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人。我們人是群居動物。從多少多少年前開始,喜歡群居的人們共同建設了村莊或城市,居住在村莊或城市的人們構成了人類社會。人比其他動物聰明。人聰明,人的頭腦就復雜,人復雜,人類社會當然就更復雜。所以,自有人類社會以來,就產生了一個關鍵詞:關系。
這篇短文的關鍵詞是關系。小說家寫小說,不會忘記刻畫人物的重要性,大多數小說家,或者說,大多數小說都不會只寫一個人物。于是乎,或者是刻意的,或者是隨意而為的,許多小說都會涉及到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還有一些小說家,他們注意到了人類社會中的這個特別重要的關鍵詞,他們的筆下便出現了人與人之間微妙鮮活的關系,在這樣的關系作用下,那些相互關系著的人物們,便也真真切切地鮮活起來了。他們的小說也就擁有了別樣的意味。
我們以孫惠芬為例。先來看看她的《致無盡關系》。
《致無盡關系》寫親戚關系。在中國人的觀念里,親戚關系十分重要。中國人也都知道,中國人的親戚關系不僅重要而且復雜。兄弟姐妹爹娘父母,公公婆婆嫂子小叔,還有七姑六姨三叔二舅什么的,永遠盤根錯節著,這些人的關系就在我們每個人之間發生著,這似乎很平常,似乎有點兒婆婆媽媽無聊無趣。其實,這樣的無聊無趣婆婆媽媽的關系并不好寫,小說家們寫這些,很難寫得筆下生花,這樣小說也不太容易吸引讀者們的目光。
孫惠芬卻要讓她的小說進入這無盡的關系,且看她如何操作。
故事是從春節開始的,春節快到了,一對已經從農村走到城市定居的夫妻,帶著他們的孩子回老家探望親人親戚。這沒什么可奇怪的,每年的春節,恐怕都會有N個億的中國人都是這么干的,備下大包小包的禮物,懷里揣著一疊鈔票,回到自己的家鄉,回到親情的懷抱。“年,實在不是個什么東西,對于我們這些在外的人而言,它不過是一張網的鋼繩,綱舉目張,它輕輕一拽,一張巨大的親情之網立刻就浮出水面。”孫惠芬是小說家,小說家不僅像普通人一樣,要過年,要過日子,還要體驗,體驗年,體驗日子,體驗那些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她派了一個敘述人,一頭扎進那張巨大的親情之網。那位敘述人可能是孫惠芬自己,也可能是別的女人。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女人的身份,她是兒媳,是女兒,是嫂子或者小姑子,更是從外邊回來的人,是有文化的人,是全家人羨慕的偶像,這使給老家的人購買禮物也成了一種復雜的工程:“我和丈夫大慶一邁進臘月就開始了隆重的置辦,給母親、大嫂、公公、婆婆買衣服,為娘家和婆家辦年貨,為大哥、二哥、三哥、公公、大姑姐夫買拜年酒。我們先是列個單子,寫上要買物品的名字……同是六瓶酒,價格檔次總不能一樣。調整、更改,毀了幾次才寫好單子,終于捏在手里,雄赳赳涌入鬧哄哄的人流……”
在這篇小說里,我們的敘述人是兒媳,是女兒,是定居在城市的外邊人。然而她每年都要回到家鄉,每年都要回來給所有應該拜年的親戚拜年,又要根據親戚的遠近親疏,給他們送出不同的禮物,就連吃頓團圓飯也很麻煩:“如果說打憷回家過年,那么最打憷的事兒就是吃飯了,因為要團圓,一家人必須擠在一張桌子上,大家膀挨膀地擠著,無數雙筷子在桌子上翻飛,你覺得根本不是吃飯,而是受罪,因為你常常不知道筷子該往哪兒伸,要是婆婆動不動端一盤菜讓來讓去,一不小心撞倒一只酒杯,你恨不能變成那只酒杯里的酒,順桌縫趕緊溜掉。”她似乎活得很累,卻又不得不回到這張大網的籠罩之下,去牽動大網的每一根絲線。她每牽動一根絲線,就會引出一個人物,每引出一個人物,就會觸及另外的人物,因為他們的有血肉相連的關系,觀念作用之下,習慣作用之下,或者是血緣親情作用之下,他們都把自己拴結在這張無形而又巨大的網上了。孫惠芬描繪這張大網,在這張大網上,辛勞的大哥大嫂,失落哀怨的二哥三哥,暴躁的公公和順從的婆婆,還有年邁的母親,還有憨厚的侄子。這些人都在這張大網上面演繹他們的人生,也演繹他們的關系。無論是他們的人生還是他們的關系,都是那么令人無奈,也都是那么令人眷戀。
