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七世紀,在鐵作為殺伐之器與血并稱的時候,日本南部藩的匠人們卻在爐火與茶香中,將它鍛煉成樸拙敦厚的壺、瓶、釜、鈴。它們是日常生活中詩意的一部分,因與人天長日久的廝磨而帶著體溫,契合著日本民族枯淡寂靜的審美。
昭和五十七年(1982),日本盛岡,62歲的鈴木貫爾突然逝世。六年前,他剛剛從父親那里繼承了鈴木盛久的名號,成為日本南部鐵器鑄造技藝的代表,鈴木盛久工房的第十四代傳承者。四百年鐵壺烹茶
盛岡是日本南部鐵器的發源地。四百多年前的江戶時代之初,武將南部信直修筑盛岡城。此地盛產鐵砂、巖鐵,又多川砂、粘土、漆、炭等原材料,于發展鑄物業有得天獨厚的條件。寬永二年(1625),鈴木越前守縫殿家綱,從南部家的本國甲州,來到盛岡,成為御用鑄物師。他主要制造佛具、梵鐘,這些是各代藩主的御用物品,并為盛岡城鑄造了時鐘。和他差不多同時來到這里的,還有釜師小泉五郎七、有坂、藤田等人。
從此,盛岡開始了鐵器的制造,并漸漸成為鐵器的重要產地。最初來到這里的鑄造師,也在后來發展成南部鐵器的四大流派:有坂家、鈴木家、藤田家、小泉家。然而現在,從日本寬永年間得享盛名,迄今延續四百多年的鈴木盛久之名,面臨失傳。
鈴木貫爾的長女熊谷志衣子決定繼承父親的名號,將祖先的技藝和榮譽延續下去。她開始學習古老的鑄造技藝。在有史以來第一位女性盛久(繼承人名號)的眼中,南部鐵器是“強硬的金屬,在其顯示出最柔和的一面時,感受到它的溫度,內心會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柔。想賦予它生命,鑄造出有生命的器物。”
南部鐵器確非普通的器皿。生鐵鑄造的鐵壺,無論是大的鐵瓶,還是小的急須(茶壺),鐵質所特有的樸拙厚重,都合于日本茶道“和、敬、清、寂”的美學追求。在黝黑的器身上鑄造出纖細的紋樣,無論繁復纖巧,都不減其敦厚。在日常的烹煮和摩挲中,鐵器的表面受到潤澤,呈現出近乎陶器的溫潤光澤,毫無鐵器的堅硬冰冷。
鐵壺收藏家佐佐木繁美說:茶道世界講究、寂之風。鐵壺有一種枯淡的氣質。歷經光陰淘洗,愈見與寂。
于日本茶道,鐵器似乎是最適宜的器具,連聲響也成為境界的一部分。明治時代美術家岡倉天心在《茶之書》里寫道:“他們安靜地順次進入茶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首先向壁龕里的掛軸和鮮花致禮。等到所有的客人都落座以后,除了鐵壺中的水沸聲之外,再也沒有聲音打破茶室中的寂靜時,主人才會進入茶室。鐵壺中發出靈妙的聲響,為了這種獨特的音調,鐵壺底會放置一些鐵片。從這種音響中,人們會聽到云霧繚繞的瀑布低沉的回聲,遙遠的海浪拍打巖石的回聲,暴風雨掃過竹林的回聲,或者遠山松濤的聲音。”
雖然南部鐵器除了茶道中使用的湯釜、鐵壺和花器,還有鍋、釜等日常用品,以及佛具、風鈴。 但是南部鐵器的出名,實在有賴于茶道的興盛。
從鐮倉時代開始,歷經500年,日本學習中國的茶文化,逐漸發展出獨特的抹茶道和煎茶道。當時,南部藩的第八代藩主利雄公特別喜愛茶道,茶道也隨之在盛岡城里的武士和商人中流行。那時飲茶煮水用的鐵鍋,被稱為湯釜,由御用釜師制作。第三代御釜師小泉仁左衛門試圖改良現有的飲茶工具。他在湯釜上鑲嵌壺嘴、添加壺把,制成水壺的式樣,稱之為“鐵瓶”,使用起來比湯釜要更加方便。南部藩的這種新茶具受到了廣泛的歡迎,被幕府和各藩主當作送禮佳品,風行一時。不過南部鐵器的名聲大噪,還是明治四十一年(1908)的事。當時,還是皇太子的大正天皇到日本東北地方巡察,參觀當地特產,其中就有南部藩制造的鐵瓶和湯釜。各大報紙紛紛報道皇太子的行程,南部生產的鐵瓶、湯釜也因此廣為人知。值得一提的是,1842年,在日本是江戶時代的尾聲,在中國則是《南京條約》簽訂,魏源寫成《海國圖志》,古老龐大的帝國陷入泥沼般混亂黯淡的歷史。從這一年開始,日本各藩為強大軍事,免遭中國之命運,紛紛開始鑄炮。