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離開麗江機場的時刻,滇西高原的陽光潮濕而發燙,宛如一大海碗青稞酒似的迎面潑來,澆得那心神有些愣怔,有些不知所措,不曾邁步,一個個早已經變成踉踉蹌蹌的醉鬼了。
我想,麗江的太陽八成是用青稞糧食釀造的,深呼吸一口,整個肺腑里頓時灌滿了一種陳年的酒味兒。
這樣一種微醺的狀態,竟然保持到車子停在了麗江古鎮旁邊。眨眼之間,車子把我們一個個吐出來,直到司機說了聲“到了”,方才回過神來,揀了石板路,跟隨他東倒西歪地往里面走。路突然變得軟軟的,身子也非常的軟,眼前這景致也變得不那么真實,高一腳低一腳的,像在做夢,像喝醉了酒。途中,會碰見三兩個酷似美國西部牛仔裝束的納西漢子,大步流星的,從骨子里散發出來的自信勁兒讓人羨慕,和他們匆匆交換一下微笑,算是一種問候。遠遠地,也會躲開一些花枝招展的靚妹帥哥,一看爬坡走路的那姿勢,慢慢悠悠的,動作非常夸張,像極了練太極拳的,就知道是外地客,不躲,準迎頭碰個滿懷的。他們好像也和我們一樣喝醉了,醉得不行了,氣喘吁吁的,連路都懶得走了,兩眼無神地看著遠處午睡的玉龍雪山,那終年白雪皚皚的玉龍雪山,再也提不起哪怕一點驚喜,唉,這是多么令人遺憾的事情啊。轉念想想,他們是經歷了幾天旅游之苦的,他們的新鮮勁兒不再熱乎乎的,他們對美麗的山水風景已經麻木了,換了誰都是這樣,這,怎么能怪他們呢?
陽光一碗碗潑過來,一捧捧潑過來,“嘩啦啦”,帶著黃金般的色澤潑過來,散發出青稞酒的一股股火辣和粗獷的烈性,潑得我們無處躲著,渾身上下濕漉漉的,好過癮哪!既然是這高原上的青稞酒,既然這納西人不容拒絕的待客之道,既然沾上了酒癮,那么,我們何不痛痛快快地喝上他一日一宿,何不喝他個天昏地暗、一塌糊涂呢?對,在一棟棟木樓林立的古鎮上,就是這樣的一股子“呼啦啦”的個性,就這樣一步一大口、一步一搖晃地喝酒,順了彎彎曲曲的石板小道,循了清清涼涼的水聲,走了一條街,又走了一條街,我找到了這群木質建筑幽閉千年的一種香——沉香,恍若闖進了上古時代的原始森林里,有柏樹,有松針,有飛禽鳥獸,有部落篝火……數不清的林木,數不盡的香氣,數不完的一日三餐,剎那間變成了口腔里的酒、喉嚨里的酒、肺腑里的酒、血管里的酒,火辣辣的酒啊,灌得一個個滿臉發燙發紅,不勝酒力,卻彼此之間誰也不服誰,掙扎著哆哆嗦嗦端起自己的海碗一通猛喝,直到把自己喝趴下,要么耍酒瘋,要么睡得像死豬一樣。這么多的好酒、貪酒、耍酒的人,一定是一臉高原紅的納西人,一定是麗江古鎮的山間馬幫,一定是放鷹山脊、馬嘯四方的純爺們兒!這樣的心境,一種雄性的力量油然而生。但想象迅即收回,陽光就像蛇一般在我們眼前蜿蜒開去。
還是禁不住這想象,就問那司機:“你貴姓?”
他的腳步沒有停,頭也不回地答道:“姓和,正宗的納西族。”
“那么,你們祖上有人打獵、跑馬幫之類的嗎?”
“有。我爺爺那一輩就是,不過,遠了去了。”
“有多遠?”
“誰也說不清!”他為證明這一時間的遙遠感,冷不丁回頭看了我一眼,“你知道納西古樂吧?”
“知道,納西古樂屬于 ‘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之一,是你們納西族的驕傲。但不知它的歷史……”
“在麗江,先有納西人,后誕生了納西古樂,而流傳下來的最早一份樂譜,據說是出自一位唐代的宮廷樂師之手,是他帶領了一幫樂師逃難到了麗江,至少1300多年了。”
面對這樣一個沉甸甸的數字,我無比敬畏,倒吸了一口氣,繼續問他:“這1300多年里,皇宮里的東西散落在麗江,難道就不怕皇帝降罪,賜你們個欺君之罪嗎?”
