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夏天,我從縣城轉到向陽中學讀書。在此之前,我的學習成績一直不錯,我家客廳的墻上掛滿了各個時期的獎狀,這一直是父親引以自豪的事情。有段時間,那個有些尿頻的中年警察,經常對著墻上的獎狀沾沾自喜,有時候,他還會端起酒杯喝二兩。可惜,這種狀況沒有持續多久,便因為一件很不光彩的事而意外終止了。我的父親在一次執行抓賭任務時,把一沓贓款偷偷塞進了自己的褲襠。他最初的想法是用那些錢重新裝修一下我的房間。我的房間在那個悶熱的七月,被窗戶外面滲進來的雨水搞得花里胡哨,并且散發著一股腐敗的味道。這讓我在睡覺時經常產生一種錯覺,我覺得自己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棺材里,并且被灰褐色的泥土埋在地下,我的周圍陰冷而潮濕,我成了一具僵硬的尸體。
在我多次向父親表達不滿之后,他終于決定為我冒一次險。
那天晚上,父親被即將到來的勝利沖昏了頭腦。褲襠里夾著錢的父親,并沒有按照預想的那樣立即找借口走掉,而是像往常一樣,和他的同事有說有笑地往回趕。一路上,父親一直在掩蓋內心的恐懼,他和身邊那個長得像河馬的同事愉快地聊天,他吹起了口哨,甚至還用自己的大頭警靴朝其中一個賭徒的屁股上踢了一腳。倒霉的是,父親這個堪稱完美的計劃,被一泡尿給徹底搞砸了。確切地說,就在父親沖到路邊撒尿時,藏在褲襠里的錢突然散落一地。事情就這么敗露了,父親因此受到了處分,只好沮喪地帶著我和母親回到向陽鎮。向陽鎮是父親的老巢,當年他就是在向陽中學畢業考上大學的。父親的意思一定是想借著這塊福地東山再起。
在向陽中學,關于父親的這些故事,我經常講給一個叫李健的同學聽。在我的敘述中,父親有時候是擅長喝高度酒的糊涂警長,有時候是百發百中的神槍手,有時候又成了可憐的斑禿患者。這些故事當然都是假的,父親真實的身份,不過是一名郵遞員,他的工作也遠沒有那么風光,他所做的,只是日復一日地騎著那輛墨綠色的郵車,穿梭在縣城的大街小巷中。但是李健卻對我的話深信不疑。他不但自己相信,還把我編造的故事講給其他同學。為了增加說服力,他毫不客氣地把夸張和想像用在那個虛構的警察身上。不過,李健的敘述能力實在有限,在對警察的描述中,他經常前后矛盾,最后被大家問得理屈詞窮,甚至鬧出許多笑話。于是,他只好搖著頭,對人家說,你們自己去問孟毛好了。這就讓我的處境十分被動,為了打發那些好奇的同學,我只好把嗜酒警長和斑禿癥患者的故事繼續編下去,以至于后來,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對著冉冉升起的太陽,考慮如何用一個謊言應付另一個謊言。說謊可不是件好事,直接的后果就是,很多時候,連我自己也搞不清父親的身份,不知道他應該去抓賊還是應該去送信。
我把這一切責任都推到李健身上,有一次,我在教室里大聲質問他,為什么把我的隱私隨便告訴別人?警察的身份是隨便公開的嗎?要是被那些仇家知道了,找上門來,到時候,你就是出賣警察的叛徒!李健大概被我的氣勢嚇住了,埋著頭一句話也不敢說,到最后,他竟然嘟著嘴,從眼睛里擠出幾滴眼淚來。李健一哭,我的心立刻軟下來,我覺得對李健有些過分了。
畢竟,在當年的向陽中學,李健算得上我唯一的朋友。
二
我是怎么和李健成為朋友的呢?說起來,這真是個讓人臉紅的問題。
在剛轉到向陽中學的那個夏天,我還是個沉默寡言的孩子,這和我后來的脾氣截然相反。現在,如果你從我的朋友中隨便拉出一個問一問,他準會這么告訴你,孟毛啊,他可是個十足的話癆,如果沒人打斷他,他能連續說上兩個小時。但是,在一九八七年,我是那么內向和靦腆,我的母親一度以為我是個自閉的孩子。為此,她特意替我準備了一個玻璃瓶,里面裝滿了白開水。每天上學前,她總是親手把裝滿水的瓶子放進我的書包,撫摸著我的頭說,如果你感到害怕,就喝一口瓶子里的水,它能撫平你的心。
出事的那個午后,我喝了太多的水,那些水在我的肚子里“咣當咣當”響個不停,仿佛一列行駛在鐵軌上的綠皮火車。那天下午是兩節作文課,本來我打算利用課間休息的時間去廁所方便一下的,可是,我們的語文老師徐美麗偏偏把兩節課連起來上,這樣一來,我需要等待的時間便延長了一倍。上課的過程中,一股尿意突然襲來,并且愈演愈烈,有那么幾次,我曾想沖出教室,不顧一切地沖向廁所。然而,作為一名學生,在眾目睽睽之下去廁所是件多么難為情的事情啊。況且,本質上我是個愛面子的孩子,面子對我來說,是天大的事情。我只好乖乖地坐在座位上,眼巴巴地望著講臺上的徐美麗老師,期待她趕緊宣布下課。在這樣的掙扎和猶豫中,那股尿液噴薄而出,順著褲管一直流到地上。在稀里嘩啦的聲音中,我驚奇地發現,我的尿量竟然如此豐沛,以至于整個軌跡看上去蜿蜒而綿長。
李健很快注意到我的狀況,他拉了拉我的手,悄悄問,孟毛,你怎么了?
我當然沒有說話,難道能對他說我尿褲子了嗎?要知道,我當時已經十四歲了,十四歲是個什么概念?十四歲意味著我已經不再是小孩子,意味著我完全有能力管好自己的褲襠,意味著隨便尿褲子是件天大的事。我沒說話,而是趕緊趴在桌子上,把臉埋進胳膊里面。我感覺到,眼淚已經在我的眼圈里打轉,用不了多久,它們就會像成熟的果實一樣紛紛落地。正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李健竟然勇敢地舉手。報告老師!他說,我……肚子疼,要去趟醫務室!
正在講課的徐美麗絲毫沒有懷疑,她同意了李健的請求,并讓我陪他去醫務室,她還很客氣地對我說,孟毛,辛苦你了。
我和李健幾乎是飛跑出學校的。我們當然沒有去醫務室,而是手拉著手,一同朝學校外面跑。我們跑得飛快,我聽見耳邊風在呼呼作響。我們一直跑,一直跑,跑過傳達室、小賣部、麥秸垛和成排的楊樹,一直跑到河邊,聽到嘩嘩的流水聲,才緩緩停下來。我“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心臟突突跳個不停。李健比我要好些,他只簡單地咳嗽了兩聲。
李健說,孟毛,你的褲子已經徹底濕透了,你趕緊換一條吧。要是這樣待一下午,你的皮膚保準會生濕疹,生濕疹是件很麻煩的事情,我最怕生濕疹了。
可是,我說,我沒有準備別的褲子,我怎么會想到自己會尿褲子呢。說這話的時候,我真的怕得要死,我低著頭,看見河水里的自己,滿臉通紅。
你看!李健說完,竟然變魔術般從身后拿出一條褲子。那個下午,我就是這樣化險為夷的,這當然要感謝我的恩人李健。我穿著李健的褲子回到家。晚上,我把那條褲子疊成一塊豆腐,放在枕邊,我聞到了它散發出的清香,我在那清香的籠罩下漸漸睡去。
第二天,當我把褲子還給李健時,向他提出這樣的質疑,李健,你怎么會多一條褲子呢?
