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親記

是不是真的去一趟北京呢？

福海這么問自己時，已經走進了火車站售票大廳，但他并沒有加入到那條購票的長龍之中。望著眼前一張張陌生的面孔，福海的腦海里浮現出了另一個人的影像，就是那位近兩年正如日中天的電視主持人。本來，一個是京城的名主持，而另一個，則是幾百里外的鄉下人。按說，他們兩人是毫不搭界的，然而像有一條無形的繩子，生生地將他們連在了一起。

這事兒還得從那天晚上說起。那天晚上，他們一家吃過晚飯，像往常一樣坐在堂屋的沙發上看電視，看的是那檔頗受歡迎的綜藝節目，這時福海突然扭過頭問香菊，你看這主持人，和我長得像不像？

香菊覺得好笑，一撇嘴說，唷呀，你怎么能像人家呢？人家是誰？你又是誰？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個兒！

福海全然沒有理會香菊的這般挖苦和嘲諷，接下來又說出了一句驚天動地的話：這個主持人，是他們的一個本家！

這無疑是在屋里爆響了一枚炸彈。香菊的目光迅速地從屏幕上移開了，她臉上的神情不是用驚詫能形容的，而是像看外星人一樣盯著福海，看他是不是和她說著玩呢，或者突發高燒，把腦神經給燒壞了。

就是在香菊這驚詫得都近乎傻了似的目光里，福海講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這事兒還得追溯到抗日戰爭時期，有一天，從西邊大山里下來一支八路軍，在這一帶打日本鬼子的伏擊。福海有一位堂叔，那年剛滿十五歲。待八路軍打了勝仗，往山里開拔時，他這位堂叔就穿上軍裝，跟隨著隊伍走了。誰知這一走，就再沒有一點音信。村里人也不知道這孩子到底是死是活，但在那個烽火連天的年月，估摸著是兇多吉少。直到解放后，福海的堂叔突然回來省親。因為在他堂叔十來歲時，父母相繼離世，福海的爺爺奶奶看他可憐，就經常接濟他。這次回來，因為沒有其他近親，福海的堂叔自然就住在了福海家，把他們當作了最親近的人。走時還沒有槍把高，黑不溜秋的像個大泥鰍，如今卻長成個英武壯碩的黑大漢，聲若洪鐘，氣宇軒昂，要多威風有多威風。人們也終于知道了他離開家鄉后的一些情況。因為作戰勇猛，人又機靈果敢，第二年他就當上了班長。后來，又當排長，連長。誰知，把小日本趕回了東瀛老家，還沒消停幾天，又和國民黨的部隊接上了火。他參加過著名的孟良崮戰役，后來隨著南渡大軍，橫渡長江天塹，一直打到蔣介石的老巢南京。因為戰功卓著，而且又有非凡的指揮才能，渡江勝利后，就由營長擢升為團長。堂叔這次省親，是縣里派專車把他從火車站送回來的。那是咱村里人第一次見到吉普車，一色的綠，像個大綠哈蟆。一按喇叭，嗚嗚嗚，聲音那個脆，那個亮呀，差不多把咱全村人都引來了。父親對福海講述這些時，臉上總是掛著自豪的神色。就是聽著父親這一遍一遍的講述，福海在腦海里勾勒出了這位從未謀面的堂叔形象的。自打那次回來，他的這位堂叔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早些年，還時常給福海家寄信，一年來好幾封，非常惦記家里的情況。問村里成立高級社沒有？地里的收成如何？還有，家里那棵老梨樹是不是掛果了？喂幾頭豬？當然，最后還不忘囑咐他們：一定要和村干部搞好關系，不要因為他在外面做事兒，就在村里擺臭架子，牛皮烘烘，那是讓人戳脊梁骨的。他們也知道，自那次回來省親不久，福海的堂叔就在南方的一個大城市落了腳，幾年后，脫下戎裝，轉業到一家大型國有企業當了黨委書記。在村里人眼里，這就是一個非常大的官了。也知道了福海堂叔的愛人是部隊文工團的一位演員，是唱著那首“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和他相戀的。如今，也隨著丈夫轉業到那座城市，在一個宣傳部門工作。福海的堂叔還寄來了他和女人的合影。福海的堂嬸，面如滿月般嬌美，一雙歡實俊氣的大眼睛，溢著盈盈笑意，兩腮還有兩個小酒窩，和當時正走紅的電影明星白楊像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自從福海的父親亡故后，他們家就和這位堂叔漸漸失去了聯系。剛開始，每年還是有信來的，隨信還寄來他們的全家福。只是，次數越來越少了。文革開始后，就徹底斷絕了聯系，想必那堂叔也受到了沖擊，自顧不暇。文革結束后，福海也按著從前的地址，試探著給堂叔寄過信。但都石沉大海，沒有收到一封回信，猜測著堂叔一家是不是已經離開了那座城市。抑或堂叔早已辭世了，不得而知。于是，這位堂叔就從他們的言談之中，漸漸地消失了。但對堂叔家里的情況，福海還是記得一些的，知道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最小的兒子，和他年歲差不多大。

