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曉蘭是想去的,可仍舊吃不下,吃了半只饅頭就不想吃了。她面前桌上的鮮奶也還剩半杯多,很無奈的樣子。早點是許澤送來的,已連續送了六天。田曉蘭不想吃,抬臉看女兒何筠,拿著右手剩下的那半只饅頭欲放不放的樣子,目光里閃爍著某種企求。這讓何筠想起小時候不想吃而望著媽媽的情景。老人往往會變成孩子。一個長壽的人都要做兩回孩子。可田曉蘭還是五十歲,還是一個壯年。那眼神除了企求似乎還有著因失去了依傍的某種恐慌。
何筠說,媽,你還是不要去吧,我一個人去。
何筠希望老媽多吃點,透露著不吃就不要去的信息。小時候,田曉蘭總是這樣地督促何筠快吃飯。果然,田曉蘭又咬了一口饅頭。可是她真的很困難,好不容易咽了下去,立刻就有了欲嘔的反應,弄得臉面大打皺褶。何筠說,要不鮮奶再喝點吧。田曉蘭搖搖頭,然后站起來走向客廳坐在沙發上喘氣。
田曉蘭一邊喘氣一邊說,我去。
何筠說,你吃得太少了。
田曉蘭說,我能去。
從金雞山返回六天了,田曉蘭不曾離開家門半步。這是五樓上的套房,三室一廳格局。曾經是何筠“小天地”那個房間,正對著書房。麻白色的窗簾有些厚重,淡藍的暗花上繡著片片楓葉。兩片挨著的楓葉上各剪出一個窟窿,視線穿過去,擦過鐵青色防盜窗,便看見一座老式建筑。寬闊的陽臺上擱著兩只立式鴿籠,那籠子也許由鋼絲焊接而成,經了雨打日曬,在陰沉沉的天色里隱約顯出銹紅色韻。鴿子或在陽臺沿上慢慢走步,或躍上屋檐背肥嘟嘟地走向瘦瘦的屋脊,在深秋的背景里呈一派平和氣象。那楓葉上的窟窿是田曉蘭剪成的,剪成后她就長時間呆窗簾后面往外看。不是看鴿子,是看瘦瘦的屋脊那邊的金雞山。
金雞山的山坡上一排一排公墓中,有一穴公墓是何希爾的。
何希爾的公墓是田曉蘭親自選下的,選在從上面數下來第三排的正中央,坐那兒就像一把沉穩的椅子。從金雞山返回的頭兩天,不論是白天還是夜晚,田曉蘭都呆書房不挪窩兒。書房里有張小木床,何希爾生前在電腦里碼字,疲憊了便靠在小木床上休憩。田曉蘭剪窟窿時,顯然是目測過的,靠在床橫頭視線恰好穿過窟窿,恰好看見何希爾的公墓。田曉蘭的異常舉動,讓女兒何筠相當擔憂。挨到第三天晚上,何筠終于忍不住了,她說,媽,去那邊睡吧。何筠的意思是讓老媽換個房間,去主臥室睡覺,以免老盯著老爸的公墓發癡,弄出些枝節來。田曉蘭說,我睡不著,反正睡不著,就看看你爸吧。何筠說,你這樣子肯定睡不著,我爸會擔心的。田曉蘭便哭起來。何筠說,走,到那邊去睡。何筠攙起老媽走出書房,來到主臥室。可換了房間,田曉蘭仍舊睡不好。在主臥室里母女睡一張床,不知多少年月她們未曾同睡一床了。那白色的窗簾印了許多荷花,薄薄的如同蟬翼,秋夜冷冷的月光滲進來了。在月影里,田曉蘭的眼角晶瑩著,何筠用紙巾揩了去,可不一會兒就又閃出來。好不容易終于入睡了,可忽然又驚醒,而且坐起來,一邊抽泣一邊嘟噥著什么。何筠也就成了陪護的人。由于睡眠不足,何筠頭昏腦漲。這樣下去肯定不行。不行的主要不是自己,是老媽。何筠心里說,得想想辦法,想出好辦法,讓老媽從失去老爸的陰霾中走出來,回歸于正常狀態,要不然會出問題的。何筠明白,老媽是個偏執的人,激起情緒來不好控制,以前曾經尋過短見。
