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早晨,我和丈夫下了火車到家鄉的縣城,冒著濛濛細雨正往父母家趕時,突然看到前面不過四五米處相向而來的男子好像是我初中的語文老師侯老師——已經二十多年沒有見過面了吧?不對,在我大學畢業的那年,在縣醫院是見過一次的,那也是十八年前了。當時父親在住院治療,侯老師也因病住院,我想到應該去他的病房看望他,卻因為羞怯而最終放棄了,只是在醫院的走廊里和他打過一個照面。
此次突然路遇侯老師,我正在震驚和猶疑,他已經叫出了我的名字。我驚喜之下語無倫次,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顯然侯老師也是,我們都感嘆著這個巧遇。侯老師看上去和二十多年前并沒有太大的變化,可是他已經是花甲之年的老人了啊。他說我也幾乎沒有變——一個十幾歲的初中生與一個不惑之年的女子,期間的變化該有多大啊?可是,我的老師還是一下子就認出了我。
我越來越感到遺憾的是,我初中的那段時光,那些與我的人生有交集的老師和同學幾乎都失去了聯系。而在最初失去他們消息的時候,我是不自覺的,我沒有意識到我可能會永遠失去他們。那個時候沒有便捷的通訊方式,同學之間也沒有寫什么通訊錄的風氣。加之我所上的高中是省級重點中學,我的初中同學幾乎沒有和我一起上的。因為生性靦腆,我和大多數同學都沒有來往,而那僅有的幾個和我要好的小女生初中畢業后都不知到哪里去了。我到了高中后,新同學新老師新天新地加上繁重的學習任務,使我無暇回頭去看他們在哪里。
種種現在看來好像并不是障礙的問題,使我離我的初中老師和同學越來越遠,遠到了很多年后,我想找他們的時候,怎么也找不到。后來,也許是上蒼眷顧我的殷殷之情,很偶然地,通過丈夫高中同學的大學同學錄,找到了我的一個初中同學——已移民美國好多年。即使相隔萬里,我們這兩個同學時期并沒有說過一句話的老同學,因為有過共同的時光,而成了好朋友,偶爾還打電話發郵件互寄禮物。這是后話。
前年的一天,父親在街上遇到了侯老師。父親給我打電話時順便說起侯老師還記得我,很關心地詢問我的情況。我恍惚之間就心疼了一下,感覺自己那懵懂的少女時光異常清晰:認為我在寫作方面有天賦而不斷鼓勵我、在我每一篇作文后面寫大段點評的侯老師,覺得我將來應該去上外語學院的嚴老師,還有我的幾個小伙伴和她們慈愛的媽媽……我囑父親再見到侯老師時一定要到他的聯系方式。可是自那次后,同住一個縣城,父親竟然沒有再見過侯老師。沒想到的是,我們就這樣巧遇了。我和侯老師站在雨里寒暄了很久,告別時,才想起把帶給父母的禮物硬塞到他手里。揮手作別,我的臉上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只覺得喉頭哽咽。如果以十多年二十年偶遇一次計算,今生,我們還能相遇幾次?