這個問題讓李健一陣緊張,他沉默了一會兒,又猛地抬起頭看著我說,其實我和你一樣,也是個愛尿褲子的人。
三
在一九八七年的向陽中學,我和李健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他經常能搞到些石榴啊大棗啊之類的東西給我吃,而我也習慣在放學之后,拉著他的手一起回家。
我和李健的交往逐漸多起來。我發現,李健是個特別愛干凈的男生,我甚至懷疑他有輕微的潔癖,他不僅在課堂上經常用一條米黃色的手絹擦手,每到課間,他總是第一個沖到水房,用清澈的涼水洗臉洗手。事實上,李健是向陽中學有名的小白臉,他的皮膚細膩而光滑,就像潔白的指甲,就算李健一個月不洗臉,他也是向陽中學最干凈的。和李健比起來,其他男生簡直是骯臟的泥巴,無論怎么洗都洗不干凈。
除了愛干凈,李健還是一個老實巴交的人。他不怎么愛說話,也不怎么愛笑,見到誰都是一副謙卑怯懦的樣子,以至于到后來,我漸漸覺得“李健”這個陽剛霸氣的名字,安在他身上實在大材小用了。有一次,我一針見血地對他說,李健,你不要整天像個悶葫蘆一樣死氣沉沉的。你這么高的個子,又有兩條大長腿,只要稍加努力,完全可以成為一名出色的長跑運動員。而且你嗓音條件不錯,要是好好利用自己的優勢,用它來搞搞演講啊、朗誦啊、唱歌啊什么的,也是不錯的選擇。我的建議顯然沒有引起李健足夠的重視,沒等我說完,他就張開大嘴,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讓我覺得,我的話變成了李健耳邊吹過的一陣風,或者成了一只穿山甲,它們鉆進了李健的耳朵,卻很快從他另一只耳朵溜走了。
其實我知道,李健不愛說話的原因,是由于他的學習成績不好。不是一般的不好,簡直是糟糕透頂。在向陽中學,李健一直是學校最低分數記錄的保持者,他的數學曾經僅得到可憐的七分,而語文更是考出了五分的驚人數據。需要指出的是,李健考出這么差的成績,并不是因為他學習態度有問題。恰恰相反,李健其實是個既勤奮又刻苦的學生。但是,有些事情,光靠用功是沒有用的,還要講究一點兒天賦什么的。李健雖然下了功夫,可是他在學習這方面確實沒什么天賦,別人的腦子裝的是知識,他的腦子里永遠都是一團糨糊。
不管怎么說,無可救藥的李健成了我們班的軟肋,他試卷上畫滿的一個個紅叉,如同揮舞的巴掌一樣,抽打在他的臉上,也抽打在我們班每個同學的臉上。許多同學——包括淌著鼻涕蟲的王倩和游手好閑的孫二寶——在提起李健的時候,都顯得特別難為情??吹贸?,李健自己也很著急。起初,他只是在大家課外活動的時候,獨自悶在教室里,爭分奪秒地抓緊學習。李健刻苦學習的精神,得到許多老師和同學的肯定。在他們眼里,雖然李健成績不好,那只是暫時的,幾乎所有人都相信,李健通過不斷努力,一定能夠有志者事竟成。在將來的某一天,成為向陽中學的中考狀元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然而,事情并沒有想像得那么簡單,李健的成績并沒有按照我們想像的那樣扶搖直上,他始終在后幾名徘徊,有時候是倒數第三,有時候是倒數第二,更多的時候是倒數第一。那天放學后,李健悄悄地問我,孟毛,你知道哪里能搞到刺猬嗎?李健說這話的時候,顯得有些害羞。他說完之后,立刻低下頭,像個膽怯的孩子一樣擺弄著自己的衣角。我搞不懂李健怎么會突然對刺猬感興趣,更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才能找到這種奇怪的動物。我很納悶兒,李健不去思考怎么提高學習成績,倒是研究起這種晝伏夜出的動物來。但是,我不想給李健任何刺激,前文已經說過,李健是我唯一的朋友,別說是區區一只刺猬,哪怕他讓我去殺死一頭犀牛,我也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他。
我說,李健,你放心,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李健說,刺猬是很難找的,如果你找到了,一定要告訴我。
說完,李健停頓了一下,又吞吞吐吐地說,孟毛,你……真夠朋友。
幾天后,我跟隨父親回了一趟縣城。我的幾枚三好學生獎章在搬家時找不到了。父親堅持要把它們找回來。母親卻覺得為了這點兒東西回去一趟,實在有些小題大做。他們倆為這件事發生了爭執,并且大吵了一架。爭吵的過程中,父親一再強調那些失蹤的獎章對他情緒造成的影響。他說,沒了那些寶貝,他再也沒有心情去喝酒,而這,直接導致了他徹夜失眠和精神疲倦,進而影響了他的工作狀態。你知道嗎?我在分發信件時,已經好幾次把張三當成李四了,他說。母親則對這一說法持懷疑態度。她一口咬定,影響父親心情的,其實根本不是那些遺失的獎章,而是這個家,這個家里已經容不下她。她說,她成了這個家里一件多余的擺設。這場爭論最終的結果是,父親領著我憤怒地坐上去往縣城的公共汽車,而母親則一個人對著空蕩蕩的房間號啕大哭,并用凄厲的聲音發出對父親的詛咒。
那次縣城之旅給我留下十分美好的印象。雖然父親沒能如愿以償地找到那幾枚丟失的獎章,但是卻帶我喝了一頓鮮美的羊湯,并且從商場買了一支鋼筆和一副印有《西游記》人物的撲克牌。父親的慷慨深深打動了我,以至于在回家的公共汽車上,有好幾次,我都不由自主地笑出了聲音。
接下來的幾天,我完全沉浸在鋼筆和撲克帶來的虛榮之中,我把它們展示給班里的同學,在一片“嘖嘖”的贊嘆聲中,鋼筆和撲克成了我在戰場上繳獲的戰利品,我像一名凱旋的英雄。
一天中午,李健突然叫住我,他把我拉到一邊,有些興奮地說,孟毛,我終于找到了!
什么?你找到了什么?我問。
李健沒有回答我的問話。他從懷里掏出一個紙包,把紙包慢慢地打開,里面竟然藏著一張花白的刺猬皮。
我不知道李健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我說,李健,你要搞什么花樣?
李健讓我幫他把刺猬皮鋪在課桌上說,這樣,一旦我犯困想睡覺,那些刺立刻會讓我清醒過來,不信你試試?李健說完,從刺猬皮上拔下一根刺,朝我手背輕輕扎了我一下,問我,疼不疼?