辦法是許澤想出來的。
許澤在菜市場左邊經營一間網吧。每天早晨起床后,去菜市場買菜肴和早點,然后送過來。菜單是何筠用手機發過去的。六天來,皆如此,就成了某種模式。許按部就班地買好食物,騎摩托送過來,蹬上五樓,悄無聲息地打開鐵門,走進套房,放下菜肴和早點,悄無聲息地退出去。基本上,何筠和許澤以短信進行聯系和交流,除了買菜的事,何筠還告知老媽田曉蘭的狀況變化。許澤心里有數,準岳母田曉蘭到了天亮時才慢慢睡去的,不可以弄出動靜,因此從開鐵門起就小心翼翼,生怕驚動讓悲戚裹挾著的人。實際上,到了天亮田曉蘭也不是真睡去,睡得淺淺的,或者說處在半睡半醒狀態,一點兒聲響,就會睜開呆滯的眼睛。眼睛一睜開,酸澀的眼角里就溢出淚水來。她的淚腺變得相當發達,似乎永不枯竭。許澤同何筠的心情基本一樣,也非常揪心,于是挖空心思地想出一個辦法。
這辦法是對是錯何筠毫無把握,可確實沒有其它更好的辦法,便下了決心。于是,何筠把家用電腦里老爸何希爾的幾張單人照發給許澤,讓他移花接木,弄成有些曖昧的雙人照。把老爸搞臭,有助于老媽脫離陰霾,正常生活。道理就全在這里了。可是,這樣做不論怎么說都有點兒損人,無異于向老爸潑污水。因此,面對電腦里老爸的照片,何筠的心尖一顫一顫的,摸鼠標的右手也顫抖不已。何筠哭了。在發照片的過程中,她一邊哭泣一邊打心里爸爸爸的深情呼喊,祈求老爸原諒。
這類似于一場陰謀。
陰謀的實施必須讓老媽田曉蘭去一趟老爸何希爾生前單位的辦公室。許澤已將剪輯合成的雙人照移植在老爸的辦公電腦。讓老媽瞧一瞧,照片上的女人是多么的放蕩妖冶,照片上的老爸是多么的倜儻風流。一個人背叛自己,誰都不好忍受,即便已經死了。在看照片的過程,老媽心目中老爸的形象自會轟然倒塌。而去一趟老爸生前的辦公室是很有理由的,必須去一趟。要清理辦公室里老爸的遺物,老爸遺囑的主要內容是希望能夠出版他的小說集,而他已發表的、未發表的小說都儲存在辦公電腦里。有了這樣的遺囑,去老爸何希爾生前的辦公室便順理成章了。這就有了實施陰謀的前提條件。
田曉蘭坐在沙發上喘了一會兒氣,便站起來去洗手間。她強調說,我去。
何筠知道老媽進行自我收拾了。她容貌很是不堪,頭發亂糟糟的,臉色憔悴。田曉蘭在鏡子前摸弄了好一陣才走出來。出來時已變了模樣。頭發攢在了后腦勺,盤成發髻,顯得光鮮;臉上施了點淡妝,稍稍有了精神。三個多月了,老媽對自己懶得整頓。何筠有點高興,可也仍舊憂愁。在芝城這小縣城,將頭發在后腦勺盤成發髻是老年人的慣常模式,老媽從未這樣做過。她還是五十歲。心態決定狀態,超前將自己歸入老人行列斷然不是好事情。
田曉蘭看著女兒何筠,意思是可以出發了。
其實何筠也是希望老媽田曉蘭去的,一起去老爸生前的辦公室。要是老媽真的不去,她和許澤的陰謀就無從著落。
她們走出家門。帶上一個u盤,一只蛇皮袋。
二
