涓流之戀

林朗一身“楓”牌：綠短衣，白長裙，鏤花手袋。風擺楊柳般走出報社的大門。一眼就看見蔫頭耷腦的凌霄站在他的寶馬車旁。林朗頭皮發麻，有心繞開，腳步卻不由自主地湊了上去。

“你又怎么了？”

“萌萌和我吹了。”

“吹就吹了吧，又不是吹這一個了。你吃飽喝足閑著沒事干嘛？繼續上網釣唄，沒準兒還真能釣出個傾城傾國的 。”

“我心里難過，你得陪我說說話。”

“我可沒有工夫陪你說話，我有事兒。”

“什么事兒？”

“約會！”

“你怎么還約會啊？這些年你都約了多少次了？有一次成的嗎？再約下去這座城市得有一半的人認識你了，你還怎么出門采訪呢？”

林朗怒不可遏，指著凌霄的鼻子說：“閉上你的嘴！我每一次遇上合適的人，就會看到你這副倒霉樣子，每一次看到你這副倒霉樣子，我的親事準吹。你離我遠點兒，這段時間不要讓我見到你！”

“你嚷嚷什么？”凌霄說，“你穿的衣服還是我的吶。”

林朗轉身就走，不屑地說：“你那條小命兒還是我的哪！”

林朗在上島咖啡見到了心儀的那個男人，金融界白領，出身金融世家，干干凈凈，儒儒雅雅，留學英倫的經歷使他舉手投足間透露著紳士風度。他懂得幫林朗接過手袋，懂得幫林朗掛起絲巾，懂得幫林朗拉開座椅。最難得的是他對林朗一見鐘情，上個星期第一次見面后，就催著介紹人安排這一次見面。林朗夢里都在笑，覺得自己真的是守得云開見月明了。

林朗淺酌咖啡，聽對面那個男人講各種咖啡的調制方法和入口風味，講遙遠的英倫半島上發生的與咖啡有關的故事。愛意淺淺的，幸福卻是深深的。突然，手機響了，是凌霄打來的。

“林朗你什么時候變成這個樣子了？我痛苦得要死，你卻不管不顧。我們在一起二十多年了，還抵不上你和他的初逢乍識……”

林朗不由分說掛斷電話，抬頭看見對面的男人眼睛里閃過狐疑的神色。手機一遍一遍地響，林朗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她想關機，又迅速否定了這個想法。她知道一旦關機，跟眼前這個男人更是解釋不清楚了。凌霄的電話一遍一遍，連綿不絕，大有把他的“楓”牌推向全國的韌勁。林朗終于忍無可忍，狠狠地按下接聽鍵，咆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話一出口，林朗知道壞了，她的這樁親事又告吹了。

林朗氣急敗壞地在柳江橋頭尋到凌霄，凌霄比她還氣急敗壞。

“饑不擇食了啊？”凌霄說，“是一個品種嗎，你 就往上撲？當心飛蛾撲火，燒掉了翅膀……”

林朗用盡全身力氣掄起手袋砸過去，凌霄一閃，手袋遠遠地落在江堤上，袋子里的東西亂七八糟滾了一地。林朗撲過去，掄起胳膊扇凌霄的臉，卻被凌霄死死地攥住手腕。林朗氣瘋了，一腳一腳地踹凌霄。凌霄不動，任憑她踹，手上卻絲毫沒有松勁。

突然，一道雪亮的光柱射過來，響起一聲暴喝：“干什么的？警察！”

林朗的心臟一下子縮成一團。三年來公安系統文藝匯演，都是凌霄贊助服裝，她現場采訪。不敢說人人都認識，最起碼混了個臉兒熟。半夜三更被警察逮住，這張臉可算是丟盡了。

凌霄迅速地把林朗攬進懷里，迎著光柱微笑說：“警察同志，我是凌霄。別誤會，我們是家庭糾紛。”

“凌總，怎么是您啊！您這是……”

“別提了！我的未婚妻，林朗，《晨報》的記者。嫌我給她的手袋不好，火了，在這兒‘河東獅吼’哪。”

林朗蒙了：這都是哪兒和哪兒啊？怎么出來個未婚妻？

光柱熄滅了，幾個警察走過來寒暄。一個年輕人跑到河堤上撿回手袋，借著燈光看，嘆道：“‘楓’牌啊！這要是送給我的未婚妻，她得高興得給我洗三天襪子！”