我突然有些心疼。那根刺仿佛不是扎到我的手上,而是刺中了我的心臟。我說,李健,你能不能別扎自己?呃……我指的是,你如果犯困想睡覺,就用刺扎我好了,反正……反正我不怕疼。說這話的時候,我真想拍拍李健的額頭,我甚至忍不住想把他摟在懷里。盡管這個念頭轉瞬即逝,但是它那么真實地存在著,并且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像一條蛇一樣盤踞在我的內心深處。一想到這些,我的心立刻不安靜起來。我在這種復雜的情感中猶豫著,糾結著。我感到自己馬上就要哭出來了。
李健看著我,大概是被我的神情嚇著了。他愣了半天,就像看著一個怪物那樣看著我。過了半天才說,沒關系,孟毛,我也不怕疼。
說完,他狡黠地笑了一下。
四
李健的做法并沒有收到什么效果,倒是他的白凈的胳膊被刺猬扎了不少傷口,成了大家取笑的對象。為了幫助李健和像李健一樣的后進生,班里專門組織了學習小組,分別命名為“李健組”“國立組”和“孫二寶組”,我主動加入了“李健組”,和我分在一組的還有王倩,王倩是我們班的學習委員,助人為樂一直是她的強項。除此之外,學校還派了徐美麗做我們的指導老師,徐美麗的任務相對復雜,她不但要對我們的輔導內容作出安排,還要在每周專門拿出兩天的時間,做好李健的思想工作。學校的意思是,要讓李健從內到外來一個徹底的變化,他們要塑造一個嶄新的與眾不同的李健。
學校的良苦用心讓李健十分感激,他在一次班會上明確表態,學校對他的關心讓他在這個班級中感覺到了溫暖,這種溫暖就像春風一樣吹拂著他。李健說,他能夠成為這個大家庭中的一員,是多么驕傲的事情?。∷€表示,將會用一百倍的努力來回報大家。李健的話感染了我們,大家對他的發言報以熱烈而持久的掌聲。
幫助李健的計劃按部就班地開始了。每天放學,我和王倩會不約而同地去李健家,在一塊巨大的青石板上,幫他背誦課文,聽寫生字并糾正他的讀音。李健果然像他說的那樣,拿出了一百倍的努力。他不但專心致志地聽我們講解,還會按照我們的要求,恭敬地把作業攤在桌子上等待著我們檢查。而我們呢?我們就像老師那樣,如果李健做得好,就會微笑著點頭,說李健你的表現不錯,但是千萬不要驕傲,驕傲使人落后,你要謙虛,只有謙虛才能使人進步。而當他出了錯,我們也會毫不猶豫地讓他把錯題抄寫十遍甚至二十遍。當然,王倩在這方面做得比我好些,她會在懲罰完李健之后,語重心長地安慰他,李健,你不要以為我們是故意和你過不去,其實這么做都是為你好,你想想,你是為我們而學習嗎?你是在為自己學習??!我們懲罰你其實是在關心你,當我們不再懲罰你的時候,你就不可救藥了。再說,懲罰你之后,我們能得到什么好處呢?
無論是表揚還是批評,李健通常都不反駁,他只會頻頻點頭。我們能感覺到,李健從心底是感激我們的。休息的時候,李健會到院子的菜園里摘黃瓜給我們吃,或者領我們參觀他養的兩只兔子??吹贸?,李健和兔子的關系很好,他給它們起了奇怪的名字,一只叫小妖,另一只叫娜娜,李健更喜歡小妖,在分發食物的時候,總會額外多給小妖一些。有一次,一只兔子竟然跳到李健的手上,伸出舌頭舔李健的手背,逗得我和王倩哈哈大笑。我問李健,這只舔你的兔子一定是小妖吧?李健卻說,錯,它是娜娜,籠子里那只才是小妖。漸漸的,我和王倩都有些喜歡和李健在一起了,我們覺得李健是一個細膩而豐富的人,他的身上有很多不可思議卻很有意思的故事。
令人遺憾的是,李健的成績依舊沒有任何起色。他的作業本里仍然錯字連篇,賀知章和王之渙也照樣被他混為一談。李健的表現讓王倩有些灰心,那天,我們從李健家里出來,她對我說,要是將來她有李健這樣一個廢物兒子,她一定會為他操碎了心。王倩這么說著,用手捂著自己的心臟,似乎李健真的成了她的兒子,她的心已經碎成了一堆玻璃一樣(我很奇怪,王倩這么小的年紀,竟然有如此超前的想法)。不出所料,在接下來的期末考試中,李健再次以最低分排在全班的最后一名。李健的表現把我惹火了,我想,面對這么笨的學生,任何人都會忍不住發火的。我真想一把抓住他的衣服,把那些試卷用力摔在他的身上,我甚至想過,要狠狠揍他一頓,我要把他的腦袋當作沙袋,一拳接著一拳地打,直到徹底解氣為止。
李健很有先見之明,那天放學,他跟在我的屁股后頭走了很久,直到快要分手時,才怯生生地說,孟毛,真對不起,是我太笨了,你要是想打我就打吧!
五
接下來的幾天,我和李健的關系有了微妙的變化,李健不再像從前那樣和我手拉手一起走,也不再請我們去看他的小妖和娜娜。他看見我,就會偷偷地躲開。那種感覺讓我覺得很不舒服,我本打算找機會問問李健究竟怎么了。但是,發生在徐美麗身上的一件事卻轉移了我的注意力。
我記得是在一個午后,徐美麗把我和王倩叫到她的辦公室,想和我們“談談心”。那天,徐老師看上去心情不錯,她一邊修剪著自己的指甲,一邊和我們漫不經心地聊天。她先是問了王倩的學習情況,然后又問我的家庭情況。當我如實說出父親是一名郵遞員的時候,徐美麗顯示出極大的興趣,并提出一些自己的疑問。比方說,每個月會有幾趟來自省城的郵車,那些郵車會在一周的第幾天到達向陽鎮,我的父親到達向陽中學的時間,會不會因為糟糕的天氣而推遲。然后,她叮囑我一定要聽父親的話。她說,孟毛,你有一個郵遞員父親,那真是件幸運的事,郵遞員是件很辛苦的差事,你在家里要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我完全同意徐美麗的看法,沒等她說完,我立刻拍著胸脯保證,我一定按照她的意思辦,做一個懂事的孩子。我甚至向徐美麗許諾,會在接下去的日子里,獨自承擔幫父親揉肩捶背的任務。
徐老師對我的表現表示相當滿意。她很快又和我們聊起了李健。她說,其實李健也挺可憐的,在他八歲那年,他的父親被一匹受驚的騾子踩中了肋骨,沒送到醫院就斷氣了,李健因此成了孤兒。徐美麗的話改變了剛才愉快的氣氛,為整個談話蒙上了一層陰霾。她說,正因為如此,李健才更值得我們關心。雖然李健的成績不夠理想,但是我們不能因此而拋棄他,他是我們班集體的一員,我們要想辦法讓他融入到集體當中,一滴水只有融入大海才會永不干涸,同樣,一個人只有融入集體才會更有力量。她說,我相信,有了大家的關心和幫助,李健同學的成績一定會像雨后春筍一樣節節攀升。徐老師說完,在她修好的指甲上輕輕吹了一口,然后,開始專心致志地修理下一根指頭。
站在她對面的王倩,那個有著公鴨嗓和一對小眼睛的學習委員,已經完全沉浸在徐老師熱情的鼓動當中,她把手揣在褲兜里,腳底下還不停地打著拍子,看上去像一名趾高氣揚的拳擊手。與此同時,我清晰地看到,這名拳擊手鼻孔里搖搖欲墜的鼻涕,這讓我十分不爽,只好把頭扭開,把她和那團鼻涕甩在一邊。正是在這種窘迫而復雜的情形下,我意外地發現了徐美麗的一個秘密。
這個秘密的開端,是徐美麗腳下藏著的一只桶。那是一只年代久遠的塑料桶,它有著黝黑而光亮的外表。我們有理由相信,那種顏色和周圍沾滿的污垢息息相關。當然,讓我感到驚訝的并不是徐美麗這樣一個年輕漂亮的女老師在個人衛生方面竟然如此馬虎,而是我無意中發現在那個垃圾桶里面竟然隱藏著一個避孕套!沒錯,那只乳白色的家伙,一部分隱沒在瓜子殼、香蕉皮和廢紙屑當中,另一部分則裸露在外面。這個發現讓我變得忐忑起來,焦慮的情緒像一包化開的毒藥,在我體內慢慢發作。徐美麗大概也注意到了這個細節,她的臉“刷”地紅了。隨即,她把目光投向我。她的目光散發著巨大的熱量,炭火般灼燒著我的全身。在她的注視下,我的心臟悄悄溜到我的嗓子眼兒,我想,如果我一不小心張開嘴,它一定會立刻跳到地板上來。好在徐美麗很快給這場尷尬的談話畫上了句號。她慢慢收起指甲刀,對我和王倩揮了揮手說,好了,孟毛,你們走吧。多年以后,當我重新回想起當時的場面時,我想,也許在那個年輕的女教師體內,同樣藏著一包毒藥。
我和王倩走出徐美麗的辦公室,走在空曠無人的操場上。空氣里彌漫著青草的香味,一陣陣柔軟的風從我臉上拂過,這帶給我極大的安慰,我的情緒逐漸好轉起來。我想,當我回到家,坐在被雨水沖刷過的房間時,徐美麗辦公室里的一幕將會徹底被拋在腦后。
就在我要轉彎時,王倩突然從背后叫住我,她說,孟毛!