田曉蘭在前,何筠在后,在芝城街道上拖泥帶水地走向何希爾生前的辦公樓。
天色陰沉著有些憂郁,一些梧桐樹的枯葉在秋風中紛紛飄零,顯出深秋固有的肅殺氣象。天空也是憂郁的。在何筠的腦海里,憂郁的天空出現了三個點,一個是剛剛離開的那棟樓房老媽的家,一個是老爸生前的辦公樓,還一個是金雞山的公墓園。這三個點在憂郁的天空中構成了一個等邊三角形。老爸在兩個點之間來回地跑,跑著跑著,就跑到第三個點去了——然后定格在了一些石條石板里頭。何筠仿佛看見老爸坐在那里頭狹小的空間里吃香煙。
這是周末,辦公樓寂然無聲地矗立在了她們的面前。
所以選擇周末,是不希冀遇上老爸何希爾的同事。要是遇上了,無非贊贊老爸,表表同情,發發感慨,然后安慰幾句,僅此而已。這沒什么意思,何筠和田曉蘭都不喜歡。
何希爾的辦公室也在五樓,芝城的地面比較平坦,因此與田曉蘭那套三室一廳的海拔差不多。按照職務,何希爾是不能獨自一個辦公室的,只是他做文字工作,額外予以照顧。其實他沒有職務。辦公室門左側墻壁上釘著一個監督牌,文學刊物大小,由兩塊有機玻璃緊貼一起而成,中間夾著同色紙張,寫有辦公室主人的基本情況。田曉蘭面對丈夫何希爾的照片就哭了,無聲而泣。照片上的何希爾卻是笑笑的,笑出滿眼角的皺紋。“在崗公務外出:請假”下面有塊拇指面大小可以左右活動的玻璃片,這是辦公室人員“在崗”、“公務外出”還是“請假”的標識——那“標識”仍放在“在崗”下面。何筠透過駝色木板門看見了老爸坐在辦公椅子上吃香煙。在她的幻覺里,老爸恬靜的面容忽然現出了怨恨之色。潛意識里,何筠覺著老爸洞穿了她和許澤的陰謀。何筠的心仿佛被銀針一般的銳器狠狠地扎了一下,一陣疼痛。
打開駝色木板門,滿臉怨懟而委屈的老爸在何筠眼前晃了晃消失了,隨著而來的是一股煙草味。在煙草味里,何筠似乎嗅到了老爸的氣息。這是個不足十平米的辦公室,辦公用具占據了絕大部分空間。一排鐵柜、一排木柜相向而立,中間是辦公桌和辦公椅子。兩張木沙發、一角小方幾以及飲水器、報架等什物挨著煙黃色墻壁,看起來很秩序。田曉蘭在煙黃色墻壁上捕捉到什么,她拿食指抹一下便悄然退了出去。何筠則跨入進去打開窗門。
也許,窗簾是老爸何希爾拉上的,鋁合金玻璃窗也是他關上的。三個多月來,辦公室就許澤潛入過,他將那些準備好的照片保存在辦公電腦里就出來了,不一定打開過窗門。三個多月前,單位里拿回“健康體檢檔案”,老爸何希爾就住進了醫院。老爸的肺癌是體檢出來的,此前從未聽他說過身上有何不適,可已是晚期了。
從窗戶看出去,也可以看見那座建筑,以及建筑那邊金雞山上公墓園的一隅。三個多月前,老爸何希爾仍坐在這兒辦公,現在卻成了一撮骨灰。何筠望著在那座建筑瘦瘦的屋脊上慢慢走步的鴿子,一股悲傷撞擊在心頭,而且很有質感地往上涌。何筠張大嘴巴哈出一口長氣,竭力將悲傷壓住。她擔心感染老媽田曉蘭。
田曉蘭走進門來,說,香煙是害人坑。
何筠咧了一下嘴說,媽,不要多想,每個人都是命中注定,我爸的壽命也許就是五十二。
田曉蘭說,你爸的壽命是被香煙斷送的。走廊的墻壁是白的,你看,這辦公室的墻壁都被香煙熏黃了。