凌霄笑說：“跟女人有什么道理可講呢？她不滿意，我就得進步，就得下定決心和皮爾·卡丹PK。咱們男人活著，不就是為了讓父母妻兒高興嗎？你們說是不是所有的老婆都不講道理，都在逼著夫婿覓封侯啊？”

林朗像一只剛剛出生的小鳥，傻傻的，呆呆的，懵懵懂懂的。直到警察們走遠了，才恢復了一絲兒意識。恢復了意識后，看到了凌霄一張近在咫尺的笑臉。

“沒辦法了，”凌霄說，“不出三天這座城市的大多數人就會知道你是我的未婚妻了，我們分不開了。”

林朗伸出雙手推凌霄，只想快逃，卻被凌霄一把捉住。凌霄的手穿過林朗的長發，把她的頭緊緊地按在肩膀上。臉埋下來，貼著林朗涼涼的臉，熱如火炭。

“林朗，我親愛的林朗，你怎么就看不到我的成長呢？”

林朗只覺得天旋地轉，她真的認不清這個擁他入懷的男人了……

小時候，林朗跟著戰功赫赫、性情如火的爺爺在軍區大院里生活，五、六歲時就能把七、八歲的男孩子打得哭天喊地。母親一看情況不好，借口上小學，死要活要才把林朗從爺爺手里要出來，帶回自己和丈夫駐防的海濱城市。林朗小學上了不到半個學期就沒有人愿意和她同桌了，同學們都被她給打怕了。林朗根本不在乎是不是有人愿意和她同桌，一個人樂得寬敞。她的課桌抽屜里塞滿了心愛之物：彈弓、子彈殼槍、玻璃球、《三國演義》連環畫……她在課堂上最迫切的事情就是把老師講的東西弄明白，好開開心心地玩她這些寶貝。小學二年級，一個烏云壓城、大雨傾盆的上午，凌霄來了，跟在老師身后怯生生地走進教室，走到林朗身邊。林朗看著凌霄豆芽般的身子蒼白的臉，滴水的褲腳濕透的鞋，趕緊挪出地方讓凌霄坐下，又忙不迭地給凌霄騰抽屜。凌霄看到林朗的子彈殼槍，身子猛地一抖，面露驚恐。林朗把槍伸到他的眼前，說：“假的，別怕！”

凌霄的睫毛下閃出一抹亮光，蚊子似的哼哼：“我看看，行嗎？”

林朗說：“你喜歡啊？喜歡就給你吧。彈弓要不要？都給你。我再讓警衛營的大哥哥們給我做新的。小人書不能給你，但是你可以看。”

凌霄蒼白的臉頰襲上一抹紅暈，“吭哧”了半天，兩串淚珠奪眶而出。林朗嚇了一跳，大惑不解，說：“你哭什么？我又沒打你！”

下午放學后林朗沒有回家，招呼部隊大院的一幫孩子頂著大雨去池塘邊撈魚，一不小心掉進水里了。林朗不會游泳，一頓臟水灌了個七葷八素，被人撈起來時眼神都直了，當夜高燒不止。林朗躺在病床上打了兩天半吊針，憋得像只關在籠子里的小狼。輸完最后一瓶藥后直接蹦地上了，吵著嚷著要去上學。母親沒有辦法，只好要了車親自把她送到學校門口，千叮嚀萬囑咐地看著她進去。林朗像踩著棉花一般走進教室，一眼看見兩個男生圍著她的課桌打凌霄。凌霄不出聲，張開雙臂護著課桌，桌面上是林朗那些零零碎碎的寶貝。林朗風一般卷過去，揪著一個男生的頭發順勢一磕，桌面上頓時綻開一攤鮮紅。另一個男生嚇傻了，愣愣地站著，被林朗毫不費力地打了個口鼻躥血。林朗虎視全班，以備再戰，身后卻出了意外——凌霄暈倒了。林朗這才知道世上竟然還有暈血的人。林朗不怕打架，同齡的孩子沒有能打過她的，大孩子來了自有警衛營的戰士們嚇唬，鬧到家長出面了，她還有父親。父親雖然不像爺爺那樣性格外露，卻像爺爺一樣疼愛她。林朗真害怕凌霄死了，凌霄在她的懷里輕得像一片樹葉，臉色蒼白，口唇青紫。林朗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林朗的這次大打出手驚動了全校，也由此揭開了凌霄的身世之謎。凌霄是一個私生子，他的父親在南方經商。凌霄的母親生下他后苦守幾年終不成正果，抑郁而亡。凌霄父親的妻子容不下他，父親只好把他送回故鄉，托親戚撫養。凌霄是一個討大人們喜歡的孩子，文文靜靜，安安穩穩，走起路來都靜悄悄的。凌霄的學習成績特別好，第一次大考就拿了級部第一名。凌霄跟林朗跟得很緊，林朗爬樹他給拎著鞋，林朗上房他給守著衣服，林朗打架他嚇得渾身哆嗦卻不肯走，抱著書包閉著眼睛蹲在一邊等林朗打完。他們在校園里形影不離，放了學就一起回林朗的家。有了狼崽子般的林朗護著，喜歡惡作劇的孩子們再也不敢欺負凌霄了。部隊大院的叔叔、阿姨們每當看到林朗雄赳赳氣昂昂滿臉泥汗大踏步前進，凌霄背著兩個書包跟在后面歪歪斜斜一溜小跑時，都忍俊不禁，逗林朗說：“林朗，這是你弟弟嗎？”

