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黃菊和老宋來城里六年了,夫妻倆啥活都干,可謂是吃盡了辛苦,錢是賺了些,但也沒攢下座房子。倆人賺的錢回鄉下老家能蓋三間紅磚大瓦房,估計還有余錢,可在城里卻買不上。那樓價高得嚇人,啥叫天價呀,城里的房子就是天價,是那些戴眼鏡的商人撥算盤珠子弄出來的數字。
有時候老宋喝點酒坐板凳上便罵,黑心天天,得把不吃了你才怪。老宋說的黑心天天是北方的一種植物上結的果,有黃豆粒般大小,黑色的果肉和黑色的汁液,往往會逗引得小孩子不等成熟就搶著摘吃。老宋說的“得把”是方言,找到機會的意思。老宋是把城里那些樓房的開發商比作了黑天天果,罵他們心黑。每當老宋喝酒罵人時,黃菊就在一旁潑冷水熄火,黃菊說罵人頂啥事,只怪自己沒能耐。老宋說你說的沒能耐啥表現呀?黃菊說只能坐家里喝尿水罵人唄。老宋便笑了,他還是打心眼里喜歡自己女人的,模樣算是俊,人又善良,還能干活計,要是沒女人幫襯倆人也不能夠在城里站住腳。喝口酒后老宋說,你不用瞎嘟噥,天一會兒就黑,等天黑了你就知道咱有沒有能耐了。黃菊往地上吐了些口水說,你那點能耐還算能耐,跟灌尿水子差不了兩樣。
黃菊和老宋倆人雖說沒攢下房子,卻租了個百十平米的門市開洗車行。門市房在黃河路臨街的位置上,左邊是家小酒館,右邊是家藥店,不打招牌也不豎匾,只是在鐵拉門上邊拿紅漆寫了兩個大大的“洗車”字樣。洗車是目前城市里剛剛興起的一種生意,不辦執照也不用去稅務局交稅,在派出所和街道辦備個案就行了。大的洗車行租房子開工作間,小的有兩個人備上水桶、刷子、抹布就行了。在城市黃昏后一些僻靜的靠近內河的馬路邊上,三三兩兩的洗車工組成了一道特殊的風景線,他們的生意是不錯的,洗一輛車五塊錢,沒哪一個司機不說便宜的。黃菊和老宋開的就不一樣了,他們有洗車的工作間,用的是自來水管道里的冷熱水,水里浸泡好洗衣粉和清潔劑,洗得快而干凈。司機更是有賓至如歸的待遇,洗車工作間里靠北窗有兩把椅子,小桌上放著茶壺,里面是剛沏好的綠茶,還有一份當天的城市晚報,可以邊喝茶邊看報紙等著。南墻上是一臺懸掛式的電視機,二十英寸雖然小了點,但南北墻之間距離近,足夠看畫面的。
老宋還有一份送報紙的工作,他是在兩年前經人介紹到那家和興路郵政局當臨時投遞員的,專門送城市晨報和生活報。每個月四百塊錢,一上午也用不了的活,騎輛自行車,三四個小時三轉兩拐就干完了。黃菊就去勞務大市場雇了個小伙子,叫大河,身份證上顯示他姓郭,也是周家橋鎮附近的人,跟他們家老宋算是同鄉。黃菊跟小伙子說好了月工資五百,洗車的數額超了指標后可適當地發些獎金。小伙子大河干了兩個月后又領來了一個中年婦女,給黃菊介紹說是他嬸,來干活的。黃菊昨天剛剛叨咕了一嘴,說最近活多了,車有些洗不過來。大河就把人領來了。黃菊在心里說,這孩子也真夠有心眼的。
其實女人不是他的嬸子,只是兩人在勞務市場等著找活干時認識的。倆人說好了,誰有活了都幫著對方引見一下。
2