嗯?
她把嘴巴湊到我的耳邊,神秘兮兮地說,剛才,我發現徐老師的一個秘密!
她的話像一枚子彈擊中了我,剛才的緊張頃刻之間卷土重來。
我支支吾吾地說,什……什么?
王倩朝我吐了吐舌頭,對我說,你剛才為啥那么緊張?
我才沒緊張呢,我什么時候緊張了?
你就是緊張了,不信,你把手張開!
我按照她的要求伸出了左手,我的手心里果然汗涔涔的。王倩捂著嘴“咯咯咯咯”地笑起來,她笑得十分夸張,寬大的衣服伴隨著她的身體上下跳動。王倩笑了整整一個世紀,才像熄火的機器一樣緩緩停住。她把手從嘴巴上挪開,露出一排米黃色的牙齒。她說,孟毛,你真的沒發現徐老師的秘密(多年以后,王倩重新提起這件事。她說,其實她想告訴我,徐老師用錯了一個成語)?
我感覺自己快要失控了。王倩就像住在城堡里的小巫婆,她洞悉著我的一切,我成了她手中隨意擺弄的一只木偶。
你真是個傻瓜!王倩說完,突然把一封信塞進我的手里,頭也不回地跑掉了。王倩有兩條令人羨慕的細腿,跑起來就像原地突然刮起的一陣旋風。
六
不出所料,王倩在寫給我的信里,委婉地提出了要和我戀愛的想法。王倩說,這個想法是經過慎重考慮的,在決定給我寫信之前,她已經暗中注意我很長時間,我是一個單眼皮小眼睛的男生,這一點恰好符合她理想中的男朋友的要求。王倩說,她希望我能夠認真對待她的這一請求,不管怎樣,她都會在第二天傍晚,準時出現在學校圍墻外的小河邊,她希望能在那里和我開始一場美好的約會。王倩還表示,她雖然有個愛流鼻涕的毛病,但是那不能怪她,因為她從小就得了一種奇怪的病,這種病既不疼也不癢,唯一的癥狀就是不停流鼻涕。當然,這并不能成為我們戀愛的障礙。王倩在信中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孟毛,如果你肯答應做我的男朋友,我將不惜一切代價把病治好,保證我的鼻孔里除了空氣之外,再不會流出其他東西。在信的最后,王倩用紅色的油筆畫了一個嘴唇,她可真是個大膽開放的女孩子,她畫的嘴唇那么大,又那么紅,仿佛一只鮮脆欲滴的草莓。
那個傍晚,我在昏暗的屋檐下讀著王倩的信,周圍是很高很黑的樹,再遠處是深邃得一望無際的天空。從王倩的信中我嗅到一股玫瑰花的香味,那股好聞的味道不是來自信紙,而是來自王倩的身體。這一發現,讓我身體的某個部位產生了一種小小的興奮。但是,夜晚的突然降臨使我變得清醒,剛剛產生的興奮很快戛然而止。說實話,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喜歡王倩的,她根本不是我喜歡的那種類型。我曾經在心里問過自己,假如把我和王倩關在一起,比如說,關在地窖、山洞或者某個黑暗的房間里,關一個月,一年甚至十年,我會不會變得喜歡她。很遺憾,我毫不猶豫地得出了否定的答案。我暗中鼓勵自己說,如果真的發生那種情況,我要想盡一切辦法逃出來,我甚至想到要徒手挖一條地道逃生。而如果把王倩換成別人,換成徐美麗,或者李健,我想也許會出現另外一種可能。我不知道王倩是怎么想的,她知道我的想法之后會不會傷心,會不會因此而放棄去治病的打算,那么,那道細長的鼻涕,會不會一直懸掛在她的鼻孔下面。
第二天,我沒有到學校上課,而是在房間里整整悶了一天。我太累了,快到傍晚時,竟然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并且做了一個夢。我夢見和李健去池塘游泳,在水里,李健突然變成了一條光滑的泥鰍,他鉆到水下,鉆進了我的褲襠里,我的下身因此變得奇癢無比。我想伸手去抓他,可是他卻“哧溜”一下逃走了,于是,我只抓住了一把淤泥。等我醒過來,天已經完全黑下來。我出了一身汗,衣服幾乎浸透了。更令人難堪的是,我竟然還把一團穢物尿在了褲子上,我想,這大概和剛才的夢有關,我怎么會突然做這么奇怪的夢呢?
很快,我再次想到了王倩和她的那封信,這可真是件讓人頭疼的事情。四周一片靜悄悄,我又看到了很黑很高的樹和深邃的天空,除此之外,我還看見房頂上趴著的一只貓和低空飛翔的幾只蝙蝠,它們在黑暗中凝視著我。我承認,自己有些心不在焉,雖然我看到了樹,看到了天空,看到了貓和蝙蝠,但是它們并沒有在我的大腦里停頓,所以,你也可以說,我并沒有真正看見它們。這當然是王倩造成的,按照她信中的說法,此時此刻,她應該在小河邊等待我的出現,或者正踮著腳四處張望。然后呢?她會不會感到害怕?會不會把手攏在嘴邊大聲喊我的名字?她會不會借著月光到河邊洗把臉?會不會被自己的影子嚇哭呢?這么想著,我竟然悄悄溜出了家門,鬼使神差地朝學校的方向走去。
我當然沒有去小河邊和王倩約會,我到學校去,是為了找徐美麗老師。她曾經在課堂上對我們說過,她是個樂于助人的老師,如果我們有什么困難,隨時可以去找她,她愿意盡最大的努力幫我們排憂解難。她還說,如果我們不介意,完全可以把她當成姐姐,反正她是獨生子女,沒有弟弟,也沒有妹妹。
事實證明,我去的很不是時候。徐美麗的辦公室黑著燈,我猜她或許出去散步或者去附近的郵局寄信了。向陽中學的很多人都知道,徐美麗正和省城一個叫小馬的人談戀愛。每到周末,徐美麗都能收到一封來自省城的信,她也會準時地給小馬回信。不過,讓我感到費解的是,徐美麗通常會選擇晚上的時間去郵局寄信。關于這一點,孫二寶曾經表達過同樣的疑惑,他問我,孟毛,你說她為什么要晚上去寄信呢?難道她要和冰涼的郵筒約會嗎?