凌霄羞澀地笑，林朗大大咧咧地說：“我要是有這么個不中用的弟弟，早就把他踹死了！”

凌霄對林朗幾乎是言聽計從，百依百順，惟獨不讓林朗抄襲他的作業，更不讓林朗抄襲他的試卷。任憑林朗連踢帶掐弄得渾身青紫，決不妥協。

“你不會的地方我可以教你，但是你不能抄襲我的。”凌霄說。

林朗沒有辦法，只好自己學。她才不用凌霄教哪，讓這個跟屁蟲教她，她還不如死了！

時光是一支最快的箭，林朗覺得幾乎剛剛從樹梢、房頂溜下來，高考就開始了。林朗報考了本省一所大學，凌霄也報考。所有的人都吃驚了，他可是學校寄予厚望的北大、清華的苗子啊！林朗敲著凌霄的頭說：“你的腦子壞掉了？放著北大、清華不報，報這么所學校？”

凌霄說：“愛因斯坦沒有讀大學，照樣成為名人。”

“就你那個熊樣，還想當愛因斯坦啊？”

“我不當愛因斯坦，我要學經濟學，我要經商。”

“啥玩意兒？”林朗的眼珠子都快要掉出來了，說：“你還經商？李嘉誠的產業給了你，你都能給賠光了！”

林朗和凌霄一起跨進了大學的校門。凌霄一下子成了名人，也成了富人。他以高出第二名三十多分的成績成了這批新生的排頭兵，不但免了學費，還拿到一筆讓學生們眼熱的獎金。凌霄終于有了管林朗吃飯的理由，每天早晨都站在林朗的宿舍樓下喊：“林朗，我去食堂買飯了，你快點兒來，不然叉燒包就涼了！”

食堂的叉燒包是林朗的最愛，為了不讓它變涼，林朗只能忙不迭地爬起來往食堂跑。記不清是一個月還是兩個月以后，林朗一大早半睜著整夜熬得發紅的眼睛往食堂走，同寢室瓷娃娃一樣的佳佳狂喊亂叫地撲到她面前：“林朗啊，林朗啊，快，快，快，體育系的男生在打凌霄哪！”

林朗的睡意一下子沒有了，拔腿就往食堂跑，進門就操起了圓凳。打架現場在食堂售飯窗口前，一個高高壯壯的男生正一拳一拳地把凌霄打倒在地，凌霄的頭上、身上沾滿了湯湯水水。林朗悄無聲息地沖上去，掄起圓凳照著那個男生狠狠地砸去。體育系的男生反應足夠靈敏，察覺到身后有異，本能地伸手一擋，胳膊上頓時皮開肉綻。林朗手中的圓凳再次揚起，掄圓了劈頭蓋臉往下砸。男生回過神來，“嗷”的一聲撒腿就跑，林朗咬著牙緊追。剛剛跑了幾步，突然發現自己跑不動了，腿被凌霄死死地抱住了。凌霄倒在地上大喊：“別打了，別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林朗掙了幾下沒有掙開，眼睜睜地看著那個男生跑遠了，氣得摔了凳子罵：“哪里這么容易就打死了！你還凌霄呢，你狗爬得了！”