孫惠芬心中有一種無法割舍的眷戀,不然她怎么會讓一家三口一頭扎進那如網一樣的無盡的關系?孫惠芬在編織一種精致的瑣碎,孫惠芬的瑣碎,就墜落在我們腳下,一塊一塊的,就像家鄉的泥土,那么真切而又親切,那么火熱而又哀婉。孫惠芬善于寫“關系”,這篇《致無盡的關系》讓我們想起了《給我漱口盂》等作品。她筆下的人物是在“關系”之中鮮活起來的,無論大哥或者三哥,無論大嫂或者母親,還有大慶和二慶,公公和婆婆,似乎都是在“關系”中顯現了他們的個性。孫惠芬的“關系”充滿了情感或哀怨,她將無盡的關系攪拌在無盡的歲月當中,她讓一條無盡的河流向前流淌,永不停歇。
再來看看《給我漱口盂》。《給我漱口盂》也是寫關系,寫婆媳關系,寫了婆媳之間的一場“戰爭”。敘述人是一個孩子,孫惠芬向我們展示一個孩子眼中的媽媽和奶奶。在這個孩子眼中,奶奶是個喜歡“窮擺譜”的奶奶,奶奶有一只老輩子留下來的漱口盂,奶奶每天吃完飯都要用這只漱口盂漱口,每次吃完飯,她就要高聲大氣地喊:給我漱口盂。“奶奶最初是沖媽媽喊,后來媽媽活兒累,不給她好臉色,姐姐和我又一天天長大,她就沖我們喊。”那個時候,生活在鄉村的人們是不刷牙漱口的,所以媽媽認為奶奶這是窮擺譜,不但窮擺譜,還故意端架子。后來,這窮擺譜的習慣被媽媽傳了出去,全村的人就都嘲笑奶奶窮擺譜。和奶奶相比較,“我的媽媽是太不講究了,我的媽媽是海邊人,我去過我的姥姥家,那里人都不講究……在姥姥家,吃飯時是要比賽吧唧的,誰吧唧聲大,就證明誰家的飯有滋味……”媽媽和奶奶性格不同,媽媽和奶奶的觀念也有很大差異,因此她們婆媳不和,這當中還摻了一個大姑,兩個人的戰爭就變成了三個人的戰爭。大姑是奶奶的閨女,所以和奶奶一脈相承,奶奶是窮擺譜,大姑是窮講究。大姑和奶奶聯合起來對付媽媽,媽媽就常常處于劣勢:“在漱口盂事件傳出去,被大姑查了個水落石出之后,媽媽很長一段時間再也不往老李三媽家沖了,她變得愁眉不展,郁郁寡歡……”但是媽媽也并不總是忍氣吞聲,“媽媽天天上山割草,不停下來,就意味著家里衛生講不上去,家里也確實又臟又亂,而長時間不講衛生,就變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反抗。大姑說,這不是故意對付老人?!”大姑和奶奶共同對付媽媽,奶奶有時候還會裝出一副可憐相,好像是受了虐待,好讓外出打工回來的爸爸打媽媽,媽媽是可憐的媽媽,無論媽媽怎么反抗,媽媽都是可憐的媽媽。
那么奶奶呢,隨著歲月的流逝,不由自主的,“我”的眼睛里出現了另一個奶奶,“覺得奶奶孤單,這對我可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那一天放學回家,走進院子里,看到了奶奶的臉,奶奶的臉映在窗玻璃上,恍如一張懸在半空靜止的葉子……奶奶上了年紀,不愿走動,總是趴在被垛上朝外張望,一天一天不動地方。我是說,奶奶一直是很孤單的,可是我從來都沒有覺出奶奶孤單。”在孫惠芬筆下,這位年幼的敘述人慢慢體味著身邊的生活,慢慢的,她看出了生活中的許多令人無奈的關系,這令人無奈的關系來自令人無奈的觀念,或者是人性中的排他性,或者是其他的什么難以言說的東西。
