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苦難下溫潤生命的文學力量張麗軍

盛夏流火，雜花生樹。2012年夏季的中短篇小說創作依舊繁盛如前，有韻有味、文美情真的作品如一朵朵絢美的花朵怒放于廣袤的文學土壤。無論是關乎底層描摹、人性體察、現實鏡像還是兩種文明沖突下人心驛動的作品都具有一種緊密貼合時代的趨向和溫潤人心的力量。

一、底層小民的生活鏡像

這一季的底層書寫已不僅僅限于在苦難主題上展開富有現實性的精神追問，而是多展現彌漫于生存之艱中那無處不在的人間生命溫情。

“有的人有房子沒家，有的人有家沒房子?！鼻G永鳴的“外地人”系列小說大多矚目于底層生活中的平頭百姓和蓬門蓽戶，有一種基于生活實感的真實和真誠。《北京房東》（《北京文學》2012年第7期）將寫作視角對準了底層生活中的“租房”一族，以小小的神來之筆于細微處表現普通人身上的人性光亮。老荊面對醉意蒙眬的方悅在貼心呵護后的抽身離去，方悅歷經人生變異后仍記掛老荊，并在回國之后相約到未知的“老地方”見面等細節無不體現著底層生活中的人間暖色。作品暗含了兩條敘事線索，乍一看來，小說似乎是由有錢的丈夫張弈勝的頻頻“劈腿”、方悅的始料未及和被動離異來透視當下不無繚亂又動蕩不安的婚姻狀態，但方悅與老荊由最初租房形成的主客關系漸漸變成了超越主顧的朋友關系這一若隱若現的線索卻使故事有了別樣的情致。

與荊永鳴細碎講述城市底層不同，張書勇《繳公糧》（《莽原》2012年第4期）將敘述視角轉向了日月漫長的鄉村中農民“為稻粱謀”的苦與酸、累與痛，日月無光的鄉村生活將他們打磨得粗糲麻木。脊背醬紫的農民饑腸轆轆卻要承受“前有狼，后有虎”的窘境。在外，繳公糧時擔心糧食能否驗得上，受盡驗級員百般侮辱；在內，承受著村里惡霸的欺凌，掛念著家里的雞鴨豬狗。母親喊驗級員“爺爺”一節充溢著無法言明的辛酸與痛楚。作者為我們精雕細琢了一幅幅細節圖景：七十多歲老婆婆收集隨驗級員手中鐵釬流到地上混雜著泥土的麥粒，一系列動作雖遲緩卻有撞擊人心的力量。父親撿起掉落在尿液里的鍋盔放進嘴里的“饑餓相”令人滿心酸楚。驗級員作威作福收受賄賂和諂媚丑態令人憤憤不平，兩類人的差距立顯。對農民而言，公平在何處？作者以對農民形象的精妙刻畫展現了農民之心與農民之累，用密實厚重的文字和飽含深情的言說呈現了一個個被現實折磨的苦痛心靈，直指人心。

王秀梅《一棵樹的死亡方式》（《莽原》2012年第4期）呈現給讀者的是一張床的“意識流”，作品以一棵被打成床的樹的口吻和視角看待生活，講述人性、愛情和婚姻，深蘊著其想幫人類留住愛和溫情的無能為力。小說語言細細浸入人心，細密的講述令人動容，營造出一種無奈感。故事的展現雖荒誕不經但行文中自有一股別具一格的清新之氣和深邃悠長的寓意。

鮑十《冼阿芳的故事》（《當代》2012年第4期）是一篇關注底層女性心靈的小說文本。冼阿芳是天南地北數以萬計的堅韌女性中的一個，她有著標準的“男人相”，為家人奮斗，不懼苦累。小說展現了底層個體在世俗生活中的掙扎與苦樂，流露出達觀、強勁的生命活力，充溢著鼓舞人心的力量。作品對城市發展占有農民土地的呈現則蘊藏著對社會現實的拷問，頗具人文深意。

陳霽《文廟》（《星火》2012年第4期）展示了小說主人公在現實地面上所做的匍匐性藝術行走。徐志紅在社會的壓抑中長大，身上有著太多時代的投影，還攤上了強悍的母親和老婆，又在精英眾多的報社混飯吃，“一地雞毛”式的現實生活似一特殊容器將其改造和扭曲。報社加工別人的故事，也滋生自己的故事。將一座文廟作人物的舞臺，作者以此增添了小說的景深，豐富了故事的意蘊、氣息和色彩，具有較多的社會歷史意義。

