時還不屑地瞟我一眼。這個驕傲的家伙。但不知什么原因,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它飛走了。
它厭倦了我,還是吃飽了。
有兩三只小鳥在樹枝上繞飛,它們鳴叫著,就是不肯離去。它們也不懼怕我。我在樹邊摘食,它們在樹上跳躍鳴叫,像是抗議,又像是驚訝。我不時也抬頭看看,有一瞬間我們的目光還形成短暫的對視,我送過去一個微笑,有點兒諂媚它們的意思。但它們并沒有回饋我的問候,依舊在那里跳躍,鳴叫。我聽出來的意思,像是驅逐。人已經有很大的空間了,還要向更深入的地方侵略,遇到抵抗便是自然。
人應該有個限制,知道有些地方不能去,不能去就是不能去,不找原因和理由的不能去。然后就不去。把更大的空間留出來,給人之外,哪怕一點兒意義都沒有。
在這個世界上,意義從來不是目的,也不是手段。
在這片山地里,一棵桑樹奇跡般地存在下來,奇跡般地結出果實。它是一棵樹,我也愿意它是一棵樹。它最好的歸宿就是一棵樹。就像一個人,最好的歸宿是一個人。
我繞著一棵樹吃了一圈,當我再次把一顆熟透的果實放進嘴里,那時我就提醒自己,好了,你該離開了。我不舍地望了望樹,滿樹的果實,轉身,沿著來時的小徑離開了。黃昏也在此時降臨到山地,它把一層朦朧的顏色涂抹在它經過的一切地方,我感到它落在我身上的筆觸,那么輕地滑過。
遇見白鹡鸰
一對白鹡鸰,精靈一般的鳥兒。在山間小徑的一個岔口處與我相遇了。我從一個折彎處露頭,它們就在迎著我的田壟邊上。
我的出現,并沒有立即驚走它們。它們依舊在那里跳躍鳴叫。它們距我只有五六米遠,如果我再向前,它們必會飛走。正好走的覺累,就順勢坐在路邊的一塊卵石上,看對面的白鹡鸰。鹡鸰鳥喙細長,頭頂微灰色,眼部陷在精黑的一抹中,正前胸的一點黑嵌在純白腹羽中,特扎眼,但那么諧美。灰背,黑翅長羽,尾羽上黑下白,翹動不停。
它們的身子是那么輕靈,像是不用腳爪承重一般,在壟畔的小石上來回跳轉。鳴聲很輕,如細語。風不大,若是再疾一點,那聲音會被吹走。
我在那里入神地看著它們。它們根本就不在意我,也許我的不經意的闖現,對于它們像一個意外或者一個不諧和的小插曲。但它們還是對我保持了一份謹慎的警惕。有一刻,一只鳥兒竟然出奇的安靜了一會兒,原來它在與我對視。那時,它好看的胸腹鼓得圓圓的,像是一個嵌著黑斑的絨球。
然后,它似乎放心了似的,繼續和另一只鳥兒跳轉,輕鳴。
我仍在那里專注于它們的一舉一動,一個在世俗生活里困宥已久的人,和一對鳥兒相遇在山地深處。多么美好的事情。
山地里的酸棗花開了,風在送來一陣陣馨甜的香馥。天空飄著絲縷閑云,落日接近了遠處的山巒,它的光消散了灼燙,有著一點兒慵懶的倦怠。那對白鹡鸰一刻也沒有停止跳躍,鳴叫,翅展不停地收和,活動的范圍沒有超過一兩米的區域。
它們多像是舞臺上的舞者,長期的職業訓練,使它們在有限的空間里舞動一份生命不受限困的自由。
我站起身,準備向前繼續行走。就在這一刻,它們像是感受到一份默契一樣,在原地跳閃兩下,展開翅羽飛去。它們飛離時發出了悅耳的鳴聲,只是那聲音還沒有落地就被風吹走了。看著它們輕靈的身影消失在密叢深處,我的心魂像是跟隨而去。
牧羊人和他的羊群