《致無盡歲月》寫瑣碎的尋常生活,《給我漱口盂》仍然是寫瑣碎的尋常生活,這瑣碎經過了精細的編織,便構成了一幅生動的圖景。后來那只珍貴的漱口盂,那只象征著虛榮或尊嚴的漱口盂,那只制造了婆媳仇恨的漱口盂,竟然被它的擁有者摔得粉碎。但是我們似乎仍然看到,有一團濃濃的霧靄,永遠覆蓋著歇馬山莊的每一個角落,它讓媽媽奶奶延續著永無休止的恩恩怨怨,它讓關系著的人們永遠互相贈送怨憤或糾結。但人們卻在堅守著它,維護著它,繼承著它。孫惠芬給了我們細微的瑣碎和日常的寬廣,也給了我們表面的鮮活和內在的揭示。
還有一篇作品可以成為例證,是短篇小說《蟹子的滋味》。徐地和翁玉貞搬進了新居,高興,倆人一商量,決定把兩個人的媽都接來,這樣徐地和玉貞都盡了孝心,兩個老人還能在一起做伴,不會孤單。然而,事情并不像想像的那么簡單,“翁家和徐家早先雖然都在歇馬山莊,其中差別可是太大了,這差別并不在于一個在高處,一個在低處,一個是瓦房,一個是草房,一個富一個窮,而在于過日子的規矩。”兩個母親來自不同的家庭,兩個女人性格也不一樣。那位總是受窮受苦的婆婆,遇到好事來臨的時候不知所措:“媽呀,俺走了,家里的雞鴨怎么辦?媽呀,俺怎么能坐轎車?玉貞婆婆就是這樣,壞事來臨,往往會從容不迫,那年她的二兒子偷電摔斷了腿,媳婦哭天嚎地都不能過了,她卻鎮定自若,一聲都沒哭。”而另一位母親的表現完全不一樣,“她在玉貞大嫂的陪同下站在路口,絲毫沒有一驚一乍,當轎車門向她打開,她面帶微笑,表情十分坦然,仿佛這樣的好事就應該屬于她。”
這篇小說主要寫了三個人物,婆婆、親媽、玉貞。玉貞既是兒媳又是閨女,所以兩個母親住到了一起,玉貞的處境就微妙了。“也許,從一進女兒家門,母親心底的麻煩就開始了,比如上樓梯時,女兒攙婆婆而不攙她,比如吃飯時女兒一個勁往婆婆碗里夾菜……”這還不是主要的麻煩,主要的麻煩是蟹子。玉貞為了招待婆婆,買了她特別愛吃的蟹子,沒想到的是,這竟然觸動了母親的一個心結,“說起來玉貞母親從來沒有嘗過蟹子的滋味,小時候玉貞的姥姥吃蟹子喝酒,她連看都不看,玉貞的姥爺很嚴厲。大人吃東西,小孩子是不許看的。結婚后,婆婆家家規更嚴,玉貞爺爺吃蟹子,玉貞的奶奶都不看……那年她四十一歲,正懷著玉貞,婆婆悔過味兒,眼淚汪汪逼她吃,她也真有點兒饞,但她忍住了,堅決不吃,她說她不愛吃。后來老了,她成了婆婆,跟兒子過,倒有條件吃蟹子,但因為一直就說不愛吃,就再也張不開口了。”玉貞雖心細,卻并不知道母親內心的秘密,她仍然每天都給婆婆做蟹子,“玉貞母親坐在女兒城市的家里,終于明白一個問題,一聞到蟹子的滋味就心里發堵……”后來終于發生了矛盾,雖然沒有爭吵,卻彼此都受到了傷害,都在心里產生了難以言說的糾結。
似乎一切都是蟹子惹的禍,似乎不該把兩個母親同時接到家里,似乎玉貞母親有點兒狹隘,似乎玉貞婆婆有點兒大大咧咧少心沒肺。在這里,無論如何,一種微妙的關系是形成了。到了這時候,似乎蟹子的滋味已經不重要了。我們所品嘗到的,應該是生活的滋味,是那頑固而又不公的家規的滋味,是人心深處的滋味,是人自己制造的滋味。
人是動物,人是比其他動物聰明的動物,所以人自己制造了一百種一千種甜蜜或苦澀的滋味自己品嘗。聰明的復雜的人們還制造了一千種一萬種關系,然后他們自己在這關系中幸福著也痛苦著。
我們的生活多姿多彩,多姿多彩的生活給小說家布置了任務,那就是發現和表達。孫惠芬發現了一個關鍵詞,她寫的家庭關系雖然只是社會關系大網中的一個小小的角落,但那仍然是一種值得贊賞的發現,她的很多小說都涉及了這樣的關系。她把她的“關系” 寫得細密而又動人。
似乎是,她有多少關系,就有多少小說。
作者檔案
秦萬里:湖北黃岡人。《小說選刊》 副主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短篇小說《泥人程老憋》《王小曉飛往東京》以及文學評論等若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