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現在叫萬朵花,是個毫無姿色的中年村婦,俺家住在山東省蒙陰縣野店鄉朱家坡村。俺男人叫朱有富,是個木匠。俺和朱木匠一共生了三個孩子,大兒子朱開放是北京科技大學的在讀研究生。
朱開放也是朱家坡村考出來的惟一研究生。
研究生朱開放的娘親原來不叫萬朵花,叫萬貞兒。俺叫萬貞兒的時候咱國家還實行著帝制,統治著一國百姓的人姓朱,國號叫大明,距現在少說也有七八百年的歷史了。姓朱的開初也不是什么龍種貴胄,那開國皇帝朱元璋還是個鶉衣百結的叫花子,放過牛,當過和尚,后來實在活不下去了,就冒著殺頭之罪造反,三折騰兩鬧騰,還弄大發了,竟然坐上了江山,成了一代帝王,并且把帝業維持了差不多有三百年。后來老朱死了,他的孫子朱允炆繼位,是為建文皇帝。可憐建文皇帝在龍椅上剛蹲了四年,就讓他叔叔朱棣奪了權。朱棣死 了后,接班的是朱高熾和朱瞻基爺倆。爺倆兒陸續見了閻王后,就到了朱祁鎮老爺子,歷史上稱之為英宗。俺之所以稱英宗帝為老爺子,那是有緣故的,這么給您說吧,他是俺公爹。俺就出生在老爺子繼承大位的第四年,即公元一四二八年。
一四二八年,俺還沒有成為英宗皇帝的兒媳婦,俺生活的地方也不是紫禁城。俺的家在山東省諸城縣的萬家溝,那地兒屬青州府管轄。
俺爹萬貴在縣衙里當差,他老人家很可能有點小貪污行為,俺家有三頃地,四頭騾子,一個豆腐作坊,日子過得很小康。豈料,天有不測風云,俺家的一個親戚犯事了,俺爹萬貴受到株連,所有家產被罰沒還不算,舉家人被發配到了河北的霸州。那時候的霸州是個偏僻所在,荒涼得兔子都不來拉屎,俺爹萬貴帶著一家人來到這里,真個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無奈何,只好靠拾驢糞蛋為生,日子過得簡直太凄慘了!
俺就是在這樣的日子里長到了四歲。
四歲的俺是個美人坯子,且又聰明伶俐,可以說人見人愛。正巧宮里來選秀女,窮急了眼的萬貴老爹一咬牙,就把俺送進了宮。記得離開霸州的那一天,天飄著雪花兒,紛紛揚揚地像抖落一世界鵝毛。俺和七八個一般大小的女孩子坐在一輛驢車里,一路車轔轔驢蕭蕭地向北京城走,別的女孩子都哭得雨打芭蕉要死要活,獨俺沒有掉一滴眼淚。俺一邊把玩著娘塞給俺的手鐲兒,一面哼著小曲兒,就像去趙各莊趕山會看皮影戲。不一日就到了京城,不一時就進了皇宮。從此,俺成了一位宮女。
可以這么講,俺在宮女這個職位上干得挺稱職,深得主子們的歡喜,并且一天天地長成一位風姿綽約的大姑娘。
時日就到了公元一四四九年。
一四四九年,大明朝發生了一件大事兒,俺的未來公爹朱祁鎮御駕親征蒙古國,結果大敗虧輸,讓人家給俘虜了。消息傳到紫禁城,滿朝文武全慌了神。孫太后更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她惟一所做的事情,就是將朱皇帝的弟弟朱祁鈺喊進宮,頂替哥哥當了皇帝。為了找平衡,接著又立朱祁鎮的兒子朱見深為太子,讓這個小孩子住進了東宮。就在朱見深被立為太子的第二天,俺被一個胖乎乎的太監喚到孫太后面前。孫太后坐在后宮里的太師椅上,一面讓俺的同行們給打著扇,一面剔著牙縫里的肉絲兒,一面板著個粉嘟嘟的老臉子對俺發話。
太后說,萬貞兒。
俺忙應,奴婢在。
太后說,萬貞兒你聽著,派你去東宮侍奉太子你可愿意?
