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血紅色
你來的當天下午我們就見面了。這種見面當然是單方面的,你不可能從眾多花花綠綠的女生中分辨我,但我要確認你就簡單了許多。前幾天董建華就說學校分來了一位新畢業的大學生,一聽到這個消息我心里就充滿了期待,盼著暑假盡快地結束,盼著能盡快地見到你,有時董建華去學校旁邊侍弄她那塊菜地,我就望著空蕩蕩的校園發呆,想象著在這破舊的院子里出現一個大學生會是什么樣子。要知道你是這所黑山聯中分來的第一位正式畢業的大學生,在這之前這里連中專生都沒有分來過,有的只是由民辦老師轉成的公辦老師和未轉成公辦的民辦老師。
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確定我是見過你的。那年我跟著董建華在鎮上的中心小學讀書,清明節那天我們被老師帶著去鎮子后面的烈士紀念碑掃墓,等到地方看到了前面黑壓壓的隊伍,我們才知道鎮中心聯中的學生也來了,當時的場面亂糟糟的,有一個穿黑色中山裝的男人在前面拿著個送話器喊叫著什么,這個男人我是見過的,是鎮上的教育組組長,他來過家里幾次,每次都是在我放學回家后匆匆地離去。教育組長喊了一陣周圍就安靜了許多,這時就有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上前講烈士們的生前的事跡,這位老人我們是知道的,據說曾經和紀念碑上的烈士們是戰友,原來整天拿著個大笤帚掃鎮上那條最長的大街,當時聽大人們說他是混進革命隊伍里的特務,后來不知為什么就不再讓他掃了。老人說話有些含混不清,像我們這些個子矮小的小學生就更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了,整個隊伍又傳出嗡嗡的聲音,教育組長拿起送話器又開始喊叫。老人下去后你就上來了,你是代表新時期的少年向烈士致敬的,你的聲音雖然單薄但卻極其清脆,跟剛才老人的唔嚕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比教育組長的喊叫管用了很多,人群立刻就靜了下來。你的發言極短,短得就像一次下課的鈴聲,我剛踮起腳尖就看到你鞠躬開始往臺下走了。
直到掃墓結束我才算真正看到你,我們小學生還是比較規矩的,排成了隊列往回走,你們初中生就自由了許多,在隊伍中隨意的穿插,剛拐上通往鎮子的馬路,我們的隊伍就被你們搞得有些亂,跟我并排的同學突然喊了一聲:“李方旗!”我扭頭一看,見你正要從我們身邊跑過,同學的喊叫似乎讓你在意了一下,俯下明亮的眼睛朝我們看了一眼,就那么一瞬間我看清了你的臉,黑燦燦的,輪廓圓圓的,臉上還點綴著幾個不規則的雀斑,只有那頭發是往下一甩一甩的,看起來有些靈動。這跟那個清脆的聲音有些距離,大概那個時候我心里還沒有些明確的東西,如果有的話那一定是失望。
還是說說你第一次走進黑山聯中時的情景吧。湊巧的是你推著自行車邁進校門正趕上我們下課,是車子后座上那厚厚的一摞書和掛在車把上的那套洗刷用具暴露了你的身份。我們都好奇地看著你,你似乎有些靦腆,只朝我們瞟了一眼就開始悶頭往前走,有提前得到消息的同學開始評點你,那時候我們這些孩子的性格還沒有像現在一樣外露,頂多也就是在語氣上加強一下就算是強烈的表達了,有好幾個同學在驚嘆:“這就是新來的老師啊!”“他怎么這么年輕!”……你分明聽到了這些嘰嘰喳喳的議論,但你腳下的步子并沒有停下來,反而邁動的頻率更快了,自行車把上掛著的臉盆與白瓷杯子發出的碰撞聲越來越密集,這就足以說明你當時的倉皇了。你現在跟我原來記憶中的那個李方旗一點兒也不像,皮膚還是黑,黑的有了色彩應該是油亮的那種,臉不再是圓形的了,而變得有些狹長,這使得整個臉上的曲線新穎了許多,長長的頭發從中間拱出了一個很大的輪廓,走路的時候整個輪廓像窗簾一樣不停地閃動著。是那雙明亮的眼睛還有臉上散布的雀斑讓我從記憶中找回了你。
我是知道你將要住在我們旁邊的那間房子里的,之前李蘭老師就住在里面,李蘭老師原來也是跟董建華一樣的代課老師,后來就轉成了民辦老師,再后來就轉成了公辦老師,成了公辦老師身份就徹底發生了變化,很快李蘭老師就找了個城里的對象,那個男人我是見過的,胖得像頭肥豬,據說在城里的摩托車廠搞銷售,來了就跟李蘭老師關在屋子里不出來。上一學期放暑假之前他把李蘭老師調到了摩托車廠的子弟小學,他們搬家的時候還開來了一輛大大的卡車,但車上的東西卻少得可憐,堆在靠近車頭的位置,就像一枚干癟的核桃扔到大大的簍筐里。董建華本來是要按照李蘭老師的路子走的,應該說她行動的比李蘭還要早,先是抓住了一個下鄉的知青,一心盼著知青返城后能把她也帶走,為此用盡心計懷上了我逼迫知青跟她結婚,但結婚也沒有拴住知青,知青最后還是離她而去了,她當然去城里找過知青,不過都是無功而返。據說那段時間董建華的頭發一下子就白了,直到這兩年才漸漸恢復過來。后來她就認識了教育組長,是教育組長幫她成為了代課老師,這又燃起了她的某種希望,就在她轉成民辦老師的那一年,教育組長的老婆鬧到了學校。鎮上的中心小學待不下去了,后來教育組長就把她打發到了偏僻的黑山聯中。
我后來陸續知道了董建華的這些事情心里就留下了陰影,我是作為她人生的一個籌碼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這種感覺讓我時常覺得自己很孤獨,為什么會這樣呢!為什么會這樣呢!我經常會這樣不停地問自己。盡管能感受到董建華對我是疼愛的,但這種疼愛讓我感到就像是吃沒有淘干凈的米飯一樣,時不時的總要被膈應一下。
有你住過來,黑山聯中的宿舍區就變成了三家,另一家是校工兩口子,董建華讓我稱呼他們為爺爺奶奶,爺爺奶奶年齡都已經很大了,尤其是那位于奶奶,臉上的皺紋緊貼著骨頭生長,抻開來就是一扇透風撒氣的大蒲扇,老兩口最近剛遭受了不幸,他們的女兒嫁到婆家不久就上吊自盡了。為此于奶奶已經臥床不起半個多月了,你來的這天下午又有附近王氏店村的醫生來給她診脈。想必你已經知道了黑山聯中所在的村子叫馬蹄峪,是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沒有衛生室只有一個門臉很小的門市部。沒有人知道這所這一帶僅有的聯辦初中會建在這么一個小村子里,名字也起得莫名其妙。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因為位于村子東面的黑山水庫而得名呢,但黑山水庫也得有個最初的來歷啊。這個疑問前不久才被于奶奶解開,原來黑山聯中的后面有一座僅十幾米高的小山丘,小山丘上遍布著黑色的石頭,因此得名黑山子。這個小山丘我們幾個同學是經常去的,真的很矮,跑到山頂也不用大喘氣,山上到處是坑坑洼洼的石頭窩子,再就是長滿了一些亂七八糟的灌木,秋天的時候在雜亂無章的枝椏上還能找到通紅通紅的酸棗。現在山上已經找不到黑色的石頭了,那些黑色的石頭由于材質好,都被用來修了黑山水庫和黑山聯中。黑色的石頭消失了,黑山子這個名字也就被人淡化了,但也許是由于有了黑山子的骨血,后來的水庫和學校卻依然頑強地把這個名字頂了起來。
跟于奶奶相反于爺爺是個不善言談的人,有時兩個人在屋子里半天聽不到一點兒動靜,于奶奶有時憋不住了就去學校大門外面找人說道說道,但更多的時候是找董建華聊天。于爺爺的這種性格在一群唧唧歪歪的老師們中間倒也顯得可愛了許多,所以有時我會主動跟于爺爺打個招呼。自從我跟著董建華來到黑山聯中我就沉默了很多,見誰都不愛說話,只對于爺爺有些例外,我喜歡于爺爺那種沉靜而冷漠的狀態。有時董建華會說我沒得禮貌,這時如果旁邊有她的同事就會替我開脫說這是女孩子必然經過的羞怯階段。這種解釋在心里我是不承認的,我知道自己為什么沉默,我沉默是因為我知道自己是怎么來到黑山聯中的,教育組長老婆那聲嘶力竭的咆哮聲始終在我心中繚繞著,讓我始終有種蒙羞的感覺。