經常來洗車的有四個人,也就是說跟黃菊是熟客。先說警察胡,叫胡什么不知道,黃菊就喊他胡警官。瘦高個一臉的肅穆,話也少。來洗車時總是坐在椅子上抽煙打手機。煙是哈德門牌子的,硬包,從沒換過。打手機的內容多半是事情進展得怎樣了,是否有線索了,事恁多。可胡警官從來不穿警服,黃菊是從他接打電話的口氣和語言中聽出他是個警察的。警察胡第一次來時丟給她一張百元的大鈔票。黃菊要給他找錢時被胡拒絕了,說存上吧,洗一次扣一次。胡警察開的是輛舊桑塔納車,白色的車身刷了藍杠,上面噴著公安字樣。胡警察每次來,都是大河搶著洗,即便是他手里正干著活,也會加快速度,洗完手里那輛然后過來幫忙。大河說他就喜歡警車,氣派。洗差不多時會趁清理坐墊腳墊灰塵的機會在駕駛位上坐一會兒,手撫方向盤,兩眼則目視前方。有一回胡警察開車走了之后,老宋跟大河說,你總是說胡警察的車氣派,咱沒看出來它氣派在哪兒?大河說老板你是喝了酒眼力才不行了,氣派在車身上的字和棚頂的警燈呀。老宋打著酒嗝說,就是輛破桑塔納,沒見氣派到哪去。
第二位來洗車的是個女人,開了輛紅色的轎車,車有八成新,老款,卻也值些錢。女人三十多歲,長得漂亮,也吸煙,是那種黑桿的細長煙。女人的指甲被涂成了墨綠色,這種顏色在黃菊看來是很能防煙熏的。女人的煙很勤,一根接一根地吸,好在那煙桿細長,不禁抽,要不得氣喘病也說不準。女人很隨和,總是和黃菊她們嘮家常話,尤其是跟大河嘮。夸大河長得帥氣,有男人味。女人的話說得大河多半時候會不好意思起來,低下頭干活。女人還會給大河煙抽,是從包里另外拿出來的男式煙,駱駝牌,說是在免稅店買來的呢,世面上不好淘弄。大河不吸,說不會吸。大河還說他少年的時候吸過,偷吸他爹的旱煙葉,辣死了,自打那一回后就不能聞煙味了。女人說真不會享受,人活在這世界上啊,要懂得享受。大河說這事咱真享受不了,還是免掉吧。女人拿眼睛盯著大河說,那還有比吸煙更讓人享受的事情呢,難道你也免掉嗎,你個傻小子。女人說完這話自己的臉先紅了,她竟心虛地直說比如喝酒、吸毒,哈哈哈,女人的笑聲把洗車行的木頂棚都震得顫動了幾下。
老宋在女人開車走后的那天晚上,去旁邊的小酒館里買了兩個菜,一盤熘肥腸和兩個鹵豬蹄。回來讓黃菊給他拌一大碗老虎菜,喝上了。一般來說到了晚上七點鐘,洗車的人就少了,每晚頂多三輛五輛的,黃菊跟老宋兩個人就忙活了。所以說七點鐘一到洗車的伙計大河跟他嬸就可以下班了。兩人走了后黃菊便開始拾掇飯,黃菊和老宋坐到小桌前吃飯時,城市的夜色就來了。街面上依舊是燈火輝煌,車來人往,喧囂似乎比白天時更重了些。老宋是被女人說的那句話引逗得有些活心了,女人是個城市女人,漂亮不說,還比他們鄉下人有氣質,這種氣質究竟是種啥樣子的東西老宋說不上來,但他隱隱地能感覺得到,那是種讓他艷羨和服氣的東西。女人說的話也含著磁性,像兒子小時候玩的吸鐵石樣,能把小刀片吸起來。只不過兒子玩的吸鐵石能吸小刀片,而女人的話吸的是他老宋的心。女人跟大河說享受那些話時,老宋正在給女人的小轎車沖洗腳墊,他喜歡聞女人車里的那種淡淡的香水味,跟女人的身體似的,不像自己的老婆黃菊,滿身都是肥皂和豬胰子味,當然黃菊身上那種味也很好聞的,他一直聞了這么多年,還是不肯放棄的。女人跟大河說享受那個詞時,老宋坐在女人的車里拿抹布擦腳墊,他竟在腳墊的下面發現了一樣小東西。
女人開著車走后,老宋就去旁邊的小酒館里要了兩樣菜,熘肥腸是黃菊愿意吃的菜,鹵豬蹄是他下酒的。一般情況下不過年過節、不遇上個啥子特殊事情是不會舍得花這錢的。兩樣菜老宋一共花了三十一塊錢,他覺得今個晚上非得吃點好的喝些酒不可。老宋把菜端回來時,黃菊已經給他拌好了一大碗老虎菜,這是他們平時最下飯的菜,也是家常便飯,幾個尖辣椒切碎,加上蔥絲和香菜絲,拿蒜片和醬油、味素一泡,菜就得了。黃菊見老宋端回那兩樣菜就瞪了眼睛問他,為啥呀?老宋說不為啥,就為了“妖精”剛才來洗車時說的那句話。黃菊說“妖精”說啥了?“妖精”是他們夫妻倆給開小轎車的女人暗地里起的外號。老宋說“妖精”跟大河說人活著就得懂享受,錢是他媽的身外之物,不花死了也白搭。老宋后邊那句話是他自己杜撰出來的。黃菊也沒說什么,吃就吃吧,也沒吃外人的肚子里,她不會太心疼的。只是老宋一提起那個叫小“妖精”的女人,她就有點氣不打一處來。