福海是先發現那位主持人和自己姓名相近，才生出這個古怪念頭的。當時，他是懷揣著一種怎樣興奮和好奇的心情，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堂叔家那張已經泛黃的全家福，他硬是從堂叔小兒子充滿稚氣的臉蛋上，隱約地找出了這位主持人的影子。于是他就認定，這位主持人，就是堂叔的那個老生兒子。

不會錯的，哪里會錯呢？見香菊用狐疑的眼神盯著他，他就非常肯定地向她解釋，你看看，不但姓氏一樣，中間又都有一個“?！弊郑觾阂蚕?，肯定是堂叔家的小兒子！嘿，錯不了！

然而，無論福海如何解釋，香菊哪里肯信呢。這能說明嘛哩，就是同名同姓的，全天下也多的去了，你咋就認定人家就是你堂叔的兒子呢？天下這么大哩！福海有些急，就拿出那張合影指給香菊看。你看，你看，他還有小時候的影子哩。香菊手捧照片端詳了許久，說不像吧，真是不像。說像吧，也倒有點像——一個人，要想從童年照片上找到今日的影子，談何容易？何況，天下所有的小孩子看上去模樣都差不多少，都是圓嘟嘟的娃娃臉，清澈到極致的眼睛，翹翹的小嘴兒。見香菊不吭聲，福海趕忙說，你看，是像吧，你還不信。沒錯，他就是堂叔的小兒子。是的，只有他堂叔的兒子才會這么有出息。接下來，他又一臉喜色地說，看他長得比我年輕點，那就是咱堂弟吧。香菊呢，雖說心里依然犯嘀咕，可在潛意識里她又何嘗不想認這門親呢？何況，福海和那位主持人都生一張扁平的臉，醬紫色的膚色，眼睛都不大。說不像吧，也對。說像吧，也還有些像。第一次，香菊沒有和福海爭執，破天荒了。

那幾天，向陽溝的人都知道了那位大名鼎鼎的主持人，竟然就是福海的堂弟。這個消息把小小的向陽溝，震得幾乎掀了個底朝天——哎呀呀，這老張家還真能耐呀，竟然出了這么一個人物頭。不得了，不得了。這時，老輩子的人，又想起了福海那位戎馬倥傯又在外面做了大官的堂叔。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人們早把這位最值得向陽溝人驕傲和自豪的人給忘記了——這并不是說向陽溝的人有多健忘，實在是因為和福海堂叔一塊兒光腚長大的人，大多已經作古。就是依然健在的，也大都成老糊涂了，哪還會記得早年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晚輩后生，也只是聽說過村里曾經出過這么一個大人物，因為沒有親眼見過印象就不深，而且隨著歲月的流逝早從記憶里淡去。而如今就是因為這個話題，福海的這位堂叔再次浮出了水面，在向陽溝人的腦海里神奇般地復活了。哎呀，向陽溝真是好風水，竟然出過這么了不起的英雄！這樣一聯想，也就認為那個主持人出在向陽溝，出在他們老張家，倒是情通理順了。于是，對這件事毫不懷疑。不但不懷疑，而且還心生驕傲和自豪，甚至，比福海的那個堂叔還讓他們感到自豪——他堂叔官再大，戰功再卓著，畢竟全中國沒有多少人知道他。而這個主持人就不同了，在全中國，只要有電視的地方，就沒有人不知道他的。真可謂名聞天下，婦孺皆知呵。你說，這小子有多牛！出了這么個有名的主持人，向陽溝的人能不神氣嗎？

