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錢兒綠時
汪大嫂走后,是李老頭,李老頭走后,是這個賴老頭。
汪大嫂和李老頭都給人們留下了好印象。
機關人說得好,不是收收發發打打掃掃的事兒,那些是門房本職工作,干得再好,也沒人說好,是說本職工作以外的事兒。譬如汪大嫂,家里養頭奶牛,每天讓男人十幾里地送鮮奶來,一斤八毛,還給備了葡萄糖瓶子,一筆一劃寫了名字,喝奶的都知道如今鮮奶沒有毛錢的價兒。譬如李老頭,機關樓后老榆樹下開了塊菜地,鋪了厚厚的雞糞,臭歸臭,從夏到秋大家黃瓜豆角沒少白吃,吃菜的都知道如今連大棚菜都是塊錢的價兒。再譬如,老榆樹結榆錢兒時,汪大嫂和李老頭都爬上爬下捋榆錢兒,塑料袋裝了給大家,榆錢兒拌面,蒸了炒了都好吃,吃榆錢兒的都知道那是地地道道天然綠色。最主要的,門房人來人往,閑言碎語,還是下級單位關系單位送禮找不著人時的集散碼頭,在機關屬是非之地,汪大嫂和李老頭卻都是沒嘴葫蘆,人們說話辦事兒一百個放心。汪大嫂和李老頭都干了不到一年。據說,現在臨時工不能用長了,用長了得簽合同,說法很多,工資也不是三五百打發得了的。
賴老頭是今年榆錢兒綻綠時接的李老頭。賴老頭干了沒幾天,就讓人們說了不好。首先,沒給大家捋榆錢兒。其次,那塊菜地沒種。再次,也是最嚴重的,愛打聽事兒。你說你個看門房的,張三紅了,李四紫了,跟你有關系嗎?東家送吃,西家送喝,跟你有關系嗎?一張皺巴巴臉,一身臟兮兮穿戴,一口土里吧嘰本地話,吃飽了撐得咋的,讓人別扭,讓人膩歪。人們就議論誰招了個農民福爾摩斯來。
機關知道賴老頭底細比較早的是辦公室柳主任。
一天柳主任跟管門房的行政中心許主任喝酒,柳主任說起人們說賴老頭很討人厭。許主任喝高了,哈哈著。說他也是一次跟人力資源部裴主任喝酒,裴主任也喝高了,也哈哈著。哈哈的事情是,許主任說裴主任說,賴老頭是公司趙書記的個拐彎兒親戚,是趙書記讓裴主任安排進來的,三頓飯還安排在機關食堂,而汪大嫂李老頭都是蜂窩煤爐子上自己做。
許主任一個勁兒哈哈,說趙書記以前動不動要干部們仰可對蒼天俯可對黃土,現在快退二線了,也省得善待自己了。說李老頭很勤謹,還是杜副總的親舅舅,說不用就不用了。
柳主任知道許主任不是趙書記的人,裴主任也不是趙書記的人,都是公司馬總的人。公司團團伙伙向來嚴重。據柳主任考證,這個毛病源遠流長,最早可回溯到公司前身專區某委。黨政二人原是兒女親家,兒女離異,二人反目,屁大個事兒雞飛狗跳。后專區改地區,地區改市,委改局,局改公司,政府職能部門改工業企業。地方塊塊管改省里條條管,早已滄海桑田,—二人官場血脈卻自旺盛,山山水水,溝溝岔岔,雞飛狗跳也自相沿。有了這個毛病,企業很不景氣。職工怨聲載道,都希望公司班子那些蘿卜坑里能長幾個正經蘿卜。趙書記兩年前調來當的書記,人不錯,能力也有,就是年紀大了些,懶得管事兒。用職工們話來說,蘿卜是個正經蘿卜,就是個蔫蘿卜。專橫跋扈的馬總見書記自矮三分,樂得大權獨攬,由著性子折騰,尤其人事問題,誰紅誰紫,惟馬總馬首是瞻。柳主任當總經理辦公室主任,卻是趙書記提議的。許是柳主任謹慎做人,許是柳主任歸哪個山頭人們琢磨不透,柳主任才破例在馬總身邊做事兒。柳主任大小也算個正經蘿卜好多事兒堅持自己看法,不隨馬總意,馬總才明白趙書記給他吃了顆反胃藥。可馬總認為,柳主任一筆好文章,寫的講話稿很對胃,惜此一點,柳主任一直是柳主任。
柳主任看過本日本人寫的權力學專著。專著說,領導者對權力的鎖定力隨著年齡增大健康狀況下降而衰竭,距退休時間越近,鎖定力越差,叫自然衰竭定理。作者援例,群居動物如獅群猴群中的獅王猴王,到年老體衰王位受到挑戰時,母獅母猴卻坦然無事不屑一顧,就是獅王猴王的權力鎖定力衰竭之故。專著還說,人類權力鎖定力的決定因素,除了年齡因素和健康因素,還有社會因素、人際因素、人文因素以及領導者自身品格、知識、才能、魅力、情感諸方面構成的非權力影響等等的因素。
柳主任想,許主任兔子膽兒,放趙書記剛來那會兒,就是喝死他也不敢翻騰這種事情,看趙書記快二線了,連兔子也前后晌看人了。柳主任暗笑,笑許主任光知道趙書記要退了,不知道趙書記在省公司很有人緣,就是退,也肯定風風光光的退,虎死不倒威的退,別說人家安排一個賴老頭,就是安排十個賴老頭,管你兔子屁事兒!