七
窸窸窣窣的聲音是在我打算離開的一瞬間突然響起的。
起初,我以為是夜里偷食的老鼠。這并不奇怪,在一九八七年的向陽鎮,老鼠泛濫成災,糧囤、屋頂、豬圈和柴草堆里,到處能見到這種長著胡須尖嘴猴腮的家伙。即使是在白天,它們也會成群結隊地在大街上跑來跑去。為此,向陽鎮曾經組織過一場聲勢浩大的滅鼠運動,鎮上成立了工作組,指定專門地點收購老鼠尸體,每只老鼠可以兌換五毛錢。這樣做的后果是,政府大院里很快鼠滿為患,小山一樣的老鼠尸體堆積在院子里,讓人無處下腳。尤其是到了夏季,鼠尸開始腐爛,沖天的腥臭味兒飄蕩在鎮政府的上空,幾里地以外都能聞到。于是,鎮上想出了另一個主意,由收購尸體改為收購鼠尾,這樣不但減少了存儲壓力,而且收購上來的老鼠尾巴還可以高價賣給鎮醫院,用作手術縫合線,說不定還可以小賺一筆。但是,這樣又帶來另一個隱患,那就是,很多人為了掙錢,抓住老鼠之后,并不殺死它們,而是剪下尾巴之后放生,他們期待著老鼠的尾巴會像韭菜一樣,一茬接著一茬地生長。于是,那一段時間,在向陽鎮的大街上,我們隨處可以看到那些失去尾巴的老鼠大搖大擺地在我們的面前游蕩。
黑暗中的聲音顯然不是來自老鼠,那陣輕微的窸窣聲之后是一個女子歡快的笑聲,她的聲音響亮而清脆,像是掛在晨風中的鈴鐺。她一邊笑一邊說,你像是一匹大洋馬,你為什么不說話呢?真受不了!再這么下去,我會瘋掉的。
那個被他叫做大洋馬的并沒有說話,他用沉默回答了快要瘋掉的女人。
你為什么不說話,你快回答我,你不說話的時候,讓我覺得自己特別愚蠢,我受不了你了!
你喜歡那個小馬多一些,還是喜歡大洋馬多一些?我聽到一個男子沉沉的提問。盡管這聲音含混低沉,但是我仍然準確判斷出聲音的主人就是我的朋友李健。他的聲音頻繁出現在我的耳邊,我的耳膜早已經磨出了老繭,就算他打一個噴嚏或者輕輕咳嗽一聲,我也能準確分辨出來。
大馬好還是小馬好?這是一個多么無聊的問題啊。原來徐美麗老師并沒有去散步或者寄信,而是躲在房間里,和李健交流這么乏味的問題。我對她感到失望,她不配當我們的老師。我竟然輕易相信她的話,把她當成知心朋友,找她來傾訴苦悶,真是愚蠢至極。我的心已經徹底涼透了,透過昏暗的月光,我看見我的好朋友李健,正伏在徐美麗的身上,他弓著身子,干凈的雙手撐在床上,從我的角度看去,像一匹發情的大洋馬。李健的身體白花花的,在月光下散發著刺眼的光芒。
我像一只受驚的小鹿一樣落荒而逃。李健的聲音在我耳邊越來越遠,他的雪白的身體卻更加清晰,它印在我的腦海里,像一道傷疤一樣。
八
在我的印象中,一九八七年的夏天似乎持續得特別長,無休無止的溽熱和稀稀拉拉的雨水固執地籠罩在向陽鎮上空。這樣的天氣仿佛一塊厚實的泥巴堵住了我的喉嚨,不管怎么努力,總是喘不過氣來,我因此感到煩悶不堪。
按照慣例,徐美麗會在暑假暫時離開向陽鎮,到縣城住一段時間。徐美麗曾經說過,她家住在縣城汽車站的旁邊,那是一個簡陋而破落的車站,很少有人到車站坐車,甚至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但是,徐美麗說,那里的夜晚很迷人,月亮很亮,夜風清爽,磚縫里還有蛐蛐的叫聲此起彼伏。這個暑假,徐美麗離開之后,一個悲傷的念頭時常爬進我的腦子,那就是,她再也不會回來了。不知道為什么,每次想到這些,內心的傷感就如同散在水杯中的墨跡,突然間彌漫開來。
暑假里,我和李健幾乎斷絕了來往。我清晰地感到,一堵墻、一道溝還有一扇緊閉的門擋在了我們中間。
再次遇到李健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有一次,他從理發店出來,和我走了個對面。他大概剛理完發,頭看上去光禿禿的。我說,李健。李健抬頭看了我一眼,沒有答應就立刻把頭扭到一邊,匆匆走掉了。還有一次,我在后街的池塘邊看見李健,當時,他正準備下河游泳,我躲在柴草后頭看著他,看著他一件一件褪去身上的衣服,把自己扒了個精光,然后,像魚一樣俯身沖向水里。李健在水里歡快地轉著圈,和周圍的人一起嬉笑。李健的水性很好,在水里,他能做很多高難度動作,比如扎猛子,比如鞍馬和“一個蛋子賣兩塊”,有時候我覺得,李健不應該生活在陸地上,他是一條魚,水里才是他的故鄉。后來,李健大概發現了我,他很快游到遠處,在人群中消失不見了。
沒有了李健和徐美麗的生活變得更加索然無味,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該做什么。每個無聊的午后,我都會變成一只散漫的麻雀,在向陽鎮的大街上漫無目的地游蕩。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在漫長的暑假漸入尾聲的時候,我開始戀愛了。王倩,這個擅長抒情的學習委員,用一封封情書打動了我。當然,打動我的也許不止那些信紙,還包括信紙上散發出的香味兒,鮮艷的嘴唇,以及……她的身體。我指的是,不知從哪天起,王倩取代了徐美麗和李健,她結實而飽滿的胸脯,充滿光澤的臉蛋兒,以及幅員遼闊的屁股,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我的睡夢里,有時候她是一位異族公主,有時候她是一只毛絨娃娃,而有時候她誰也不是,她是她自己。無一例外的,伴隨著那些離奇的場景,我的內褲遭受著一次又一次的沖刷。在我最后一次在夢中撫摸王倩的身體之后,到清水巷找她的念頭慢慢在我體內燃燒起來。
找到王倩的時候,她正坐在木凳上洗一件襯裙。見到我,她并沒表現出意外。我說過,王倩是個小女巫,她有著蝙蝠一樣敏銳的嗅覺。在一九八七年的向陽鎮,我能清晰地感覺到,王倩的目光空氣般無處不在,我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她的視野。王倩站起來,一種勝利者的傲慢在她臉上蕩漾開來。她甚至沒有來得及擦去手上的泡沫,便一把拉住我的手。跟我來吧,孟毛,她說。
我跟在王倩的后面,不敢說話,也不敢抬頭,就那么慢慢地跟著她,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我的心里藏了一百只耗子。
我說,王倩,我……我……
王倩捂住了我的嘴巴,一股好聞的洗衣粉的清香味兒蟲子一樣鉆進了我的身體。
噓——她說。
我只好閉嘴,把想說的話和口水一同吞回肚子。與此同時,我狠狠地瞄準了王倩的屁股,她的屁股像掛鐘一樣左右搖擺,如果我的目光是錐子的話,它一定會把王倩的屁股扎成篩子。
我跟在王倩后面,來到一個黑洞洞的地窖前。地窖大概是儲存蔬菜用的,但是在我看來,那里更像一個預先挖好的陷阱。陰森,潮濕以及未來的遙不可知,使我體內的耗子迅速變成了一千只,甚至更多。
進去吧,王倩說,我先來。王倩是向陽中學有名的賊大膽兒。有一次,我們親眼看見她把一條活蛇纏在腰間,得意洋洋地在校園里走來走去。我可沒有她那么大膽,我膽小如鼠,一只壁虎或者七星瓢蟲都能把我嚇個半死。
要是有光就好了,現在……現在……太黑了。我說,我的臉紅成了西紅柿,我說過,本質上,我是個好面子的人,臉紅是我的拿手好戲。
不知道什么時候,王倩手里突然多了一只手電。淡黃色光像一條繩子,我們沿著那道光摸索著前行。地窖不長,很快就到了底部。我的腳底突然一滑,一個圓滾滾的東西把我絆了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嚇得我大叫了一聲。