兩人吃完飯收拾了碗筷和洗車間的衛生后,就早早地上了床。兩人的床安在吊鋪上,就是在工作間的里邊那個小屋里又懸空吊起一個二層鋪,一來不耽誤干活,二來也睡著踏實。兩人每天晚上都順著小梯子爬上去,鋪了被睡覺,感覺挺好。上了床之后,老宋的能耐就來了,不容分說地摟過自己的女人,動作起來。黃菊嘴上嚷著說,你急猴啊,能不能有個過程?可整個身體卻主動開始迎合起丈夫來,都是平頭老百姓,除了過日子賺錢,還能有啥子過多的樂趣呀。
老宋動作停下之后,他趴在黃菊的耳根處說,你猜俺在那“妖精”的車里發現了啥東西?黃菊說能有啥好東西,難道會是錢?老宋說你就知道錢,進了城你就鉆錢眼里了。見她不吭聲,老宋小聲地跟黃菊說,是個用過的避孕套。黃菊聽后立馬拿腳丫子踹了老宋一腳,說鬼才信呢。
3
大河七點鐘下了班,換下工作服,跟嬸子打了招呼后就離開了洗車行。
大河捏著手中的小字條,步行兩條街找到了86路公共汽車站點,順普陽街方向坐上車,心里才松了口氣。公共汽車上人很少,他上去就有了座位。汽車跟蝸牛似的在馬路上爬行,竟跟自家鄉下手扶拖拉機走在麥田里一樣,急人呀。大河手里的字條上寫的是個電話號碼,是那個出租車司機給他的。幾天前來洗車的出租車司機跟他聊天,知道他要租房子,而且是租便宜的房子,就給他留心了一下,果真幫他找到了一個。出租車司機說拿包紅塔山煙來換字條,字條上是那家房主的電話號碼,聽中介說每月才八十塊錢,夠便宜的了。
大河坐到終點后又辨別方向朝左沿一堵工廠的黃墻走了十幾米,找到了那幢同樣是黃墻紅瓦的二層小樓。看樣子樓是工廠的宿舍樓,一個單元一個單元用鐵欄桿隔開,上下兩家,樓梯砌在了外面。大河拿自己的那款破手機打了紙片上的電話號碼,響了兩遍才有人接。接電話的是個女人,張口就說租房子嗎?大河說是,咱已經到你樓跟前了。女人說你往前走,第五個樓梯口,我出來接你。大河回過頭查了一遍樓梯,再朝前走了幾米,就見到眼前的一扇鐵皮門打開了,有個年輕女人出現在門口。女人長得一般,有半邊臉全是黑痣,冷不丁一看挺嚇人的。
女人領著大河看了樓上的房間,大河還是比較滿意的,一屋一廚帶下水和衛生間。臥室里有張雙人木床空著,從靠北的窗子看出去,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山,種滿了碧綠的松樹和紅楓。大河說每個月八十塊多了點,他見女人倚在門框上沒說話,就自己補充說,主要是離咱上班的地方稍遠了點。這回女人開口說話了,她說遠了房租才便宜,你不租拉倒,我們不上趕著你。女人說完晃了晃手里的一串鑰匙,有逐客的意思。大河想了想說租下吧,咱租一年,跟大姐說好了,咱白天出去工作,晚上回來住,水電費不管。女人臉上稍稍有了些笑容,說交錢吧,交了錢跟我下樓簽合同拿鑰匙。大河說那咱啥時搬進來?女人說你拿了鑰匙想啥時搬就啥時搬,現在搬也可以。
大河把房子租下后,又乘車返回了市區,坐在車上大河想,郊區就郊區吧,只要便宜,就是多跑點路唄,還僻靜,值。
4