我猜你來到黑山聯中遭受的最大困惑就是停電,因為你來的當天晚上就停電了。當時董建華正在用電爐子煮面條,我正盯著位于墻角的那臺十二英寸的黑白電視機,雪花遍布的屏幕正播的《新聞聯播》,這是我最討厭的節目,但我的眼睛仍然沒有離開,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我不想跟董建華說話。眼前的黑暗像是被人猛然鋪過來的,倏然就把一切都遮蓋了,鍋子里的咕嘟聲立刻就停止了,只有流過眼前的蒸汽似乎還在。董建華看著那逐漸暗淡下去蚯蚓一般的鎢絲不自覺地罵了一聲。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董建華變得不再像過去一樣溫和了,總是不由自主地罵人,對這一點我很是反感。黑暗中我拿白眼翻騰董建華,見她已經點起了罩子燈,正拿著筷子挑鍋里的面條,挑起一根放在嘴巴里吧嗒了一下就又不自覺地罵了一聲,然后就端起鍋子去于奶奶的爐子上繼續煮不熟的面條。
董建華出門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住在隔壁的你是不是也在煮飯,過去李蘭也是用電爐子的,但現在電爐子不能用了,你晚飯怎么吃?你知不知道于奶奶門前的那個鐵爐子就是為停電準備下的?這種思慮一泛上心頭就開始折磨我,我在閃著螢火蟲光亮般的屋子里不停地走動,一步在燈影里一步就陷入了陰暗,是這種不確定的黑暗給了我更大的自由,我不再有所顧忌,走到我們門口來諦聽你房間里的動靜。你的房間里沒有任何的動靜傳出來,開著的房門猶如一個巨大的黑洞與外面的朦朧對峙著。西邊于奶奶的兒子正在跟董建華謙讓誰先用鐵爐子,謙讓的結果是董建華把鍋子放在了爐子上。
半熟的面條很快就變成了全熟,董建華端著鍋子往回走,我趕緊抽頭回了房間,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如此驚恐,但可以確定的是這種感覺絕對與你有關,我擔心董建華看到我會問,你站在這干什么?確切地說我是擔心你聽到這樣的問話。
董建華端著熱騰騰的面條鍋在門口站住了,一開始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見她朝東邊那個巨大的黑洞看了一下,扯著嗓子就喊了起來:“李老師你要做飯就去于大爺那里,那個鐵爐子正燃著呢。”黑洞里寂然無聲。董建華又喊了一聲:“李老師。”這次聲音更重了一些,在黑暗中顯得更加的遼遠。那黑洞有了回音,我在屋子里聽到你終于答應著走了出來。
我不知道你的反應為什么這么遲鈍,也許是你還不太適應李老師這個稱謂,我更愿意相信是黑暗隔絕了你面對的世界。當時我從心里感激董建華,是她讓我知道了你此時的動向。你告訴董建華飯你已經隨便吃了,現在需要的是蠟燭。蠟燭?董建華反問道,不用看我就知道董建華說這話的時候皺起了眉頭。“我們是用不起蠟燭的,我們一般會用點煤油的罩子燈,這里停電是家常便飯。”董建華的話里明顯有了種酸溜溜的味道。聽了這話我白了一下站在門口的董建華,剛才對她的感激也立刻就煙消云散了。
知道董建華為什么會這樣嗎?她是在嫉妒,過去她對李蘭老師也是這樣,尤其是在月底發工資的時候,她表現得就更加明顯,有好幾天不給李蘭老師好臉色。有次她居然臉色鐵青地回到宿舍,從口袋里掏出那沓薄薄的鈔票一下子就散落在地上,過了一會兒見我滿是鄙夷地望著她,她才俯下身子一張張地把鈔票撿起來,撿完了再使勁捏住一角猛地往另一只手上摔打,一邊還不停地叫著:“為什么欺負我,為什么欺負我……”民辦老師的工資比公辦老師的低出很多,但課時卻一點也不比公辦老師的少。其他的民辦老師之所以能活是因為家里都還有責任田,我和董建華卻只能靠這點兒可憐的工資過活,我們過得非常艱難,說面條都數著根吃一點也不夸張。后來學校就在校門外給了董建華一小塊荒地,董建華是從心里不愿意種的,這會讓她覺得自己的生活道路在倒退,越來越回到農民的狀態,但為了生存她還是種了。
看得出來董建華是想跟你搞好關系的,聽說你沒有煤油燈,趕緊回到房間里,放下鍋子,端起罩子燈,掀開掛在房間中間的布簾子,踩上凳子從搭在床上面的隔板上找到了我們過去用過的一盞煤油燈。這盞煤油燈不是帶罩子的,下面是一個墨水瓶子,上面頂著一個銅錢大小的蓋子,有一個棉線做的燈捻從蓋子里鉆出來。董建華往墨水瓶里注入了煤油,點著那尖塔樣的黑黑的燈捻,燈捻撲閃了幾下居然著了。董建華端著走出來,隨后我就聽到了你表示感謝的聲音。
董建華回到房間的時候,我已經把面條盛好了,大概我平時極少有這樣的舉動,這天晚上吃飯的時候董建華看我的眼光怪怪的,面對這樣的目光,我第一次在她面前感到了心虛,拼命把自己的臉埋在面條碗里,盡量讓嘴巴發出的呼嚕聲吞噬眼前的尷尬。
第二天早上我起晚了,董建華催了幾次我才懶懶地從床上爬起來,起來后動作仍然慢騰騰的,董建華發了幾句牢騷就去了辦公室。我是故意這么做的,其目的就是要在董建華走了之后再去教室。董建華剛出門我就迅速行動了起來,開始翻箱倒柜地找出那件長袖的花格子襯衫,這是我最喜歡的衣服。這天的天氣照樣很熱,走進教室的時候很多的同學看到我的長袖衫都感到奇怪,但他們也僅僅是把眼睛睜成了一個大大的問號,平時我在他們眼中是個文靜的姑娘,這種文靜再加上我是教師子女就與他們產生了距離。只有同桌米媛多嘴,把那眾多的問號給讀了出來,“咦,你今天怎么穿長袖的了?”
“沒看天氣預報嗎,今天要下雨。”我故作漫不經心地說,心里卻慌得要死,有種被人看穿的感覺。
我穿這件心愛的花格子襯衫當然不是因為下雨,這一切都是因為你的到來。從去年我就發現自己的胳膊上長出了粗粗的汗毛,夏天的時候這些汗毛裸露在外面使我感到非常的難堪。為此我曾經問過董建華為什么會這樣,沒想到我這一問董建華竟然眼圈紅了,摟著我說:“人家的孩子小時候都有姥娘做的褪毛衫,你,誰給做!?”原來按照我們那個地方的風俗,孩子剛生下來要穿姥娘做的小衣服說是能褪胎毛,我的姥娘在董建華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姥爺也在知青拋棄她的那一年得癌癥死了。我這么一問自然就勾起了董建華對命運的感嘆。那時我已經不習慣與董建華有這種親昵了,我從她懷抱掙脫出來突然明白自己這是發育了。在這之前我已經來了例假,下身長出了細細的絨毛,乳房也開始結成了一個硬硬的核,我知道自己在漸漸長大。
這是我們升入七年級的第二天,幾乎所有的任課老師都見面了,惟有教英語的老師沒有出現,我因此斷定你就是我們的新任英語老師,這也是我用盡心思打扮自己的原因所在。上課鈴響了,第一節就是英語課,黑山聯中平時是很少按照課程表來上課的,只有開學的這幾天例外。隨著同學們都擁進教室我的心開始怦怦地跳動,我低下頭強烈的壓抑著自己,想象著等自己再抬起頭來的時候你已經站在講臺上對著我們微笑的樣子,內心竟然有種觸電般的感覺。教室里突然安靜了,隨著班長的一聲起立我緩緩地抬起頭,我沒有看到你,講臺上站著的是冷峻的孫老師,孫老師六年級時就教我們英語,在我的印象中他從來就沒有笑過,臉上的線條僵硬得就像用刀子刻出來的,我們一點也不喜歡他。我機械地站起來,感到一陣的委屈,眼淚幾乎就要下來了,在心里開始埋怨你,以致班長喊了坐下我仍然站著,是米嬡拉了我一下我才有些不情愿地坐下。
說起來我是不該埋怨你的,因為當時教什么課程你自己根本就沒有決定的權力。后來聽董建華說你是想教語文的,但學校不缺語文老師缺的是英語老師,校長就讓你教了六年級英語。知道了這個情況我就對你的身份有了進一步的確定,你不是專科畢業的大學生,而是普通師范畢業的中專生。對此我沒有感到失望,因為當時我們這些初中生的第一夢想就是上中專,這倒不是因為黑山聯中太偏僻學生自己的期望值低,而是那個時代整個農村初中都是這個觀念,因此能考上中專的都是初中時最為優秀的學生。這樣我們的距離就拉近了很多,我夢想的下一站就是你剛剛畢業的學校,盡管我知道黑山聯中從建校還沒有出過一個中專生,我這個夢想也許僅僅是夢想,但我還是感到了振奮,原來飄在云端的理想猛然就變成了一場痛快淋漓的雨,打在我身上滲透進了我的肌膚。