俺忙應,愿意。
太后說,你要好好侍奉,萬一有個閃失要你小蹄子的命!
俺忙應,是!
太后一揚手,俺就跟在一個太監的屁股后面去東宮。一面走著,俺心里高興得心花怒放,俺想,俺要時來運轉啦!因為俺侍奉的主子是太子,太子將來那是要當皇帝的,如果把皇儲侍奉舒服了,將來興許能沾上光。這么想著,俺甚至哼起了小曲兒。不過,一到東宮,俺就傻眼了,俺發現大明帝國的新任太子還是個剛滿兩歲的小孩子。新太子剛好拉了褲子,正在那里咧著大嘴哇哇大哭。兩個太監手拙腳笨忙得團團轉,還是不得要領。蒼蠅也來添熱鬧,圍著太子亂哼亂飛,有一只還狗膽包天地降落在他的鼻子上,正肆無忌憚地在那兒閑庭漫步。俺忙搶步上前,先把那蒼蠅趕走,把這件棘手的活兒接了過來。
后來,時間過去許多年,俺還清楚地記得這個未來皇帝的那泡屎有多么臭,那氣味撲面而來,差點將俺熏倒。不過,俺一想起人家是太子,將來是要當帝王的,那是萬乘之尊,也就不覺得怎么難聞了。俺把他抱在懷,將身上沾著屎的準龍袍脫下,拿起一塊柔軟的綢布,把他屁股擦干凈,又捏著他的小雞雞逗了逗,他才破涕為笑,抬起淚眼看了看俺,竟一頭拱進俺的懷里來。
俺就這么成了太子身邊的人。
白天,俺陪他到后花園里逮蝴蝶、捉蜻蜓,晚上陪著他在一張床上睡覺。睡覺的時候,俺總是把他摟在懷里,讓他的小手抓著俺那兩只小白兔似的乳房。盡管那時候俺還沒有當母親的經歷,甚至還沒有體驗過那事兒,但每當他抓著俺的乳房入睡的時候,俺就有種當了母親般的柔軟和情愫。俺將小太子摟得緊緊。
日子就這么過下去,誰也沒想到會有什么意外發生。可是,意外還是忽然發生了。
這是公元一四五二年。一四五二年,頂替哥哥在皇帝崗位上一坐就是三年的朱祁鈺嘗到了做帝王的甜頭,他不但自己還要繼續做下去,還想讓他的子孫連任,于是乎,他買通了眾大臣,先是囚禁了從蒙古歸來的前皇帝朱祁鎮,接著把朱見深小朋友的太子地位給廢掉,然后立了他自己的兒子朱見濟做了太子。風云突變,紫禁城里有點血雨腥風。俺的未來老公逐出東宮的那一年才五歲,他當然不知道這場變故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但是,對于二十一歲的俺來說,卻有點不寒而栗。俺知道被廢的太子是什么下場,通常的情況不是被毒殺,就是被流放,要么就是抑郁而終,反正沒有好結果。雖然其后在朱見深小朋友身上沒有發生這樣的事情,但在被關進冷宮中的那些日子里,俺是真正感到了世情的冷暖與險惡。沒人再陪他玩,沒人再稱他殿下,過去那些巴結他、追隨他的人,或是換了嘴臉,或是紛紛另擇高枝,到后來,竟然只剩下俺萬貞兒母親似的守護在他身邊。在那些黑黑的長夜里,俺懷里摟著這個楚楚可憐的小孩子不知流了多少淚。
公元一四五七年,在俺未來的老公朱見深十歲的時候,大明朝又發生一次不小的變故。俺公爹朱祁鎮卷土重來,他搞了一次絕地反擊,將弟弟景泰皇帝朱祁鈺給殺了,再次把皇位奪了回來。復辟的朱老爹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恢復了他兒子朱見深的太子地位。于是乎,俺們否極泰來,又回到了東宮。記得再次入主東宮的那一天,俺和少年朱見深激動萬狀,俺們逐出那些前來道喜巴結的官宦宮女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哭得一塌糊涂。哭了不知多久,俺首先不哭了,擦干了眼淚,雙手捧起他黃黃瘦瘦的小臉兒說,殿下,咱不哭,咱又成太子啦,這是天大的喜事啊!