何筠看一眼煙黃色墻壁,便啟動老爸的辦公電腦。田曉蘭則去打開那些鐵柜、木柜的門。打開來看看,可有何希爾自己的物品,要是有便清理回家。
老爸何希爾的小說保存在D盤上,許澤弄成的那些照片也保存在D盤。何筠打開D盤,上面有三個文件夾,依次是“自己文件夾”、“文字文件夾”和“照片文件夾”。照片文件夾是許澤建立的,上面有三張何希爾與不同女人站一起的雙人照,許澤事先發至何筠手機里讓她看過。打開照片,次第打開來,何筠瞥一眼就匆忙關掉了。何筠已想好,讓老媽看照片之前,應當說些“每個人都有秘密”、“每個人都有隱私”等語以鋪墊。將老媽心中老爸的美好形象破壞之后,老媽將如何反應,何筠沒丁點把握。關了照片,何筠打開老爸的“自己文件夾”。這上頭有五個文檔:已發小說、未發小說、小說正在進行、稿費收入、健康知識。相比之下,何筠更感興趣的是老爸的“稿費收入”,于是鼠標不由自主地爬了過去。
老爸的稿費收入是他的全部零用錢。
在何筠的記憶里,家庭經濟先是由老爸掌管的,后來交由老媽田曉蘭管理,直至老爸去世。家庭財權轉交之時,正是老媽下崗之日。在取得家庭財權之前,老媽曾經出現了過激行為,幸虧老爸及時發現,否則后果不堪設想。也許為了息事寧人,老爸將自己的除了稿費之外的所有收入全部交給了老媽。老爸單位里有兩本存折,一本是基本工資,一本是獎金福利,他都交由老媽保管。老爸自己要用錢,便從老媽那里支,其實,也是頭幾年向老媽支過錢。家里的大部積蓄供章小開出國的第二年,何筠的爺爺因病去世了,花了不少錢,負了債。從那以后,老爸幾乎就沒有向老媽要過錢。他的零用錢全來源于他的稿費,包括香煙錢、通訊費、理發錢、摩托車汽油錢等等。說起稿費,老爸說,一年萬把塊。老爸跟家里人這樣說,跟一些朋友也這樣說,他一年的稿費收入是萬把塊。
電腦上“稿費收入”記得清清楚楚,實際上是一份清單,每一筆稿費都寫明收到的日期、報刊名稱及金額。有新聞報道的稿費,有小說的稿費,還有作品獲獎的獎金,凡是跟寫作有關的收入都記在了上面。每一年的總收入也加出來了,填在合計欄內。
何筠愣住了。老爸何希爾的稿費根本沒有如他自己所說的每年萬把塊這么多。按年來看,最少的只有兩千多,最多的也不過六千元。何筠抬臉望一眼老媽的背影,她正在扳一只柜子的木板門,她聳起左肩膀,使上了氣力,卻扳不出來。何筠想跟老媽說點什么。老爸撒謊了,他的稿費沒那么多。可是何筠尚未說出來,老媽田曉蘭開口了。
田曉蘭說,這個柜子怎么的,上鎖了吧,打不開。
何筠沒有搭言,她在心里算賬。老爸抽的香煙是15元一包的利群,一天一包。老媽曾經跟老爸說,寧可少抽點,抽好點,三天抽一包,抽中華。老爸堅持抽利群,一天一包。老媽說,抽二十元一包的長嘴利群吧,錢不夠家里拿去。老爸說,家里的錢你管著。錢,我有,一年萬把塊稿費,抽抽煙足夠了。老爸仍舊抽15元一包的利群,一天一包。何筠心算起來,一天15元,一年便是5千多。除了香煙錢,還有手機費,還有摩托車汽油費,還有理發費。何筠眉頭凝成了一個疙瘩。
田曉蘭說,其它的柜子都沒上鎖的,怎么就這個柜子鎖了呢?