打架這件事情因為當事人沒有告發，校方沒有追究。凌霄拿來學校的規章制度一條一條讀給林朗聽，林朗驚出一身冷汗，暗呼僥幸，為人處事也就低調了許多。中文系的課程輕松得讓林朗無事可干，她搬出《三國演義》對照紀實資料做研究，研究書中的故事情節、歷史背景和人物的內心世界。爺爺和父親對《三國演義》是有自己獨到感悟的，林朗綜合了他們的認知，加上自己的觀點，試著寫了一些理論性文章。林朗的研究動向在大學二年級的時候被系里的一位知名教授發現了，教授約林朗談了幾次，頗為欣賞，邀請林朗和他一起研究。在教授的指點下，林朗立覺茅塞頓開，許多蹇滯的問題突然就清晰明了起來。這應該就是登高望遠的感覺吧！

林朗忙《三國演義》忙得不亦樂乎，凌霄似乎比她還忙，在校園里擺起了地攤。小到日用百貨，大到書籍、衣服，什么都有，琳瑯滿目的，同學們都說凌霄掙大錢了。林朗才不管他掙大錢還是掙小錢，只管缺了東西就去他的攤位上拿。林朗覺得凌霄賣的東西比小賣店里賣的質量要好，每一種都是叫得上名字的品牌。掙了錢的凌霄成了女生們追逐的對象，三天兩頭拿著女孩子的照片跑來征求林朗的意見。林朗看都不看，一概說好好好，哪個女孩子配你都綽綽有余。直到有一天，佳佳滿面嬌羞地告訴林朗說她和凌霄相愛了，林朗才大吃一驚，盯著好朋友那張粉嫩的俏臉無限惋惜，嘆道：“你怎么就看上他了呢！”

林朗抱著書本走在校園里，天天都能看見凌霄的攤位。凌霄的攤位越擺越大。雇傭的人也就越來越多。連當年打凌霄的那個體育系的男生也穿著凌霄統一配發的運動服，十分賣力地裝貨、卸貨。林朗嘲笑，心想：“如果換成是爺，爺才不會為這五斗米折腰！”

林朗跟著教授搞了大半年的研究工作，終于出結果了。他們的論文在多家刊物上相繼發表，形成了新的理論學說。教授對林朗很好，每筆稿酬都分給林朗一半兒，林朗也成了同學們眼中的有錢人。一個周末，天下著雨，林朗拿到教授新給的一筆稿酬卻無處可去，百無聊賴地回到宿舍。室友們正在嘰嘰喳喳著梳妝打扮，結伴去參加學校舉辦的周末舞會。大家攛掇林朗一起去，林朗也就跟著去了。林朗在舞廳里站了半個小時發覺不對勁兒，室友們都走馬燈似的被請走跳了好幾支曲子了，卻沒有一個男生過來請她。她把這個疑問跟室友們說了，室友們大笑，說你長褲長褂一臉嚴肅，哪個男生敢來請你跳舞？林朗仔細端詳舞場上的姑娘們，果然個個花枝招展蝴蝶般輕靈。受了刺激的林朗跑去找凌霄，直眉瞪眼地問：“你那里有沒有好看的裙子？給我一條，我要穿。”

凌霄正在燈下核對賬目，聞言驚喜交加，跳了起來，說：“有，有，有，明天給你。”

第二天中午，凌霄把裙子送到林朗的宿舍：白底紅梅圖案，一字領，喇叭袖，長長的A字型裙擺。寬寬的腰帶一扎，林朗因為長期運動塑就的矯健身材被凸顯得淋漓盡致。林朗穿著裙子去教授家，教授夫人拍著手笑說：“林朗，林朗，你真漂亮！如果再把長發留起來，就是一個標準的淑女了。”

教授笑，說：“應該說是一個標準的美女才對。我們的林朗做淑女有點兒困難，人家淑女是說一句話頓三頓的。”

林朗在教授家里忙到很晚，過了二十二點才回到宿舍，推開門就聽見佳佳的哭聲。林朗吃了一驚，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撥開圍成一團的室友湊過去，問：“你怎么了？”

“凌霄……凌霄要和我分手了！”

林朗的大腦有一刻轉不過彎來：凌霄要分手，佳佳就哭成這樣。這有什么好哭的呢？佳佳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孩子，追求的人排成長隊，和凌霄談戀愛本來就有屈就的嫌疑。林朗推了推佳佳，說：“你別哭了。凌霄有什么好的，值得你哭？你跟著他，簡直就是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