俺的見深說,萬姑姑,咱這是做夢吧?俺說,不,不是夢,是真的啊!將來,你會做皇帝的呢!
他說,真的啊?
俺說,當然是真的了。
他忽然撲進俺懷里說,姑姑,等俺當了皇帝,俺就封你當皇后!
俺立刻驚得瞪大了眼,魂兒都飛到九天云外了!俺沒想到一個十歲的孩子會說出這樣的話。此之前,他一直把俺當姑姑稱,俺也一直把他當兒子待的啊!何況俺們之間相差十七歲,何況俺是來自萬家溝一個發配罪人家的山妮兒!俺嚇得渾身抖起來,忙上前一步捂住他的嘴道,不!不!千萬別這么說,俺是你姑姑呢!
他卻又抱緊了俺,堅決地說,不!我就封你當皇后!
皇帝的話,那是金口玉言呀!俺驚得差不多昏了過去。
其后的日子里,隨著他的一天天長大,俺對這位儲君的感情就發生了變化。俺同時發現,他對俺的感情也發生了變化。他看見俺時,臉會發紅;俺看到他時,心會蹦跳。俺不知道這是怎么了。俺,心里像揣著一團麻似的亂。終于在一個月光溶溶的春夜里,他突然摸到俺睡覺的房間來,鉆進了俺的被窩里。那一年,他才十五歲,身子還顯得單薄,但他卻變得異常堅決和強蠻。他抱緊俺,忙亂著,笨拙地扯去俺的紅兜肚,把俺壓在了他的身體之下。當時的俺都三十二歲了,還是個處女之身。俺的身體早就死水一潭,波瀾不興了。可是,未來的小皇帝卻把俺的身體點燃了、激發了,俺像火一樣熱氣騰騰地燃燒起來。
第二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就是俺占的主動,俺變得妖嬈與風騷、成熟與老辣,俺用俺的妖嬈與風騷、成熟與老辣,引導著他無數次跌入快樂的波峰浪谷,無數次進入人生最美妙的佳境。事畢,他說,貞兒,你真好!我要封你當皇后。
他是第一次叫俺貞兒,是第二次說要封俺當皇后。
俺感動得哭了。
俺永生永世都不會忘記天順八年,即公元一四六四年秋天發生的事情。那年秋天,當紫禁城后花園里的菊花開得五彩繽紛的時候,朱祁鎮公爹駕崩了,俺的未來老公朱見深終于繼承了大位。他就是史書上說的憲宗皇帝,年號成化。登基大典是在乾清宮舉行的,當群臣跪倒在地山呼萬歲的時候,俺一個人跑到后花園哭得梨花帶雨。那是高興的哭,是幸福的哭。俺高興他終于有了這一天,俺高興自己終于要當皇后了。皇后,那是一國之母啊。當年拾驢糞蛋的萬貴老爺子將俺送去選秀女時,他絕對沒想到女兒會有貴為皇后的這一天。
然而,被冊封的皇后不是俺萬貞兒,而是一個姓吳的女人!消息傳來,俺在宮里目瞪口呆。俺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這個現實。那是皇帝親口對俺許諾的啊!怎么說變就變了?后來,盡管俺知道封姓吳的女人為皇后,并不是憲宗皇帝的主意,是孫太后周太后還有那些大臣們的勾當,可俺還是氣得銀牙暗咬、柳眉倒豎,在肚子里把這些狗男女罵了個千遍萬遍。讓俺有所寬慰的是,新任皇帝成婚大典的那一天,并沒有與那個姓吳的女人同房,而是溜出洞房,跑到俺的床上來了。俺記得當時夜色已深,俺拭干了委屈的淚水準備睡覺,正在慢條斯理地脫衣裳,忽然聽得太監一聲喊,皇上駕到!俺怔住了,以為是幻覺,抬眼一看,只見俺的見深穿著簇新的龍袍走了進來。俺顧不得幽怨惱怒了,跳起來,驚喜萬狀地叫道,萬歲爺,您怎么來了?