既然出了這么個大名人，那就不能光停留在口頭上吧，必須要有更實際一些的聯系。于是人們就攛掇福海，嗨，咱離北京這么近，又不是隔了千里萬里，干嘛不去找他認親呢？起先福海有些作難，主要是有顧慮，雖說是自己堂弟，但兩家多年不聯系了，如今去冒昧地找人家認親，怕不大合適吧。人們卻不這樣認為，說，這怕嘛哩，再沒聯系過，他畢竟也是你的堂弟！抓起一把灰就比土熱，成了大名人了，就連老祖宗也不認了？名氣大咋了，就是當了國家主席，還不忘故土鄉鄰哩。不是常說嘛，就是過去的皇帝爺，還有幾門窮親戚哩吧。更何況，他的根兒就埋在咱向陽溝的黃土里頭?？稍捰终f回來，如果那小子真的不戀故土，咱就對他毫不客氣，叫上一幫人，去北京城把他狠狠揍一頓，看他是吃幾碗干飯長大的！咱向陽溝咋了？沒有咱向陽溝，能有他爹嗎？沒有他爹，能有他嗎？說這話時，人們口氣里自然也是欣喜而善意的，就像一個大人在教訓自己淘氣的小孩子一樣。

人們都說到這個份上了，福海再沒有理由不去認親了。如果他再推諉，哪里還對得住向陽溝人這一腔的熱情？如果他再推諉，像是他害怕什么——他害怕什么呢？怕這事兒不是真的，是不是？他心虛是不是？再從這個角度延伸下去，人們的熱情里，似多少又隱藏著一點不信任，那意思分明就是讓福海去證實一下呵。

其中有一雙特別的眼睛，那就是老村長的。

哈哈，你小子還真能沉得住氣，蔫狗子！這么大一個好事兒，也不給我報個喜！那天，老村長樂顛顛地走進了福海家。老村長六十多歲了，卻身板硬朗，說話底氣依然很足，紅臉膛，闊嘴巴，無論是相貌還是氣度，都讓人不敢小覷，敬畏有加呵。老村長在向陽溝執政三十多年，口碑極好。他公正廉潔，克己奉公，那一張張市里縣里頒發的獎狀便是證明——它們都被老村長用鏡框精心地裝好了，懸掛于村委會屋墻上。不用說，無論什么人，只要望一眼這些獎狀，便對老村長愈加的敬佩了。他們慶幸呵，向陽溝遇上了這么一位難得的當家人。

不過，風水輪流轉，老村長再有能耐，再能與時俱進，畢竟年歲不饒人，尤其是當今這個經濟社會，信息瞬息萬變，就是風華正茂的年輕人，稍不留神也會落伍的。何況，老村長已年逾花甲。這不，眼瞅著其他村里又是發展板材業，又是搞養殖，種大棚菜，還有的利用村里在外面混事兒的人，也就是利用他們手里掌握的一點權力或者社會關系，招商引資上項目，搞得很是紅火，村民得盡實惠，村干部臉上也有光。第一次，老村長有了一種失落感。盡管鄉里領導每一次開會，都忘不了表揚他一句。但人們都不傻，明白那是給他臺階下，也是對他過去業績的一種敬重——有一些憑吊的意思。

偏偏，老村長不服老，他要舍得這把老骨頭，和年輕人再拼上一把。在他的號召下，村里有人辦起了養殖場，也有人家開了家具廠，但和其他村比起來，那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不成規模上不了場面的。老村長經過一番深思熟慮，認為只有走招商引資之路，才會趕上和超過他們。可他把村里在外面工作的人梳理個遍，竟然沒有一個能給向陽溝幫上大忙的。正在他沮喪又無奈時，卻傳來了這個好消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喲嗨，真想不到呀，向陽溝還藏著這么個大名人呢！

老村長向福海談了自己的想法。他想通過福海堂叔家這個兒子，為村里引進幾個項目。老村長噴出一口煙，從那雙魚泡泡眼里射出一束光亮來，說，得，這回咱向陽溝就能變個樣兒了。那么大一個名人，人家什么人物頭不結交？人家就是閉著眼兒，兩手一劃拉，也能給咱劃拉一個！咱嘛，胃口不能太大，有一個兩個咱向陽溝就成大氣候了。

到底是老村長，心里總盤算著村里的大事兒呢，總盤算著為大家伙謀福利哩。福海有些感動，就說，哎呀，你看，你看，我只是認出人家了，就怕人家不認咱哩。

香菊急忙白他一眼，搶過了話頭，你先別高興得太早了，到底是不是你堂弟，八字還沒有一撇哩！她是怪福海說話不給自己留退路。

香菊的話剛落音，老村長就扭過臉來，用責備的口吻說，嗬嗬，我說福海家的，你這是咋說話哩。到底你不是喝俺向陽溝的水長大的，說話就這么不涼不熱，是怕俺向陽溝給你家添麻煩不是？