勇蠻的武士們對鑄炮的知識一無所知,抱著“如果做就能成”的態度,各藩強行組織傳統工匠,按照土法煉鐵。南部藩的鑄物師們也參與了這場轟轟烈烈的鑄炮運動。這些冒險自然無一成功,但是經歷了三次成本高昂的失敗之后,日本的重工業化之路得以開啟。對于南部鐵器來說,明治時代的輝煌并未延續太久。日本開始對外戰爭,鐵作為戰略資源,受到嚴格控制,而鑄物師也被征召,投入武器的生產。這種困境到二戰時達到了頂點,因為金屬短缺,政府下令禁止了所有軍需之外的金屬器物制造。當時南部地區的鑄物師、釜師有一百五十余人,僅有16人保存了鑄造的工藝。
二戰之后,鋁合金制造的物品流行開來,相比鐵器,這種輕金屬更加輕便、便宜,迅速占領了市場。歷盡艱難保留下來的傳統技藝難以在市場上抵御工業化生產,南部鐵器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許多工房和店家關門歇業,鑄造師們的工藝更是相繼失傳,瀕臨式微。
轉折發生在昭和四十九年(1974),南部鐵器的制造工藝被指定為日本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而鈴木盛久工房的十三代盛久鈴木繁吉成為傳承遺產的代表人物,被日本文化廳選為“人間國寶”。第二年,日本又制訂《傳統工藝產業振興法》,南部鐵器被授予傳統工藝品的稱號。
在政府的扶持之下,南部鐵器終于迎來了復蘇,并隨著日本茶道的傳播,越來越受到本國之外人民的歡迎。
像自己一樣,柔軟的作品
66歲的熊谷志衣子出生在東京,她的父親是第十四代盛久鈴木貫爾,曾在東京藝術大學擔任教授。他曾經受宮內廳委托,修復花鳥背八角鏡。為傳承家族的手藝,他去東京美術學院工藝系學習鑄造專業,畢業三年后,生下女兒志衣子。
看志衣子小時候的照片,童花頭,齊劉海,格子布裙,笑得非常可愛。少年時,父親帶著她回到故鄉盛岡省親,讓她見識了家傳的鐵器制作之法。那時候掌管鈴木盛久工房的還是志衣子的祖父、第十三代盛久鈴木繁吉,在日本被稱為“人間國寶”。在年少的志衣子眼里,熔煉的鐵水散發出灼人的熱氣與光芒,注入鑄模的瞬間,鐵花飛濺,竟有一種超乎想象的絢爛柔麗,令周遭一切都黯然失色。
1967年,熊谷志衣子從武藏野美術短期大學工藝設計本科畢業,學習雕刻藝術。她回到盛岡結婚,嫁入熊谷家,成為主婦,進入了人生的新一時期。在那時候的照片上,她細眉細眼,綰圓髻,著粉地小紋和服,手里牽著一對孩兒,笑得非常甜蜜,和許多普通的日本婦人無有二樣。如果命運不將她帶到某個轉折點上,也許她就會一直保持如此柔順的姿態。
那是父親的突然辭世。鈴木盛久家后繼無人,面臨斷代的危機。她不想讓家傳的技藝就此成為歷史。“不想讓四百年的傳統就此中斷,雖然這是一條難以預見未來的道路。”熊谷志衣子說,“鈴木盛久的名號,恐怕就是我的宿命吧。我想繼續下去,這是我的希望,也是我的決心。”
在40歲時,這位普通的家庭主婦成為了一名南部鐵器鑄造的職人。工房有一位工作了三十年的職人山田,成為她的師傅,向她傳授鐵器鑄造的工藝。
南部鐵器的鑄造過程十分繁復。在描畫出鐵器的外形樣稿之后,要根據斷面制造木模。利用木模,填入調制好的河沙與粘土,直至外模成型。外模底朝上,口朝下。在模型干透之前,用筆在內部勾畫出花紋。南部鐵瓶最有名的花紋是小方格,被稱為“霰”。此外,還有形如龜甲的龍甲式、線紋式,以及花卉、風景。在此之后,要用細沙和粘土制成內部的模型,名為中子,放入外模之中。
等到模具干透,不會因水蒸氣逸出在鑄鐵中形成氣泡,就要將溫度高達1000攝氏度的鐵水注入。這是鑄造過程中最驚心動魄的時刻,坩堝被緩緩傾轉,熾熱金紅的光滿溢飛濺,流光溢彩,教人不能逼視。鐵水在注入鑄模的時候,視野中的一切都黯淡,只有鐵花四散,仿如星辰。等到兩個小時以后,剝開外模,鐵器已經成型。但是它還要再次被放入800到1000攝氏度的炭火中灼燒,使生鐵的表面形成一層磁性酸化被膜,以防銹蝕。這是南部鐵器肇始之時的發明,400年來一直沿用。