剛當上新郎的皇帝說,今晚朕就在這里就寢。
俺叫道,你不是娶了吳小姐嗎?咋不找她去,人家多年輕啊!
新郎皇帝說,不,朕不喜歡她。
俺說,那你喜歡誰?
新郎皇帝說,你,只有在你身邊,朕才覺得踏實。
一句話,就把俺的所有憤怒與怨恨全趕跑了。是夜,俺摟著這個別人的新郎官,與他在紅羅帳里效了魚水之歡。俺使用出所有的手段,極盡風情之能事,讓他一次次飄飄欲仙。
盡管如此,俺對那個鳩占雀巢的吳女人還是充滿了敵意。盡管她是一國之母,是后宮的主子,俺卻憑著圣上對俺的獨鐘,全然不將她看在眼里。翌日,大家都去參拜這位正宮娘娘,俺就沒去,俺跑到慈寧宮門口的小巷里看螞蟻上樹去了。用膳的時候,俺在宮里碰見了她,俺不但連個招呼也沒打,還沖她哼了聲鼻子,說了聲呸!俺的不敬行為激怒了她,吳皇后,這個新來乍到的女主子顯然還沒有領教過俺的手段,不知道俺和當今皇上的關系,竟然喚來幾個太監打了俺,把俺的屁股都打青了。俺的屁股在一陣陣作疼,心里卻高興極了。俺想,姓吳的你這一打,俺總算找到整治你的理由了!你就等著瞧吧!夜里,新郎倌朱見深皇帝又來俺的宮里就寢,俺就調動眼里豐沛得可以稱之為小河的液體,添了油,再加上醋,把那個小皇后給告了。朱見深初時還不信,親手掀起俺的裙子看俺的屁股。俺的屁股原本粉團似的白,是他平時最喜歡的部位,現在不但不白了,還發了青,上面甚至還腫起一個大疙瘩。年輕的帝王心疼萬分,登時就氣跳了高。
皇后當了不到一個月,那吳女人就讓朱見深給廢了。
吳女人給趕出后宮的那一天,俺真是開心透了。俺在肚子里暗想,嘿嘿,這一次,皇后娘娘的位置非俺莫屬了。
半個月之后,第二任皇后登堂入室地上任了。讓俺驚詫不已的是,她不姓萬,而是姓王。那一刻,俺是完全徹底地絕望了,渾身像冰棍一樣涼。俺破天荒沒有流眼淚,只是把牙再次咬緊了。俺知道,在繼任皇后的人選上,盡管朱皇帝極力為俺爭取,可還是沒有得到太后與大臣們的支持。因為俺的年齡大了他十七歲,還因為俺出身寒微,若封俺為皇后,會笑掉全國民眾大牙的。俺沒有了淚,但并不等于心死了,俺在接受了這個無情的現實后,又像冉冉而起的紅日一樣生出一個希望,那就是希望自己快點給朱見深生個兒子,只要把兒子率先生出來,就會被立為太子。兒子只要立為太子,俺就會成為太后。皇后與太后,同樣至高至尊,同樣萬民景仰。所幸的是,俺雖然人到中年,成殘花敗柳了,圣上還是對俺情濃似火、繾綣萬般,宮中如花似玉的佳麗千千萬,他卻獨寵著俺,三天中的兩個晚上,都是來找俺效那魚水之歡。每一次和他過性生活,俺都有記錄,密切觀察著自己身體的變化,巴望著肚子快點鼓起來。終于有一天,俺發現俺懷上了孩子。終于有一天,俺臨盆了,而且生下的是個兒子!喜訊傳到朱見深皇帝那里,可把這家伙高興壞了。當時他正和內閣成員們在軍機處議事,三步并做兩步地跑進后宮,將俺和那嬰兒一古腦地抱在了懷里。
那一天,俺萬貞兒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幸福。
幸福的萬貞兒并不知道災難迫在眉睫,就在其后不久,噩夢自天而降,俺的寶貝疙瘩在快過周歲生日的那一天,竟然一病沉疴,蹬了蹬腿死了。那天,俺懷里抱著變涼的小皇子,絕望到了極至。天啊!命運對俺怎么這么不公啊!皇后俺沒當上,指望生個兒子圖個母以子貴,兒子卻夭折了!俺所有的希望全部落空了!俺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啊?俺沒有流淚,沒有哭嚎,俺只是定定在望著兒子的尸體,望著那陰氣森森的殿宇高閣發癡發呆。俺知道,俺三十八年的生命應該到此完結了。俺望定了一根柱子,沖了過去,俺要觸柱而死,永遠告別這個黑暗而又無情的世界。可是,就在這時候,俺讓宮外沖來的一個人抱住了,俺掙扎,撕打,叫喊,他將俺抱得更緊、更緊。
