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姑娘

先是看著楊姑娘的腰一天比一天粗，然后是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最先發(fā)現(xiàn)這個驚人變化的，是楊姑娘的娘。在強行掀開楊姑娘的衣裳看了個究竟之后，楊姑娘的娘，整個人就不行了，一屁股坐在了身后的炕沿上，心跳得厲害，渾身哆嗦得一點勁也沒有了，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很嚇人。楊姑娘的娘連腦子也亂了，都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干什么了。本來想去抱柴火做飯，卻上泔水缸里舀了半桶泔水去喂豬，可是到了門外呢，卻又把半桶泔水潑在了當院里。楊姑娘的娘是被氣糊涂了。往常，家里有什么事，楊姑娘的娘都是第一時間告訴楊姑娘的爹。可是這件事，楊姑娘的娘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這件事情馬上讓楊姑娘的爹知道。楊姑娘的爹脾氣不好，氣性大，在外面社員說什么也不敢吭聲，多數(shù)時候是回家跟家里人耍脾氣。她怕楊姑娘的爹若是知道了，不氣死，砢磣也得砢磣死。楊姑娘的爺呢，解放前是地主，如今三天兩頭就要被民兵捉到大隊去斗爭一回。楊家人本來就惶惶不可終日，整天像夾著尾巴的狗，如今楊姑娘又弄出這樣一件丟人現(xiàn)眼的事，這不是要人命嗎!

夜晚，趁家里人都被鐘聲敲到隊上開會去了，楊姑娘的娘沒有讓楊姑娘去開會，叫人給請了假，說是病了，在炕上躺著呢。等家里肅靜了，楊姑娘的娘完全像個賊一樣，把腦袋探出院門外，左右瞧了瞧，然后快速地把門插上，進了屋，又趕緊把屋里的門也關(guān)上，這才毫無聲息地進了楊姑娘躺著的小屋。老楊家現(xiàn)在是老少三輩住在一起，房子就顯得窄窄巴巴，楊姑娘大了之后，就從爹娘的炕上搬到屋子后面接出來的一個低矮的小屋里住，有了女孩子自己的生活空間。我們那里很多人家，房頭緊張的時候都是這樣將就，在大房的后面再接出個小屋，叫“后倒柵子”，在后山墻上扒個門，跟大房相通。夏天不錯，涼快。冬天極冷。那個“后倒柵子”就成了楊姑娘的閨房。白天的時候屋里的光線特別暗，跟夜晚差不多，連墻上那張李鐵梅高舉紅燈的劇照都看不清鼻子眼睛。但白天再怎么暗也是不能點燈的。大白天哪有點燈的呢。夜晚點上燈，就顯得光明敞亮了許多，好像連墻上的紅燈都被點亮了。楊姑娘睡覺睡不著的時候，就躺在那兒看高舉紅燈的李鐵梅，羨慕鐵梅長得咋那么好看。長得那么好看的人，會找個啥樣的對象呢?楊姑娘常常是在想入非非中入睡的。如今楊姑娘沒有點燈，就那么摸黑躺在炕上，頭朝里。楊姑娘的娘進來，也不敢點燈，黑暗中先摸著的是楊姑娘的腳脖子，再一摸，才摸著楊姑娘的胳膊，扯著將楊姑娘拽起來，對著楊姑娘的臉，壓低著喉嚨吼，我的小祖宗，我問你，你是跟誰有的呀?啊?楊姑娘羞愧難當，頭低低地垂著。你咋能干出這種事來?你還讓不讓我們活了?楊姑娘的娘說話的聲音都是顫抖的，顯然是又羞又怕，氣恨交加，她手里早就攥著一把笤帚疙瘩，也不等楊姑娘回答，迫不及待地上去就給了楊姑娘一笤帚疙瘩。楊姑娘早有心理準備，料到了早晚也要過這道關(guān)。所以挨了打的楊姑娘一聲不吭。也不躲避。楊姑娘的娘一打起人來，氣喘得就更粗，不顧腦袋屁股，發(fā)了瘋似的朝楊姑娘的身上接二連三一頓胡敲亂打，仿佛被她打的不是自己的閨女，不是人，而是一頭鉆進園子糟蹋了綠油油蔬菜的豬，是一頭拉磨時偷嘴吃了糧食的驢。無論怎么打，楊姑娘依然不躲不避，只是把雙手抱定腦袋，任憑笤帚疙瘩在她的身上噼里啪啦地響。楊姑娘的母親本來一生氣就渾身哆嗦，沒多大力氣，氣喘吁吁的，你說，這孩子到底是誰的?楊姑娘把頭快要塞進了褲襠里，聽不見哭，也聽不見回答。楊姑娘的娘罵，你啞巴了?呵?你啞巴了?楊姑娘依舊不吭聲。楊姑娘似乎真的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啞巴。。可即使是啞巴，這種時候也會用手比劃比劃，而楊姑娘似乎不但是個啞巴，還是個聾子，任憑楊姑娘的娘兇巴巴地問什么，就是不回答。楊姑娘的娘下手就越發(fā)地狠，只管挑解恨的地方打，哪兒最疼就往哪兒打，恨不得一下子將楊姑娘打死拉倒的架勢。楊姑娘的娘照著楊姑娘的腦袋打，楊姑娘本能地用胳膊擋在頭上，笤帚疙瘩便打在楊姑娘的手上，楊姑娘的手就像被貓咬了一下，又趕緊把手背到身后，可是胳膊從頭上一拿開，腦袋就完全暴露出來，一點遮攔也沒有，楊姑娘的娘就抓住機會，照著楊姑娘的腦袋連敲了兩下，你說不說?是不是永久?是不是?永久是支書的兒子。楊姑娘咬緊牙關(guān)，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楊姑娘不吭聲，楊姑娘的娘就認為一定是了。楊姑娘的娘之所以猜是永久，因為平時支書家的永久就黏糊楊姑娘。楊姑娘的娘連氣帶累，連完整的話也說不成。知道是支書的兒子之后，楊姑娘的娘扔了笤帚疙瘩，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手捂著臉，嗚嗚地哭起來。一面講，跟誰好也不能跟他好啊。要是別人家，興許還有個辦法想想，商量人家，早點把你娶過去，興許還能遮遮丑。這支書家，人家會娶咱家的閨女嗎?做夢吧你!