來洗車行的第三個熟客是個開出租車的小伙子,圓臉,稍胖。小伙子即便胖也不減肥,他說人胖點有福氣,胖胖壓大炕嗎。手里駕駛的是輛淺綠色的夏利車,車內車外都保持得一塵不染。小伙子愛干凈,三天兩頭必來擦一回車。剛來他就跟老板黃菊講好了,出租車洗車八塊錢。黃菊和大河還有老宋及大河的嬸子都管他叫胖子,來了就聊天開玩笑。胖子跑出租拉的人多,可以說是形形色色,情景五花八門,故事便多。有一回胖子給他們講,他有天半夜拉了一位小姐,從城東送到城西之后,女人說她沒帶錢咋辦?胖子說你咋就沒帶錢呢?女人說她帶五塊錢去時打車花了,等半宿也沒掙到錢。胖子說那你也到家了上樓去取唄。女人說你跟我上樓吧,我懶得再下來。胖子說他上樓后女人又說沒有錢了,并問他今天掙了多少?胖子說最后咱是做了賠本買賣。黃菊笑著問他怎么就賠本了呢?胖子說車錢沒收上來,在那兒又住了半宿,人家反過來收了咱一百元的宿費。老宋說你個胖小子,睡了人家身子你咋不提呢?咱看你是得便宜又賣乖呀。
胖子多半時間是中午來洗車,來了之后,把車開進洗車行,就去旁邊的小酒館吃面。一碗手搟面,一小碟辣椒油,外加一瓶涼啤酒,吃得熱火朝天。每次都是十五分鐘,吃喝完了再回到洗車行里吸支煙,方駕車接著出班拉活。
現在說最后一位常來洗車的人,男人,四十多歲,開輛獵豹車。黃菊管他叫陳哥,據說是一家鑄鐵廠的老板。陳哥來了就逗黃菊說笑話,連老宋都看出來了陳哥是個好色之人。黃菊給他擦車時,陳哥總是往黃菊的身邊靠,那架式要是沒有別的人在場,他說不定就會跟黃菊動手動腳。因為多半時候老宋不在家,是騎自行車送報紙,這就給了陳哥引逗黃菊的機會。陳哥來了之后話語很多,滔滔不絕地講最近的新聞和民間逸事,黃菊聽后也跟著哈哈笑,黃菊多聰明呀,說笑間便把車洗好,錢也跟著賺下了。車洗好了,陳哥說妹子坐上哥拉你兜一圈唄。黃菊就上了車,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坐下,說去防洪紀念塔吧。陳哥便高興地開車,奔沿江路駛去,車開得風馳電掣。
在車上陳哥會說晚上請妹妹吃飯吧,離你們洗車行不遠,剛開了家海鮮檔,說口味不錯的。黃菊說那得帶上俺家老宋,要不他非吃醋不可。陳哥說開國際玩笑吧你,帶上他我倒沒了胃口。車開到建材大廈時,黃菊讓把車停一下,她下去買了一箱子清洗劑再跑回來。陳哥笑著說,這他媽哪是兜風,明明是利用我拉你出來買東西嗎。黃菊說陳哥聰明,哪的清洗劑也沒有建材大廈的便宜。陳哥順勢拉了黃菊的手,使勁捏一下說,哪天陪哥睡一覺咋還不甩你個三千兩千的,不頂你洗幾輛車呀。黃菊掙脫開陳哥的手紅著臉說,你們這些男人呀,就是吃著碗里,還惦記鍋里,沒個好人。車子調頭往回開時,陳哥從手包里摸出一個香水瓶塞到黃菊手里說,是朋友從國外帶回來的,值三十美金。黃菊說三十美金合人民幣多少錢呀?陳哥說二百七十多塊吧。黃菊伸了伸舌頭說那么貴呀,得洗將近三十輛車才能賺到手啊。
車子拐上洗車行那條街時,黃菊說俺孩子的事有眉目了沒有?陳哥說問好了,九月份學生開學你就把娃娃帶城里來,去民生小學寄讀,不收你多余的費用。
5
被黃菊和老宋兩口子稱為“妖精”的女人又一次來洗車時給大河帶來了一條牛仔褲,半新不舊,左膝蓋上破了一個手指肚般大小的洞。女人說是她老公穿過的,只洗了一水,正好當洗車的工作服。
大河說他穿不出,還是給老宋吧。女人說給他干嘛,我又不稀罕他。女人點上一根細桿煙后,又從包里拿出駱駝牌子的紙煙遞給大河一根,大河還是說不會抽。女人說晚上能請你吃頓飯嗎?大河說行,正好他想喝點酒了。女人便說那晚上定好飯店再給你打電話。這天大河的嬸子沒來干活,大河的嬸子是請了事假的,跟黃菊說她鄉下的親屬來城里看病,她得陪兩天。黃菊自然是要應允的,誰還沒個三親四故或者大事小情呢。