他說,貞兒,你不能死啊!
他說,貞兒,你死了,朕怎么辦啊?
他說,貞兒,你死了,朕就不活了!
他說,貞兒,要不,咱倆一起死!
俺睜大眼睛,認出了他。他就是當今的天子,有著萬乘之尊的,大明王朝至高至圣的憲宗皇帝!他要和俺一起死,連皇帝也不做了,足見他對俺的情誼有多么深。俺沒有什么可奢望的了!俺沒什么可抱怨的了!俺沒什么可傷悲的了!俺反轉過身,把他抱在懷里,對他說,萬歲,俺不死了!俺要和你永生永世在一起!他抱緊了俺,涕淚橫流地說,貞兒,咱們永生永世在一起!之后,俺的心情雖然平靜了下來,不再尋死覓活了,但對命運的不公,對無情的朱家王朝卻還是懷恨在心。不知從哪一天起,俺胸中竟生出一個強烈的、罪惡的念頭。俺想,俺沒了兒子,哪個女人也別想給俺男人生兒子!
雖然皇帝經常找俺過夜,但他和所有的臭男人都一個德行,最是喜歡吃著碟里看著碗里,見別的妃子或宮女有姿色,他自然會動心、會臨幸。俺就四處布置線人,跟蹤皇帝,看他和哪個女人做了那事兒,看哪個女人為他懷上了孩子。只要發現蛛絲馬跡,俺就讓她墮胎。有皇上專寵著俺,宮里沒人不怕俺,俺的話是沒人不聽的,甚至連那個王皇后都對俺俯首帖耳。這位聰明的繼任皇后牢記著吳女人的前車之鑒,為了不遭覆轍,有時皇帝要到她那里過夜,她都把他推到俺的床上來。后來史書上說,她當了一輩子皇后,和老公同床不到十次。
悲哀。
俺的手段非常奏效,朱見深人到中年,竟然還沒有接班人。
皇帝沒有接班人,那可是國家之大忌,眾大臣們急了眼。有個叫彭時的內閣大學士竟然向朱皇帝上書,讓他別光和俺過性生活,應該多和別的美女睡睡。但朱皇帝卻沒聽他的,還是依然故我地朝俺屋里跑。那時,俺差不多步入老年,都絕經好些日子了,他對俺的寵幸還是一如繼往。這一現象,讓宮里所有人都感到匪夷所思,不知道這個皇帝是怎么了。別人不知道,俺知道。俺的憲宗皇帝是位有良心的皇帝,他沒有忘記小時候俺對他的關心和護佑,他沒有忘記當年落難時俺對他的不離不棄。他對俺的感情,有夫妻之情,更有一種血肉相連的母子之情。這兩種情感交融在一起,就讓他有了難以擺脫的、一個叫弗洛伊德的外國人所說的戀母情結。
有時,享受著如此專寵和殊榮的俺,望著親愛的老公為無子嗣長吁短嘆時,俺心里也愧疚,覺得自己太無情,可一想起朱家王朝對俺的冷酷與不公,俺就又恨上心頭。不過,俺也知道,如果朱見深真的生不出兒子來,朱家王朝也不會就此倒掉,那些太后們大臣們是會另辟蹊徑的。而朱家的宗族后代有的是,他們完全可以找一個近親的王出來接班,繼續著大明的社稷和朱家的帝業。朱家還是朱家。于是,在一個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一個惡毒得無以復加的計劃在俺無法再懷上龍種的肚子里形成。俺想起了娘家弟弟萬只虎。他娶了十多房媳婦,膝下已有豬崽似的一大窩兒子了。俺何不將其中的一個弄進宮,來個李代桃僵,讓他給朱皇帝做兒子,然后接班當皇帝?自打俺萬貞兒成了皇妃,萬家都雞犬升天了。俺爹萬貴、俺弟弟萬只虎進京做了大官,權傾一時,甚至連俺娘,一個大字不識的莊戶老婆子,都給封了誥命夫人。