田曉蘭說著便轉過來,她在辦公桌抽屜里找鑰匙。
何筠信手關掉“稿費收入”。
她不想跟老媽說老爸稿費了,她打開“已發小說”,然后在電腦主機插上u盤。
田曉蘭拉出一只抽屜說,你爸柜子的鑰匙放哪啦,我看過,整串的。田曉蘭在辦公桌抽屜里尋找鑰匙。
老爸何希爾“已發小說”有一百多篇,不過基本上都是千把字的微型小說。何筠讓一篇小說的題目吸引住了:《枕著老公安睡》。所以吸引住,是“安睡”。老媽田曉蘭可是六天了,從未安睡過。何筠打開小說來看。說的是一個女教授,枕著由已故丈夫的著作做成的枕頭睡覺,睡得很安然。何筠似乎受到某種啟迪,看一眼左旁的老媽。老媽田曉蘭又拉出一只抽屜,鑰匙尚未找著。
何筠說,那個柜子里也許有我爸的秘密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田曉蘭抬頭望一眼何筠,不吭聲。她拉出第三只屜子,辦公桌就三個抽屜。
何筠把老爸的“已發小說”拷到u盤里,然后打開“未發小說”和“小說正在進行”——也拷到u盤里。拷完后,又統統發到自己的電子郵箱。她要雙保險。在第三只抽屜里田曉蘭也沒有找到那串鑰匙。
經何筠一說,田曉蘭似乎真的懷疑何希爾有什么秘密了。她離開辦公桌,去那些柜子里繼續找鑰匙。其它柜子都沒上鎖,只有那只最大的柜子鎖上了。何筠也有些好奇,那大柜里到底有些什么呢,果真藏著老爸的一些隱私?比如照片、信件什么的?
何筠又打開許澤移植上去的照片,看一眼便關了。要不要讓老媽田曉蘭看這些照片,何筠舉棋不定起來。老爸何希爾生活是嚴謹的,基本是兩點一線,不是在家就在辦公室——偶爾到芝城周遭金雞山等山野里走走,摘些野果回來,或者一簇野花。老爸除了文學創作,幾乎沒什么業余愛好。他不喜歡去娛樂場所。尤其是何筠爺爺去世后那三年——老爸說,古人守孝三年,現代人雖然做不到,但應該也有所收束——在那三年里老爸從未涉足娛樂場所。何筠想,老爸是這樣對待爺爺的,而自己卻要這般玷污老爸。這么一想,何筠心里似乎讓粗砂紙狠狠地磨了一下,有疼痛感蕩漾開來。何筠打開電腦上的“健康知識”。她打開一看就,驚呆了。何筠又看一眼正在柜子里找鑰匙的老媽。何筠想說點什么,但終于沒有說出來。
終于,田曉蘭在一個柜子里找到鑰匙。
打開柜子,滿柜子的香煙殼!