楊獵《保姆宋珠》（《星火》2012年第4期）塑造了一個有血有肉、有酸甜苦辣的保姆形象。她有著豐富的精神追求，喜唱越劇、跳交誼舞、懂得捍衛人權，付出汗水的同時不愿再流下委屈的淚水，渴望物質保障也向往精神生活，有著極其現代的人生價值觀。平緩簡潔的講述中深蘊著作者的擔憂：越來越多有文化的年輕保姆加入這一群體，究竟是社會的進步還是倒退？

冶進?！侗е鯕獗寂堋罚ā痘ǔ恰?012年第3期）是一個隱喻感極強的小說文本，對底層民工面對母親高額醫療費的痛苦與惶惑做出了恰切而又獨到的比附。無法得到合法報酬的主人公面對冷漠醫院和病痛纏身的母親只得劍走偏鋒，偷盜醫院的氧氣罐拿去換錢，最終落入法網。主人公一再地快速奔跑在城市道路上與逐日的夸父極為相似，追逐光明而不得。而其手中緊抱的氧氣罐不光承載著拯救病人的氧氣更是主人公希望所在，具有雙重寓意。作品充滿了對底層小民的關懷，展示了生命個體在生存壓力下的絕望掙扎，同時也蘊藏著對尚不完善的公共醫療和不公正的民工生存境遇等問題的拷問，增添了現實的思想維度。

趙德維的《守夜的女人》（《當代小說》2012年第7期），縈繞著一股濃郁的人間煙火氣息和溫潤生命的文學力量。哥哥為弟弟掙錢而導致了身體殘疾，半身不遂，弟弟和嫂子、哥哥一起相依為命。在鄰里看來，娶不上親的弟弟和嫂子一起過，把這個家的重擔挑過來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在玉米地里的一次倉促相遇，弟弟看到了嫂嫂屁股的白，喃喃說出一個單字“白”。但是，哥哥因為深愛著自己的妻子，而無法從三人世界中退出。哥哥在臨死之際悔恨自己的“自私”，嫂嫂到城市想把弟弟拽回來，卻發現到城市打工的、木訥的小叔子，并遇到了另一個女性，話語變得很多很多。生活雖不是所期待，但在寂寞很冷的老屋里，一團溫暖的火焰重新溫暖了土炕和土炕上的女人。

孫炎莉的《滿繡》（《山東文學》2012年第8期）同樣閃耀著美好的人性光芒，在兒媳與婆婆的磕磕絆絆中，彼此最終憑借人性的善良而從狹隘與偏見中走出來，編織一幅人性美好的“滿繡”。

二、文明裂變中的現實人心

對人心的關注是文學永不可能卸下的責任，而兩種文明碰撞之下的人心裂變則更具張力。

達斡爾族作家薩娜的《卡克，卡克》（《天涯》2012年第3期）是一篇意蘊深厚的小說文本。作者選取了鄂倫春族男孩兒卡克及小熊卡克為切入點，將視角對準了外來文明對草原文明的洗劫，展現了草原人民的執著與無奈。作者以極多的筆墨渲染了“外鄉人”到來之前男孩兒卡克與小熊卡克之間純而又純的友情，令“外鄉人”丑態畢現：他們砍伐森林，活熊取膽，隨地大小便……“人比動物可怕”，“有了人，萬物的劫難就到了”。廣袤草原上的傳統文明和生存方式在外鄉人的沖擊下消隱、瓦解、崩潰，依附于草原生存的人們的心痛和失落感也昭然若揭。小說結尾處男孩兒卡克以幼小身軀的全部力量對抗外鄉人對黑熊的虐殺頗顯無力感。作品充滿了對草原文明的關懷，展示了生命個體在抵御城市文明洗劫過程中的絕望掙扎，同時也蘊藏著批判現實警醒世人的力量：人類自稱萬物靈長卻成為萬物的劫難，不應感到羞愧和自責嗎？