大河下午又和老宋聯手洗了十幾輛車,算是戰績頗豐。快到六點鐘時那個叫“妖精”的女人給大河打來電話說飯店定在了黃河路邊上的一家將軍面館,讓他準時去。大河答應后就去工具間換衣服,黃菊在外面高聲大嗓地說,大河晚上留下來吃餃子吧,一會兒去隔壁叫上兩斤牛肉餡的,再跟你姐夫喝兩杯,今天活不錯。大河卻在工具間里回說他出去吃,有應酬。在一邊拿水管子刷地的老宋小聲嘀咕自己的女人說,假仁假義,明明知道人家有酒場的嘛。黃菊也小聲地說,愿意,管你屁事。
大河按時去了那家面館,女人已經點好了菜,是幾樣特別好的菜,還有一瓶白酒。女人給兩個人面前的杯子里倒上酒說,你不是想喝酒嗎,今晚上姐陪你喝個痛快。女人說完先把酒干了,然后拿一雙丹鳳眼看著大河。大河也端起杯喝了,然后悶頭吃菜。之后兩個人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而是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光了女人帶來的一瓶酒。酒喝光之后,大河才看到擺在桌子上的那瓶酒的商標,是本地產的富裕老窖。
女人又讓服務生給拿來幾瓶啤酒,都起開擺在兩人面前。又兩瓶啤酒下肚后,大河說話了。大河邊吸紙卷的旱煙邊說,你是勝偉的表姑吧。女人說是。大河說為勝偉的事情請俺喝酒嗎,不值當。女人說值當。大河說啥子道理你倒是說說?女人說不是有句話嗎,男人有錢就學壞,學了壞的男人有哪一個還會戀著家戀著婆娘和娃娃?大河說那他也不該傷害俺姐。女人說勝偉知道你會來城里找他討說法,他也曉得你在五常鎮一帶打架的陣勢,才求我跟你說說。大河沒有吭聲,仍舊低下頭喝啤酒。女人從包里掏出一個存折本說,里面是兩萬塊錢,可以拿去給你姐,婚姻破裂了又能咋樣,難道能修復不成嗎?
女人一邊給大河倒上酒一邊將那個存折本放到桌子上。然后女人從包里又拿出來兩張照片推給大河看。大河看到照片上是一個將近五十歲的禿頂男人分別跟兩個年輕女人在一起擁抱和吃喝的鏡頭。女人說這是我找私家偵探拍的,禿頭是我家你姐夫,蓋大樓的,手下的工人有幾百上千呢,不也是彩旗飄飄嗎?女人說完猛喝了兩大口杯中的啤酒。
大河小了聲地說那他人呢?女人說蹲監獄呢。見大河有些懵懂,女人告訴他,她男人蓋大樓有了錢就學壞了,最后到了十惡不赦的地步,逼得民工為討工錢跳了樓。
大河看到了女人眼中的淚水,他抬起頭喝光了杯中的啤酒,然后抓去桌子上的那個存折本,推門而去。
6
洗車行開張一周年的那天晚上,老宋張羅著去小酒館里喝一頓。黃菊也贊成,便約了大河和幾個經常來洗車的熟客。黃菊約的人有開出租車的胖子、警察胡和“妖精”及其開獵豹車的陳總。
可開席時只來了兩個人,開出租車的胖子和警察胡。陳總在電話里說他不樂意跟她家老宋一堆喝酒,要是他和黃菊兩個人倒可以考慮。黃菊說別放狗屁了,不來拉倒,誰還拿十八抬大轎抬你去呀。“妖精”說她在外地旅游呢,好意她心領了,人卻到不了場。結果五個人圍了一桌,也興高采烈地喝起來。
幾個人喝高興了,老宋就提議大家輪換著講點笑話,助酒興。開出租車的胖子說他先來。胖子說他不講笑話,講笑話沒勁,他要講就講真事。警察胡說你一個開出租車的能有個屁真事。胖子說開出租咋了,開出租車才是麻雀的肚腹,五臟齊全,見多識廣呢。胖子說他去年夏天拉活,竟拉到了一個沒穿衣服的舞廳小姐,全身一個布絲都沒有,還是咱哥們把襯衫貢獻出去的呢。黃菊便問咋回事?胖子說他在那天半夜時遇到警察突擊檢查全市的舞廳和夜總會,正好查到了那家歌舞廳的小姐表演脫衣舞,剛剛上場的女孩們便被沖散了。上我車的那個女孩是從后門跑出來的,匆忙逃奔沒來得及穿衣服。老宋說那你又沒賺到錢。胖子說可不咋的,倒霉透了,車錢沒掙著不說,還搭了我一件白襯衣。