柳主任溜了嘴,說,因素多了去了。
許主任不明白柳主任說什么,說,因素是多了去了,內舉不避親嘛!也是因素嘛!卻要柳主任口嚴些,萬不能把事情抖落出去。
柳主任自然把賴老頭的底細同酒菜一起咽在肚子里。
賴老頭依舊別扭膩歪地看他的門房,依舊別扭膩歪地打聽事兒。
機關不知賴老頭底細的人雖然討厭賴老頭,卻也免不了在門房說話辦事兒。到人們都知道賴老頭底細,一些人很為一些事兒讓賴老頭福爾摩斯聽了去不舒坦時,省公司來了文件,趙書記退二線了,一些人也就放心了,舒坦了。
趙書記的退,果然像柳主任想的,是很風光的。
那是文件來后第三天省公司來宣布的。省公司一至三把手都來了。趙書記讓請在主席臺正中坐。往日這個位子是馬總的。趙書記用從來沒有過的粗聲大氣講了話。往日這種口氣也是馬總的。趙書記說,他兩年前來公司,是受省公司重托來的,省公司領導要他認真調研,認真工作,徹底改變公司面貌,帶出一個全新的企業來。他人老了,心也老了,在公司工作期間沒做成多少事兒,辜負了省公司領導,辜負了企業,辜負了職工。現在退了,想做事兒也晚了。不過,他相信公司全體職工今后一定會開拓進取,奮力拼搏,干出一個新企業、好企業來。
人們想不到的是,趙書記講話后,省公司領導宣布了公司新班子,馬總不是馬總了,副書記不是副書記了,兩個副總不是副總了,一起回省公司待分配,一個同省公司領導一起來的像秘書的年輕人任了公司老總,柳主任任了公司主持工作的黨委副書記。省公司領導說幾位同志職務任免都是工作需要,同時宣布,班子職數空缺待新班子工作一段時間后,另行研究。
宣布班子的頭天賴老頭就走了。杜副總還是杜副總,許主任又把李老頭叫回來看了門房。
李老頭回來時,榆錢兒綠得正旺,團團簇簇,盈滿枝頭。李老頭準備了好些塑料袋,依舊很勤謹地上樹給大家捋榆錢兒,弄來一堆雞糞,依舊很勤謹地侍弄樹下那塊地。
老榆樹冒出嫩葉,榆錢兒就殘了。榆錢兒殘時,一個關于賴老頭的新的底細在公司傳了開來,說賴老頭根本不是什么趙書記的拐彎兒親戚,而是省公司早些年就退休了的紀檢組組長,還是本地人。
機關人恍然大悟,賴老頭原來還真是個福爾摩斯!都由不得吃驚賴老頭會裝,除了福爾摩斯,從腦袋到屁股,咋看也是個看門房的。人們都奇怪,公司那么多熱衷官場的家伙,平日里恨不得連領導們肚里蛔蟲也瞧出個公母來,怎么就沒一個知道家鄉還有這么個老干部?有惟恐天下不亂的便調侃,說往后李老頭的榆錢兒萬不能白吃白拿了,不小心又是個什么福爾摩斯,趕明兒算贓款贓物,那榆錢兒不是人民幣,就是狗日的美元了。
二線門房
胡經理退二線沒兩年,得了一種怪病,腦子里老怔怔,怔怔間便一腦子漿糊,做些荒唐事兒出來。
一次出樓門騎自行車,掏出鑰匙,卻開走了鄰居家奧迪。人家報了案,樓里樓外保安警察忙作一鍋粥,他悠悠然逛早市。逛了一圈兒,買個大蘿卜回來,讓警察堵車里。鄰居眼睛瞪得牛蛋大,極是詫異一把破自行車鑰匙,咋就能開走他家奧迪。胡經理紅著臉再三道歉,說他當縣公司經理時,開的車就是四圈兒,開習慣了。保安警察走后,他一本正經問鄰居,按正當收入,你該跟我一樣窮,這車肯定買不起,你哪兒來的錢?