西瓜,王倩說。她用力捶開一只,遞給我,給,嘗嘗。
我接過來,稀里糊涂地往嘴里塞了一口,果然是西瓜,甜甜的,并且有些涼。這里死過人,你信不信?我提心吊膽地說,我聞到一股死尸腐爛的味道,我敢打賭。
是老鼠,王倩咯咯笑著,你真是個膽小鬼。說完她用木棍挑著一具老鼠的尸體,用手電照著說,看,是老鼠吧?那只老鼠讓我完全沒了吃東西的欲望,我把西瓜放在地上,眼巴巴地望著對面這個神奇的女巫。她卻吃得津津有味,一顆顆西瓜子有節奏地從她口腔里噴射而出。吃完之后,她用袖子擦了擦嘴巴。
孟毛,親我吧,她說。
從地窖里出來,天已經完全黑下來。路過前院,我看見屋子里亮著燈,一個男人正在拼命地咳嗽。別管他,王倩把吃剩的西瓜交給我說,明天見,親愛的。看得出她十分高興,在靜謐的星光下,她把我送到大路邊,對著昏黃的前方揮手,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我們開始頻繁地約會,有時候在菜園里,有時候在操場邊,還有一次,我們鉆進了學校后面的山洞里,被一只蛤蟆嚇得半死??陀^地說,雖然我并不喜歡王倩,但這并不妨礙我迷戀上她的身體。至少,她的存在,使那個無聊的暑假變得豐富起來。和虛無縹緲的徐美麗相比,王倩像一臺上足發條的機器,她似乎始終處于亢奮狀態。王倩生機勃勃的身體,使我暫時忘記了徐美麗,也忘記了李健。
當然,我相信,這只是暫時。
九
每年夏秋之交,我都會生一場病,溽熱的氣候會使我嘴唇出現蛇皮般的裂縫,喉嚨燥熱難耐,仿佛有一團火在熊熊燃燒。伴隨著漫無邊際的陰雨天,我的手開始蛻皮。每天清晨,準能看見幾片透明狀的皮屑,從手掌上脫落,我曾就此事問過母親,對此,她無法解釋清楚,只好敷衍著說了句,大概你前生是條蛇吧。好在這種狀況通常只會持續一個月,并在新學期開始前好轉,在這段時間里,我的手掌煥然一新,我的嘴唇完好如初,喉嚨里的火苗漸漸熄滅。唯一讓我感到沮喪的是,面對著那雙嶄新的手掌,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從前的那雙手哪里去了呢?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對于厄運總是充滿警覺。那個陰沉的傍晚,這個性格孤僻的郵差在屋檐底下安靜地抽完一袋煙后,再次緊緊地皺起了眉頭。孟毛,他對著黑暗喊了一聲。我從屋子里走出來,走到他身邊。嗯?我說。父親把手貼到我的額頭上,顯然,我的體溫大大超乎了他的想像。他“啊”地沉吟了一聲,趕緊把手縮回去,仿佛他在我的額頭上摸到了一條花斑蛇。你發燒了,父親說。他的聲音在發抖,并且他已經開始眼淚汪汪了。他讓母親趕緊為我煮一碗掛面,并再三囑咐一定要臥兩個雞蛋。母親正在專心致志地縫一枚紐扣,看起來,她的這項工作進行得并不順利。那枚紐扣在她手里像泥鰍一樣滑來滑去,這有些惹惱了母親,她因而拒絕為我去煮掛面。她對父親說,我敢保證,孟毛根本沒有發燒,他沒病,即便有,也是心病,心病還須心藥醫,心病跟面條一點兒關系也沒有,吃面條只會勾起他的饞蟲,我是不會為他煮面條的,誰愛煮誰煮。況且,母親把手里的針線舉在空中說,我還要縫衣服。父親沒再多說什么,他把那個幽怨固執的女人連同做面條的念頭一起甩到一邊,自做主張地領著我朝衛生院的方向走去。
父親的眼神里寫滿了憂慮,他擔心這場突如其來的高燒會要了我的命。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對我糟糕的體質始終缺乏信心。每年夏天,當我的病如期而至時,總有一片黑漆漆的云彩掛在他的臉上。走出家門,父親并沒有領著我,或是讓我伏在他的背上,而是像夾著一件衣服一樣,把我夾在他深灰色的中山裝里面,他用胳膊扼住我的喉嚨,這讓我十分難受,我感到自己的脖子快被他扭斷了,但我已經沒有力氣說話,只好掙扎著,盡量掰開他的胳膊,為自己贏得喘息的機會,與此同時,一股陳年的煙草味兒撲面而來。父親走得很快,簡直可以說健步如飛,他走過清水巷,走過小賣部和理發店,我聽到耳邊的風聲如同沸騰的水一樣呼呼作響。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父親不是在地面上行走,他的肋下忽然長出了翅膀,他翱翔在天空中,身邊飄著五彩斑斕的云彩。
在向陽中學門口,父親終于停了下來。他把我放到地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幾粒汗珠伏在他的鬢角。父親沒有說什么,他只是在原地喘氣,等他的呼吸逐漸恢復平靜,才用手指了指遠處說,你看。順著父親所指的方向望去,我看見各式各樣的腿——長腿、短腿、粗腿、細腿、瘸腿、傷腿、好奇的腿、冷漠的腿,它們匯合在一起,組成一道壯觀的墻,堵在前面不遠的地方。
父親再次試探著摸了摸我的頭。比剛才好點兒了,他說。但是,他很快又對自己的判斷表示了懷疑,他問我,你覺得呢?我沒有說話。不是因為我沒有力氣,而是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前面的人墻上。厚厚的人墻后面會是什么樣子呢?我的沉默讓父親的擔憂再次卷土重來。還是抓緊時間吧,天馬上就黑了,他自言自語地說完之后,緊緊攥住我的手沖向了人群。父親踮起了腳尖,并且盡量把自己瘦成秸稈,他讓我跟他做同樣的動作,即便如此,我們仍然沒有成功,很快被擁擠的人潮拋回原地。到最后,父親垂頭喪氣地說,孟毛,我們走另一條路吧。
我完全同意父親的意見,經過一番折騰,我早已經筋疲力盡,我相信,再這么走下去將是死路一條。此刻,我和父親一樣,內心充滿沮喪。天空比剛才更黑了,漸漸升起的霧氣讓我內心的恐懼越來越濃,我緊張地抓住父親的衣角,尾巴一樣緊緊跟在他屁股后頭。隨便吧,我說,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正當我們打算放棄穿越人群的念頭時,徐美麗的名字和她的哭聲一同傳進了我的耳朵。于是,我轉過身對父親說,我想,我不用去衛生院了。然后,我把滿臉疑惑的父親甩在身后,徑直朝前面走去。我像一把刀那樣刺入密密匝匝的人群,在人群中間,我果然看見了徐美麗。不過,她已經完全沒有了往日的光彩。此刻,她正披散著頭發,迎接著來自四面八方的議論、譏諷和唏噓,鄙夷的目光蟲子一樣爬滿了她的身體。她坐在地上,雙手蒙住臉,嗚嗚的哭聲從她的手掌下面傳出來。在她的身邊,一個蓄著胡子的男人正在對她拳打腳踢,徐美麗裸露的小腿因此布滿了淤青的傷痕。她的身下還有一團未干的血跡,如同一朵盛開的嬌艷的花。
小馬!我走到男人身邊,輕輕地叫了他一聲。雖然我和那個男人從未謀面,但是,我仍然一下子就認出了他。我曾經無數次見過他的照片,在徐美麗的信里,他有時候在河邊的垂柳旁邊下象棋,有時候在工廠的車間里擺弄齒輪模型,還有一次,他戴了一副深黑色的眼鏡,和徐美麗在湖里的手搖船上坐著,他把手放在徐美麗的腰間,徐美麗則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徐美麗看上去十分開心,她笑起來的樣子很嫵媚,像傳說中的狐妖。事實就是這樣,我曾經偷偷拆看小馬寫給徐美麗的信,在信中,我洞悉著他們的一切。我知道,眼前的這個男人就是小馬,徐美麗的男朋友小馬,縣齒輪廠的技術工人小馬,會寫一筆漂亮的鋼筆字的小馬。
小馬,我說,你住手!
