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5年4月,揚州城破,南明督師史可法被俘就死之后,他的義子在梅花嶺為他建了衣冠冢。從此,梅花作為記憶和不屈的象征,成為這座城市的突出標志。全祖望在《梅花嶺記》中用“梅花如雪,芳香不染”八個字,來比擬史可法的天地正氣。
由于時間久遠,如今史可法和梅花嶺已是被固化了的歷史。事實上,1653年,歷史學家談遷路過揚州,前往梅花嶺拜謁史可法衣冠冢,回首往事,他感慨萬千,指出揚州山陵多,城墻堅固,護城河很寬闊,非常利于防守,而史可法在一日之間便丟失了這座江北大城,堪稱無能。于是,清軍統帥豫親王多鐸,以揚州不聽招降為由,下令屠城。一位名叫王秀楚的親歷者,記下了四月二十五日至五月初一日發生在揚州的暴行。街頭嬰孩尸體枕藉,肝腦涂地,泣聲盈野,斷肢和尸身阻塞了運河,連池塘的水都成了紅色。
不僅僅如此,攝政王多爾袞還違背“恩養”諾言,把明朝被俘或投降的藩王斬盡殺絕,同時以歷史上極為罕見的殘暴手段強迫一個民族改變幾千年來的風俗習慣,以殺戮立威,在全國推行剃發令,“一個不剃全家斬,一家不剃全村斬”,引發了全國范圍內的樹幟反清。
267年后,當年的征服者自己也朽爛而瀕于破敗。“排滿主義”凝聚了不同思想的革命派別,其連接點恰恰是數百年前的歷史恩仇。1911年10月,湖北軍政府的第一個安民告示便是要以血還血,“賊昔食我之肉,我今寢賊之皮”。悲劇眼看就要在新一輪循環中上演。
所幸的是,兩百多年的歷史演進不僅僅是仇恨的累積,同樣也有視野的擴大與理念的更新。以共和思想為基礎,南方政府終于跳脫出民族仇殺的窠臼,在近代民族認同的視野之下,促成對立雙方的和解。而以滿族為主體的清政府,無論是出于自保,還是被迫,最終也能夠以中國歷史上罕見的和平方式交權,避免了傳統中國政權更迭引致血流成河的局面,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歷史的超越。
對于習慣了治亂循環的中國人來說,能夠從循環到超越,這一步來得并不容易。而新傳統一旦開啟,即可成為下一輪歷史選擇可資借鑒的精神資源和依據。正如美國歷史學家加里·威爾在評價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講”時所說的那樣,“他在人們心中樹立的那個全新的歷史概念將永遠改變他們的未來”。在這里,歷史概念并非一個空乏的名詞,而是具有實際價值的歷史傳統。它能夠幫助我們加深對自我的認識,不論是光榮與失敗,幸福與苦難,以及那些單純普通的平凡。現實,正是這種一個個歷史傳統累積而成。歷史對現實發生影響,并深刻地改寫了現實。
百多年來,我們被意識形態左右,在時尚中搖擺,或是被民族情緒和憤懣影響,形成了各種各樣的裂痕和鴻溝,唯有重新啟動已有的歷史傳統,在此基礎上,重新闡釋,發展洞見,方可達至普遍的共識。在梅花嶺樸素的寂靜中——墓碑和房子,植物和泥灰,是現在看見它和那些過去也曾看見它的人們之間哀傷的見證者。悵望千秋,蕭條異代,當年的勝利者和失敗者都已經歸于塵土。而如今我們反思一個民族的興盛與衰亡,正是要跳出民族沖突的情緒,冷靜地面對歷史人物復雜、矛盾的歷史境遇,從而在歷史與現在之間,找到一條超越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