在山地里遇到了牧羊人,兩撥。頭撥還是前幾日遇到的那個,他養的全是母羊,只有一只種公羊。在溝畔看見了他的羊群,沒看見他。稍往前,在一叢灌木邊遇見,他正在用鐮刀砍一種闊葉灌木,倒折的枝葉散落一地。問他緣由,他說羊夠食不著,只好砍下。
離開他繼續往山地深處走,翻過一個高丘,在一片荒地里又遇到一個牧羊人。停下和他說話。他養的全是公羊,用他的俗語說都是羊夾子。有一百多只,每只平均單重都在五十斤左右,到年底能長到八九十斤,正好出欄。我問他銷路,他說不愁,現在他的羊已被廣東的老板高價訂購。他的羊全部散放,不得喂食飼料,收購時如果發現不是散放,人家不僅不收購,還要退賠違約金。我問他價錢,他笑一笑,沒說。像是秘密。
我說這本地山羊的肉質有什么特點。說起這,他有點兒興奮。這本地山羊兩年出欄,全靠吃山地里的野草,從不喂食飼料。而這片山地里,野草種類多,草質好,一年四季各種中草藥品類不斷,羊大都能吃食,這羊屬純綠色喂養。所以羊不僅肉質好,吃食之后還有補益作用。他一口氣說出了幾十種中草藥的名字。我只記住了茵陳、益母草、車前子、透骨草、板藍根、地黃根、白茅根等幾種。
羊控制在兩年內出欄,單重最高九十多斤,正是羊肉質最好的時間段,肉緊而不糙,細滑易熟,肥瘦相宜,特別適合燉食,涮鍋也是上品。我追問一句,你有沒有吃過自己養的羊。他憨實地一笑說,養了十幾年羊,只吃過兩次,最近是前年過年時殺過一只。真是不舍得自己吃,一只羊千八百塊,自己吃有點兒燒包。
他看了一眼羊群,又說自己養的物,吃時還真有點兒不忍心。每年羊出欄的時候,既高興,又有點兒難過。看著自己養了兩年的羊被裝車拉走,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沒有辦法。這是一家人的生計。
我相信他說的都是實話。因為那一刻從他的眼神里散出來的全是溫情,它們像水一樣漫過散在溝畔間的羊身上。
那些羊,看著已經吃得肚圓腰滾,但它們還是不停地在搓動嘴片,在灌木叢里和荒草叢中啃食。仿佛它們生下來的使命就是不停地吃食,一年四季,從草青青吃到草枯干。它們是羊,就這樣安于它們的命運。
班車走在雨里
下雨了。早間出門時,地面上的濕漬告訴我,在人們夜間的睡夢里,有一場雨悄然來過。它沒有驚動人,也許是驚動了,但它沒有驚動我。我的夢依舊荒誕離奇,依舊在醒來后無影無蹤。但夜間的雨留下了痕跡,被早晨出門的我看見,還有灰蒙蒙似乎是沒有盡興的天空。邊走邊想,雨可能還要下。
果不其然,班車行駛沒幾分鐘路程,雨又下了起來。班車在時緊時慢的雨里以時快時慢的速度經過田疇、樹林、村莊和一個又一個坡丘,那些村莊的名字依次是南北界城、老鴉峪、南北黃沙、上下水池溝、都黨、石場、辛莊、寺溝,然后到達冶子村,村東南是漳河和漳河大橋。班車駛過了大橋,這是它經過的第七座橋梁,轉過一個開口稍大的U形彎道便來到觀臺鎮西側,繼續沿著一個慢坡向前行駛,三分鐘后路過東艾口村的岔道口,它喘息著駛上了一道山梁,在平緩行駛幾分鐘后,轉向脫離省道開始進入一條盤山公路,沿著這條路下行幾公里,就來到了我工作的煤礦。它在一個溝地里,周圍有幾道低矮的山梁,山梁間形成一道道溝壑,所以原來這地方有一個形象的名字叫做六和溝。
六和溝是一個在地圖上找不到的地方,把一群人的生活和命運牽系在一起,這里就有了一個舞臺,每天都在上演精彩或者無聊的人生劇目。