老宋說咱給你們說個笑話,有仨農村人進城里買化肥和春耕生產用的備品,三個人轉一上午才把要買的東西弄齊整了。東西買齊了,肚子也餓了,就找了家小飯館吃飯。領頭的兄弟說,咱仨吃飯也分個人制,每人點一道菜,加上主食三七三十一,飯錢大家伙平均攤。仨人都同意后便管服務員要了一張白紙,撕成三條,說每人都拿筆把你點的菜寫在上面,攏一起再核計。老宋說你們想到結果了嗎?幾個人都搖頭。老宋便哈哈笑著說三張字條上的菜名一致,都是尖椒炒干豆腐。老宋說完其他人也跟著笑了。胖子插話說,打麻將來說,是農村聽,對搗。這尖椒干豆腐,也是他媽的農村菜。
老宋講完了問大河,大河卻搖頭擺手說,他沒文化,嘴笨實在講不出啥子笑話,他喝酒認罰。在大家伙執意不肯時,警察胡搶著說了個案例。警察胡說一個鄉下來的男子持刀劫了一輛出租車,去一個女富婆的家里搶劫,進到屋里時卻發現女富婆和他姐夫睡在一起。后來,那男子動了刀,他最終沒有劫錢,而是闖下了殺人的禍事。
警察胡講完后,黃菊問他是殺了女富婆呀還是殺了他姐夫?
警察胡說誰也沒殺,卻自殺了。老宋說這案子離奇,審恐怕都不好審。黃菊說是良心的事,怎么就是咱鄉下來的人呢?鄉下人進了城里也變樣了,變得不老實、厚道了。老宋接話茬說也變得市儈和媚俗了。老宋的話說得黃菊的臉悄然間便紅了。
這會兒小酒館的老板把主食給端上來了,兩大盤熱氣騰騰的蒸餃,老宋便張羅著喝結束酒了。
7
大河每天晚上在洗車行里干完活回到出租房里后,就擺弄那些他從鄉下帶來的炸藥和雷管,還有一把帶銅環的牛角刀。他把那把刀磨得鋒利無比,并且反復揮舞著在房間里練習。
昨天趕上是個星期天,大河請了半天假,先去銀行把叫“妖精”的那個女人給他的兩萬塊錢取出來,匯一萬到鄉下的母親處,給姐姐家的孩子交學費。另外的一萬先存了起來。又去城郊精神病院看了姐姐。大河的姐姐被姐夫勝偉拋棄之后,精神上出現了異常,那個負情郎把她送到精神病院治療不到三個月便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大河的姐姐更沒有人管了。聽說了事情經過的大河氣不打一處來,跟自己打工的磚瓦廠辭了工后便來了城里。大河沒有見過姐夫勝偉,他當兵那幾年姐姐二婚嫁到了城里,聽說跟了這個男人后就沒過上一天好日子。
大河在心里想那個經常來洗車的被老板稱作“妖精”的女人可能不是勝偉的表姑,她有可能是那家伙的又一房婆娘。大河想自己不能就這么在城里干耗著,打工是賺了點錢,可離家的苦楚也實在不是滋味,他想得早點行動,免得夜長夢多。
8
開鑄鐵廠的男人陳哥通過各種關系把黃菊的孩子從鄉下弄到城里的一所小學念上了書。他暗里把孩子的學費給學校交上了,跟黃菊說找關系把學費給免了。黃菊被感動了,跟陳哥在電話里說,一定好好報答他。陳哥也嘻皮笑臉地說咋報答呀?黃菊說你以后來洗車免費唄。陳哥說你哥可不稀罕那幾個錢,這城里洗車行可有的是。黃菊說那你啥意思?陳哥說我要你跟我好,哪怕一回也行呀。黃菊說你等著吧,咱考慮考慮的。