存一榕《瘋狂的野豬》（《星火》2012年第3期）從人與野豬爭奪水源的生存之戰這一側面入手，展現了城市化造成的空心村現象。經濟上的富足絲毫沒有緩解留守鄉村的人員生活上的壓力和心理及生理上的煩惱反而進一步威脅到人的生存環境，植被破壞，野獸入侵，一場大旱凸顯了鄉村失卻青壯年后的無力與蕭條。作者在揭示人與自然如何互相依存的復雜性與殘酷性的同時，也將矛頭指向了城市文明入侵下鄉土之心的裂變和驛動。簡約而不簡單的寫作風格賦予文章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悠長韻味。

周如鋼《夢境》（《莽原》2012年第4期）以充滿童真和浪漫的散文化筆法講述了鄉村媽媽麥子的“城市夢”及女兒蘿卜絲的“鄉村夢”。懷揣城市夢想的麥子視光怪陸離的城市為天堂，牽掛鄉下養父母的蘿卜絲視日月漫長的鄉村為天堂，兩相對比中彰顯了孩子無視物質只關注愛的純潔之心。為了贏得去鄉下探望機會，蘿卜絲與麥子制定協約的細節令人動容，足以讓每一個擁有過多凡俗物質夢想的成人羞愧和反思。麥子對山村的偏見消失于山村人的美好人性中，對鄉村浪漫美好人性的創造源于對駁雜城市的映照以及對心靈家園歸于何處的惶惑。

秦嶺的《摸蛋的男孩》（《北京文學》2012年第4期），向我們講述了那個特殊年代畸形人性的復雜裂變。全全爺爺是一個老積極，積極繳納特產、公糧，受到上級表揚，家里養的、地里出產的好東西都要交上去?！吧侠U給公家的皇糧，油料，生豬，鮮蛋，棉花，羊毛……都是公社下派的任務，繳成了，就能憑證換回城里人生產的煤油、火柴、白糖啥的，繳不成，用隊長的話說那是原則問題，是對城里工人階級的態度問題，是天大的事情。”當全全學會摸雞有沒有蛋的本領，能為繳任務做貢獻的時候家里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晚飯，居然多了一個煮雞蛋，這是全全吃飯記憶里的一個重大事件?！毙≌f向我們講述了一個從沒有吃過雞蛋孩子的獨特心理感受，并為后面的悲劇埋下了伏筆。全全隨著媽媽進城卻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秘密，不是爸爸告訴自己的“因為城里人窮，咱農民人富，富人就得幫助窮人”，而是城里人富，農民人窮得可憐。深受刺激的全全回到家后，做出了從雞屁股強行掏蛋自己生吃掉、雞屁股流血的悲劇事情來。小說語言在漫不經心之間顯現出驚悚的文學力量，揭示了那個畸形時代里孩童的人性精神變異。

吳克敬《心愿卡》（《芒種》2012年第7期）是一個現實感極強的小說文本，作者將寫作視角對準了留守兒童豆芽兒對曾經給予其靠山般溫暖的失足哥哥的尋找和靈魂拯救，從側面展現了空心村中兒童的生存現狀和未來走向。“我們的生活富足了，可我們還需要溫暖，誰來溫暖我們的心呀？”豆芽兒在心愿卡上的發問直指人心卻令人無法解答。留守鄉村的兒童分成了兩類：欺侮人的和被欺侮的，暴力和性充斥其間。鄉村中，惡勢力以壓倒性的優勢戰勝了善的一方，為博得利益的網吧和黃色錄像廳大行其道，而勇于揭露黑暗的支教教師卻因譴責學校和政府的不作為而被下了逐客令。小說充溢著一種粉碎了的疼與痛和心似被無形鐵錘砸著的憤懣與窒息。信天游歌謠穿插小說中，具有濃郁的地域色彩。而作者對空心村現實的揭露殘酷而直接，豆芽兒們的未來將走向何處？誰來溫暖和引導他們？對兒童生活現狀的描摹和深刻的追問探尋令人深思。

三、多維質素下的人性體察

曉航《蟬生》（《人民文學》2012年第8期）以現實與幻想相交織的手法生動講述了一個主人公如何以靈動的精神源泉灌溉城市中已經荒蕪很久的人心的故事。因經濟危機從公司老總一夜成為一窮二白的平民，趙曉川參加了扮靚城市的活動，生活的前景不妙但至少給人一種表面的希望，而這種希望即使再做作也遠遠好于絕望；馮關和于臣恰似一個靈魂的兩面，面對厄運，一個萎靡不振，成為蟬蛻人（寄生蟲），一個有擔當頗具救世情懷和浪漫主義色彩。城市雖然面臨著各種各樣的考驗，但每個人眼里依然充溢著欲望、渴求、等待以及各種不屈的奮斗意志。城市的眾聲喧嘩里深藏著一個意義：“再等等吧，生活總會好起來的，那些屬于自己的美好的日子總會到來的”。小說極具鼓舞人心的力量，遇到挫折可以一時頹唐，但請記得重新出發！而現實與幻想相交織的藝術手法不僅賦予作品緊接地氣的現實感，也給予作品一種靈動飛揚的動人姿態。