但富貴雖富貴,畢竟與帝王之家無法相比。為什么就不能讓俺萬姓人家做做帝王呢?此之前姓劉的做過,姓楊的做過,姓李的做過,姓趙的做過,連外國人孛爾只斤氏也來咱國家做了百多年,俺姓萬的咋就不能做?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當然,俺還知道,一個外姓人思謀當皇帝,那可是誅滅九族的罪過。這個天大的陰謀能成功嗎?但是,俺在嚇得一哆嗦之后,還是一咬牙關橫下了心。俺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親口品嘗,安知梨子的滋味?他朱元璋當年如果不冒殺頭之罪造反,怎么能當上皇帝呢?怎么能讓他的世代子孫君臨天下?要想黃袍加身,不冒險怎么能成?
主意拿定之后,俺就開始物色實施這一計劃的人選。在宮里,愿意為俺效忠的大有人在。但是,斯事非同小可,俺得找個更可靠的人。俺經過反復篩選,終于有了目標。其人是個太監,叫張敏,平時少言寡語,做事認真縝密,早拜倒在俺的石榴裙下。只是一直潛伏著,宮里任何人都不知道他與俺的關系。對,就是他!是啟用他的時候了!
俺沒有派宮女去叫他,俺親自找到他,將他帶到一個密室里,如此這般面授機宜。他聽罷之后,四肢撲倒在地,吻著俺的腳離去了。
后來發生的事情想必你們都知道了,無論是史書上,還是后世一個叫閻崇年的學者在《百家講壇》上,還有一個網名叫當年明月的家伙在他寫的《明朝那些事兒》上,都對這件事情做了詳盡的描述。他們一律寫的是到了成化十一年,朱見深仍無子嗣,常常郁郁寡歡。有一天太監張敏替他梳頭,憲宗皇帝對鏡自照,見頭上有了點點白發,不由長嘆了一聲道,朕已老了,卻還無子嗣,怕是命中無子了!那張敏一聽便跪倒在他面前說,請恕臣死罪,萬歲已經有子了。接著便如此這般地把一個叫紀氏的宮女與一個六歲的小男孩和盤端了出來。想兒子都想瘋了的憲宗皇帝竟然相信了,而且他還記起來,六年前,他有一次去圖書館借書時,的確與一個掌管圖書的姓紀的宮女做過一次那事兒,他甚至還記得當年做那事時的某些細枝末節,又見那孩子模樣很像自己,就認下了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兒子,并且很快把他立為了太子。
太子叫朱右樘,就是后來的孝宗皇帝。
朱右樘的“右”字旁還應該有一個示部,后世一個叫彭興凱的作家用五筆輸入法,就是在電腦上敲打不出來,這個天字第一號的大笨蛋就只好把那個示部省去了。李代桃僵的朱右樘以朱家正宗血統的身份繼承大位,竟讓大明朝所有的臣民以及后世的史學家對他的身世深信不疑,其中的秘密,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二0一二年,還被塵封在歷史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們全中了俺萬貞兒的計謀了!大明朝那當兒科技落后,DNA技術還是個空白,當然不能進行親子鑒定,這就讓俺鉆了空子。那張敏,那紀氏,還有那個藏在宮中六年無人所知的小男孩,全是俺一手操作的鬼把戲。當然,能讓當朝的臣民,包括朱見深皇帝本人,以及后來的史學家,特別是當今的閻崇年、當年明月之流深信無疑,也是因為俺在事發前與事發之后都做足了文章。
這正是,任你奸似鬼,且喝俺老娘洗腳水!