楊姑娘的娘在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終是無計可施。黑暗中就壓抑著聲音嚎啕，你說你可咋整唉……楊姑娘從來沒有聽過娘這樣一種絕望的哭法，嚇得渾身嗦嗦地抖。楊姑娘的娘哭了一會兒，由嚎啕轉(zhuǎn)而抽泣，轉(zhuǎn)而哽噎。火柴哧啦一響，屋子里有了恍惚的燈光。楊姑娘的娘端著油燈，翻箱倒柜的，就有黑影子大大地在墻上晃動。翻了半天，不知道翻出了一件什么舊被面，還是舊褥子，咔嚓撕了，撕成一條寬寬的帶子，扔給依舊把頭垂在褲襠里的楊姑娘，告訴楊姑娘，明天上隊上干活兒，把這個纏腰上，緊點兒勒著。楊姑娘的娘怕楊姑娘不會，上去把布帶子給楊姑娘纏在腰間，纏了一道又一道，然后兩手拽住布帶子的兩端，咬牙切齒地用勁兒，楊姑娘的肚子倒是收回去了，可氣卻喘不上來了。楊姑娘張著嘴喘氣。楊姑娘的娘說，就這樣。第二天，楊姑娘很聽話地把那條寬寬的舊花布仔細地纏在了腰上。楊姑娘每天下地干活兒，腰上都纏著那條寬寬的帶子。左一道，右一道，連貓腰都費勁了。氣也喘得粗。挨著楊姑娘身邊干活兒的女社員，聽見楊姑娘喘氣的聲音，偷偷打量楊姑娘。再后來，楊姑娘的娘又給楊姑娘找了一件楊姑娘二哥的上衣，讓楊姑娘穿，那件衣裳當然是很舊很破了，連楊姑娘的二哥干活兒都不愿意穿。但那件衣裳穿在楊姑娘身上，又肥又大，正好把楊姑娘粗壯的腰身掩蓋起來。又有女社員看著生疑，說，你怎么穿了這么件衣裳?楊姑娘一向穿戴干凈利索。那女社員嗔怪道，你咋還不知道好看賴看了呢。中間休息的時候，女社員都結(jié)伴離開人群，走出很遠，躲到莊稼地里去解手，楊姑娘則誰也不跟誰一塊兒去。人家叫她的時候，楊姑娘搖頭說不想去。可是呢，等人家走了之后，楊姑娘自己則朝相反的方向，也鉆進莊稼地里，莊稼葉子嘩啦嘩啦，一直響出去很遠。楊姑娘喜歡獨來獨往。別的女社員聚在一起，像群麻雀開會，唧唧喳喳，唧唧喳喳，誰也聽不清在說什么。楊姑娘則一個人默默地垂頭而坐。話也少。