班車到達終點,穩穩地停在辦公樓前的小廣場上,這時雨也停了,大家都說天公開眼,垂眷了人們。這場雨豈止是垂眷了我們,對于山地來說,這是一場正合農時的及時雨,那些耕耙好的一塊塊晾曬在坡丘的梯地,就等著一場雨后播種。現在雨來了,正是時候的來了。一陣短暫的躁動過后,班車上下來的人散入廠區的各個部位不見了,我也上樓來到了辦公室的門前。
就在推門而入的時候,聽到樓下有人說,又下了,比剛才還大。扭頭時看到雨線密集地落下來,在風里有點兒把持不住地飄搖,細細的雨絲刮過了樓廊灑在臉上。心里想真是老天眷顧,上班車時雨有一陣間歇,下班車時又有片刻的停留,今天班車上的人運氣真好,而這雨也是好雨。就這一點兒幸運,已經讓人興奮和感喟,看來人的需求有時就是這么容易滿足。這樣一次不起眼的經歷,還有可能給人帶來一天的好心情。這樣想著的時候,雨勢更大了,窗外的灌木垂著枝頭在風里搖擺,雨聲響成了一片喧鬧,像突然間有很多人聚在一起說話。
天色忽然間暗了下來,在一個早晨忽然有了傍晚的感覺,看窗外時云低了許多,也濃暗,風較前勢頭也稍猛一些,不一會兒,更大的雨勢到來,那聲響不再是很多人聚在一起說話了,像是在相互呼喊。這應該是暴雨了。心里不免緊張,對于煤礦來說,一場暴雨就是一次檢驗,聽見窗外有跑動的聲音,那是值崗電工在向變電所跑去,不知哪個區域電路出了問題。
暴雨持續了有幾分鐘,便慢慢緩和下來,像人發怒一樣,怒氣出過心緒也就漸漸平緩。幾分鐘的暴雨已使廠區的低洼處有了積水,而凡是能夠出水的坡道都形成了急勢的水流,它們從不同的地方流瀉而去,匯入一道溝從那里涌入遠處的漳河。這樣的雨,還不至于使漳河漲水,那是一條河床寬闊的河,但長年只有涓流一般的水。它已經有點兒不像是一條河了,想西門豹時期的漳河,那才是河,雖然巫可憎,但有水勢的河是可愛的。
距煤礦不遠的東艾口村傍河而建,河邊有一道石壁,立高十余米,上面鑿一巖洞,巖洞里供有河神,據說鑿于漢代,如屬實,它勢必見證了一條河的所有過往,現在因為河里經年枯水,河神估計也寂寥很久了。再想東艾口村是磁州窯在宋元時期的主要燒點之一,是國家重點保護的磁州窯遺址單位,當年窯火旺盛之時,往來商船如織,而今只有巖壁與河岸的寂寞。
雨在上午十點多的時候停歇了一陣,近中午時又開始下,然后就時斷時續淅瀝著。此時的雨勢已經是小雨了,在屋內能夠聽見的就是房檐滴漏的響動。窗外的灌木叢一派沉寂,往時都能聽到鳥兒的悅耳鳴聲,有時亦可聽到雄山雞的叫聲,但現在的灌木叢里只有寂靜。那些鳥兒都藏起來避雨,想一個雨天是不為鳥兒們喜歡的,它們也就沒了心情放開喉嚨鳴唱。這有點兒與人相通,沒有心情的話,人們做什么事也不上心。
對于人,心情很重要。而一個雨天呢,一個雨天是不是一個季節的一種心情呢,那它是一個季節的快樂心情還是抑郁心情呢?又想,這種事最終還是要人來感覺,這不僅荒誕,還有點兒悖謬的意味。但又想,這個世界總有人所觸摸不到的邊界,思想不能,想像不能,夢也不能。
靜夜看月