小皇子一現身,朱皇帝笑吟吟,眾大臣卻都在心里劃魂兒,想,這個小皇子是真是假啊?別是誰制造的陰謀吧?有人就直接把懷疑的矛頭指向了俺萬貞兒。你知道古時候到宮里服務的那些男性為什么都給割了雞雞嗎?就是怕他們和那些皇后妃子弄出花花事,把皇家的血統給混淆了。那可是斷斷不能許可的。歷朝歷代,概莫能外。俺當然知道其中的厲害。因此,當那六歲的小男孩一現身,俺的戲還要繼續演下去,要讓這個彌天大謊演得更逼真才行。俺故意當著眾人的面咬牙切齒,發恨要除掉那個不要臉的紀氏,又放出話來,讓那個六歲的小皇子死不見尸。俺這么說了,當然也得這么做。俺先是毒死了那個叫紀氏的女人,緊接著兔死狗烹,將那個叫張敏的太監給結果了。俺這么做可謂一舉兩得,因為兩人是制造這起驚天絕密的惟一知情者,萬一他們走露風聲,那俺可就功虧一簣了。俺必須痛下殺手!讓這倆男女到另一個世界報到后,俺做的第二件事就是除掉小皇子。當然,俺完全是虛張聲勢,做樣子給大家看的,并不真讓他死。那一陣子,朱見深的親娘周太后可就苦了,她聽到風聲,天天嚇得要命,一顆心總是為她所謂的孫子提到嗓子眼。
一天,俺擺了一桌子酒水,向那個小太子朱右樘發出邀請。對于性命岌岌可危的小皇子來說,顯然是鴻門宴,又不得不來,慌慌張張的周太后就萬般無奈地囑咐他道,去她那里,你什么也不能吃,千萬記住!
朱右樘小朋友說,若是她一定要我吃呢?
周太后說,那你就說吃飽了。
小朋友點著頭就到俺的宮里來了。俺果然裝模作樣地給他拿果子吃。那果子果真是下了毒的。俺知道,凡事必須做得像真的似的才能糊弄住那些刁鉆的大臣們。俺又知道,朱右樘小朋友知道俺心懷叵測,是不會吃的,因此不怕俺萬家的骨血會毒死。如俺所料,小朋友果然不吃。于是俺裝模作樣地說,這果子好吃得很呢,吃點吧。
小太子忠實遵循著周太后的吩咐,回答道,我吃飽了。
俺把果子放在一邊,又命宮女端來燕窩湯要他喝。這狗小子說的話卻讓俺事先沒有料到,他冷冷地望了那湯一眼,把眼轉向俺,大聲說,我不喝,里面有毒!