香菊像讓人扇了一巴掌，臉騰地紅了，趕忙解釋，哎呀呀，大叔，俺可不是那個意思，俺不是喝向陽溝的水長大的倒不假，可俺現在也是咱向陽溝的人兒呀。你說，俺咋胳膊肘往外扭呢？大叔，俺不糊涂！

老村長把右手掌往左手掌上一拍，哈哈地笑了，臉上堆滿了菊花紋，說，這不就對了嘛。這才像俺向陽溝人說的話哩。好了，不管你們心里愿意不愿意，這個忙一定得幫。我先說好了，這可不是給俺個人幫忙哩，是幫咱整個向陽溝的忙，大忙！

送走了老村長，香菊一撇嘴，對福海說，去吧，你往北京跑一趟吧。雖然她在老村長面前說得那么保守，但這是老村長交派給他們的一個重要任務。他們怎能讓老村長失望呢？

于是，第二天，福海就換上那身過年時才舍得穿的灰色西裝，拎上一只包，去村北坐車，再趕到市里搭火車，去北京。

臨近中午，香菊往灶上坐了鍋，忽地想起家里沒鹽了，就走回屋里，拉開抽屜，拿了零錢，往村里小賣部走去。

正是早春的天氣，桃花、杏花正怒放著，和嫩黃色的柳絲相互映襯，構成一幅農家早春圖。陽光明媚燦爛，有些風，卻不大，天空澄明，像倒扣著一個藍瑩瑩的湖泊。誰家的一棵香椿樹，已經鼓出了嫩紅色的葉片，在陽光下閃著喜人的亮色，一只花喜鵲在上面正吱吱喳喳地唱得起勁兒。

香菊覺得她的心，就像這天空一樣亮敞敞的。

剛拐過胡同口，一個尖尖的聲音傳過來，哎呀呀，香菊，這么早，這是干嘛去呢？香菊一扭頭，看見一張粉白的臉正笑吟吟地盯著她。香菊心里格登一下，禁不住蹙起眉頭：咋就碰到了這娘們兒？

這女人就是鐘玲玲，前幾年他們兩家因為地邊兒吵過架。

那村里重新調整責任田，他們兩家成了地鄰。香菊和福海很快就發現一個怪現象，他們家和鐘玲玲家之間的田埂會“走”。自然是光往他們家這邊走。起初，福海和香菊極力忍耐著，不想傷了和氣。然而，幾年下來，對方竟然“吃”了他們家有一尺多地。照這樣下去，過不了幾年，真能把福海家的地全給吞沒了。他們最終被逼成了跳墻的兔子，福海不好出面，就讓香菊和鐘玲玲理論。誰知只一個回合下來，香菊就敗下陣來了。只見鐘玲玲跳著腳，手指幾乎戳到香菊的鼻尖兒，罵她，你這是血口噴人哩。是胡沁八咧哩。你說俺吃了你的地，你是親眼見 ？還是誰告訴你 ？哎呀呀，你是見老娘好欺負是不是？你個小黑X，小白X——

性格溫和又有幾分靦腆的香菊，早被人家弄了個大紅臉。本來，福海還打算親自上陣的，但看到鐘玲玲這么兇悍刁蠻，自知也不是人家的對手，只好忍氣吞聲。就這樣，兩人被人家生生地給“窩憋”了，自此在村里再也抬不起頭，沒有誰再拿他們當回事兒。

想不到，鐘玲玲今天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那張粉白的臉，讓笑紋一下子扯成了南瓜樣兒。

見香菊怔在那里，鐘玲玲將大腿一拍說，我說香菊，你家祖墳里可冒青煙了！那個大主持人，咋就出在你們家呢？那雙像玻璃球一樣滴溜亂轉的眼睛里，溢滿了艷羨和驚奇。

香菊本來不想理她，但因為今天心情格外好，又出于禮貌方面的考慮，就說，人家站到高枝上了，眼里哪還有俺這鄉下人？雖這么說，心里依然美滋滋的。臉上呢，也掛著甜甜的笑。那笑里除了按捺不住的自豪，更有屬于勝利者的那種揚眉吐氣。咦，老天開眼呀，一出門就碰到了鐘玲玲！也不知道鐘玲玲沒看出來，還是根本不在意，扯開大喇叭嗓子說，你看你說哩，他名聲兒再大，也是咱向陽溝的人呀。他沒喝過咱向陽溝的水，可他爹喝過，他爺爺喝過。他哪能把祖宗都忘了？哎喲喂，我明白了，你是怕俺們沾掛你是不是？此時的鐘玲玲，那神態，那腔調，就像在和自己的親妹妹說話。