一出宿舍的門,我就看到掛在西側天際的彎月以及與它相伴更偏西北一點的一顆星辰。多少個類似的夜晚,它們被我望見,只是在形狀、位置與光亮度上有一點兒變化,其他時候它們就像記憶里的一幅畫,我只要想到一個夜晚的某個時刻,它們就會清晰地來到眼前,就像現在一樣。有時我就會被這樣的一份記憶感動,而對過去的每一時刻充滿深深的眷戀和不舍,那是一件有點兒痛苦但又美好的事情,那時便會有一股溫馨的暖意從身體深處向上升騰,直到讓人感到一陣幸福的眩暈與戰栗,那種感覺像是你愛的人帶著你的期盼與渴望來到了你的面前。
記憶多么美好,能夠擁有一份美好的記憶是多么幸運。
現在,細芽一般的彎月輕巧地在掛滿星辰的天際游移,像是飄在一片浩渺的靜水里的一葉舟子,它讓我的目光在到達它后又讓想像從那里出發,去觸摸一個幽思世界的無限的邊界。仿佛在我與它遙遠的對視中并不存在距離,只差一個念愿從升起到結束的瞬間,或者是我伸手就能撫摸到,就能在那輕微的感觸里得到像觸摸愛人心房跳動一樣的享受。沒有比一個無風之夜的天空更像是水的事物了,即便是有了偶起的一陣微風,它拂面而過的瞬霎也是在帶來一種輕波漾蕩的愜恰,讓人在恍惚間看到那像是飄出心魂的纖細情懷一般的舟子,在這樣的一個瞬間也有了被一絲情波的漣漪推送著的幻感。
四野是闃寂的,這種闃寂更加擴張了一個人從心底升起的愿望向著無限延伸的可能,那愿望一會兒是清晰的,一會兒又是模糊的,它就在那里搖擺,讓我在這搖擺中感到一種來自人性深處的折磨。有那么一刻我在內心里問,是在遙遠的星空的彎月真實,還是在樓廊里遙望的我真實。或者還有一種更加模糊的答案,我和彎月都不再真實,真實的只有橫亙在我們之間的一縷虛空。這個世界也許就是由虛空構成,雖然有那么多質感而現實的存在,而人什么時候真正的擺脫掉過虛空感,那就像是一個人的宿命一樣,在那里隱隱有一個被人自覺或不自覺想起的如影子一般跟隨的命運。對于命運,一個人知道和能夠知道的是多么有限,我忽然覺得那些發出誓言的人,說他們要把命運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這話是那么不可信和軟弱,甚至會覺得荒唐可笑。仿佛他們的手里有了巴爾扎克的手杖,而那手杖會不會是卡夫卡的手杖呢。曾經相愛的人,不也是海誓山盟?但當一切有了一個煙消云散的結局,在形同陌路間他們的誓言不也像虛空一樣,在彼此的心靈里設起隔離的屏障。他們還要繼續愛下去,還要把自己投進一個虛空一般的情感的陷阱里,他們還是彼此尋找中的火焰,雖然他們是那么小心的不讓自己被燙傷。就在這時,從對面山坡灌木深叢里傳出了一聲帶著怯意的短促的鳥鳴,讓我的心神一下子又回到現實之中。
如置身于童話之中的月之舟子又向西移動了少許。這期間我又感到雙手把握的欄桿帶給我的那份鐵質硬度,以及腳下的樓板在遠處有人走動時被我感覺到的輕微顫動。
我沒有能力懷疑的時候,對這個世界是那么輕信和盲目。我有能力懷疑的時候,對這個世界仍然是那么輕信和盲目。在一切有可能重復的記憶里,我都能找到關于自我失敗的證據,它們就像吃飯穿衣一樣在我的身上發生,且來去得那么便利。人生遠不是一個人在一個悖論前的遲疑和驚愕,它有更廣闊的未知領域讓人在前行間充滿忐忑與敬畏,當然還有一點兒不事張揚的希冀。我想我對一彎細月的守望遠不如那枚伴在月影一側的星子,我內心里有太多生命自存的欲望,這往往是根由,那些像微弱的火苗一樣一閃即滅的希冀就在一個個瞬間里像偶爾的思想火花一樣消失了。它們是被欲望的風吹滅的。
