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種為一個節(jié)日而生的草,它從最古老的詩歌里走來,每一片葉子上都溢滿馨香和思念,我們叫它“青”。
每年清明前幾天,小姨都會打來電話,說清明節(jié)快到了,到鄉(xiāng)下來摘青,吃青團吧。小姨住在慈城鄉(xiāng)下,山野田頭里到處可見艾草的身影,一叢叢,一簇簇,也有一小片一小片連生在一起的。小姨用采來的艾草做成青團,清明時節(jié),這樣的青團必不可少,寧波人幾乎家家都要做,人們在清明做祭祖羹飯時會在桌子上擺上一盤,再配以一壺老酒,幾碟小菜,讓祖先的魂靈品嘗春天最時令最具特色的祭禮。而鄉(xiāng)里的每戶人家在上墳時也會用竹籃提上蒸熟的青團,在逝去的親人墳前貢上幾只,既表達對逝者不盡的思念,也想告訴那些長眠在土地里的先輩和親人,艾草青了,青團香了,春天又回到了這片大地上了!
清明采艾,握在手里的已不僅僅是一株幽幽含香的草,更是祖祖輩輩千百年來的傳承。我們的祖先在大自然林總?cè)f物中,獨獨看中了這種不起眼的草,把洇洇艾香賦予了綿綿不絕的思念之情和文化之蘊,讓后人懂得感念,懂得知恩,學會傳承,在塵世的奔波勞累中為靈魂覓得一份安寧。因而在現(xiàn)今寧波鄉(xiāng)下很多地方,人們就用俚語“念青”來稱呼艾草,就像鄉(xiāng)里人每天開門見面時那一聲簡單隨意的招呼。艾草就長在屋前山后,溝邊地角,早已成了他們毗連而居的鄰人。
我是不大喜歡也從來不吃超市里出售的那些青淋淋色澤明亮的青團的,工業(yè)化條件下的產(chǎn)物只具有某種象征情結(jié),色素和一些廉價的替代品只給了這些青團某些表象,卻很難觸動已被艾草那特有的顏色和氣息涵養(yǎng)滋潤數(shù)千年的靈魂。寧波人做青團時有時也會用一種叫綿青的植物,色澤雖不差于艾草,卻明顯沒有了艾草透出的那股獨特的清香味。
雖然已離開故鄉(xiāng)多年,我依然清楚地記得故鄉(xiāng)人是一直用艾草做青團的。每到清明前,母親都會到野外采艾草,做青團,整個童年直至少年,那特有的清香味至今仍縈繞著我。自從上大學離家之后,就再也沒有吃過母親做的青團,想來竟已有整整二十年了。
在我出生之前,母親接連為我生下了三個姐姐。所以打小起,母親好像撫養(yǎng)三個姐姐已成習慣,順帶把我也當成女兒來養(yǎng)。母親在干家務活甚至下地時,我經(jīng)常隨著她跟前跟后,母親有時叫我時還會戲謔地喊一聲“二丫頭”(我在家里兄弟中排行老二),在母親有意無意的“寵養(yǎng)”下,記得少年時的我不僅能幫著父親打理農(nóng)田里的粗活,還會經(jīng)常幫母親做一些洗衣服、擇菜做飯之類的家務活,一直到我高中畢業(yè)離家時為止。清明采艾草,我也常常提著竹籃隨著母親一起上山。正是春光明媚時,滿面的清風,滿眼的青翠,還有枝頭啁啾不息唱著春之歌的不知名的小鳥,走在山野間,心早已像籃子里青青的艾草一樣慢慢裝滿了。每當看到艾草了,母親便彎下腰,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尖輕輕掐下艾草頂端的兩三片葉子,從來不連根拔起,母親說留下根子,來年還要發(fā)新芽。不大一會工夫,母親手上就握滿一大把青嫩嫩的艾草了。看著母親采艾時利索的身影,我也禁不住手癢起來。對于并不認識艾草的我來說,想從山坡上龐蕪紛雜的綠色植物中分辨出艾草來就更難了。母親就會把她手上的艾草遞給我,讓我記住艾草的樣子。真是一種普通的植物,鋸齒狀的青葉子上長滿了絨毛,白茸茸的,尤其是葉子背面,絨毛更多,乍一看,泛白的似乎有些晃眼,湊上去一聞,一股濃淡有致的清香味帶著厚厚的山野氣息撲鼻而來。母親說,風一吹,你看那些有泛白的地方肯定生有艾草。從此,我記住了艾草,記住了它特有的氣味。
做青團時,往往只能看著母親忙碌,我卻很少能插上手。母親將采來的艾草用開水燙過后切成碎末,和上糯米粉和普通米粉,再加上一些清水拌勻揉透后,用手團成一個個圓形,整齊地碼放在竹篩上。那時的米粉都是母親用石磨磨出來的,透著黏口的糯香。母親蒸青團時并不用蒸籠,而是在鐵鍋里加少量水,鍋邊燒熱后,再把青團沾水捏成扁圓狀貼滿水線上的鍋沿四周,鍋上加蓋,鍋底添柴,不大一會工夫,青團就蒸熟了。母親總是先鏟一塊給我,我會猴急一樣地抓起來,趕著左手換右手倒騰的間隙,齜著牙趁熱咬上一口,一面酥黃焦脆,而另一面則松軟糯口,早已經(jīng)滿口生香了!
母親還會裝上一盤子,讓我給住在后山的二媽送去。母親告訴我,二叔就是因為“糧食關(guān)”困難,沒口糧吃,餓得全身浮腫,很年輕就去世了。開春時艾草發(fā)芽得早,那時山上的艾草剛長出個頭就被人連根拔光,雖然很少能采到,卻成了開春時的救命草,你二叔沒能熬到開春就走了。那幾年困難時期,人甚至餓得連屋后的榆樹皮也剝下來搗爛,做成湯團來吃,一棵棵榆樹干都被剝光了。你二媽是舊社會過來的人,吃過苦,困難時這青團救過她的命,現(xiàn)在年紀大了,又纏過小腳,不能再上山采艾了,給你二媽送一盤過去吧,讓她嘗嘗新。捧著盤子去二媽家的路上,雖然我無法體會到那幾年挨餓時絕望的滋味,只覺得捧在手里的盤子已經(jīng)變得沉甸甸的。
有青團吃的那一段時間,幾乎每天上學出門前,母親都會用紙包上一只塞到我的書包里。在知道了用這種不起眼的草做成的不起眼的餅竟然救過二媽的命后,我會常常把它放進貼身的上衣口袋里……清明節(jié)沒回故鄉(xiāng)多年了,二媽去世也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清明的墳頭上,什么時候能再給她送上一盤青團呢?
尋艾,采艾;做青團,貢青團——又想起了母親采艾時的身影。
責任編輯:羅浚文
美術(shù)插圖:孫溫(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