黃菊的孩子上學那天,黃菊到學校去送,按陳哥說的找到了校教導處一個熟人,給孩子辦了入學手續。那個熟人說你丈夫老陳怎么沒來,他事先把學費都給孩子交了。黃菊就知道咋回事了,來城里做買賣有幾個年頭了,她也經歷了一些事情,哪像陳說的那樣把學費給免了呀,是他給墊錢交了呀。黃菊從學校出來時心里感覺熱乎乎的,她就拿手機給陳哥打電話,問他在哪兒?陳哥回話說在郊縣收廢鐵,還得三五天能回城里。陳問她孩子上學了吧,辦妥了沒有?黃菊說辦妥了,多虧了陳哥的面子呀。陳哥說辦妥了還打什么電話呀,黃菊說不是想謝謝你嗎。陳哈哈笑著說是想通了吧,要報答你大哥吧?黃菊沉吟了半天才說,嗯,想報答你,黃菊說完臉就紅了。陳在電話那頭仍舊笑著說凈他媽騙我,不信,你們娘們的話沒準。
黃菊想說是真的,就一回,可對方卻掛了電話。
晚上洗車行關門后,黃菊去旁邊的小酒館要了熘肥腸、鹵豬蹄和一大盤蒸餃,又給丈夫溫了一壺酒。老宋問她為啥?黃菊說慶賀孩子上學唄。老宋說是得慶賀,這鄉下的孩子在城里念書太難了。老宋喝口酒后說,咋沒把陳哥請來,人家沒少幫忙,咱可別落人家人情。黃菊說打電話了,去郊縣收廢鐵去了,等回來吧,回來好好請請人家。一家三口人團聚,該賺錢的賺錢,該念書的念書,挺好,人一輩子活在世上,還能圖個啥。
一家子睡到二層吊鋪上時,外面下起了雨,城市的雨水不比鄉下,潤育青禾的聲音,雨水打到樓房的水泥墻壁和窗玻璃上,竟是另一種交響。老宋等孩子睡熟了,便猴急地爬到黃菊的被窩里,摟抱住了她。讓老宋沒想到的是自己的女人竟是裸著身子的,這可是他們搬到城里來住的頭一遭呀。老宋欣喜地說這咋還主動上了呢?黃菊說人逢喜事精神爽嗎。兩人和著雨聲盡興地做了一回。做愛的過程中黃菊有好幾次喊出了聲,她想,身邊的人要是換成那個陳哥,她還會這么放浪嗎?
9
大河也是選擇了這個雨天,去了洗車女人“妖精”的家。他晚上七點鐘收工后雨還沒下大。換衣服出門便給出租車司機胖子打了電話,約他到和興四道街的一家蘭州拉面館里喝酒,十分鐘后兩人都趕到了約定地點。
這段時間倆人通過洗車熟識了,聊天拉話也對脾氣,就時不時地湊到一塊兒喝點酒。兩人喝了十幾瓶啤酒,話都有點多后,大河結了帳,讓胖子開車送他去親屬家。胖子說沒問題,咱哥們免費送你。胖子坐到駕駛位上后頭就昏沉沉的了,他絕對想不到大河在起開的一瓶啤酒里下了安眠藥的粉末,兩小時后起作用了。胖子說今晚上這酒咋勁這么大呢,喝得我有點頭昏眼花。大河過去打開車門把胖子架到車后座上躺下,自己駕車直奔洗車女人“妖精”的家。
大河將車停在門口,雨中翻墻進了“妖精”住的那幢帶院套的二層小樓。這院子他來過一次,女人洗車時讓他幫著送一些購買的食品,搬完東西后女人又開車把他送回了洗車行。后來大河知道女人之所以去他們那兒洗車,就是為了接近他,直到時機成熟了方跟他說他姐夫勝偉的事情。
大河從廚房的窗戶爬到二樓,只一會兒工夫全身的衣服就濕透了。大河握著那把他磨了多少回的尖刀,推開女人住的臥室門大河驚呆了,在他手電筒的光照下,女人橫躺在地毯上,白色的睡裙上滿是已經凝固了的血跡。大河把刀子別到腰間的皮帶上,彎下腰身抓住女人的手,急切地問她,狗日的欒勝偉在哪兒?女人無聲無息,被大河抓住的手冰涼徹骨。
大河從原路翻下樓底,坐進胖子的出租車時,雨小了些,他發動著車的引擎,把車開回他的出租房后,雨停了。胖子還在昏睡著,三片安眠藥的粉末夠他睡幾個小時的。大河背著胖子吃力地爬樓梯時,他見到了倚在門口的房東女人,正睡眼惺松地看著他倆。