彎月似乎有了一點兒方向上的變動,它的位置也向西又有所漂移。有那么一刻我認為它是不動的,像是在錨地里停泊的船,它似乎有著更多的寄許和等待。在人生漫長的道路上,這樣的寄許和等待一直也沒有消失過。我覺得此刻在我和遙望中的彎月之間,就有這樣的一種關系,寄許和等待。
靜夜看月續
逢十五,月圓且亮,掛于巒丘之上,一派清輝散射。想下午在山間游走,于灌木叢里見叢叢野槐肆意綻放,走在小徑里,似有香氣裹攏,但就近嗅聞卻沒有一點兒氣味。便很是奇怪這種野物,想這山地里也沒有什么野花在這個檔期像野槐一般開成陣勢,便更加奇異。
漸行漸停間來到一山丘上,向四下里看去,到處是茂綠的灌木,生出濃郁的綠焰,如燃燒一般。也只有四月,才會有如此恣肆的生欲。一叢一叢白雪般的野槐就夾雜其間,成為濃蔭里的另景。就在這深叢里,傳出野山雞的嘶鳴,雀鳥的婉轉,風經過時,像是有一層沸油滾過,那綠叢一陣戰栗。落日已成暈紅,在西邊的山梁上緩慢下墜,它的漸去緩緩加重著暮色。而東山的一隅,已有碩大的月盤,帶著蒼白的倦怠慢慢升起。有一刻覺得不是升起,而是像水印一般從一片顏色里一點點脫出一個影子。
現在是深夜,而這月已經渾圓,那光飽滿的脹出來,源源不斷地散下。站在樓廊上,刮過的風有點兒清涼,像是有一只細敏的手拂過,心里瞬生一點兒悸顫。再看那月,依舊飽滿得像是要撐破自己,許是周圍的黑暗箍得太緊的緣故。
夜深的時候,總有人無眠,無眠就會遐想或者瞎想。也許一個遐想之人就是能夠站在如此的樓廊里看月,看月變化間的夜色,被月的明輝撫慰,讓心神散去如風,化入遠處的朦朧里。在這樣的時間去想,想一個人或者一件事,想一個人的明眸,一個人的聲音,一個人的一句話,然后這個人就活起來,就來到身邊。他就和她說話,一些只有他說給她的話,也只有她能夠聽懂的話。
他只是在心里說,他就知道她已經聽見。
夜還是那么安靜,星星有點兒遠,遠遠地躲在月亮的明輝之外,像是有點兒渺小的心事,在一個人心靈的角落里。一個人有點兒小寂寞的時候,就在想如這些星星一般遠在角落里的心事,想一個人在他心里沒著沒落。月的光落在身上,有點兒涼。
向山地深處走
周日上午,在辦公室看過幾頁書籍,覺著眼澀,便放下,走出宿舍向山地而去。
丘巒已是一片春色,灌木深叢綠得濃郁,漸次糾纏在一起形成滾滾之勢。這是不可抵擋的春天。雖今年春寒日久,山坡上遲遲不發枝芽,荒蕪得讓人感到壓抑,但天氣稍微轉暖生長就迫不及待。
小徑與野地里散開著樣色繁多的小花,大都不知道名字,看來這個世界有著太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作為個體的人,更顯出微小和無知。
在小徑上行走,看到有一叢淡紫色的小花孤兀地開在田埂的邊上,周遭再看根本沒有同類,細碎對生的葉片,蝴蝶狀花瓣上分布著輻射狀的深紫色紋絡,蕊瓣淡青色,蕊芯嫩白色,花態既嬌羞又熱烈。還有一種花,一叢叢的生長在野地里,它的葉莖好像不愿意生長一般緊緊貼在地皮之上,花瓣也像是從地下冒出來,粉綠的花托輕巧的托起乳白素雅的花朵,一片片的像是地錦。看見最多的是一種金黃色的野花,它們闊長的齒狀葉子伏在地面上,長出細長的花莖,一根花莖上有三到四個骨朵,骨朵形似一枚干果仁,尖端稍微延長出一點兒,略顯秀氣,草綠色,遍身裹著一層細白的茸毛。