我突然變得刻苦起來,董建華顯然感到有些吃驚了,剛上初中的時候她每天都絮絮叨叨地對我說學習的重要性,后來見沒有效果就干脆不理我了,她不知道我的突然轉變暗藏著什么玄機,這讓她有些迷惑,但畢竟這種轉變是她所喜歡的,因此她小心翼翼地守護著這種迷惑,不敢探究更不敢不竭力配合。這正是我所需要的,這種只屬于我自己的秘密讓我感到快樂,我真的覺得自己不再孤獨,因為有了你。
終于有一天董建華在吃晚飯的時候再次談起了你,她說你是個極有上進心的青年,在師范學校上學時就參加了成人自學考試,已經通過了七八門了,明年就能拿到大學文憑,現在你每天都學習學到晚上十二點多。聽了這些話我心里感到無比的歡暢,我明白董建華跟我說這些話的意思,就是想讓你這個身邊的例子激勵我,我愿意讓她理解成是在你的帶動下我才開始刻苦學習的,這樣你就成了我的榜樣,我的所有行為都銜接得更加天衣無縫,我心中的那個秘密就會隱藏得更深。但接下來董建華的話就徹底把我擊碎了,她說你有個女朋友分在了城里的學校,你注定是不會在黑山聯中待長的。
手中的筷子掉在了地上我也沒有察覺,只是呆呆地看著董建華的嘴巴。董建華看出了我的異樣,連聲問我怎么了,我感到自己有些控制不住了,急忙從屋子里跑出來,扶住門前的那棵多杈石榴樹嘔吐起來。此時你正在宿舍門前的院子里看書,你坐在一只竹凳上,面前是一把木制的椅子,椅子上放著一個攤開的筆記本,筆記本上還有一把寬大的紙扇。這幾天的天氣熱得出奇,人們都說真正的秋老虎來了,你顯然在屋子坐不住了,只要是不停電你就把電燈從屋子里扯出來在院子里看書。我晚上學習的時候也是想像你那樣到院子里來的,但總擔心會遭到你的笑話就一直沒有出來。
我的嘔吐聲驚動了你,你起身問:“王曉彤,你怎么了?”我心里裝滿了對你的憤恨,覺得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騙子,你怎么可以這樣呢?已經有女朋友了還這么招搖。我恨恨地回身看了一眼,燈光下你沒有看到我眼睛里的火焰,仍然扇著手中的紙扇問:“王曉彤,你怎么了?”平時我就討厭你叫我王曉彤,現在就更感到刺耳了,你原來那張溫和而熱烈的面孔此時在我眼里變得那樣虛偽與假惺惺,我內心沖撞著尋找著對你表達憤恨的方式,幸虧董建華及時趕了出來,不然我還不知道自己那天會有什么過激的行為呢。
學校放秋假的時候你城里的女朋友來了。那天的太陽真亮啊,一大早就把燦燦的光芒透過那老式的方格玻璃窗照進來。我跟董建華正在吃早飯,聽得門口有自行車的聲音,董建華沒動;我也沒動,我們都以為是你回來了。學校一放假你就幫著家里忙秋去了,你的家鄉離黑山聯中有著不近不遠的距離,十幾華里的樣子,騎車也就是半個多小時,有時星期天你會回去的;也有一次你父親騎車來給你送東西,送的居然是手搟的面條,用個圓形的蓋簾托著,外面還罩了一層雪白的籠布。你的父親是個非常樸實的人,人也很熱情,我一見就非常喜歡。
過了一會兒我們沒有聽到門鎖的聲音,自行車的聲音也并沒有再響起,我和董建華就都有些奇怪了,董建華放下碗筷推門出去了,我貼著門縫看到外面有輛二六型女式自行車,知道不是你就大膽地跟了出來。外面站著的是一位穿著紅上衣的女子,下面是一條黑色的長褲,女子長了一張大圓臉,這使她整個五官看起來平庸了很多,惟一一個顯洋氣的地方是脖子里扎著一條藍色的紗巾。當時我還是有些感覺的,但眼前的女子卻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在我的腦海里你的女朋友應該更靚麗一些。那女子說要找你,董建華立刻就熱情了起來,告訴她你回家了。那女子的臉上立刻就顯現出了沮喪的神情,道了聲謝然后就推起車子準備往回走。董建華趕緊跑下臺階問女子要去哪里?女子說回城。
董建華說:“好不容易來一趟,見不著李老師還行!我讓個學生去家里叫他。”女子說:“不用麻煩了,我也沒有什么事情。”
董建華說:“不麻煩,很近的。”接著扭身對我說:“彤彤,你騎上車子去叫一下李老師。”
我沒有回應白了一眼董建華返身回到了屋里,董建華看到我這個樣子,目光追著我的背影說:“這個小私孩子,越來越不聽話了。”“小私孩子”是董建華罵人的口頭禪,我想回敬她,我本來就是“私孩子”,到現在我連自己的親生父親都沒有見過不是私孩子是什么!但我忍住了。當時我顧忌的不是董建華的情緒,我是在顧忌你女朋友,我不想讓你女朋友知道我是這么刻薄的人。
你女朋友還是要走,董建華是執意挽留,最后董建華把你女朋友的車子鎖上了,然后到前面村子里找了名八年級的學生去家里通知你。
很快你就從家里趕過來了,你見到你女朋友沒有表現得很熱烈,只是抬頭說了句來了。你女朋友也沒有過激的情緒,抬眼看了你一下說:“你去跟董老師把車子鑰匙拿過來,我要回去。”你悶著頭沒有說話,把自己的車子放下,打開宿舍門把那輛二六型的女車推了進去,然后再把你自己的車子往里推。你女朋友隨即跟著進了你的宿舍,然后你就把門關上了。
董建華朝我脥了一下眼睛,我沒有搭理她。本來今天上午董建華是讓我幫她去菜地摘豆莢的,我也應承了下來,這么早吃早飯就是為了這個。但現在我卻不想去了,這并不是我厭惡勞動,我是厭惡跟董建華一起勞動,此時我在心里特別討厭董建華,從來就沒有這么討厭過。
見叫不動我董建華說了幾句狠話就自己挎起簍筐悻悻地去了菜地。房間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卻不想在房間里待了,一意識到隔壁房子里只有你跟你女朋友,我心里就感到憋悶。
我從校園里走出來。學校后面有個高高的揚水渠通往黑山水庫,從西邊的低矮處一直往東走就能走到揚水渠的制高點,站在上面,前面的學校后面的黑山子左面的水庫大壩右面的田野都會盡收眼底。記得我剛上六年級的時候董建華有段時間去城里比較頻繁,我就經常站在那上面朝著大壩的方向瞭望,那是一條去城里的必經之路。這次我卻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瞥向了學校的方向,我想讓自己看看晴朗的秋日下那迷人的景致,但卻怎么也管不住自己。你住的那間屋子在校園的最東邊,此時屋子里有兩個人,你跟你的女朋友,這是事實!這種事實讓我充滿仇恨,當時我想如果我有把手槍就好了,隨后我確定自己想要的不是手槍是大炮,假如真的會有我會果斷地拉響大炮,讓凌厲的炮彈把校園最東邊的那個角落轟得灰飛煙滅。
我回到學校的時候是傍晚了,太陽已經落到地平線底下,原來的那團紅暈已經褪為淡紅,天空也從青蒼色漸漸變成鴨蛋一般的湖綠色,幽靜的暮色已從四面八方漸漸圍攏上來。董建華正在門前的空地上攤剛剛采摘的豆莢,看到我沒精打采的樣子,沒有像過去一樣問我這一整天瘋到哪里去了。你的房門關著,沒有燈光;也沒有什么動靜。你的女朋友走了沒有?這個念頭一冒出來我就想扇自己耳光,不是已經下好了決心了嗎?怎么還要來管他的事情!
晚飯有鹽水煮豆莢,剝開狹長的豆莢,那飽滿的果實立刻就散發出清新的香氣。此時我才記起這一天我只吃了一次飯,看著我大口小口地吃豆莢,董建華把一個裝滿豆莢的盤子送到我面前,朝東邊努了一下嘴巴說:“給他送過去。”我一邊咀嚼著豆粒兒一邊搖著頭。董建華說:“那女的走了,是哭著走的,他也沒有出去送,一直憋在屋子里不出來。”
我正在咀嚼的嘴巴驀然停住了,“……我早就說過李老師的這個對象不可能成,也不想想女方在城里他在個鄉下,如果倒過來還差不多,現在哪有城里的女人下嫁鄉下的,除非那女的有毛病……”董建華的嘮叨聲在我耳邊縈繞著,我第一次有了不帶搶白色彩的打斷:“你從來就沒有說過人家不可能成嗎!”