一次棋牌館打麻將夜半回家,見幾個中層干部院子里撒酒瘋,就從那酒話里明白是公款吃喝。掏出手機當下把總公司監察室主任叫了來,非要主任嚴肅處理。眾人哭笑不得。胡經理一臉忿忿,揪出個該喝不喝也不對的段子罵。其間實業公司經理兔子是胡經理老部下,涎著臉跟胡經理說,我們吃的可都是蘑菇木耳長山藥,沒一丁點兒葷腥,省下錢,才喝了瓶五糧液。胡經理不依不饒,狗日的那可是五糧液!白酒請客是錯誤的!兔子就反問胡經理,說這黨員領導干部,半夜三更打麻將,錯誤不錯誤?胡經理這才了悟到他忿忿的是些個陳貓古老鼠,請客喝酒,棋牌館打牌,如今都對。
如此幾件事兒后,公司人都認為胡經理二線后看啥啥不順眼,心理失衡,心態不好,倒沒人知道他那怔怔的病。
胡經理懷疑那怔怔是閑出來的病,擔心怔怔日甚,甚而生非,便要兔子給找點兒事兒做。兔子很仗義,就辭了實業公司老門房,讓胡經理去看,每月工資八百,比老門房多二百。
胡經理上任第一天,人們稀罕圍了看,說二線也是個正科,咋就看了門房。卻見胡經理叫上老婆,屁股不是屁股臉不是臉的,把門房粉刷一新,里間擺了雙人床,外間安了電磁爐,儼然居家度日之意。沒等人們夸胡經理沒架子,胡經理就讓人說了屁股當臉,原來第二天他就問兔子要粉刷家的工錢,說他大工,六十,老婆小工,四十,怔怔著從財務上領走張百元大票。后來人們才知道,胡經理參加工作前,學過一年漆匠。粉刷家沒幾天,又讓人說了屁股當臉,他把大門外種花的塊雞腸子地巴掌個底朝天,耬整得平平展展塄塄坎坎,怔怔著說他祖宗八代農民,開春要種菜。雞腸子地巴掌大,胡經理更讓人罵了屁股當臉。實業公司辦公樓上連實業公司有六家科級單位,一家發福利,必然攀比了家家發,東西還得一般無二。那回是發蘆柑,每人一箱。胡經理從六個單位領了六箱還嫌不夠,怔怔著給六個單位頭兒打電話,說他是跟老婆輪換著看門房,該領二六十二箱。十二箱沒領著,就吭哧著把那六箱扛到附近一家聾啞學校,不知是賭氣,還是慈善。于是,人們意見紛紛。說老門房沒明沒夜,沒風沒雨,單位上從來也不給人家發福利,多好個老頭兒,硬給辭了。說胡經理除了收收發發,屁事兒不干,夜里多叫開回門還發脾氣,以為自個兒還是個經理。
如此也罷,沒幾時,胡經理更不像話,今兒問這家要個電視機,明兒問那家要個洗衣機,舊的不行,非得新的,新的不行,非得品牌,高數模液晶,大視窗滾筒。還怔怔了強調,說他當經理那陣子,買把破水壺還得做預算,說這陣子單位上有錢了,門房也得90后。日子久了,各單位頭兒都極是膩歪了胡經理。膩歪歸膩歪,說塌天,沒個敢不給胡經理面子的。胡經理誰?你們誰?出息了?有權了?老領導不是老領導了?
幾個頭兒一回喝酒,說起門房的事兒來,大家都罵兔子,說兔子原本就不該讓胡經理看門房。辦公樓里涉及各單位的諸如衛生治安廣播操一些共同事宜的破事兒,兔子說了算。兔子吃口素菜,卻罵眾人,說老子吃素,讓你們叫了個兔子,你們狗日的成天價吃肉,給胡經理喝口湯怎么啦?眾人訕訕道,問題是喝的那是湯嗎?
說歸說,面子歸面子,胡經理還當他的二線門房,沒事兒了,就怔怔了操持那塊雞腸子地,也斷不了二天兩頭問各單位頭兒要東西。
轉眼夏日,黃瓜豆角西紅柿,綠肥紅瘦,蜂舞蝶鬧,雞腸子地里倒也一番風景。胡經理一棵蔥兩頭蒜地分給眾人,很是得意地一再說,沒化肥,沒農藥。人們吃了都說還是種菜好,比種花實惠,對胡經理的意見自少了許多。
一天,總公司來通知,說市人大行風調研組要來調研。實業公司樓上各單位整整忙了一天準備。兔子更是忙得呲牙咧嘴,除了正事兒,還得忙那些個共同事宜的破事兒。兔子不放心胡經理疊床架屋的門房,親自去看過,見東西多是多,擺放得倒眉眉眼眼,很高興,說無論從哪方面講,都像個現代企業的門房。
調研過后,調研組的調研報告由總公司轉發。兔子見報告里有段“個別單位奢靡之風盛行,一個門房,名牌家電,名牌家私,應有盡有。這樣的行業,富是富了,大概不會有艱苦奮斗的行風”的話,想這說的一準兒是胡經理的門房了,心下不免突突,就跟胡經理商量了,讓人把門房值錢的物件搬到了庫房。過了些時日,不見總公司說什么,才讓人把那些物件還了胡經理。
事后,兔子想胡經理這么折騰,總不是個事兒,打算辭掉胡經理,可礙于面子,始終開不了口。不久,胡經理卻自己不干了。聽胡經理老婆說,胡經理去北京大醫院檢查了,那怔怔的病,專家說是腦子里長了個瘤子,壓迫思維神經,或倏忽導致憶舊性思維,或倏忽導致超前性思維,經常會有一些反常行為。
胡經理走后,老門房又回來看了門房。自然,那些個物件又搬到了庫房。
責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