錢良營《等待離婚》（《清明》2012年第4期）以觸目驚心的筆觸展現了山村女人薺薺悲苦的愛情和婚姻。丈夫犯罪潛逃十年未歸，薺薺一人獨守著十年之約（離婚協議），照顧公婆和兒子卻無法給真正的愛人一個光明的承諾。小說交雜著苦難與美好，愛人高黑子與丈夫高海子如一對天使和魔鬼，高黑子給予他人愛和力量，高海子毀滅愛情親情，兩相對比中彰顯了人性的兩面。而結尾不人不鬼的高海子的歸來加劇了作品的殘酷性，令人唏噓。

貧村《傻子與狗》（《星火》2012年第3期）充溢著一種被炙烤的痛。寄居在富人別墅墻根下的傻女被視為爬進人的肌膚中那頑劣的疥瘡。原來那身垃圾是她的保護色，善心促使之下的“我”將傻女沖洗干凈，但善行僅止于此。煥然一新的傻女被強奸并懷孕，最后孤獨地死在大年三十的風雪夜。面對弱勢群體，那打著折扣的同情心令人有伸出援手的沖動，卻也始終茫然而不知所措。故事簡潔精練，卻造就了一種“含淚的笑”的效果。

魯敏《謝伯茂之死》（《收獲》2012年第4期）精解了當下人一種普遍的為人處事之道：渴望真情卻又不付出真情。內心空落渴望朋友的陳亦新虛構出了一個謝伯茂并不斷寫信而面對“救死信”的老郵遞員李復對謝伯茂的尋找這一義舉卻頗為嘲弄和不以為然。小說故事結構引人入勝，語言智慧理性，情節構思新穎獨到，行文所到之處皆涌動著作者濃重的情感憂慮和道德拷問。

王秀梅的《孔雀》向我們展現了一位如魚得水的女處長形象，不僅在官場做得風生水起，而且在私生活方面包養情人，守著智障孩子的面肆無忌憚與情人調情，事后手機不見了。在一番無功而返的尋找中，竟然發現智障兒子給藏匿了。王秀梅以此向我們展現了“孔雀”丑陋的屁股，同時發出了一種無聲的疑問：在一個官員私德淪喪的精神語境中，怎能建構健康的時代精神文化？

四、戰爭及后戰爭時代的文學書寫

孫方友《陳州烈考四題》（《朔方》2012年第7期）仿佛一幀淬礪歷史烽煙的黑白照片，將往昔的抗日英烈沈上海、林一丹、張騰歡、方化舟真誠地呈現在今人面前，史為鏡鑒，可歌可泣。

毛建軍《虎烈拉》（《北京文學》2012年第7期）看似是一場宏大敘事，戰爭、瘟疫、死亡、仇恨、人性、親情……都在其中，然而這又是一個小故事，小木匠王順才和日本木器廠小老板橫山之間的故事，他們分屬敵對國卻在劫難之間見證了人類綿綿不盡的人性之美。橫山在王順才生病時不離不棄，不懼極強的傳染性，在得知王順才視自己為朋友時，橫山快樂得像個孩童。小草一樣的平民成為戰爭的犧牲品，小人物的生死悲歡淹沒在戰火硝煙中，而人性中的美好卻能穿破一切熠熠閃光。小說顯現出較為嫻熟的敘事技巧和若隱若現的反戰情懷。

雷默《我們的叛徒》（《江南》2012年第3期）則將筆觸指向后戰爭時代戰斗英雄所遭受的人情冷暖。抗美援朝戰爭中殉國失利的金茍背上被刺的幾個丑陋的漢字將其永遠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因洗澡無意被三毛看見后，便陷入了與三毛的百般周旋中，讀來令人心酸。好在人心還是善良的，人們最終選擇了諒解與尊重。在安然回溯的時光中，作者完成了他對于生命存在和人心的體察。（董靜協助整理資料）

本欄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