董建華肯定地說:“我就是說過。”說完董建華看了我一眼就又說:“不過,沒有跟你說過,我是跟你于奶奶說的。現在有點工作的女人都現實得很,我們鎮上這幾年分來的女教師幾乎就沒有在鄉下找的,都是屬飛鴿牌子的,混混找個城里的對象就飛走了……”
董建華此后的嘮叨我沒有聽進去,大腦在圍繞著你跟女朋友分手這個事件飛速旋轉著,覺得你們之間確實有了很大的問題。女朋友來了你卻不在,這顯然是你們之前沒有約定;女朋友來了就要走這也說明她不是來跟你團聚的。這樣一分析我心里猛然就有了種豁然開朗的感覺,端起面前的盤子就要往你的房間走,把個董建華驚得一愣一愣的。
我敲了三下里面才傳出你的聲音,問是誰,我說是我,給你送新煮的豆莢。你說謝謝了現在不餓。我說那我就放在門口了等你餓了再吃。回到房里董建華埋怨我不該把豆莢放在門口,說那是給老鼠準備下的。我說沒事,我用那只大簍筐給扣起來了。聽了這話董建華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說:“沒想到你還這么細心!”直到很晚你房間的門才響了一下,然后很快就重新閉攏了,單聽這個簡單的聲響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把豆莢拿進了房里,我想起來看看,但又怕把身邊的董建華給驚動了,董建華可能白天采摘豆莢累著了,早早地就睡下了,一邊還發著輕微的鼾聲,這鼾聲盡管輕微卻擾得我意亂神迷,我翻過來倒過去地睡不著,第一次嘗到了失眠的滋味。
第二天一早我先于董建華起來了,院子里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青青的霧氣。你門前的大簍筐還在;簍筐下面的那盤豆莢還在。隔著簍筐的花格空隙望去,原本深綠色的豆莢經過夜露的侵襲已經開始發出淺淺的黃色。我的心中再次對你充滿了怨恨,猛地過去掀開簍筐端起豆莢,想使勁把那盤豆莢摔在地上,最好還能發出刺耳的爆響聲,這聲響最好能直達你的耳膜,讓你遭到雷擊般猛然就蹦起來。但我最終還是忍住了。
我來到教師辦公室,鑰匙是董建華給的,讓我晚上來辦公室復習功課。坐在你的辦公桌前,看著你排列整齊的那摞書籍,這里面有教材有教學參考書還有幾本復習資料,你平時就是在這上面看書寫教案的,此時我多么希望你能恢復到那種正常的狀態。我挖空心思地想了一會兒,后來就從那摞書籍下面找了張空白的信紙,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起來,我寫的是:該來的總會來,不要為失去的而悲傷!這句話是我從一本舊雜志上看到的,覺得現在特別適合你。寫完之后我認真地看了幾遍,又在后面加了兩個驚嘆號,三個驚嘆號并行排列著就像三枚直沖云霄的火箭,是足以讓你驚醒的。這下我滿意了,想盡快的讓你看到,就趕緊來到你的門前,你房子里還是沒有動靜,我想敲門把你叫起來,手臂揮到中間又縮了回去。最終我從門下面的空隙里把疊成三角形的紙片遞了進去。回到房里董建華還沒有睡醒,我忽然又不踏實起來,紙片在門的最下面你開門的時候會注意到嗎?我起身來到院子里,踅摸了好長時間才找到一根狹長的薄木條,這大概是校工給出嫁的女兒打家具時殘留下的。我重新來到你的門前,把那木條沿著下面的空隙伸了進去。這次回到房里我安心了,木條的長度足以能引起你的注意了,說不定你開門的時候還會被絆一下,這個想法讓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我覺得你是應該遭受點兒懲罰了。
這天我跟著董建華下地了,下午回來的時候見你門上落了鎖,我心里忽然沒著沒落起來,你怎么可以這樣呢!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又走了,想到昨天晚上的擔心與今天早上的處心積慮,眼淚漸漸從眼角泛了上來。我再次見到你是秋假結束開學那天,你一大早就來了,來了就鬧出了很大的動靜,又是掃地又是搬桌子的,我感到你是真的回來了,這種感覺讓我心里一陣的雀躍。但在心里我還在跟你賭氣,故意遲遲不出來見你,這種憋屈的感覺讓我心跳得更加厲害了。上課的鈴聲響了,聽到你關門的聲音我想你是應該過來打個招呼的,二十多天沒見你難道一點兒都不想嗎!我急急地跑到鏡子前面照了一下,鏡子里那張面孔臉頰變得緋紅,我有些不滿意但也來不及了,只好捋了一下披散在肩頭的頭發趕緊裝扮著像剛才一樣坐下。你的腳步聲遠去了,我失望地打開門看到的是你剛勁的背影,這背影像過去一樣有力量,我的李方旗真的回來了(請原諒我這樣稱呼你,在心中我早就這樣默念了一萬次了,這次盡管也是默念卻比以往任何的一次都明確)。我原來的種種擔憂煙消云散了。看來時間真是最好的療傷藥物,這個念頭也把自己擊中了,再有一年多我就要畢業離開你了,我離開之后你還會想到我嗎?意識到這一點我的內心再次惆悵起來。
董建華去城里的次數更加頻繁了,以前是一兩個月才去一次,而現在她幾乎每周都要去。這個星期天的下午下起了大雨,雨水從屋頂和樹頂上跌落下來,攤在院子里,像小時候用肥皂水吹出的泡泡,在我的記憶里秋天還很少見這樣的大雨。上午出門的時候董建華見天氣不好就有些猶豫,一直問我是騎車去呢還是坐公共汽車,我知道她是舍不得那幾塊錢的車票錢,騎車又擔心挨淋,這種無聊的選擇題我是不想幫她做決斷的,既然這么犯難還去城里干什么?!每次去城里她都找尋不同的理由,有時說自己去買點復習資料準備考函授;有時又說去打聽一下上面對民辦教師轉正的政策;有時干脆就說去看同學……我見到的惟一的實證就是她確實買回過一大摞復習資料,卻好像從來就沒有學過,有次似乎準備學了,把書攤在靠墻的那個小柜子上,還找了個本子放在書前打開,但我在里面床上躺下不久就聽到外面傳來了她的鼾聲。
這天董建華是騎車去的城里,臨走的時候還帶著那件老式的雨衣。雨天天黑得就早了些,又趕上停電我在屋子里坐了老長時間還不見董建華回來,心中暗暗著急起來。你的房間里亮起了燈,昏暗的油燈光從門上的玻璃方格里透出來,被紛亂的雨點子敲打成細小的或亮或暗的碎片。我沒有點燈,你那片光亮就顯得珍貴了許多,我盼望它能波及過來把我也照亮。你是知道董建華今天去城里的。我在黑暗中枯坐著,心里卻在無休無止的爭斗,再數二百個數你如果還不過來我就永遠不再理你了;再數一百個數;再數五十個……我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給著你機會,但你似乎一點兒也不知道珍惜,在黑暗中我慢慢地發起狠來,假如眼前這黑暗就是你,我會毫不猶豫地拿起菜刀把它劈開。
后來你還是過來了,先是對著黑洞洞的門口問:“曉彤在里面嗎?為什么不點燈?”我不想搭理你就沒有出聲。你又問了句:“曉彤在嗎?”我仍然不想回答,但又擔心你會就此抽身而退,就故意咳嗽了一下。你“噢”了一聲然后劃著火柴探頭看到了我:“在,怎么不回答?”你說這話的語氣更像是自言自語,絲毫沒有怪我的意思。我不認為這是你的寬容,你是在心虛,我對你的特殊感情你是應該有所察覺的,現在你的這種態度就是在逃避,這對我來說是個絕望的結論。
你點起了罩子燈才問董建華,然后囑咐了我幾句就匆匆地要去接她,我說要和你一起去,你堅決地回絕了,說外面天太黑又是山路還下著雨,自己一個大男人怎么都好對付,要帶著一個小女孩就累贅了很多。話語里你對我還是有所關愛的,這種感覺讓我心里溫暖了不少。
大概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你和董建華回來了,這時雨停了,電也來了。你們兩個都變成了泥猴,原來董建華從城里出來就晚了,再加上下雨路滑,走到黑山水庫的大壩上一不小心就翻了下去,自己怎么也上不來了,幸虧你及時趕了過去。你在我們門口站了一下就直接回了自己的宿舍,董建華換好了衣服就開始打開靠墻的柜子扒翻,最后扒翻出了一身白色的秋衣給你拿了過去。這身衣服我是見過的,在柜子底壓了好多年,這應該是當年那位回城的知青留下的。
我原本以為董建華給你送過去就會接著回來,沒想到她待起來沒完了,你們兩個是同事話題當然很多了。利用這個時間我想我應該為你們干點什么,尤其是你為了接董建華不但弄了一身泥巴還淋了雨,于是我就從菜板下面的籃子里找出一塊鮮姜給你們熬姜湯。姜湯熬好了董建華還沒有回來,我想喊董建華回來,又一想這樣似乎就把你撂下了,后來我找了個大碗盛滿姜湯就端著往你的房間走,門虛掩著我用腳輕輕地踢開,喊了聲姜湯來了,一抬眼卻猛然被眼前的景象鎮住了,我看到你和董建華光著身子在床上纏繞在一起,刺眼的電燈光下董建華的后背呈現著放陳了的白蠟色,這種顏色如跳躍著的火苗正在你身上閃動。我一下子就蒙了,手中的白瓷大碗咣當掉在地上,這驚醒了我,我像一只受傷的小貓一樣縮著身子逃了回來。
我能做什么呢?我把那鍋熱騰騰的姜湯從門里扔了出去;我還想把這所房子點著,讓熊熊大火徹底燒掉這個骯臟的世界……董建華很快就趕了過來,看了看院子里的鋼精鍋;又看了看一片狼藉的房間,蹲在門前的小凳子上半天沒有說話。房間里的空氣凝重起來,我不愿跟董建華待在一間屋子里,起身要走卻猛然被董建華抱住了。我掙扎著,董建華卻死死地抱著我,嗓子里發出了凄慘的哀號聲:“……你別走……別走,媽媽心里苦呀……媽媽是心里難受,你那死鬼爸爸就要走了,媽心里難受……”
我猛然呆住了,在心里默念著那個陌生的稱謂,董建華繼續一邊號哭著一邊敘說:“……本來他已經答應下學期讓你去城里讀書了,但誰想到上個月他突然病倒了,今天醫生說他得的是肝癌晚期,也就是有個十天半月的活頭了。”
這個消息太突然了,像一道閃電讓人猝不及防;更像一根沒有劃著的火柴只是微弱地擦亮了一下。我的父親,那個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男人,居然會這樣出現又這樣消失。我不再掙扎,我想這就是大人們常說的命運吧,既然命運是這樣的,我的掙扎還有什么意義呢!
