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清泉

人物簡介：李清泉（1918—2010）著名編輯家。江西萍鄉人。1940年畢業于延安魯迅藝術學院文學系。1937年參加革命工作。解放后任《人民文學》編輯部主任。曾被錯劃右派，下放基層工作，改正后任《北京文學》主編，《人民文學》執行副主編，魯迅文學院院長。著有小說、散文、評論等。

按老例，虎年春節前夕，中國作協領導班子的成員要去走訪一批老作家。走訪的名單是由創作聯絡部定的。每個人走訪的對象，年年都會有不小的變化，目的是增加我們和更多老同志接觸的機會。走訪名單下來，我就留意自己那一組里有沒有李清泉。遺憾的是，今年安排去看望清泉的，是別人。

心想這也沒啥，過節期間我私下去看望他便是。

清泉是我的恩師，二○○九年春節走訪，到協和醫院看望他的，是我。臨別時曾相約，虎年再見。

豈料節前接到了一紙噩耗。清泉已于虎年將至時撒手西去。清泉享年九十二歲，應算是高壽了。然清泉思路敏捷、心胸豁達，一年前在協和的病房里，看他雖然鼻孔里插著輸氧管，手腕上扎著吊針，談起話來卻頭頭是道，一問，始知他已年逾九十。記得報出年齡后他還“幽”了一“默”，說“夠本兒啦”。我說，哪里！您還要整理您的評論集，我們在等著出呢！清泉的女兒丹妮在一旁說，其實已經整理出來啦。沒想到清泉臉一沉，說：“那是你整理出來啦，出不出還得聽我的呢！”看得出，清泉這一沉臉，讓丹妮有幾分難堪。我忙說：“這還用聽您的嗎？早說好的！您在《北京文學》當主編時大家就不止一次說過，盼著把您批閱的稿簽匯集一本，都說足以成為當代文學史上難得的史料呢！”清泉不以為然地搖頭，一笑。沉吟片刻，說：“我總覺得我那不算個東西，怕出版了，貽誤青年，為后人笑……”清泉說得認真，坦誠，我無言以對。我到中國作協十四年，接到許多老作家要求資助出書的申請，卻從來沒有見過像清泉這樣，當黨組和書記處已然決定把他精彩的評論文字結集出版時，竟堅辭不允。而他的那些評論，包括他批示的稿簽，對中國新時期文學的發展，甚至可以說是舉足輕重的啊。

大凡經歷過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人都知道，新時期文學的發軔，遭遇過何等的艱辛。清泉就是在那個時代以“右派”之身重新回到文學界的。他初到《北京文學》擔任“負責人”時我就耳聞，清泉之遭遇坎坷，與當年《人民文學》發表李國文《改選》有關，與他向當時文藝界領導周揚同志提意見有關，與為“丁陳集團”辯白有關，因為不愿觸痛歷史的傷疤，我倒沒有向他求證過。但他出任《北京文學》“負責人”時，尚未能徹底擺脫“右派”的“尾巴”，這是肯定的。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國的上空依然飄蕩著“左”的陰影，每有“爭鳴”作品發表，皆聞“干涉”之聲，這也是每一個經歷了那個時代的人都知道的。而李清泉，經他之手簽發的作品幾乎篇篇引起文壇震撼。方之的《內奸》、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汪曾祺的《受戒》、李國文的《空谷幽蘭》、王蒙的《風箏飄帶》等等，今天看來是名篇佳作，當年則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舉動。比如據我所知，《受戒》的“出籠”，其實就來自一次“文藝動向”的“匯報”。那是某公向北京文藝界的領導匯報汪曾祺的“動向”，被清泉聽了去。清泉當然知道汪曾祺的身手，當即找到那位“匯報”者，請借閱《受戒》原稿，說是要“領教領教”。豈料清泉讀后，拍案叫絕，當即決定在《北京文學》上發表。據我所知，《受戒》發表后，還是有不少異議。我當時還真為尚未斷了“右派”尾巴的清泉老師捏了一把汗呢。清泉視力衰微，我認識他時大概幾近失明。瘦骨嶙峋的他總是戴著一副茶鏡，在稿件如山的辦公室里摸索。他言語不多，但在我的眼里，他就是眼明心亮且鐵骨錚錚的化身。漸漸的，《北京文學》的編輯們開始傳誦清泉批的稿簽兒，陳世崇、傅用霖、章德寧，這幾位繼任的總編輯無不津津有味地向我透露過，寥寥數語，精到剴切，時時令我們一道撫掌稱快。那時我就忍不住說：“啥時得動員清泉編一本《稿簽大全》，留給文學界啊！”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一九八○年，小作《丹鳳眼》送到編輯部后不久，時任小說組長的傅用霖興沖沖地跑來告訴我，清泉稿簽上寫的是：“發頭條，向作者陳建功表示祝賀！”我當即愣在那里，隨即感到了清泉和我心靈的相通。自一九七三年開始從事寫作以來，我一直徘徊于陳舊的創作理念與模式間難以自拔，多年來苦于創作上沒有突破。《丹鳳眼》盡管谫陋，卻是自我風格的一次尋找。由此我當即便明白了清泉 “祝賀”的含義。他那種溢于言表的欣喜，成為了我開始新的創作里程的動力。

清泉為人是寬厚的，言談卻直率得很。對他喜歡的作品就不必說了，比如喜歡《受戒》，才不管多大的人物表示非議，發表就是。對不喜歡的，也坦率且執拗，到了不講情面的地步。記得當時北京市文聯有一位老同志，自認為是當作家的料，堅持要把自己安排在作家支部。聽說領導拗不過他，只好偽稱他就是作家支部的作家，月月把他的工資由“老干部支部”撥到作家支部來發。此事是否屬實，不得而知。但另外一件事是肯定的：該同志寫了一篇“小說”，送到了清泉手上，要求在《北京文學》上發表，清泉在稿簽上批曰：“某某同志，寫小說不同于寫報告，何況您這篇也不是寫得很好的報告。 李清泉”。初聽該稿責任編輯告訴我此事，我幾乎不信。大約二十年后，有機會和清泉一道喝酒，我忍不住問他，他笑道：“這是真的！隔行如隔山，不是說寫小說就比寫文件的高明，可我辦的是《北京文學》，我只要好小說，可不要文件，就算是好文件也不能要啊！”最后清泉“嗨”了一聲，說：“其實辦好一個刊物沒有那么復雜，見到好作品敢說好，見到次的，敢說不，就成！”

據我所知，許多成就卓著的作家，對清泉都是由衷欽佩的。蕭軍、秦兆陽就不必說了，汪曾祺、林斤瀾更與之成為知交。曾祺、斤瀾、清泉皆嗜酒，記得三位老人時不時是要小酌一下的。斤瀾去世前，還寫過文章，一是感慨清泉稿簽之精彩，呼吁編選出版以教誨青年編輯，一是回憶和清泉共飲的日子，記得最有趣的一件事是說清泉一次喝醉，假牙都不知去向，勞煩編輯部的年輕人從垃圾堆里扒出來。一想起這事就忍不住要笑，仿佛活生生的清泉還在我們中間。想當年，《北京文學》的繼任者陳世崇、章德寧以及我們這樣的文場晚輩，時不時會找個理由邀他們三人共飲。最后一次是我聽聞汪老因身體原因被家人“禁酒”，經斤瀾提議，邀他們三人到白塔寺的南來順喝酒，為汪老“解饞”。此后不久，汪老便撒手西去。現在，斤瀾、清泉也相繼離去。

三位我敬重的師長，九泉之下好好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