福海是第二天黃昏時分趕回家的。

那時香菊剛做好晚飯，見到福海，趕忙迎上去問他，可見到人家了？人家認不認咱？

因為剛回來，福海臉上多少有一些倦意。但仍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一屁股坐在院里那只小矮凳上，說，我的媽，先別提見人家一面了，就是進到電視臺里面，你猜那個難！嘖嘖！香菊附和道，那可不是唄，人家那是嘛地方兒呀？哪像咱去城里逛超市那么容易？福海咧嘴笑了笑，說，說難吧，那真是難。嘿，最后還是我拿出了絕招，對警衛說，我是某某他親哥！哎呀，這才讓進去了。可進去是進去了，要見那小子還得費老大勁兒。你說，人家是隨便讓人見的？

香菊一臉的焦急，問他，到底見了沒有？快說呀你！

福海緩緩地吐出一口煙，說，見了，你說，我大老遠干嘛去了，不見他不就太窩囊了？我還咋有臉回來見你們？

認了？香菊笑了。臉上的笑靨，像在春風里綻放的爍爍桃花。

認了！福海也笑了，笑得卻有些古怪。

自此，向陽溝的人都知道，那個大名鼎鼎的主持人終于和福海家認了親。只是，老村長請人家幫忙的事兒卻被婉拒了，人家推說臺里太忙，而且到全國各地主持大型晚會的檔期排得滿滿的，實在擠不出時間來，希望家鄉父老能夠諒解。對于“檔期”這個新詞匯，向陽溝人還弄不大懂，卻明白人家的時間比金子還珍貴哩。

而對于向陽溝的人來說，這就夠了，因為他們對人家并沒有太高的奢望。自此，全鄉甚至全縣，都知道向陽溝出了個名主持人。他們看向陽溝人的眼神，就多了幾許敬慕和艷羨。而老村長呢，雖說自己的愿望沒能得到實現，但去鄉里開會，不用說，鄉長對他又多了幾分敬重。因為，那個名氣如雷貫耳的主持人，就是人家向陽溝的后生呀。雖說現在沒時間幫向陽溝的忙，但不能說永遠就沒有時間。說不定哪天，人家突然領來一個大老板，往向陽溝砸上上億元都有可能。這就是向陽溝一筆無形的資產呀。

有一天，香菊洗福海換下來的衣服，就是他去北京穿的那身深灰色西裝。在福海的上衣口袋里，她竟然掏出一沓錢，數數，正好七百。那是她給福海上北京的盤纏。福海只是把那大幾十的零錢花光了——那點錢，連去北京的路費也不夠。

這個發現讓她觸電般怔在了那里，忽然又明白了什么，把錢收起來，該干什么還干什么，臉上依然笑盈盈的。

又一天，他們的兒子張亮突然跑回家，一進門就喊，爸，我剛上網查了，那主持人根本就不是咱村的，人家簡介上寫的祖籍是廣東。在張亮眼里，這是個天大的新聞。

因為平時福海兩口子太忙了，白天做活兒，晚上回來就盯著電視看，哪顧得上照管孩子？這孩子貪耍，一上初中成績就一個勁下滑，看兒子不是塊讀書的料兒，他們干脆就讓他輟學了。一個剛滿十四歲的孩子，也幫不了大人多少忙，就成天瘋玩兒。如今，鎮上有人開了網吧，這孩子的魂兒，就統統被那網吧吸了去。

張亮的話剛落音，啪，臉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巴掌。只聽福海吼道，媽的，你個兔崽子，你就光知道上網！網上的東西哪能信？那都是假的。我看你再瞎說！再瞎說，我打爛你的屁股，撕爛你的臉！

不知是福海下手太狠了，還是張亮感到委屈，有兩滴淚珠從他清澈如潭的眼睛里，啪嗒，落下來，在地上砸出兩個榆錢般大小的淚漬。

福海被老村長提拔成了治保會主任，上任剛八天。

在村人眼里，福海曾是最窩囊最無能的一個人！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