“絕對不會。”
“為什么?”
“因為麗江距離長安城太偏遠,天高皇帝遠嘛!”
“所以它沒有了外界任何干擾和變異,完整保存到了今天……是這樣嗎?”
“是的。因為偏遠,麗江無形中保護了納西古樂,所以偏遠是福。”
剩下的時間里,我們就都沒了話,自顧自埋頭找尋著下一個將要落腳的石板,一串串跌跌撞撞的走路聲便回蕩在小街上空,很快,被偌大的一方古鎮吸干了,宛如海綿在大口大口地吸水。
陽光把小路都曬濕了。小鎮從內到外散發著一種古老,呈現一種幽幽的墨綠色,如水一般玲瓏。溪水,便從石板與石板之間的縫隙里溢出來,從小草的莖葉上滾落下來,打在褲腿間、鞋面上,包括人的襪子上,綠綠的,涼涼的,清清爽爽的,一顫,便落進心尖尖上了。不足10分鐘的路途,我們的褲子鞋子全裹了一層薄薄的濕意,好在不是全濕,不然,我們隨身攜帶的換洗衣物那么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說到底,麗江這地方永遠是無聊的,遇見的那些行人,一個個慢悠悠地走路,從來都不是急匆匆的樣子,倘若兩肩交錯,我碰你一下、你碰我一下,便一笑了之,誰也不會計較誰的。偶然走過,你會發現一兩個外地游客坐在河邊的石凳子上,發發呆,曬曬太陽,什么都不去想,好像把時間都忘掉了。
這古鎮,小巷多,彎彎曲曲的,如果你不是一個細心的主兒,返回時,想必會迷路的。那么,迷路就迷路吧,反正到了麗江,你的時間就不屬于你了,就全部交給上帝了,上帝每天的工作就是玩,旅游,瞎逛,你的工作也是玩,對不對?這樣想想,我們的腳步一個個放慢了,走得很沒有速度感,一個比一個走得沒有規矩了,路,倒變成了我們眼下的負擔了。
隨便尋到了一家客棧,輕輕叩門,過了半天兒,方才探出了半顆腦袋,問我們有什么事情,我們看著那半扇大門,誰也不說話,意思是讓那人正正經經地跟我們說話。門大開,仔細一瞧,我們笑了,原來是一個90后女生,小眼,愛笑,長發飄飄,香水味道特濃,剛好我們笑在了一處。
笑過之后,她再不問我們住不住店之類的話,直接把我們讓進小小的四合院,辦理了登記,再領我們上小木樓的二樓,一人一個房間,里面的床呀椅子呀茶幾呀屋頂呀都是木制的,甚至連床頭靠墻的部分設施,都是用圓滾滾的木頭代替,非常原生態,說都說不出的新鮮感。
洗漱后,我從小木樓上定神四望,看那四合的院子一角,竟也種了3棵碩大的櫻桃樹,樹蔭下擺了一桌四椅,空蕩蕩的,早沒了打牌的閑客。這時節,櫻桃正紅,一嘟嚕一嘟嚕地掛滿了枝頭,饞人,口水亂流,便輕輕下了樓,腳踩著小桌子,干脆摘了個夠,吃了個夠,整個肺腑里都酸溜溜的。
客棧主人好雅興,專門在一樓設一茶社,也就二三十個平方米吧,供人消遣。看小丫頭正在燒水、擺烏龍茶,我走了進去,揀一個小竹椅子坐了,品起了七七八八的茶,權當祛除那肺腑里的酸味。不想,幾杯滇紅茶下肚,便醉了。
醉里問她:“麗江哪個景點最美?”
她答道:“玉龍雪山,黑龍潭,還有……麗江古鎮。”
我繼續追問:“到底哪一個景點?”
她說:“古鎮吧!”
“為什么?”
“每一個到過古鎮的人都說,來麗江,其實就是在古鎮上曬曬太陽、發發呆,心情會變得格外放松的。”
“是嗎?就像……”我邊說邊學起了我們剛才醉醺醺走路的樣子,“是這個樣兒嗎?”
“哈哈哈哈。”明晃晃的陽光下,她笑得花枝亂顫起來。
“你今年多大?”我問。
“21歲。”她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輕輕說。
“工資一個月多少啊?”
“1200元。”
“少不少?”
“不少了,工資多了,在麗江,是沒有用的。”
“真好,這……真好。”
……
恍惚里,雨就下起來,那些雨滴兒,涼,微涼,不小,也不大。
就像淚。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