一個星期之后我跟著董建華見到了那個知青。知青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已經骨瘦如柴,眼睛也像供電不足的燈泡一樣明明滅滅的。顯然我一跟著董建華走進病房知青就猜出了我的身份,掙扎著要坐起來卻被旁邊一個頂著一頭卷發的中年婦女給制止了。我站在病床前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人,是這個人把我帶到了這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上這是一個惟一與我血肉相連的男人,我卻一點兒也不激動;更沒有那種親近感,甚至從心里我不愿意把他跟父親這個稱謂聯系起來。他似乎很激動嘴唇抖動著想要說點什么,竹節般的手指摸索著要握我的手,我不想回應他,輕輕地把手藏在了身后。他的嘴唇抖動了好長時間什么都沒有說出來,但棱骨分明的眼角卻有眼淚淌出來。我仍然靜靜地站著,奇怪的是也沒有仇恨,這個人,原本就是一個與我的生活無關的人。
當晚回到黑山聯中我做了一個夢,我夢到我跟著你去后面的黑山子摘酸棗,山上的酸棗真多呀,我牽著你的手環繞在山石之間,忘情地采摘著,前面卻突然出現了一道懸崖,我還幾乎沒有反應過來就被你推了下去……驚醒后我出了一身冷汗,遽然坐起來卻發現董建華沒在床上。
此后我就這樣一直坐著。朦朦朧朧的青色爬到窗欞的時候董建華回來了,她是從你的房間里回來的,我們房間的門軸發出輕輕的吱呀聲,這輕輕的聲音猶如一把利劍直插入我的胸口,我哀鳴著趴伏在被子底下,內心卻像煮沸的開水一樣翻滾起來。
學期快要結束的時候,教育組長親自帶著鎮紀委的人來調查你的問題,說是有人舉報你不好好教書亂搞男女關系。結論很快就有了,處理意見也很快就下來了,你被調離黑山聯中,去更偏僻的空杏寺小學任教。這所學校我聽董建華說過,在大山深處,連個正經路都沒有,來回全靠步行,走一趟要一整天的時間。
你走的那天是個下午,我從上午就躲了出去,估摸著你快要出現了就站在后面揚水渠的水道子上等,等了好一會兒才看到你推車前行的背影,那背影在冬日廣漠的田野里顯得那么孤單,我的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心中有種莫名的氣流要噴發,這股氣流沖撞著我一刻也不得安寧。我抱頭圍著水道子轉了一下,找到了一塊被水浸泡過的磚頭,然后把自己左手的食指放在水道子的邊沿,拿著磚頭的右手照準了狠狠地拍下去。紅色的血液順著食指的指甲縫隙滲透出來,漸漸聚攏成一個個血紅色的火球,那火球晃動著似乎使整個世界都暈眩起來,我扔掉磚頭使勁攥住那根被血液粘濕的手指猛地把它含在嘴巴里,連同那暈眩的痛感一并吞噬了下去。
B:底色
怎么說呢?接到你的電話我確實感到吃驚,你在電話里讓我猜,我真的沒有辦法猜中。這幾年我接觸過幾個年輕的女孩子都是奔婚姻而來,我堅持認為與這種有明確指向方式結識的女孩子是有固定程序的,無論他有著何等浪漫情懷,都逃不掉相識相熟相愛這些步驟,所謂的一見鐘情也應該存在些必然因素,所以目前在我的生活中很少出現陌生女孩子的聲音。做這樣一番解釋是希望你不要失望,按當時的情形你猛然把電話打過來我確實有些措手不及,等到你說出名字我所有的記憶就都復活了。我怎么會忘記你呢!黑山聯中是我邁入真正人生的第一站,很多的經歷都是終生銘記的,這其中當然也包括你和你的媽媽董建華。
現在反觀那時候的心態就覺得自己當時太脆弱太矯情了。我師范畢業的那年十九歲,正是一個充滿夢想的年齡,但面對自己即將從事的那份職業卻沒有絲毫的興奮與新鮮。之前我也做過掙扎,先是想留在城里教書沒有成功,在學校談了兩年的女朋友也隨著學業的結束離我而去。后來就退而求其次想到鎮上的中心中學,為此找到了教育組長,我跟教育組長是認識的,在初中的時候我是尖子生,教育組長每次到我們學校開會都會點名表揚我,印象比較深刻的是有次我參加數學競賽在全縣取得了較好的名次,回到鎮上教育組長親自給我頒發了獎狀,記得教育組長當時把獎狀交到我手上還順便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帶著兩條大前門香煙找到教育組長的家,報上了自己的名字,教育組長答應得很痛快,說像我這么優秀的師范畢業生就應該得到重用。我聽了心里有了些安慰,我理解的重用當然是要去鎮上最好的學校。誰知等報到證發下來我卻被發配到了偏僻的黑山聯中,我有些不甘心拿著報到證來找教育組長,他不耐煩地看了我一眼說,下一步馬上要合校定點,黑山聯中很快就會跟中心中學合并,現在去黑山聯中也就是去中心中學。說完就悶著頭搖桌子上那臺黑色的老式電話不再搭理我。看著前后判若兩人的教育組長我知道自己已經別無選擇了,只好拿著報到證默默地轉身離開。
從以上的述說可以看出來我是在經過接二連三的打擊之后走進黑山聯中的,這種失敗者的心境是沒有激情的,等見到了黑山聯中那些恓恓惶惶的新同事心里就更涼了,無論如何我也不想把自己的將來變成他們那種樣子。安排課的時候,校長問我有什么專長,我想教語文校長說不缺語文教師缺的是教英語的,我的英語程度怎么說呢?二十六個字母沒有問題再往下就難說了,上初中的時候我們那個學校也缺英語老師,一直到了初三才從外地招聘來一個,一學年就把初中的六冊英語全部吐嚕完了,慶幸的是考中專的時候沒有考英語,進了師范自然也就沒有英語這個科目了。從這份英語受教的履歷就能看出我當時的英語水平,但那時我年輕自負也很虛榮,沒有把自己真實的英語水平說出來。校長執意讓我教英語并說當時學校跟教育組打的報告就是要英語教師,誰都知道師范畢業生是全才,到了工作崗位都能圍著八仙桌子轉上一圈,是我們這些土八路不能比的。直到校長說自己是土八路我才知道他也是民辦教師,在這所聯辦中學里連校長都不是正式教師全校的教學水平就可想而知了。我的心在下沉,潛藏在心底的想法越來越強烈,我一定要離開這里!既然這樣我還爭競什么,讓教什么就教什么唄。
住宿條件比我想象得要差很多,房間內的墻壁已分不清什么顏色;地面是普通的泥土地,到處坑坑洼洼的像拔光了樹木的河灘。一個用磚頭支起來的三抽屜桌外加一張大木床就是全部的家當,木床是最簡單的那種,四根鋸開的木條撐起云梯般狹長的骨架,由于地面不平,床腿下面同樣墊著不規則的磚塊,床身那原本白色的木茬子發出一種被時光淘舊了的暗綠色,木床上面鋪著一張破破爛爛的葦席,葦席下面有幾塊黑乎乎的東西團揉在一起,仔細一看原來是女人例假期間用過的衛生紙,內心不禁一陣的惡心。剛才給我安排宿舍的時候校長說這個房間之前由一位叫李蘭的女老師住著,校長還說女同志總比男同志在行一些,房間不用很打掃就行。沒有想到這位李蘭老師就是這樣在行的。
更讓人難以忍耐的是房間里傳來一陣陣惡臭的味道,我找遍了整個房間也沒有尋到污染源,后來才發現這惡臭是從離門口不遠處的雞窩傳來的。我的房間在最東邊,雞窩就靠在東墻上正對著我敞開的房門,我把房門虛掩了一下,那股污濁之氣果然就弱化了不少。雖然立了秋但天氣依然是熱,我總不能天天關著門窗吧。一開始我斷定雞窩是你們家的,因為它離得你們的房間也很近,就想瞅機會跟你媽媽說一下,我已經見過董老師了,第一印象感到是個很豪爽長相很周正的女人,在這群土得掉渣的鄉村教師中還是很顯特別的。校長也專門說到了她,話題是由鄰居這個字眼引出來的,校長說董老師單身帶一位十多歲的孩子,你們是鄰居下一步就互相照應了。校長說這話的時候笑了笑,我不知道很平常的一句話校長為什么要笑,而且笑得還有些曖昧。