俺一聽又是氣,又是喜,又是尷尬,俺故意把臉子一拉,甩著袖子進了內室。
太子走了后,俺才又出來,故意命人把那燕窩湯潑在了宮門外。宮門外天天有野貓在那兒出沒,春天發情交媾時的叫聲讓俺煩得要命,這次俺逮到了除掉它們的機會。一會兒,它們就聞到香味兒溜了過來,結果那天,宮里有六只貓死于非命。這一下,滿朝的大臣才對小太子的出處深信不疑了。萬家的骨血,安心地在東宮做起了太子,直到朱見深駕崩,他順理成章地接了班。
此時已是一四八七年。
一四八七年,俺萬家的骨血朱右樘即位,是為明孝宗。可惜這個幸運又不幸的侄兒壽命不太長,只活了三十六歲,在大明皇帝的職位上只干了短短十八年就嗚呼哀哉了。他死后,由俺的侄孫朱厚照即位,是為明武宗。朱厚照這個狗東西是個敗家子,是大明朝所有皇帝中最操蛋的一個。他在皇帝位子上有十六年的時間,天天不干人事兒,就知道吃喝玩樂,后來,他竟然掉到水里淹死了。他死了后,竟然沒有子嗣,讓俺處心積慮為萬家弄到的帝王基業到此垮塌。歷史很自然地來了個正本清源,接班人又成了老朱家的血脈。新皇帝叫朱厚熜,是俺公爹朱祁鎮的侄孫,與朱厚照算是名義上的堂兄弟。
朱厚熜到任,是為嘉靖帝。
看來,俺老萬家沒有做帝王的命,只能憑著俺的陰謀,李代桃僵地到皇帝的位子上做了做,嘗了嘗新鮮而已,而且還得頂著人家的姓氏。不過,這已是很不錯的了,在中國,趙錢孫李、周吳鄭王的有幾百個姓,有幾個姓能做上皇帝的位置啊!
當然,俺侄子與侄孫是如何做皇帝的,他們在皇位上都干了些什么,俺萬貞兒并不知道的太具體,因為在他們上任之前俺就死了。俺是得心血管疾病死去的,那時候的大明王朝醫療技術欠發達,大夫們不會在血管里安支架,不會做心臟搭橋手術,甚至連普通的丹參注射液也沒有發明出來。得這種病的人,只能喝一點中藥湯劑,起不了多少作用,最后的結果就是病發死掉。
俺死掉了,享年五十八歲。
讓俺感動和寬慰的是,俺死之后,朱見深皇帝非常悲痛,成日郁郁寡歡,連朝政也不打理了。俺下葬的時候,他撲倒在靈柩上放聲痛哭,他涕淚橫流地說,貞兒,你別走,你等等朕,朕要跟著你去!俺那時候雖然死了,但靈魂還沒有走遠,他的話俺全聽到了。于是,俺就沒有急著去黃泉。俺徘徊在奈何橋上,翹首引頸地等著他的到來。果然過了八個月之后,俺等到了他。俺倆相見,在奈何橋上來了個熱烈的擁抱,又接了個熱乎乎的吻,然后才手牽著手兒走下橋,雙雙來到閻王爺面前。
在地獄中為鬼的那些年月里,俺與朱見深天天相伴。這期間,俺時常會想起在陽世上的事情。俺一方面為擁有見深這個知己而慶幸,一方面又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而后悔,特別是讓親愛的人兒斷了子孫,更讓俺愧疚得無地自容,感到罪孽深重。俺就多次去求閻王爺,讓他老人家照顧照顧,一俟輪到俺們托生的時候,還讓俺們托生成人,還讓俺們成為夫妻。托生成人之后,俺要好好服侍他、補償他,為他生一大群孩子。閻王爺比陽世的皇上通達人情,果然答應了俺。六百年之后,俺和朱見深就又托生成了人。當然,托生后的俺們已不在帝王之家,也不生活在京城,俺們現在家住山東省蒙陰縣野店鄉朱家坡村。惟一沒變的,俺還是姓萬,他還是姓朱。不過,俺不叫萬貞兒了,叫萬朵花;他不叫朱見深了,叫朱有富。俺們之間的年齡不再相差十七歲,他比我還年長了兩歲,是現今夫妻匹配的最佳年齡結構。俺們結婚后,盡管計劃生育搞得兇猛,俺還是冒著天下之大不韙,一氣兒給他生了三個兒子。俺們的大兒子眼下正在北京科技大學讀研究生。
他的名字叫朱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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