佳佳“哇”的一聲哭得更響了，聲滯氣噎地說：“我愛他……我就是愛他……”

林朗可是真的弄不明白了，琢磨了半天，說：“你愛他什么呢？他學習好，可他和咱們不是一個系的，考試的時候也用不上啊！他剩下的就是那個破地攤了，啊——我明白了！佳佳你別哭，如果你喜歡他地攤上的東西，我就去給你拿，都拿來也行。”

佳佳哭得愈發驚天動地。林朗沒有辦法，只好去找凌霄，勒令他不許和佳佳分手。凌霄聽完林朗的來意，足足有兩分鐘沒有說話。兩分鐘后，轉身就走。林朗火了，緊追幾步，飛起一腳把凌霄踹倒在草坪上，怒道：“你敢不理我！你還敢走！我踹死你！”

凌霄坐在草坪上，盯著林朗的眼睛看，先是氣憤，后是懊惱，最后笑了，說出一句讓林朗莫名其妙的話：“你都穿上裙子了，我還怕什么呢？”

佳佳長哭似歌，凌霄去意已決，林朗的頭都快要炸了。這兩個是她在校園里最要好、最親近的人，如今卻鬧得勢如水火。林朗除了感到痛心之外，還感到深深的遺憾。她隱約覺得這不是愛情，愛情應該是平等的、溫暖的、互動的，是兩顆心相互的召喚和碰撞，進而迸發出來的能夠照亮整個世界的燦爛火花。凌霄冷著臉對每一個試圖勸和的人說我連她的手都沒有拉過，她至于痛苦成這樣嗎？林朗沒有再去勸和，她比了解自己還了解凌霄。凌霄外表隨和，內心倔強，貌似軟弱，實則剛強，絕非被客觀環境左右之人。她盼望著佳佳能夠早日清醒過來，走出這段讓所有關心她、愛護她的人身心疲憊的感情，給她自己，也給凌霄一個解脫。后來，佳佳的身邊出現了一位儒雅、體貼的碩士研究生。再后來，林朗她們走進大學四年級了。

大四的時候，林朗被教授介紹到省新聞出版局實習。林朗很能干，性格又好，出版局上上下下的人都很喜歡她。實習即將結束時，恰逢《晨報》創刊。有關領導找林朗談話，承諾如果她肯來《晨報》工作，可以帶上男朋友。林朗第一時間想到凌霄，說：“男朋友沒有，朋友倒是有一個，我們學校經濟系的，他可以嗎？”

“可以。”領導說：“當然可以。”

林朗興高采烈地告訴凌霄，凌霄卻拒絕了。他說：“我不去《晨報》，我要自己干，我要創自己的品牌，我要給你做一輩子衣服。”

林朗氣得跺著腳罵，說：“你怎么這么不知好歹？你是豬啊！品牌是那么好創的？我沒有你做的衣服穿也凍不死！你就折騰吧，賠光了別來找我！”

凌霄笑，說：“賠光了我肯定不去找你，但是你肯定會來找我！”

剛剛創刊的《晨報》白手起家，用主編的話說：“百廢待興，還有廢物可以利用，咱們連那點兒可利用的廢物也沒用啊！我只有你們了，你們就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吧。”

林朗忙，忙得精疲力竭，內分泌紊亂；凌霄也忙，忙得形銷骨立，滿面憔悴。凌霄每天晚上都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打電話來，和林朗說些話，有時候說著說著就睡著了。

時光荏苒，匆匆三年。凌霄不斷地有好消息傳來：他注冊公司了，他貸款成功了，他把自己的服裝取名為“楓”牌了，他準備征地建廠了……

秋風漸涼的一天上午，林朗采訪完省里的安居工程現場會，時間還早，突然想起有一個月沒有見到凌霄了。凌霄這段時間在城市北面征了一塊地，正雄心勃勃地準備投資建廠。林朗打了輛出租車往北去，她想去看看凌霄嘴里的“王國”是什么模樣。出了城區，翻過柳江大堤，林朗遠遠地看到一塊劃了白線的空地上黑壓壓地聚了一群人，隨風飄過來激烈的爭吵聲。林朗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她知道肯定是出事了。她掏出記者證請求司機加速往前開，還沒有抵近人群，人群突然散開了，凌霄孤零零地站著，手捂小腹，搖晃了幾下，跌倒在地上。林朗撲過去，看到凌霄的指縫間涌出鮮紅的血。一邊凝結在身上、地上，一邊還在汩汩地流淌。林朗恐懼極了，伸出雙手去堵凌霄的傷口，卻發現根本無濟于事。林朗放聲大哭，喊道：“打120啊，快打120啊……”