下午的時候我看那位干瘦的于大娘踮著小腳去雞窩摸雞蛋,才知道雞窩是她們家的。我心里更加氣憤了,之前的李蘭老師怎么會容忍這樣一個污濁的東西存在!想必她也一定是位懶惰邋遢的女人。我返身到辦公室找校長,校長聽了我的陳述笑了,一迭聲地說一個雞窩;一個雞窩,居家過日子還能沒有個雞窩?!校長的話讓我吃驚,沒有想到校長會這么搪塞我。失望地從辦公室回來見于大娘揣著手站在她家房門口,剛見面的時候她給我留的印象是不錯的,笑瞇瞇的挺和善的一位老人,可現在這種感覺蕩然無存了。“下課了,李老師。”她是想跟我隨便打個招呼,我聽著卻這么不順耳朵,今天是開學的第一天,我初來乍到怎么會有課可上?我想黑著臉不回應,是她臉上那硬擠出來的笑紋讓我產生了更大的反感。“你們怎么把雞窩建在別人家的門口?”我口氣很硬地說,“難道就沒有其他地方了!”她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那堆積起來的皺紋如重疊的云層一樣滯留在了空中。稍后云開霧散她嘆了口氣,說,“搬,我們這就搬。”
第二天早上我去辦公室早了一些,第一次跟學生見面總得有所準備吧。現在忘了當時的心境,應該還是有些激動的,畢竟自己的生活發生了很大的逆轉,由在講臺下聽課的學生變成了站在講臺上的教師。當然腦海中不缺乏跟學生初次見面的方式,十多年的讀書生涯已經留下了太多的范本,盡管這些范本的創立者并沒有幾個留在我心中。過了一會兒董老師來了,我們的辦公桌錯對著。董老師看了我一眼笑笑說:“李老師,早啊!”我回應了一下就埋頭在書本里了,書本是英語課本的教學參考書,它交給你怎么講授英語。我感覺董老師昂著頭一直朝向我,似乎有什么話要對我說,我抬頭裝作無意識地朝她瞭了一眼,她開口了,說:“李老師,于大娘一家最近剛遭遇了不幸,惟一的女兒剛嫁出去不久就喝農藥死了,現在還經常去后面的黑山子上痛哭,以后對她說話能不能客氣一點兒?”這話分明與那個臭不可聞的雞窩有關,我那時還體會不到董老師那善意的提醒,感受到的是不友好的指責,內心也就有了一股不平之氣,雞窩本來與她無關她憑什么以這種方式來教訓我!
雞窩是在一周之后拆除的,在這一周里我黑著臉幾乎不跟兩個鄰居說話。那個下午,看著于大爺和于大娘兩個老態龍鐘的人在費勁地拆除雞窩我忽然又有些不忍,想上前幫忙又拉不下臉來,心里就祈盼著有人能夠出手,到雞窩拆除快接近尾聲的時候董老師出來幫忙了,一邊撿拾于大爺扔下來的磚頭一邊說:“這雞窩這么多年了,磚都有些粉了也該換換新鮮了。”這話我聽了心里的內疚減緩了不少,對董老師也有了一些好感。雞窩被改建在了校園的最南頭,于大娘要再去雞窩摸雞蛋就要走得遠了。
這一周我對校園的環境也逐漸的熟悉起來,班里四十多個學生的名字也已經記得差不多了。當然我也注意到了你,黑黑瘦瘦的一個小女孩,整天一副很害羞的樣子,見到我老是躲得遠遠的。此時我已經對你和你媽媽的情況也有了一些更多的了解,知道你父親早就離你媽媽而去了;知道董老師跟教育組長有扯不清的關系。這些信息基本上跟我印象中的董老師是相吻合的,在我們辦公室董老師是惟一的女性但沒有人把她當做一個另類。鄉村教師是鄉村文化的制造者和傳播者,其中很大一部分是關乎男女之間那些事情的,教師們在辦公室討論這些葷故事的時候對董老師是不避諱的,這些故事大多是為了博得一笑也有的是有些針對性的,針對的對象當然是董老師,每當這個時候取勝者也往往是她。跟我對桌的仇老師有次就撞在了槍口上,仇老師的笑話很簡單,說是一個老頭兒為兒媳婦看孩子,孫子老是不聽話,后來兒媳婦回來了要給孫子吃奶,孫子不肯就范,老頭兒就哄孫子說,你吃吧!你不吃我吃了。這個笑話本身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仇老師故意把那位兒媳婦的姓氏改為了姓董,這下老師們笑得就很有指向性了,都咧著嘴巴撇著眼珠子朝向董老師,董老師也笑,一開始是朝著大家無目的地笑,后來就看著仇老師笑,笑著笑著就猛然不笑了,撩起自己的衣襟對著仇老師說:“正巧我也想奶孩子了。來,孩子,吃奶。”說著就開始往上掀身上那緊繃繃的白色胸衣,辦公室的所有人都愣住了,沒有想到董老師會以這種方式回擊,仇老師更是吃驚,一開始還以為董老師只是做做樣子,看董老師露出一截白白的肚皮就慌了,趕緊起身躲避,在眾人的哄笑聲中董老師就敞著胸脯袒露著半截奶子追,追到墻角再也沒有后退的地方了,仇老師見沒有了退路只好向董老師繳械投降,承認那位兒媳婦不姓董而姓章(事后我得知仇老師的妻子姓章)。
這樣的場景是讓我目瞪口呆的,我做夢也不會想到董老師會這么潑辣。之后我又聽到了董老師的很多故事,都是與性和男女之間的隱私有關的。譬如說有次鎮上一位分管教育的鎮長來學校視察,中午酒喝多了方便的時候沒看清標記去了女廁所,巧合的是董老師此時正蹲在里面入廁。鎮長進來找了個邊角的位置就開始拉褲子拉鏈,董老師這時徐徐站起來了問鎮長這是男廁所還是女廁所?鎮長猛然看到里面蹲著個女的嚇了一跳,又見廁所里沒有尿池就立馬明白了,知道自己走錯了就倉惶地往外逃,董老師反而不好意思了,在后面追著鎮長的屁股說,鎮長,你不用這么慌,咱們這個年紀無所謂了,你就湊合著解決了吧。還有個故事是說董老師有次去趕集,從口袋里往外掏錢的時候把月經帶附帶出來了還渾然不覺,以致讓那紅色的月經帶隨著她飄揚了整個集市,董老師的小紅旗也就成了人們的又一笑談。
這些故事是我的新同事們作為笑話講給我聽的,自然就有些再創造的成分。事后我想假如董老師不是學校里惟一的女性,這些笑話的傳播恐怕就沒有這么暢通了,一個女人在男人窩里生存總是會被格外關注的,這種關注是有多種形式的,創作出很多被人津津樂道的笑談自然是其中之一,作為當事人的董老師如果對這些笑談一味地排斥顯然是對自己不利的;而一味地迎合似乎也顯得低賤了些,其中的分寸很難拿捏,董老師以有些自虐的方式來處理這個難題顯然是有效果的。我發現男老師們只是跟董老師玩玩嘴上的功夫,沒有真正的非分之想,應該是董老師沒有給蒼蠅叮咬的縫隙。
我來到黑山聯中不久董老師就問我是否有女朋友了,當時我猶豫了一下選擇了肯定。之所以猶豫是因為雖然跟女朋友在畢業的時候分手了,但我總感覺我們之間不會就這樣完結,這其中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虛榮,都知道師范畢業生分回農村是不好找女朋友的,因為在農村吃國庫糧的女孩子太少了,再加上那年頭教師這個職業頗不吃香這就更增加了難度。我當時是自命不凡的,不肯讓自己落入這樣的俗套就硬說自己有女朋友了,說完當然也感到了心虛,就說自己的女朋友分到了城里,她們家的人不愿意讓她找一位鄉村的教師,為此我們正在積極努力。應該說對這個回答我還是動過一番腦筋的,既掙足了面子也為自己留足了后路,同時還表述出了自己的夢想,這夢想就是她能真像我說的那樣沖破家庭的阻力,不顧世俗觀念勇敢的回到我身邊。
大概相愛的人的心靈真的是相通的,在秋假里她果然來找我了。那天我回家了,早上剛起床,董老師班里的一位學生就騎著車子來找我了,說是一個女孩子到學校找我,我當時有點蒙,怎么也不敢相信是真的但這又怎么假的了呢!待真正見到她我反而平靜了很多。本來我是打譜先去找她的,沒想到她居然先來了,要知道我分配的時候只是領到的去郊區教育局的報到證,她并不知道我具體來到哪所學校,她要找到我得先找到郊區教育局政工科,然后再找鎮教育組打聽。當然其他的途徑也是有的,遺憾的是我來到黑山聯中就把自己封閉了起來,我想徹底的與過去告別讓一切重新開始。這也就是我遲遲沒有去尋找她的原因所在,我每天幾乎都在跟自己這個脆弱的決心做著糾結。所以應該沒有任何的同學知道我現在的工作單位。
我前女朋友的這次行動給我傳遞了一個錯誤信號,我以為我們之間又可以重新開始了,很快我就發現我錯了。在這之前我們已經有過肌膚之親了,我們那時候還是比較保守的,從第一次單獨接觸到初吻歷經了大概一年的時間,有了初吻我們之間的關系就明朗了但未來依然很模糊,沒有關于婚姻的夢想,有的只是愛情的指向,基于這種認識她一直沒有讓我突破最后的那道關口。分配方案公布了,她留在了城里,這一夜我們約定分手卻誰也不肯離去,在遠離學校的一個小河邊我們廝守了好長時間,到后半夜我們找到了附近的一家小旅館,說好是不要的但最后我還是進入了,是那種淺嘗輒止的嘗試卻也感到了天旋地轉,瞬間就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她感到了疼痛,我們都懵懵懂懂的,以為這樣的蜻蜓點水不會有什么大礙,她還是完整的,有足夠的信心和資本面對將來的另一個他,找不到衛生紙她用枕巾擦了一下下身,黑暗中見那原本以白色為底色的枕巾有了一片黑色的暈染,她默默地流淚了。我把她攬進懷中安慰著,這時她仍然殘存著一絲的希望,擦了一把眼淚說:“但愿是來例假了。”