小馬扭過頭來看著我,我的出現一定讓他感到驚訝。他高高舉起的拳頭因此停在了空中。他沖著我點點頭,說,你認識李健嗎?如果你見到他,請你轉告他,三天之內,我會用拳頭打斷他全部的肋骨。他的語氣溫和而緩慢,一點兒也不像在挑戰,倒像是發出友好的邀請。
我就是你要找的李健,我說。
緊接著,一陣狂風暴雨淹沒了向陽鎮的黃昏。
十
那個黃昏之后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有關徐美麗、李健以及小馬之間的謠言開始在向陽鎮生根發芽。在人們的議論中,徐美麗成了這樣一個女人,她妖媚,險惡,放蕩,見到男人立刻會磁鐵一樣吸上去,而被她勾引過的男人會變得魂不守舍,他們被徐美麗吸走了血液和骨髓,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只會乖乖地服從。這些充滿毒素的花朵,伴隨著空氣中的蚊蠅,在黃昏的大街小巷蔓延著,蔓延著,蔓延著……
當天晚上,我的胃里開始翻江倒海。白天吃下的東西,被我全部吐到地上。我的頭也變得昏昏沉沉,黑夜與白天的界限變得不再明顯,眼前的世界成了另外一副模樣。恍恍惚惚中,我看見李健悄悄地推開屋門,像一只貓那樣邁著很輕很輕的步子。李健走進我的房間,在黑暗看著我。他似乎有很多話想跟我說,然而他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李健還是那么白,周圍的黑暗成了一個巨大的盤子,襯托著他耀眼的皮膚。我讓李健坐下,坐在我的床頭,我想握著他的手,但是他卻忽然間不見了蹤影。當我醒來,發現伸出去的手還停在半空中。更多的時候,連我自己也分辨不清我在什么地方,究竟是睡著還是醒著。
大概在我病倒的第三天吧,或者第四天,誰知道呢。徐美麗到家里看我,這多少有些出人意料。徐美麗比以前瘦了,她剪掉了自己的長發,看上去清爽了許多,這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站在我面前的這個人已經不是從前的徐美麗了,她和我的語文老師是毫不相干的兩個人。看得出,徐美麗的心情不錯,她甚至是伴隨著咯咯咯咯的笑聲走進我們家的。我相信,幾天前那個尷尬的黃昏,已經隨著散去的霧靄從她的記憶里徹底消失了。
母親正在釘紐扣。對于母親來說,那是一件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并且永遠也干不完的活兒。很多年以后,我終于明白,那枚小小的紐扣,其實是母親最好的道具,她需要用它來對抗時間,對抗生活,對抗周圍的一切。但是那天,當徐美麗和她的笑聲一同飄進院子時,母親破例放下了手中的活計。她瞪大了眼睛,看著徐美麗,顯然,她把徐美麗當成了異類,當成了——蛇或者狐貍,作為這個家里的女主人,她感到有必要對這個邪惡的入侵者提高警惕。
徐美麗熱情地和母親打招呼,并對母親報以恰當的微笑,她說,我來看看孟毛。不出所料,母親用冷漠回應了這個不速之客。徐美麗并沒有氣餒,她徑自走到我的床前,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她的手涼涼的,放到我的頭上,立刻讓我想到了奶油冰糕。這么一想,我竟然真的從她的手上聞到了奶油味,甜甜的,香香的,新鮮的奶油味道。徐美麗像是在問我,又像自言自語地說,好多了,你覺得怎樣?我把頭扭在一邊,裝作睡著的樣子。此刻,我不想說話,一句話也不想說。我要讓她知道,我除了是個膽小的孩子,愛面子的孩子,還是一個有脾氣的孩子,有時候甚至是不好惹的孩子。
躲在徐美麗的背面,我這個固執而不好惹的孩子輕輕啜泣起來。
徐美麗在我床邊站了一會兒,時間成了一把無形的銼刀,打磨著她的心臟,也打磨著我的心臟。終于,徐美麗俯下身子,把額頭貼在我的臉上(她竟然把額頭貼在我臉上),肯定地說,嗯,確實好多了。母親默默地站在旁邊,垂著手,低著頭,一點兒也不像這個家里的主人,倒像是個木訥而拘束的傭人。對于徐美麗的問話,她只是機械地點點頭,沒有半點兒多余的表情。徐美麗意識到母親的冷淡,她很客氣地向我們告辭。她對母親說,她還有很多作業要批改,而且馬上就要期中考試了,有些成績不好的學生,需要在晚上找她補課。
十一
和暑假的枯燥乏味相比,新學期的到來充滿了新鮮的誘惑。向陽中學的師生們,經過漫長的分別之后,重新從四面八方聚集到一起,他們嬉笑打鬧的場面和電線桿上麻雀嘰嘰喳喳的叫聲混雜在一起,使得往日平靜的校園熱鬧非凡。
新學期開始后,李健依然和我保持適度的距離,既不靠近也不遠離,偶爾他也會和我客氣地打招呼,但這并不代表我們之間的關系有任何改善,隔在我們中間的那扇門依然存在。王倩照樣和我打得火熱,我漸漸迷戀上她烏黑的辮子和燕子般的呢喃,她的一雙大腳和粗重的汗毛也成了征服我的武器。每天放學,我們會心照不宣地在楊樹下匯合,偷偷摸摸地牽著手,躲到操場的樹叢里接吻。那時候,夕陽照在我們身上,像一把砍刀將我們一分為二。
唯一不同的是,徐美麗不見了。是的,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徐美麗已經不再給我們上課。自從開學以后,我們誰都沒有見過她,誰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一個外號叫“羅大炮”的山羊胡子取代了她。羅大炮嗜好抽煙,他的牙齒被天長日久的煙霧熏成了鵝黃色。同徐美麗相比,他是一個簡單粗獷的家伙,他的嗓音渾厚而洪亮,每次講課,都會有大片大片的唾液從他的嘴巴里躥出。
那天放學,我正準備回家,羅大炮突然從外面進來,他走到我身邊,悄悄對我說,你,出來一下。
我跟著羅大炮去了辦公室,我對那里并不陌生,那個面向窗戶的位子上,曾經坐著讓我心動和心碎的徐美麗。走進辦公室,我特意朝桌子下面看了一眼,那只黝黑的塑料桶還在,只是已經好久沒人用過,上面落滿灰塵。羅大炮讓我坐下,他看上去有些諂媚,這倒符合他一貫的做派。盡管他只給我們上過幾次課,但是私下里我們都覺得他是個有點兒操蛋的人,這么說吧,如果生在戰爭年代,羅大炮一定是個出賣大部隊的鐵桿兒內奸。
坐,坐,別客氣。羅大炮說。
顯然,羅大炮找我的目的,并不是讓我到徐美麗的辦公室故地重游,或者在徐美麗坐過的椅子上坐一下。幾乎可以斷定,雖然他嘴上抹了甘甜的蜂蜜,他的心里卻在撥弄一副算盤,他企圖用諂媚的笑掩蓋內心真實的想法,然而他狡詐的眼神出賣了他,這么一來,羅大炮在我面前不再是班主任,而是成了一個小丑。我沒跟他客氣,大大方方地坐在徐美麗的椅子上。
有茶嗎?我說。
有,有,羅大炮沒想到我會反客為主,拉開抽屜找茶葉時顯得有些毛手毛腳。
我已經下定決心,不管羅大炮問我什么,我都將一言不發。我要讓自己成為進了曹營的徐庶,或者面對鍘刀的劉胡蘭。我不會輕易說話,即便說,也只能說三個字——不知道。我說過,我是個固執的孩子,也是個有脾氣的孩子,碰上像我這樣的孩子,你只能自認倒霉,因為你遇到的根本就是一個倒霉孩子。
說吧,徐美麗和李健是怎么回事?孟毛,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很誠實,老師相信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看不出來,你還真狡猾。你用不著替別人保密,這對你沒有任何好處,你不用覺著你說出來就是出賣了誰,你誰都沒有出賣,你只是把事實重復一遍,僅此而已。
這樣吧,我們一起來回憶一下當時的情景,比如說,那天你看到了什么。當然,你可能會覺得不好意思說,你覺得有些話讓你難以啟齒。沒關系,不好意思的時候你就跳過去,你可以揀能說的說,不能說的還在你心里擱著。
看來,你是真的不好意思開口。你不說,那就我問你答。那天你都看見了誰?他們在干什么?小馬跟你認識嗎?他為什么要找李健呢?你為什么說自己是李?。?/p>
孟毛,我向你保證,學校一定會謹慎對待這件事,包括對徐老師和對李健的處理,請你相信我。這個你放心,我說到就能做到,我完全能做得了校長的主。
我警告你,我不是在簡單地和你聊天,我是在搜集證據,證據,你懂嗎?學校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不要覺得你一言不發就能守住那些真相。你不說,遲早會有別人說!