凌霄是RH陰性型B型血，醫院的庫存血量不足。林朗瘋了似的往手術室里沖，喊：“抽我的，抽我的，我和他是一個血型！”

凌霄是半夜時分醒過來的，醒來后就緊緊地抓住了林朗冰冷的手。林朗容顏慘淡，軟綿綿地趴在床邊，一雙眼睛又紅又腫，閃著瑩瑩的淚光。凌霄的眼睛剎那間蓄滿了淚水，他真想把林朗攬在懷里，卻又不敢造次。他把林朗的手捧到胸口，用自己的體溫暖著，疼愛地問：“哭了？”

林朗一甩頭，掩飾地笑，說：“嚇的！”

凌霄微微一笑，說：“別怕，這是成功的代價。‘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我們要接受這個規律。否則，世界上就沒有公平可言了。”

“為什么非得你親自去‘損’呢？”林朗說，“你那些得力干將、親兄熱弟們干什么去了？吃頓午餐你都筵開八席，挨刀子的時候怎么就剩下你自己了呢？”

凌霄大笑，一下子牽動傷口，疼得呲牙咧嘴，趕緊捂住，說：“工廠是我的，‘楓’牌是我的，你指望著誰去替我挨刀子？能夠錦上添花的就是朋友了，別要求人家太高。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能夠替我擋刀子，可是，如果讓刀子捅在你身上，還不如捅在我身上。”

“你別再干這種傻事了，”林朗說，“我的血有一半在你身上，再有一次，我就要被抽干了！”

一顆淚珠悄悄滑出凌霄的眼角，隱沒在鬢發里。凌霄緊緊地捧著林朗的手，說：“不會了，這件事情過去了，我的目的達到了。林朗，我不會讓你的血流出我的身體的！”

手術后三天，凌霄就恢復了往日的活力，一副精力旺盛、急待宣泄的樣子。催著林朗回去給他拿電腦，說是要和女朋友聊天。凌霄在網上聊得熱火朝天，林朗好奇，湊過去看，今天是露露，明天是美美，后天是秋水伊人……林朗忍不住笑，說：“你還挺有魅力嘛，引得這么多女孩子飛蛾撲火！”

“那是！”凌霄得意洋洋地說，“成功人士嘛！”

“怎么就沒有一個來看看你呢？”

“不能讓來，”凌霄一本正經地說，“都來了病房里站不開！”

林朗笑，說：“你快點兒讓他們來吧！天天見新人，你養眼，我也輕松。我的事情多著哪，沒有時間天天靠在這里伺候你。”

凌霄斜著眼睛看林朗，笑道：“你剩女一個，不伺候我，還能有什么事情可做呢？”

林朗一口氣堵在喉頭，堵出一臉“燦爛”的笑。她一步一步地走過去，輕輕地撫摸著凌霄的頭，柔聲說：“知道剩女和剩男的區別嗎？剩女是不要人，剩男是人不要。”

說話間，林朗的手摸到凌霄的耳朵，五指攥緊，猛力一提，凌霄直著嗓子叫了起來：“謀殺親夫啊——”

林朗反手一掌拍在凌霄的嘴上。

林朗當上《晨報》的新聞部主任時，凌霄的“楓”牌也聲名鵲起。一天，主編把林朗招到辦公室，問：“‘楓’牌的老板凌霄和你是一個學校畢業的，你認識他嗎？”

林朗的腦子轉了轉，問：“有事啊？”

主編說：“我想給他做個宣傳報道。”

“免費啊？”

主編笑了，說：“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你要多少錢呢？”

“五萬行不行？”

林朗掏出手機給凌霄打電話，說：“聽著，我們主編伯樂相馬相中你那個小品牌了，想給你做個宣傳，你拿五萬塊錢來和我們主編談吧。這不是我們新聞部的工作范疇，我不摻和。你們誰談贏了，我為誰喝彩！”