此次回老家探親,在父母家里只能住一夜,前后兩夜都要在火車上度過。時間太緊,我本不打算告訴家鄉的朋友,但因為之前我已經幾次改計劃,對高中時期的好朋友爽約,想了想還是告訴了喬和敏。一個是兄長般的詩友,一個是我的閨蜜,我們仨是同窗。敏是一定會見的,她家和工作的地方離我父母家都很近,就像她說的,無論我什么時候回去,她都會在原地等我。而喬,還在幾百里之外。我只是跟他說一聲,讓他知道我回來過就行了,他是個大忙人。意外的是,第二天一大早剛起床,就接到了同學趙的電話,他說邀了幾位同學,中午在他的飯店給我們夫婦接風。我很訝異他消息如此靈通,但馬上就意識到肯定是喬的安排。
我離鄉已經十五載。雖然每年都至少回去探親一次,一些朋友還是已經有二十年沒見到了。年少的時候看書或影視劇,見主人公們動輒十年八年的分離、重聚,總是覺得時光過于漫長,劇情那么不可信,見一面,有那么難嗎?孰知十年二十年原來這么快就可以翻過去。想想讓人傷感。
中午,我向父母告假,和丈夫早早來到趙的飯店。接下來蒞臨的,是我二十年沒有見過的四位同學。接著敏姍姍而來。直到我們坐定熱聊了很久,喬才風塵仆仆趕到,從另一個城市。喬和我,曾有七八年失去了聯系,但他和在座的其他男同學,一直都是很好的兄弟。看著一桌子的昔日好友,我難免心生感慨——說好友,好像并不是很恰當。其實我和這些男生,有的連話也沒有說過一句。可是,在心里的親近,就是好友。這么多年久別重逢,竟然也不覺得陌生。在高一的時候,我們班成立了一個文學社——那個時候文學社好像很流行。我因為有文章在全國大賽中獲過獎,作文常常被老師當作范文在班上讀,他們一定要推選我當社長。那個時候的我依然懵懂羞怯,不能大大方方地和老師同學交流。作為社長,我什么活也沒有干過,組織活動、辦小報,都是喬和趙等同學在忙碌。我們還出過一本油印的詩集,因為喬和另一位男生自作主張修改了我的詩,我心里很不高興,卻沒有和他們認真討論過。
二十年過去了,我們還沒有改變,真的,內心向往的和堅守的,始終如一。或者我們就是同一類人,那類不怎么會變化的人?就連我已經日漸顯出蒼老和疲憊的容顏,他們也說幾乎沒有變化——怎么可能啊,我親愛的同學們!他們又說,特別是聲音,一點兒都沒變。是嗎?記得那時我內向憂郁敏感細膩,很少說話,所以我寫詩。而現在,我不寫詩了,我大聲說話,我什么情緒都能自己消化,好像連傾訴都不需要了。
其實,沒有變的,只是我的內心,我永難忘的,是我們一起走過的純真歲月。
熱鬧而匆忙的聚會,大家也算盡興。我們夫婦要趕火車,喬要回他所在的城市。揮手作別,滿心溫暖。路上,收到喬的短信:“后悔把文學丟了。”
我愣愣地看著這幾個字,內心彌漫著傷感。我突然意識到,對于正在“魯院”學習的我,喬有多羨慕。而事實上,不是他自己把文學丟了,是命運讓他把文學丟了,把夢想丟了,把很多很多丟了。我想起他當年對文學的癡迷遠勝于我,想起他的才情遠勝于我們文學社的其他社員,想起他寫的那一首首打動和感染了我的詩,想起他因為家庭責任放棄高考后的種種際遇……離文學越來越遠卻越來越珍惜的他,因為我至今還堅持著閱讀和寫作,對我總是大加贊賞,他的贊賞里滿含著羨慕,令我慚愧,甚至有一點兒不忍。他是那么好的人,生活應該給他他想要的,可是,生活中更多的是令人遺憾的“可是”。即便現在,表面上過著光鮮日子的他,有著在他那個集體里被人稱為奇跡的成功,他還是丟了夢想的人。
那么,我呢?我不過是偶爾還會做夢的人,偶爾還會向夢想伸伸觸角的人,好像是離我和我的朋友們的夢想最近的人。不知道我們這些身不由己的人下一次見面會是什么時候?不知道到了那一天,我還是不是有夢想的人……
作者檔案
陳莉莉:七○后。寧夏作家協會會員,銀川文學院院聘作家,《讀者》雜志社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首屆青年作家英語培訓班學員。在《佛山文藝》《青海湖》《朔方》《黃河文學》等報刊發表小說、散文、詩歌三百余篇(首)。有作品被《散文選刊》 《讀者》轉載。2008年出版散文集《單純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