何筠和田曉蘭都傻眼了。何筠走過去,面對滿柜子的香煙殼看了看,掏了掏,又看了看。總共有三種牌子的香煙殼。何筠母女倆都不認識這些牌子的香煙。何希爾在家從未抽過這些牌子,他都抽15元一包的利群。何筠踅回在百度里搜索。這三種牌子都是劣質香煙,最貴的3元一包,最便宜的每包1.5元。何筠的鼻腔酸澀起來,禁不住涌出眼淚。她偷偷抹一把眼窩,不假思索將那些照片惡狠狠地刪除了。
田曉蘭仍在柜子里掏來掏去。
田曉蘭說,你爸收藏這么多香煙殼做什么呢?她似乎還沒有明白過來。何筠冷笑一聲,對老媽有些生氣。
何筠不想告訴老媽這些都是劣質香煙,老爸在辦公室里就是抽這些劣質香煙的。何筠想起老爸的稿費收入,老爸平時篤定就是抽這些便宜貨。
在香煙殼下面,田曉蘭掏出何希爾的一本小說集。
這集子是電腦打印的,裝訂成厚厚的一本。書名取一篇小說的題目:《枕著老公安睡》。在遺囑里面,老爸何希爾沒有提及這個打印本。何筠想,也許老爸不希望她們發現那一柜子的劣質香煙殼。
何筠將電腦D盤上老爸的“自己文件夾”刪除了,留下“文字文件夾”。這個文件夾里有密密麻麻的文檔,都是老爸為單位撰寫的文字材料,思路、總結、講話稿等等。不要刪除這個文件夾,老爸何希爾交代過。
何筠和田曉蘭走出辦公室,關好辦公室門。
田曉蘭讓何筠將辦公室左側墻壁上的“監督牌”弄下來帶回去。上面有老爸何希爾的照片。可釘得牢固,扳不動。她們戀戀不舍地離開。
何筠衣兜里放著U盤,手里提著蛇皮袋,蛇皮袋里有老爸自己的陶瓷茶杯、幾本書,還有單位里的一摞紙杯;田曉蘭手里捧著小說集《枕著老公安睡》。她們來到樓梯口,田曉蘭猶猶豫豫地停下腳步,說那些紙杯放回吧,你爸不拿單位的紙杯,以前我叫他拿些回來,他都不拿。何筠便踅回去打開辦公室駝色木板門。
三
田曉蘭走在前,何筠走在后。她們在芝城街道上拖泥帶水地往回走。
何筠又產生了幻覺。她時而看見老爸何希爾蹲在U盤里頭,覺著衣兜沉甸甸的;時而看見老爸捧在老媽田曉蘭的雙手里,捧在老媽雙手里的老爸笑皺了兩個眼角。
老媽確實是雙手捧著那本《枕著老公安睡》小說集的,而且緊貼在胸口,軟塌塌地前頭走著。
由于產生了這樣的幻覺,何筠回到五樓打開鐵門時很有些鄭重其事,動作有點夸張地讓了讓,好像老媽抱著老爸回家似的。可一跨進家門,便空空落落冷冷清清起來。
老媽田曉蘭捧著老爸的小說集走進臥室,癱在了床上。她顯得相當疲憊,臉色憔悴而陰沉,好像要下雨一般。走出家門她強撐著,返回后便回到了原狀,讓悲哀籠罩著,神情癡呆起來。
何筠說,媽,午飯吃什么?
田曉蘭挪動一下身子,靠在床后說,由你。
何筠說,吃稀飯吧。
田曉蘭點點頭。
何筠在做飯的間隙給許澤發了短信:沒有讓我媽看照片。在許澤跟前,何筠稱田曉蘭不是“我媽”,就是“你阿姨”。他們雖然同居,但尚未辦證。何筠對在國外的章小開還沒有忘記干凈,她千方百計想他的缺點,可他的缺點確實不多,因此內心深處仍有些藕斷絲連。過一會兒,許澤發來一個問號。何筠說,栽贓,不忍心。許澤說,那怎么辦,會出問題的。何筠明白他的意思。老媽老是想著老爸,老是睡不著,會神志錯亂的,會出問題的。以前爭取家庭財權時,田曉蘭曾經尋過短見,許澤也知道。何筠說,我再想想辦法。
做好午飯,何筠走進老媽田曉蘭的臥室。