凌霄來了，和主編商定了十萬元一年的廣告宣傳方案。主編挺高興，叫林朗一起請凌霄吃飯。林朗說：“我可沒有時間參加你們的慶功宴，我有重要的約會！”

林朗和一位英俊的上尉軍官在柳江大堤上走了不到半小時，迎面撞上蔫頭耷腦的凌霄站在他的寶馬車旁。凌霄一臉痛苦地說：“我和秋水伊人吹了！”

不同的人物，相同的場景，斷斷續續持續了三年的時間，直到林朗和凌霄走到今天。

“林朗，我親愛的林朗，我在小的時候就愛上你了。不是喜歡，是真真切切地愛。除了媽媽，沒有人像你一樣保護我。媽媽離去的時候我太小了，沒有能力留住她。可是現在我長大了，我不能再讓你離去了。只有在你身邊我才踏實，才有歸宿感。我知道小時候我太弱了，達不到你的要求。所以，我一步一步規劃著我的人生道路，讓自己盡快地強大起來。我能奮斗到今天，能有我的‘楓’牌，全是做給你看的，全是為了你。林朗，我的身體里流著你的鮮血，我們已經兩位一體了，我們還能分開嗎？林朗，我已經不再是當年的我了，我完全有能力保護你了。你嫁給我，好嗎？”

凌霄的話語混合著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成熟男人的陽剛氣息直透心底，沖得林朗目眩神迷。她僵硬的身體一點兒一點兒地柔軟下來，人魚一般依偎在凌霄的懷中。她愛凌霄嗎？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記憶的閘門打開，點點滴滴的往事涌上心頭。從小時候那個飄雨的日子，凌霄走進她的生活，他們就再也沒有分開過。凌霄高興她高興，凌霄煩惱她煩惱，記憶中的兩次嚎啕大哭都是為了凌霄。凌霄遇上危險，她連命都豁得出去。從不猶豫，無需思考，完全是本能的反應。凌霄呢？凌霄似乎從一開始就把她當成了他自己的，守著她像守著一件無價之寶。人生的十字路口上，她在的地方就是凌霄選擇的方向。二十多年的時光，七千多個日日夜夜，他們相依相伴地走過。從懵懂孩童到青春飛揚，只要她回首，凌霄總是穩穩地站在她的身后，風也隨她，雨也隨她。他始終在無言地向她傳遞著一個信息——他的，就是她的。慣得她在他面前任性妄為，張口就罵，抬手就打，拿他的東西都拿得那么心安理得，理直氣壯。若非有愛，哪里會有這份寬容？

林朗淚流滿面，伸出雙臂緊緊地摟住凌霄挺拔的腰身，哭道：“這些話，你怎么不早一點兒對我說啊！”

“我不敢啊，我親愛的林朗。我怕我一旦說出來，你就跑了，再也不回來了。”

“你現在怎么敢了？”

“再不說我怕我就沒有機會了。你要是走了，我也不活了！”

林朗的心中靈光一閃，抬起頭來，淚眼對著凌霄的淚眼，問：“你的那些女朋友——佳佳、露露、美美、萌萌、秋水伊人……都是拿來刺激我的吧？”

凌霄笑了，幾分坦誠，幾分狡猾。雙手輕輕地捧著林朗的臉，愛憐地說：“傻丫頭，你終于開竅了！我天天、天天都在等著你發現啊！我是先有了你，后有了‘楓’牌，你比‘楓’牌更讓我揪心。你每一個動向我都在關注，你每一次約會我都去攪局，連今天晚上的見面地點都是我精心安排的。前方二十米處就是江岸派出所，我得保證既不能讓你給打殘了，又不能讓你轉身離去。”

林朗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是掉進凌霄的圈套里啦！她大叫一聲，伸手去抓凌霄。凌霄靈巧地一閃，從背后緊緊地抱住了她。

“林朗，我親愛的林朗，今生今世我們永遠也不會分開了。柳江水不竭，我們的愛不竭；柳江水竭，我們的愛也不竭！”

月光燈影里的柳江，靜靜地、綿綿地流淌。像恒古吟詠的愛情，堅定地走向地老天荒。林朗仰起頭，任憑江風吹起一頭長發。江風涼涼的，凌霄的懷抱卻溫暖而堅實。林朗一任幸福的淚水奔流，她知道，自此后她再也不怕所有的寒冷了！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