然后,鐵器的表面還要涂抹一層鐵漿,這是浸泡在酒或者茶水中的鐵氧化而成的漿液。日本古代的女子用這種漿液染黑牙齒,因此名為“御齒黑”。在這個過程中,鐵器依然要不斷被加熱,極其費時。一些鐵器的紋樣需要用小鐵錘一點點敲出來,要整整三天,才能完成整件鐵器的裝飾。之前雕刻藝術的學習,讓熊谷志衣子在紋樣的制作上如魚得水。她很快成為霰紋樣的名手。
三年后,即1989年,熊谷志衣子制作的鐵壺就入選盛岡茶道工藝展,1990年,她又獲得了巖手工藝美術協會展的工藝大獎。但挫折隨之而來。接下來的幾次展覽,她的作品都連連落選。她的師傅告訴她,你的作品太僵硬,想要成為鈴木盛久的第十五代傳人,尚有距離。她因此備受壓力。
南部鐵器雖由生鐵鑄造,但是溫潤的色澤和柔美的線條,讓它可親可近。也正因為由堅硬的生鐵造就,更需要去除堅硬的氣質。家族技藝的傳人在這里陷入了僵局。在長達一年的彷徨中,她為自己制作了一件作品,名為“手鞠”,即日本傳統游戲中的五彩線球。這是一只通體渾圓的鐵壺,線條圓潤柔美,“女性的感覺,終于找到了。”這件“手鞠”三次入選展覽,也讓人們認識了熊谷志衣子的名字。
1993年,47歲的熊谷志衣子成為第40屆日本傳統工藝展正式會員。與此同時,她也終于成為鈴木盛久的第十五代傳人。
“制作像自己一樣的作品。”這是她當初的心愿,到今天仍然沒有變化。她仍生活在盛岡這個清美安靜的地方,用雙手創造出一件又一件令人驚嘆贊美以至感慨低回的作品,它們線條流暢優美,通體清潤敦厚,如此溫柔的姿態——女性的溫柔。
音風景,日久天長
在烹茶的鐵壺和鐵瓶之外,另一種南部鐵器則更加富有詩意——風鈴。南部所產的風鈴同樣用傳統技法澆鑄而成。在奧州水澤車站,每年6月到8月,天花板上都會懸掛上千只風鈴,夏日的微風徐來,近乎透明的鈴聲在站臺上回蕩,聲響幽遠;如在空谷,及至余音漫漶,渺不可聞時,又悠然一聲。水澤站的風鈴,和山形市山寺的蟬鳴、京都竹林的聲響、金澤寺院的鐘鳴、因州和紙漉洗時的聲音一起,入選日本音風景100選。
巖手縣七森工房有一位和熊谷志衣子同齡的鑄物師佐佐木健太郎,他是秋田人,中學時開始接觸鑄物,16歲走上職人的道路。不過對機械制造的物品一直沒有興趣,直到他遇見南部鐵器,才知道那是他喜歡的感覺。來到南部鐵器的工廠后,他經歷了十年日復一 日重 復 技藝的修 行。后 來,他在 巖手縣開創了自 己的工房:七森。
佐佐木健太郎,還有熊谷志衣子,以及許多南部鐵器的鑄物師,他們至今仍生活在盛岡、奧州,南部。在廣袤的山清水秀中,灼熱的鐵水在細沙和粘土間冷靜下來,凝鑄成溫柔敦厚的器物,帶著每一個鑄物師賦予的生命。
2011年3·11大地震之后,盛岡災情相對較輕,南部鐵器諸家工房幸得安然無恙。只是流通渠道不暢,燃料、副材料無法及時運送,只好暫時歇業,南部鐵器一時價格益高。千百年來備受自然災害折磨的東北大地,依然執著地堅守著某種信念,比如歷經四百年光陰淘洗的南部鐵器,幾經挫折,仍然流傳在世間。
而手工器物的意義又是什么?日本“民藝之父”柳宗悅在《工藝之美》中說,“它們將與一家朝夕共處。幫助我們勞動,我們使用時感到愉悅,令我們感到生活的溫暖。被這樣的器物包圍,度過這世上的一日。與器物相親,可以真切感覺到在家的氣氛中。”
然而在今日,程序復雜、耗時日久的手工器物似乎與時代的節奏感有某種矛盾。價昂的南部鐵壺較之價格親民的普通茶壺,并不具備太多優勢。正如唐諾在《生之歡愉的古都》中寫過:“工匠技藝很快到達一定水平之后,再往上去就不容易得著市場的支援,兌現成相襯的經濟性利益了,因為社會公約數的粗疏鑒賞力跟不上去,也辨識不出來。”
柳宗悅一生致力于推動日本的民藝運動,發掘民間工藝,他設計的南部鐵器系列鍋具,造型現代,工藝傳統,很受市場歡迎。從那些創新的器物身上,我們已經很難一眼看出這與南部鐵器有何種關聯。而制作工藝確從南部鐵器而來。如果南部鐵器以這樣一種方式延續生命,也可算是慰藉——它們在創新的探索中并未為人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