田曉蘭戴著老花眼鏡,靠在床上閱讀《枕著老公安睡》小說集。老媽從來不看老爸的小說,也不支持老爸寫小說。老媽說,寫小說的人花心。可此刻她看得相當認真,何筠來到床邊好一會兒她才發現。田曉蘭說,你爸一輩子就喜歡寫小說,就喜歡吃香煙。田曉蘭說著就又哽哽咽咽地抽泣起來。
何筠說,媽,你哭吧,你哭出聲來會好受一些。
何筠忽然希望老媽田曉蘭正兒八經地哭一場。六天來,老媽都是無聲而泣,痛痛快快大哭一場或許好些。田曉蘭由抽泣轉向痛哭,嗚嗚嗚地痛哭起來了。何筠便推波助瀾。
何筠說,媽,我爸每年的稿費你猜有多少?只有三四千,根本沒有萬把塊。在電腦上他一筆一筆記得清清楚楚。
何筠說,媽,你知道那柜子里的香煙牌子是多少錢一包嗎?只有一兩塊。那些香煙殼不是我爸從哪里收藏過來的,他平時在辦公室里就抽那種香煙。
田曉蘭稍稍愣了一下便哭聲高亢起來。她一邊哇哇大哭,一邊喊著丈夫何希爾的名字,問他這是為什么。田曉蘭大聲哭了一陣子,哭聲便弱下來。田曉蘭看著何筠說,你爸為什么吃這么差的香煙呀,家里不是沒有錢啊。
何筠咧了一下嘴。為什么,何筠覺得老爸何希爾為什么吃這么差的香煙這個問題不是特別難回答,特別難回答的是另外一些問題。何筠看過老爸辦公電腦上“健康知識”文檔后,真是大惑不解。何筠不想將“健康知識”上的事情說給老媽,也沒有正面回答老媽的為什么。
何筠說,我爸節省唄。媽,不要東想西想,去吃飯吧。
也許腿腳多走動且又大哭了一場,田曉蘭比平時多吃了一些。
吃過午飯,田曉蘭捧著小說集《枕著老公安睡》去了書房。她拉上麻白色窗簾,打開電燈,然后上床靠在床后頭。她想就這么靠著,看一會兒丈夫何希爾的小說,再透過窗簾上兩個窟窿看一會兒他的公墓。可亮著電燈,投出去的目光就弱了,公墓看不清爽;關了電燈又不能看小說。田曉蘭便下床來,拉開窗簾,坐在挨著窗口的辦公桌前。這樣子挺好,什么都可以看清了。
何筠洗刷完碗筷,給許澤發個短信,隨后也走進書房。
何筠來到書房啟動電腦,打開郵箱,將老爸何希爾的“已發小說”、“未發小說”、“小說正在進行”均收在D盤上,然后發給許澤。在短信上她跟許澤交待清楚了。
何筠說,媽,我爸留下些什么,就是小說。
田曉蘭說,你爸交代過的,要把他的小說編成書,印出來。
何筠說,我知道的。我爸的全部小說都在電腦里了,發表過的,還沒有發表過的,都在電腦里了。何筠指著老媽田曉蘭手上的小說集說,這本僅僅是我爸小說的一部分。她拿過小說集翻了翻說,這一本也許是我爸最好的小說。
田曉蘭說,你爸一輩子的心血都在小說上了。
說一輩子心血都在小說上是不確切的。其實老爸何希爾工作上很用心,看了單位寫的悼詞,何筠知道老爸獲縣市級先進有十多個。悼詞上那些評價可以拔高,獲得榮譽的數量不可能作假。但何筠沒有反駁老媽田曉蘭。她進了一層說,小說是作者的靈魂,一個作者的靈魂留在了他的文章里。
田曉蘭將目光投向窗外,若有所思的樣子。
窗外陰沉的天空飄起了秋雨,密密麻麻的雨絲在秋風里忽東忽西地亂闖。陽臺上的鴿子呆頭呆腦的,顯出些憨態。金雞山何希爾的公墓于濛濛的秋雨里啞默著,任了秋雨的滋潤。
何筠說,媽,我爸的小說在你身邊,就等于我爸在你身邊。你應該這樣想。將老媽田曉蘭的目光拽回來后,何筠拿過小說集翻到《枕著老公安睡》這篇,說你有沒有看了這篇小說?
