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亂之時,法律失語”,是古羅馬政治家西塞羅的名言。即使到了近代,戰時法律與公民權益之間的沖突,也屢見不鮮。這個時候,一個獨立、公正的司法機關,就顯得尤為重要。可惜的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最高法院在“日裔公民拘留案”中,沒能發揮應有的作用。
1942年2月,富蘭克林·羅斯福總統簽署了一項行政命令,授予軍事指揮官重新安置日裔美國公民的權力。為什么要這么做呢?原來,就在幾周前,日本轟炸了珍珠港,西海岸民眾和軍方部分人士都擔心日軍進襲西海岸。加利福尼亞州的社會輿論一開始還聽從《洛杉磯時報》“不要自亂陣腳”的呼吁,但隨著形勢變化,民意開始轉向,許多人將敵對目光投向加州的日裔居民。加州社會彌漫恐慌情緒,有人僅僅因為擔心被人下毒,就拒絕購買日裔農場主種植的蔬菜,還解雇了許多日裔雇員。
不久,電臺評論員、社論作者、有影響力的農業團體、政治人物紛紛倡議,用一位國會議員的話說,要把“所有的日本人,不管是否本國公民,都安置到位于內陸的集中營去”。時任加州司法總長厄爾·沃倫也支持遷移,盡管他日后為此決策道過歉。而且,沃倫成為首席大法官后,一直致力于維護公民自由——還主筆撰寫了“布朗訴教育委員會案”的判決意見,宣布校園種族隔離屬違憲措施——可是,在1942年,他卻告訴州治安官們,目前“我們沒有發現第五縱隊活動的跡象”或“破壞行為”,正說明加州的日本人“深謀遠慮”“打算在進攻日來臨之際再浮出水面”。之所以沒出現“破壞行為”,本身就說明許多日裔居民是不忠誠的。
上述提議,也得到軍方人士的支持。約翰·德威特將軍就是其中之一。他告訴戰爭部,日裔居民很可能將有價值的攻擊目標的情報傳遞給在近海活動的日軍潛艇,還會協助敵方從事破壞行為與間諜活動。德威特將軍相信,許多日裔居民都靠不住,但又很難區分哪些人忠心愛國,哪些人圖謀不軌,他認為,為安全起見,唯一的萬全之策,是將所有人都遷走。
1942年6月,約十萬名“日裔居民”(7萬人是美國公民)被強制送往位于加州東部和落基山脈沿線各州的收容營。收容營被鐵絲網圍住,由衛兵監管,里面的生活設施“簡陋艱苦到極致”。
需要指出的是,有幾千名美籍日裔公民在收容營中報名參軍,開赴歐洲戰場。第二代日裔移民組成的第442步兵團成為歐洲戰場上“獲得勛章最多的部隊”,日裔士兵們因為作戰英勇,共獲得一萬八千多枚勛章。
有人選擇為國而戰,有人選擇法律抗爭。弗瑞德·是松選擇了后者。是松是美國公民,出生在加州奧克蘭市一個日裔家庭,他因拒絕向重新安置點報到被警察逮捕,隨后被定罪,案件一直上訴到最高法院。是松發表聲明說:“集中營是為危險的敵對國僑民和公民準備的;有荷槍實彈的武裝警衛把守,違規者將被射殺。只有經過公正的審判,才能監禁這些人,這樣的話,他們才能以民主的方式,為自己的忠誠辯解。但是,目前采取的監禁措施,根本就沒有經過公正的審判!許多有異心的德裔和意大利裔人士也被抓了,可他們也沒有像日裔那樣,被像牲口一樣武裝圈禁起來——這難道不是因為種族原因么?如果不是,忠貞愛國的公民要求用一場公正的審判證明自己的忠誠!他們當中,也有許多能對美國證明自己的忠誠的僑民!我的官司或許能為大家討個說法。
是松最終沒能討到說法。1944年12月18日,“是松案”宣判。最高法院以6票對3票,維持了對是松的定罪。胡果·布萊克大法官主筆的“是松案”判決意見非常簡短,判決寫道,“審慎的軍事當局”發現,鑒于當時形勢“緊迫”“需要盡快將所有日裔公民暫時驅離西海岸”。而且,因為“國會在戰時更信賴軍事長官——通常也只能這樣——關于軍方有權這么做的判斷……現在,我們當然不能——在事情發生后,憑借事后之明,冷靜審視之前發生的事——說當時那么做是不對的”。
盡管有人指責最高法院大法官在“是松案”中沒有堅持原則,維護日裔公民的權利,但也有人為大法官辯護說,最高法院當時判斷國內形勢的依據,是司法部和軍方提供的報告。在形勢研判方面,肯定是軍方更有經驗,法官不能越俎代庖,輕易決定放人。萬一日裔真的為日軍傳遞情報,或者與其他族裔的民眾發生流血沖突,這個“黑鍋”該誰來背?
戰后,是松很快獲釋,并成為加州一位成功的工程師和園林設計師。近半個世紀之后,加州一位律師偶然從解密檔案中發現,當年司法部為說服最高法院大法官而提交的報告中,有許多信息其實是軍方在謊報諜情、誤導政府,而司法部當時已經意識到這一點,卻故意向最高法院隱瞞。比如,當時盛傳日裔人士給日軍發電報、指示轟炸目標,但經過聯邦調查局查證,這類傳言都是空穴來風,缺乏依據。律師隨即找到是松,決定以此為由,提起申訴,爭取平反。上世紀80年代,位于圣弗朗西斯科的聯邦地區法院正式宣布,對是松最初的定罪無效。
隨后,美國國會啟動了對二戰期間日裔美國人所受待遇進行調查,并成立了“戰時平民遷移和拘留調查委員會”。該委員會通過詳細調查,并聽取七百多位證人的作證,于1983年發表了一份報告。報告指出,二戰期間,政府在沒有對個案進行審查和掌握事實根據的情況下,對日裔美國人實行遷移和拘留,給他們造成了極大的不公正。1988年,國會以壓倒性多數投票,正式向二戰期間被趕出自己的家園的日裔美國人道歉,并為每一位曾經受到拘留、仍然在世的日裔美國人提供兩萬多美元的賠償。1998年,比爾·克林頓總統授予弗瑞德·是松國家最高公民榮譽——總統自由勛章,獎勵他當年為爭取公民權益,發起法律抗爭的行為。
當年的許多大法官都在回憶錄或后來的判決意見中進行了反思,承認“是松案”判錯了,把本國公民當成了“國家的敵人”。這起案件充分說明,在戰時或國家緊急狀態下,最高法院更應當保持冷靜,提醒總統依循憲法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