大河將胖子放到床上后,看了一眼墻上的那掛石英鐘,指針正好指向十二時三刻。大河嘴里嘟噥了一句,真是怪了,后半夜了還不睡,他指的是房東女人。大河坐下來吸煙時,放振動的手機響了兩下,打開屏幕竟是一條信息。大河嚇了一跳,信息是女人發來的,內容是能否在今晚來一趟她家,跟他說點事。信息發出的時間是晚八點十四分,正是大河跟出租車司機胖子在蘭州拉面館喝酒的時間。大河想信息怎么遲了四個多小時呢,女人又想跟他說什么呢?看著床上熟睡的胖子,大河猶疑著給公安局的“110”掛了電話,并說了女人家的地址。
天還沒亮,房東女人就來拍大河的房門,說起來有人找你。大河打開房門后就被幾個便衣警察扭住胳膊帶到了樓下的一輛警車里。胖子也被叫醒了,神志恍惚下了樓。在派出所里大河知道了被殺的女人“妖精”就是欒勝偉的第二任老婆,名叫趙羽,跟欒勝偉沒有夫妻合同,只是靠欒平時給的錢生活。
雖然女人的手上有大河的指紋,但經過細致的排查,還是被排除了他殺人的可能性。辦案的警察看了大河手機上的短信,又聽取了他對姐姐和欒勝偉之間關系的講述,留了隨時傳喚他的話茬后就把他放了。
10
一周后,派出所的人來洗車行通知大河,女人的案子結了,殺人者被抓了,是這城里某公安分局治安大隊的司機,叫胡傳旺,殺人的目的是劫財害命。黃菊和老宋還有大河都紛紛圍過來看辦案警察拿來的殺人者的照片,這回大家伙都驚呆了,此人竟是也時常來洗車的警察胡。
大河說警察怎么還殺人干壞事呢?老宋說就是啊,這世界上還有沒有王法了。辦案警察說胡傳旺不是警察,只不過是個保安和司機而已。
辦案警察告訴大河一條手機短信,說可能是女人被害前存在手機上沒發射成功的信,接收短信方是你。大河看了警察抄在紙上的短信內容,女人問他還來家里不?并告訴他欒勝偉的地址,是一個監獄的名。
大河的心里就明白了咋回事,他姐夫欒勝偉一定是因為逼死民工被抓入了獄,患精神病的姐姐也就沒人管了,而那兩萬塊錢是來洗車的女人拿出自己的積蓄貼補他姐姐,與她同命相連的女人的。
胡傳旺交待他也是從鄉下來城里打工當保安的,洗車時注意上了也總來洗車的女人,聽說話看架式以為她是個富婆,才生了歹念。那一回跟洗車行的女老板黃菊幾個人聚餐時順口說的案例,其實就是他早已在心里預謀下的一個發財計劃。
辦案警察走后黃菊問大河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事情都發生在咱們洗車行呢?大河說一句話兩句話也說不清楚,牽扯到俺家一點事,跟老板你沒關系。然后大河跟黃菊說,他想辭工,出去一趟,解決點家里的事。
黃菊沒好臉色地說走吧、走吧,俺們這洗車行廟小,養不了你們這些干大事的人,都走個球算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老宋想碰黃菊的身子,被黃菊堅決地拒絕了。老宋說咋了你?黃菊說沒心情,事怎么都發生在咱們店里呢?老宋噴著酒氣說,林子大了啥鳥沒有,有啥子奇怪的。老宋再次糾纏時,黃菊急了眼,起身穿衣服到屋外面的馬路牙子上坐了生氣。下午的時候,她給陳哥打電話,手機關機,可十分鐘陳哥回了話,說他攤了事,在醫院里住著呢。黃菊說咋了啊?陳說在郊縣收廢鐵翻了車,砸折了兩根肋骨,衛生院躺著呢。黃菊說你們這些個男人呀,天生就是不讓人省心的主,怎么就那么不小心呢。
季節入秋了,天有些涼,黃菊摸了摸頭發絲,好像有水珠似的。抬頭往天上看了看,真就下起了小雨。看著偶爾從街道駛過的汽車,黃菊的鼻子有些酸,她想要是在鄉下,這陣子兩口子該套上馬車往家里拉割好的稻子了。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