田曉蘭搖搖頭。
何筠說,你這篇看看吧。她將小說集遞給老媽田曉蘭,說我爸寫得蠻有意思,這篇。
何筠就是受《枕著老公安睡》這篇小說啟發的,受到啟發后就思量起來,然后給許澤發了短信。許澤很聽何筠的使喚,或者說處在很聽使喚的階段,往后的事誰都說不好。章小開在國內那幾年也聽何筠使喚的,可出國不到一年就變心了。
男女的事就像多變的秋天。
午后飄起了秋雨,到了傍晚便放晴了。
在殘殘的秋陽里許澤的摩托車跑過來了。在何筠的視域中,許澤停下摩托車,在后輪上了鎖,拎起一只黑色塑料袋,然后往單元房大門口走過來。許澤登上五層,何筠已打開了套房的鐵門。
田曉蘭仍呆在書房。她有時看何希爾的小說,有時看何希爾的墳墓,有時閉目打盹兒。雖然迷迷糊糊的,卻仍舊睡不著。她仍舊無法入睡。
何筠沒有打擾她,讓許澤拎著黑色塑料袋走進主臥室。
他們要做一個小說茶渣枕。
許澤手上黑色塑料袋裝的是何希爾小說的打印稿,何希爾的小說全在黑色塑料袋里了,包括已發的、未發的以及正在進行的,都裝在了里面。何筠準備好了桑蠶絲料枕套,茶渣也準備好了。茶渣家里就有,是何希爾在單位里積攢起來帶回的,以前就睡綠豆茶渣枕。何筠要把老爸的小說和老爸帶回的茶渣放一起,做成一個小說茶渣枕。
許澤說,叫阿姨過來吧,讓她親眼看著我們做,也許更好。
何筠覺得這個建議不錯,就去叫了。可許澤立刻就后悔起來,要是兩個人世界,在做枕頭的同時,也可以拿手在何筠身上做一做。阿姨來了,就只能專心做枕頭,不可以開小差了。
在田曉蘭的注視下,何筠和許澤開始在床上做小說茶渣枕。何筠坐在床的左邊,許澤坐在床的右邊。他們之間鋪上一方粉紅色絲綢。在粉紅色絲綢上,許澤鋪上一層小說;在小說上,何筠撒上一層茶渣。他們極其虔誠,鄭重其事,一層一層地鋪,一層一層地撒。塑料袋里的小說鋪完了,他們把粉紅色絲綢籠上縛起來,一個包裹也似就進了桑蠶絲料枕套。然后,又拿茶渣往枕套里塞,塞得鼓鼓囊囊的,塞成了一個長60厘米、寬40厘米的大枕頭。
許澤網吧里很忙的,做好小說茶渣枕就走了。
許澤走后不一會兒便發來短信:晚上過來一下吧,想你了,急切。何筠回:淡定,今晚看看,要是有效果,能安然入睡,明晚陪你一宿。
倒還真的有了效果。
主臥室白色的窗簾印了許多荷花,薄薄的像蟬的翼,秋夜的月光滲了進來。在月影里,小說茶渣枕上田曉蘭的臉色呈安睡之后的松弛和寧靜。躺在田曉蘭身邊的何筠卻不能入睡,腦里老是想著老爸何希爾辦公電腦里的“健康知識”。那上面有三篇資料,都是網上下載的。一篇是肺炎的癥狀,一篇是肺結核的癥狀,一篇是肺癌的癥狀。可見老爸何希爾事先是有所發覺的,發覺肺部有問題。可在體檢出肺癌之前,他從未提過自己的肺。何筠看見老爸何希爾坐在辦公室里滿臉愁容地看電腦里“健康知識”上的那些材料,便禁不住涌出許多眼淚。怎么會是這樣呢?何筠一面想一面垂淚。
何筠覺得心里頭相當壓抑。她想大哭一場,于是坐起身來,躡手躡腳地走出主臥室,來到書房。她關上書房門,便出聲地哭起來。窗外一片空茫,在空茫中老爸何希爾的公墓漸漸凸顯出來。何筠哭完后,意猶未盡,還想做點什么。何筠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便給許澤發短信:騎摩托來,急切。何筠仍舊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責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