你可真是個頑固不化的孩子,你會為此付出代價!走吧走吧,趕緊在我眼前消失,我怎么遇上你這么個倒霉孩子?
他媽的!
十二
李健最終還是被學校開除了,這個消息是王倩告訴我的。那天晚上,似乎剛剛下過雨,夜空清爽而透徹。我和王倩吃完西瓜,身上還殘留著地窖墻壁上潮濕的泥土。我們悄悄溜出來,像往常一樣,在一個老男人無休止的咳嗽聲中,離開那個爬滿葡萄架的院子。在銀色的月光下,我和王倩的嘴巴仍然死死粘在一起,投射在腳下的影子,如同一只陸地上的八爪魚那樣滑稽。在巷子口,王倩用她的嘴巴,把最后一塊西瓜送進我的嘴里。這只貪吃的小懶貓,自打和我戀愛之后變得更加古靈精怪,出人意料的花招一個接著一個。
你會娶我嗎?她伸出舌頭,貓一樣在我手背上舔了一口說。
嗯?我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驚呆了,你說什么?
王倩并沒有適可而止,她清了清嗓子,吐出一粒卡在喉嚨里的西瓜籽,繼續說,我知道你喜歡的是徐美麗,你除了喜歡徐美麗,還喜歡李健,沒錯吧?孟毛,你一直是個有心事的人。
你……你別亂說……我……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個尷尬的問題,我簡直被她氣瘋了。
王倩見我一臉嚴肅,突然咯咯笑起來,她一只手扶住我的肩膀,一只手撐在自己肚子上,孟毛,我和你開玩笑呢,看把你嚇的。
誰稀罕和你開玩笑?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這種被戲弄的感覺。
好吧好吧,王倩看上去有些不耐煩。大概我剛才的舉動讓她感到失望,她說,趕緊回去吧。王倩說。孟毛,反正我都是你的人了——對了,你知道嗎?李健被學校開除了。
李健被開除的消息很快得到了證實。第二天,李健沒有來上課,第三天沒有來,第四天、第五天,他的座位一直空著。大概半個月之后,王倩成了我的新同桌。和我做同桌,是羅大炮的意思,他的理由是,我和王倩都是班上的尖子生,兩個人同桌可以互相幫助。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我和王倩,只要我們愿意,完全可以趁老師在黑板上寫板書的時候,悄悄把鼻子或者嘴巴湊到一起。
我沉溺在王倩的情欲中無法自拔,至于徐美麗和李健,我早已不再放在心上。在夏天即將結束的時候,關于他們的謠傳更加肆無忌憚地漫天飛舞。有人說徐美麗被關在某個神秘的地方反省自己的錯誤,按照規定,她需要寫一份很長的悔過書,只要她這么做,就有可能重新回到講臺。但是,徐美麗卻很不配合,她在房間里嗑瓜子、打毛衣,還打開收音機跟著里面的舞曲跳舞,可是,關于所謂的錯誤,她卻只字不提。也有人說,曾經在學校圍墻外的河邊看見過徐美麗,她面色蒼白,半裸著身子,當時,徐美麗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似乎正在給什么人寫信,看上去瘋瘋癲癲的,那人想回家給她取件衣服,當他重新返回河邊時,徐美麗早已不見了蹤影,后來人們在河水里發現了她的尸體。還有人說,徐美麗和李健并沒有想像中那么凄慘,他們一起回到了縣城,回到了徐美麗的家,至于在縣城做什么,我們都不得而知。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他們生活在一起,并且過得不錯。
十三
十年之后,一九九七年夏天的一個傍晚,我在博物館門口意外地見到王倩。
當時,我已經大學畢業,成為省城一名語文老師,并且在當地小有名氣。一對雙胞胎女孩的母親私下找到我,讓我給她的孩子補補課。她說,孟老師,您說吧,多少錢我們都出得起。面對這位視錢財如糞土的家長,我實在不知如何是好,我這樣告訴她,不是錢不錢的問題,我真的沒有時間。我們單位白天要坐班,上廁所都要跟組長請假……那晚上吧,孟老師,晚上你有時間嗎?晚上?我說,晚上根本不適合補課,晚上是用來睡覺的!
見到王倩時,她正陶醉在一個名叫“打地鼠”的游戲中,游戲很簡單,就是用一把錘子不停地敲擊地洞里鉆出的地鼠,每次擊中,地鼠就會發出“吱——”的叫聲。王倩的技術不錯,機器里的“吱吱”聲接連不斷地傳出。伴隨著那些叫聲,王倩也變得情緒高漲。她是一個對生活充滿激情的人,這一點,即便經過十年光陰的洗禮,也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王倩告訴我,從向陽中學畢業后,她在另外一個城市讀了醫科大學,又到新加坡留了幾年學,最后成為一名婦科醫生。兩年前,她和一個禿頂的博士結了婚,但是很快他們就離了。盡管王倩說得很隱晦,我仍把她離婚的原因和博士的生理能力聯系在一起。
這次意外的相逢,讓我和王倩的聯系逐漸增多了。半年后,正如王倩預言的那樣,我們終于結婚了。盡管過程復雜道路曲折,但是我們誰都沒有逃過命運,舉行婚禮的那天晚上,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不約而同地留下了激動的淚水。我們共同回憶起了當年在地窖里溫存的美好時光,為了增加真實感,王倩特意從冰箱里拿出一塊西瓜說,來吧,我喂你。
我們自然而然地聊起了向陽中學,聊起了李健和徐美麗。王倩對我說,其實她知道我當時喜歡的是徐美麗,喜歡的是李健。但是,有些東西是靠自己爭取得來的,她說,當年你知道是誰向羅老師告的密嗎?
誰?我說。
王倩沒有回答,她只是微微笑著,那種久違的勝利者的傲慢再次浮現在她的臉上。
作為新婚之夜的妻子,王倩依然保持了當初的豪邁。在我親吻她的時候,她會夸張地發出貓頭鷹一樣的叫聲,那叫聲讓我興奮不已。她飽滿的情欲,就像十年前的那些夜晚一樣激發了我的斗志。在王倩的引導下,我成了一個殘暴的入侵者。然而,真正進入她身體的一剎那,我突然感到巨大的悲傷像潮水一樣洶涌而來。在奔騰的潮水中,我的身體轟然坍塌。我終于沒能完成最后一擊,我成了一個失敗的進攻者。恥辱和羞澀讓我淚流滿面。
淚眼朦朧中,我依稀看見,一九八七年向陽鎮的夏天,那些熟悉的傍晚或者黃昏,夾雜在不斷涌出的淚水中間,正在緩慢地,清晰地,大片大片地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