花四瓣呈十字形,對開,花瓣質薄而柔韌,有暗紋,起風時,蕊瓣閃轉,別有一番媚情意趣。初開時花蕊包在花瓣里,蕊芯呈粉黃色,盛開后雄蕊輻射狀向上長出,蕊莖淡黃色,有一厘米長一點兒,頂端接有嫩白色絮頭,微彎,遠觀像是個圓形頭柱,雌蕊包在雄蕊中間,稍粗,兩到三根。盛花期稍過,花瓣便成微垂狀,花蕊被突出,從蕊芯里生出果實的雛形,嫩青色柱狀,慢慢便長成和花莖粗細相仿的果實,大的十厘米左右,小的五六厘米,頂端有深褐色結球,像是花朵的記憶。
這花有一個俗名叫泥糊涂菜。聽著很有意思。
這樣的黃花隨處可見,它們成片開在荒坡與溝地邊,微風吹來,像是一群黃蝴蝶在飛。有時有幾株夾在初綠的灌木叢里,看過去黃綠相間,甚是養眼。山野內,自然造化之境,多出意外之趣。
一天的開始
小滿剛過。小滿過后意味著炎熱的夏季開始了。麥子開始加速成熟,過不了幾天,田野里就一片金黃。山地周圍很少種麥,澆不上水,沒有水,麥子是不能生長的。山地只收一季,就是秋天的玉米或者谷類。只有臨近河邊,或者水庫邊的大片土地才有人種麥,班車經過時已經看到麥地里的麥子微微泛黃。
那些在高崗或者溝畔的小塊梯形地塊,這幾年已不再種糧食,而是退耕還林在那里種上了楊樹或者泡桐樹。班車經過的沿線這樣的地塊很多,那些樹錯落有致地生長,形成一片片的綠蔭,綽約著山地的另景。
四月初泡桐花開的時候,散布在溝壑間的泡桐樹個個像是頂著一片片云錦一般,在初綠的楊柳映襯下,有一番別樣風韻。而從打開的車窗灌進來一股比一股濃郁的香馥,像是要把人弄醉。那時,朝霞還沒有散去,帶著夢一般的旖旎,朝陽剛從水庫中升起,清涼的風吹進來,送著陣陣泡桐花的馨香。
一天就從這樣一個美好的早晨開始了。
零碎的記憶
夜已經很深了,還沒有睡意。許是先前飲下的茶起了作用,那根管著睡眠的神經被茶俘獲,就失去了職守。
桌上擺著書,不想翻動,甚至連動一動的念頭都沒有。在辦公室里枯坐著,然后沒意思了,就想。胡亂地想。想一個人,想一件事,想和一個人有關的一件事,想和一個人有關的很多事。在這樣的過程中,那個人也就面目全非,都是零碎。
就枯坐在那里想,然后再在想中把一個人試圖拼湊起來,但那個人就是不能完整。面前呈現的只是零碎,一些部件。比如一個鼻子,一只眼睛,一段眉毛,一根手指,一個姿勢,等等。當所有有形漸次被模糊掉的時候,就有一陣隔著單衣的心跳電擊一般傳過來。那個瞬間,心里即刻有了感應。
人總是被念想纏磨。特別是一個人的時候,特別是一個人待在一個房間里的時候,念想是那么執拗地一個接一個冒出。它似乎帶著一個險惡的目的,要摧毀一個人心里的一點兒什么。其實,人在這樣的時候非常脆弱,脆弱得超乎想像。
比如此刻,一個人用她不再完整的零碎,一點一點擊潰我。我的身上,我思想和靈魂的深處,現在都擠滿由一個人的不同形態所構成的各式圖樣。
而最為尷尬的是我不能拒絕。窗外,山地的夜還是那么寂靜。這寂靜似乎融化了一切。
作者檔案
駱同彥:男,1966年10月出生于冀魯交界的大運河邊, 1982年成為某煤礦的一名采煤工。業余時間堅持閱讀和寫作,曾在《陽光》《北京文學》《詩刊》等報刊發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