進到房間外面的世界被我關在了身后,那間破破爛爛的宿舍里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這個世界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她撲進我懷里,我默默撫摸著她柔軟的秀發,然后嘴唇往下找尋著,我很快就感到了那灼熱的濕潤,我終于又再次擁有了她,上次那痛徹的感覺似乎已遠離了一個世紀,這么長久的渴望是足以讓人成為一個瘋子的。我渾身的血液暴漲著猛烈地把她掀翻在床上。應該是弄出了很大的動靜,事后我才發現本來墊在床腿下的磚頭都被挪動了地方。
平息下來之后我希望能有次關于我們之間關系的交流,但她似乎什么也不想說只是默默地流淚。我有些明白了,她這次費盡周折來找我并沒有帶來什么承諾,那淚水又是什么呢?應該是既有相見的喜悅又帶著離別的酸楚,既然這樣至少我的內心應該明朗起來,我們之間跟過去的很多次糾結一樣還是沒有結果的。那我還能說什么呢?讓她去找尋屬于她的幸福,她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愛她就得讓她快樂……類似這樣冠冕堂皇的話語正是送人情的大好時機而我卻不想說。我此時的幸福絕對與她有關,她的幸福里如果沒有我,我絕對是幸福不起來的。
下午的時候她走了,我沒有出去送。我們沒有吵架卻彼此明白這比吵架的結果更惡劣,這種最后的結局是沒有必要拿出來展示的,我想讓兩個人的行為恢復到一種最自然的狀態。她走她的陽光道我睡我的破爛床,心跟心之間是有距離的;男女是有距離的;鄉村和城市是有距離的。既然有這么多的距離,我們還有必要強捏著走在一起嗎!我不是在為自己辯解,這種行為應該不關乎人情冷暖只關乎自己的感覺,為了世故人情委屈自己是當時的我所不能接受的。
她消失了至少是從我的眼前,房間里還殘留著我們做愛時的熱烈氣息,應該告別了,跟她;跟自己的過去,那就把這最后的留戀當做拜祭離別圣壇的貢品吧!我幾乎睜著眼睛躺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走出房間,看到了門下的那張字條:該來的總會來,不要為失去的而悲傷。一開始我以為是董老師留下的,再看這稚拙的字體就否定了,董老師的字我是見過的,很蒼勁不像女人寫的。會是誰呢?遺憾的是我當時根本就沒有想到你,因為你在我眼里根本就是個小孩子,盡管我沒有看到過你在董老師懷里撒過嬌。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是一個學生的口氣,一個成熟的成年人是不會認為該來的會來的,有很多東西都該來卻沒有來;很多東西不該走卻走了,就如我跟她的愛情,我們相愛卻不能在一起,這怎能讓人不悲傷!我猜度這有可能是八年級的那位姓裴的女生寫的,她家就是這個村的,不是我教的學生卻總用些莫名其妙的問題來找我討教。
放假了整個校園都空蕩蕩的,董老師一家的門上著鎖,應該是繼續去學校旁邊的那塊菜地摘豆莢了。于大娘一家的房門也緊緊閉著,正是農忙的季節于大娘老兩口這幾天一直幫著兒子們去忙秋。我在校園里轉了幾圈,教室后面是簡陋的操場,操場是用土硬墊出來的,比周圍要高好幾個臺階,我站在上面可以遠眺那條通往城市的道路,她就是沿著這條道路離我而去的。這個事實在腦海中再次炸響了,我窒息般地緊閉著眼睛想竭力逃脫那強烈的感覺。
跑出校園我才感到我幾乎無處可逃,在這個陌生的村莊里我只有我自己。前面就是黑山水庫,夏天的時候我經常過來游泳,有時是在晚上有時是在學生們都上課的時候。現在我站在這一泓平靜的秋水前,心里卻鼓脹著一股莫名的情緒,跳下去會怎樣!既然不知道那就跳吧!因為我本身就是不知道被什么東西牽引著走到今天的,所有莫名的東西混攪在一起也許就有個明確的出路了。我縱身跳了進去,埋頭在水里感到了一陣陣的沁涼,這種沁涼讓我瞬間有了一種愜意,我睜開眼睛看到眼前一片淡黃色的模糊,為什么這水下的世界依然這么混沌!忽然身后有個炸雷般的聲響,我把腦袋從水里浮出來,剛一回頭就感到眼前有個凌厲的拳頭飛了過來。
我昏昏沉沉地被董老師拖上岸,董老師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年輕輕的干嘛這么想不開!”她竟然以為我在自殺,怪不得先要把我打蒙,落水的人遇到施救對象的時候很容易胡亂抓撓以致拖累對方,所以揮拳把落水者打蒙是施救的第一步。我該怎么解釋呢!說只想下水找一條出路那不跟自殺一樣嗎!說想游泳了那也不能穿著衣裳直接就跳入水中!更何況現在是秋天,水開始變涼也不適宜游泳了。但辯解還是要的,我說我沒有什么想不開的。董老師沒有再說什么,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沒有同情而是有一種讓人酸楚的哀怨。
回學校的時候董老師默默走在前面,濕透的衣服緊貼著她那有些變形的身體,屁股的輪廓愈加渾圓,連接大腿的地方出現的折痕有了明顯的緩沖,再往下就是兩排連續的濕濕的腳印。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剛開始換衣服董老師就進來了,手里還拿著一床厚厚的毛毯,說天涼了讓我先用這個取取暖。其時我正把粘濕的襯衣扒下來光著肌肉飽滿的上身,董老師朝我看了一下,我有些不好意思了,趕緊接過毛毯披在了身上。董老師倒似乎沒有在意,搖著手說:“不要這樣披,要把濕衣服全脫下來蓋在床上才能暖過來。”我一面躲閃著她伸過來的手掌一面一迭聲地說:“我知道,我知道……”我這種倉惶的狀態顯然提醒了她,之后她很快就離去了。
我很快就暖過來了,換上干凈衣服去給董老師送毛毯。房門虛掩著我敲了幾下才聽到低低的回應,推門進屋發現房間里沒人,電視機前的小凳子上摞著董老師剛才穿的濕衣服,最上面是一條紅色的內褲,抻著肢體窩在濕重的黑色長褲上就像正在開裂的傷口。正在遲疑,聽得靠窗的布簾子后面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知道董老師可能在換衣服,就想放下毛毯離開,還沒轉身簾子后面突然傳來一陣呻吟聲,聲音突兀而凄涼似乎懷有極大的痛苦。我吃了一驚,往簾子前移了幾步,猶豫著想拉開簾子,但最終又把手縮了回來,急遽地問:“董老師,你怎么了?”呻吟聲停止了,我放松下來想再抽身離開,那呻吟聲再次響起來了,而且比上次更加凄涼,我不再猶豫猛然掀開簾子走了進來。
里面的空間極為逼仄,靠東墻的地方豎著一個大樟木箱子,箱子上摞著不少雜物;西邊是一張大大的木床,木床上正斜躺著個一絲不掛的女人。這個女人怎么也不能跟我腦海中的董老師相聯系,‘兩只光光的腳板肆無忌憚地伸展開來,往上是飽滿的小腿肚,渾圓的大腿以及微微隆起的小腹,小腹之下是胡髭般黑色的毛發,兩只乳房隨著身體側臥著,像兩只沉靜的大白兔帶著隨時躍出的凌厲。皮膚不是那種雕塑般的潔白,而是略帶有一種淡淡的灰黃,錯落有致的白色。那目光沒有任何的病態,眉毛往上斜挑著有著輕微的嘲諷與傲慢。我一直認為她老了,現在看她一點兒也不老,身體充滿熱情有著一種歷盡滄桑之后的妙曼。
不知為什么那一瞬間我有些麻木,也沒有想逃走的欲望,似乎這是腦海中早就有所預設的場景。她看著我把披散下來的頭發往上捋了一下,嘴角往下撇了撇,低聲說:“我比你女朋友怎樣?”
我想抽身而退卻動彈不得,內心連續涌動著,不停地浮現腦海中董老師的形象,一會兒是她以探尋的口吻說:“以后說話能不能客氣一點兒?”一會兒是她袒露著半截雪白的奶子往墻角里追仇老師。這些畫面豎立在眼前混淆成一個令人恐懼的場面,這種恐懼一定流露在了我的臉上但她卻沒有在意,仍然重復地問我:“我比你女朋友怎樣?嗯?”說著她變化了一下姿勢,把斜躺著的身子往上揚了起來,兩個白膩的乳房也隨之左右搖擺著。
“她快沒有了。”我突然盯著她的乳房惡狠狠地說。
“她快沒有了是什么意思?”她問。
“這里。”我指了指她的胸部,“她的乳房快沒有了。”
“怎么回事?她這么年輕!”
“乳腺癌。晚期。”這是我知道的女性所能得的最嚴重的病癥。
“啊!”她吃驚了,“這怎么可能呢!”
“有什么不可能的,這次她就是來向我做最后的告別的,醫生說她只有半年的活頭了。”我堅定地說。
她遽然坐了起來,散落在身前的頭發往后垂落著,有眼淚漸漸從她眼窩深處溢了出來,我的心里滑過一絲的快意。門口傳來一絲輕微的腳步聲,她昂起頭認真聽了一下然后對我做了一個閉嘴的手勢。是于大娘回來了,于大娘在門外喊了幾聲老董,讓她給曉彤帶瓶水過去,曉彤在菜地里直喊渴了。董老師似乎這才記起自己剛才是正摘著豆莢的,趕忙起身穿衣服。
我有些茫然地站著,知道這時候出去會正巧碰到于大娘,快嘴的于大娘是藏不住事情的,我可不愿意用她的舌尖制造出我跟董老師的故事來。而董老師此時卻表現出一副無暇顧及我的態度,自顧自地穿著自己的衣服,仿佛這個房間里沒有第二個人。穿戴完了拿出掛在墻上的水壺倒滿了開水就走了,我呆呆地站著,意識到房間里的門沒有鎖,這正是她留給我的機會。
那天我很快逃離了你們的房間也很快逃離了學校,有些傷口是需要醫者來治療有些傷口卻需要獨自舔舐,我想要忘記一切;我想要一切重新開始,哪怕就這樣做一個普普通通的鄉村教師,我的愿望已變得如此的微小,而沉重的現實卻不能給它生存的空間。秋假之后發生了一件事情是你所不知道的,鎮教育組安排檢查教師們的備課情況,由組長親自帶隊,當時上面的教育部門正在大力推廣布魯姆目標教學法,發下的備課本都是表格式的,此時我任教才兩個月左右的時間,備課本也就用了十來頁,而其他老師的備課本都是厚厚的一大摞,這些都是他們多年積攢起來的,我的備課本跟他們的放在一起就顯得太簡單了。原本我以為教育組長應該清楚我剛任教不久,遺憾的是那天中午他喝了很多的酒,一看到我那單薄的備課本就指著鼻子開始指責我,如果單純的指責我也就忍下了,酒精把他那低劣的人性暴露了出來,說著說著他居然對我開罵了,而且罵的還極為難聽。我再也忍不了了,一股無名火從心底冒出來,叉開手指猛地給了他一巴掌。這就是我后來被再次發配到空杏寺小學的誘因,至于來調查我跟董老師的男女關系那不過是借口而已,那個時候對男女關系已經有了足夠的寬容,只要兩個人你情我愿外人是不會過分干涉的。
還是說說那個雨夜的事情吧。那個雨夜你看到了什么?是一對男女在床上茍合嗎?我現在告訴你事情不是那樣的,至少不僅僅是你看到的那樣。那天晚上我冒雨出來,當時雨下得很大,黑暗中我看不清那細密的雨線只感到它如急促的鼓點般敲打著身上的雨衣,眼前的視線一片的模糊,手電筒的微弱光芒被不斷飛濺起的霧氣遮蔽著。我沿著大壩一路往前走,走到大壩的盡頭也沒有發現董老師,再往前就是一馬平川的柏油路,沿著這條道路就能一直走到城里。董老師在這么寬闊的道路不可能遇到什么阻礙;家有女兒獨自在家她不可能不回來,這兩個原因讓我決定回頭再重新找尋。這次我比來的時候看得更加仔細,差不多走到壩中心的時候我在壩沿上發現了那輛破舊的自行車,自行車斜躺著一只輪子搭在壩沿的矮石墻上;另一只輪子淹沒在了壩沿下。這是董老師的車子,我拎著手電伸頭往下,模糊的光柱下我朦朦朧朧地看到董老師正在下面掙扎著往上爬,董老師看到了光亮猛地就把頭昂了起來,白亮亮的雨點利劍般射下去,那張半明半暗的臉頓時變得更加的渾濁。也可能是沒有力氣了或者是壩上的石板太滑,董老師的身子雖然努力地往上攀附但卻一直沉在最下面。幸虧董老師車子后座上留有預備帶東西的繩索,我把繩索解下來伸到下面,董老師攀著繩索才慢慢地上來。
回到宿舍董老師給我送來一身新的秋衣,跟上次送毛毯不同這次她沒有接著離去。實際上剛才我就發現了董老師的異樣,她從大壩上來一句話都沒有對我說,包括最基本的謝謝,一開始我以為她是身體受了創傷,還想著要攙她回去但看她推自行車的樣子又不像。她把衣服放在我的床上仍然沒有說話,只是把濕濕的頭發往上甩了甩,眼睛似乎朝我瞭了一眼又趕緊躲開。這種躲閃不是羞怯而是某種狀態的回避,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似乎歷經了什么樣的大難,滑下水庫大壩應該不會使她有如此悲傷的情緒。我很快就發現了她眼中的淚水,這種壓抑著的悲痛更加讓人哀憐。我問怎么了?她吸了一下鼻子說:“你上次的故事是假的吧。”
我問:“哪個故事?”
她說:“就是你女朋友那個。人生哪里會有這么多生死離別!?”
我無言以對。
她接著說:“彤彤爸爸馬上就要走了,是肝癌晚期。”
我驚呆了,沒有想到在她的身后居然藏著這樣悲愴的故事,但我又能干什么呢!我那時候太年輕根本就體會不到一個人的離去會帶來怎樣的后果。
她哭著說:“這么多年了,我已經不愛他了,但心里還是很難受。”說著她脫下了上衣,撩起乳房,指著下面的那一排類似牙痕的傷疤說:“這就是他留給我的,我去城里找他完全是為了彤彤,他答應給彤彤安排工作的,這話我信了,畢竟他是彤彤爸爸……”
她就這樣站著述說著,過了一會兒她停住了,房間里出現了可怕的靜寂。“我冷”,她說著抱起了肩膀,我上前摟住了她,我們隨即仰臥在床上,她乖乖地倚在我的胸膛上,兩個裸露的乳房擠壓過來。奇怪是此時我身體里沒有任何的欲望,懷里的這個溫軟滑膩的軀體似乎不是來自于另一個性別,而是我羽翼下的一只小小的雛雞,我需要的就是把自己的翅膀伸張得更加寬闊與厚重。你就是在這時進來的,以一個常規的目光來看一對床上的男女自然不會有其他的想象力,但我們是例外,因為當時我們的心地確實都是純潔的。
后來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你媽媽,按說我們是有機會見面的,我們的教學單位都屬于一個鄉鎮管理,盡管空杏寺小學偏僻一些但還是有對外交流的,起碼每年的兩次統考是要跟外校輪番檢考和閱卷的。但我們恰恰就沒有見過,這樣也好,這就為我們預留出了更大的空間,我想這個空間里也應該包含著思念吧,而這種思念又是很難用普通的男女之情來界定。
你問后來我的生活?怎么說呢!這么多年我跌跌撞撞地走過來,有起伏有波折也有收獲,說起來真是一言難盡。有時候你覺得自己走對了但過后很可能就會否定自己,也許這就是生活,有對也有錯有失也有得。在空杏寺小學待了兩年然后又來到鎮政府做了一年秘書,前幾年才考進了廣播電臺,這才算基本穩定下來。下一步就開始考慮結婚生子這些事情了,這些人生的過程總要過完吧,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這話說了多年過去我不信現在信了。你說要跟我見面,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了,這并不是因為我小氣,是因為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歷經了這么多的事情早已不是原來那個我了,而你還正年輕,我們的生活有著不同的色調,既然這樣見面還有什么意義呢!你說呢?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