楊姑娘的娘知道，那條布帶子越來越?jīng)]多大作用，掩飾不了多久的。那件肥大的衣裳到最后也會無濟于事，也會顯得捉襟見肘。楊姑娘的娘自己實在是沒有什么主意了。夜里忐忑不安地把這件鬧心事跟楊姑娘的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楊姑娘的爹半天才問，多長時間了?兩三個月了。楊姑娘的娘等著楊姑娘的爹說話，卻只聽見耳旁粗重的喘息。喘著喘著，楊姑娘的爹猛然翻身坐起，披衣下地。楊姑娘的娘說你干啥去?死死扯著楊姑娘的爹。干啥?干脆打死她算了!楊姑娘的娘把他摁回到被窩里。楊姑娘的爹在被窩里踹了楊姑娘的娘一腳，你看看你養(yǎng)活的好閨女!早晨起來，嘴角起了一堆黃泡，連飯也沒有吃，卻蹲在廁所里干嘔了幾口。然后就扛著鋤頭下地了。

一連幾天，楊姑娘的爹都不說話。跟誰也不說話。更不愿看楊姑娘，見了楊姑娘，把臉恨不得擰到脖子后去。吃飯的時候楊姑娘也不上桌，盛了半碗飯上外頭去吃。夜里躺在炕上，兩口子翻來覆去誰也睡不著，長吁短嘆。楊姑娘的娘試探著說，要不，托人上支書家問問?咱閨女肚子里有了他兒子的孩子了，看他家咋辦?要是真攀上支書家這門親事，咱家往后的日子可就好過啦。楊姑娘的爹把身翻過去。楊姑娘的娘說，那你說咋整，你倒是拿個主意呀。楊姑娘的爹頭蒙在被里，嘟囔道，媽的，你咋想得那么美?!

楊姑娘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黃，每天干活兒回來，就往自己的小黑屋里一躺，連飯也不想吃。楊姑娘的娘端了碗小米粥擱在炕沿上，焦黃的粥里有兩個扒了皮的雞蛋，白瓷似的瑩潤。你，跟那臭小子說了沒有?楊姑娘眼睛呆呆地，不明白娘問的啥意思。楊姑娘的娘就低下聲，永久知不知道你肚子里有了孩子呀?楊姑娘點頭。那，他是啥意思?就有淚水從楊姑娘的臉上流了下來。楊姑娘的娘臉就夸嚓撂下了，咋養(yǎng)活了你這么個沒出息的貨!你要是不愿意，他咋能得逞呢，你說?

一天，社員晌午收工了，卻久久不見楊姑娘回家。楊姑娘的娘終是惦記，獨自出去尋找，一路流著眼淚，找到社員們干活兒的莊稼地里，楊姑娘還在地頭孤零零地坐著，手里拿著那條絳紫色的舊布帶子，頭上是棵老榆樹。楊姑娘的娘上去奪過那條布帶子，扯了楊姑娘回家。一面壓著聲音罵，你死也不能死在外頭，你怕別人都不知道嗎?

自此楊姑娘的娘就不再讓楊姑娘上隊里干活，跟隊上請假，說楊姑娘病了，說公社衛(wèi)生院的大夫說了，楊姑娘得的是肺結(jié)核。連小孩子都知道，肺結(jié)核可是一種傳染的病。社員們一聽說，個個大驚失色的，說那不就是過去的癆病嗎?回家都叮囑老婆孩子，誰也別再上楊姑娘家去。本來楊姑娘的爺就是個“黑五類”，據(jù)大隊孫支書說，楊姑娘的爺總想恢復(fù)他失去的天堂，還想像過去那樣騎在勞動人民頭上作威作福。每回開會孫支書都這么講，還讓大伙跟楊姑娘的爺，也包括楊家所有的人劃清界線。所以誰見了楊家人都不敢搭理，用孫支書的話說，把楊家人當臭狗屎一樣臭著。如今楊姑娘得了這種煩人的病，顯然是臭上加臭，遇上楊家人，更像躲瘟神一樣躲著，甚至還要把嘴捂上，好像楊家人的身上真的有狗屎似的。這也正是楊家人求之不得的。楊姑娘整天呆在家里，整天躺在自己的小黑屋里，只要她自己不出去找別人，沒有人來打攪她。倒是楊姑娘的娘，時刻監(jiān)視著楊姑娘的一舉一動，繩子啦，剪刀啦，農(nóng)藥啦，通通都藏起來，提防楊姑娘自尋短見。

楊姑娘的娘跟楊姑娘的爹發(fā)脾氣，說你倒是趕緊想個辦法啊，就這么整天連個屁也不放。楊姑娘的娘平時是從不敢跟楊姑娘的爹這么說話的。如今實在是憂愁得要死。想點啥辦法才能把楊姑娘肚子里的東西打掉呢?楊姑娘的爹看著楊姑娘的娘，氣哼哼的，我又不是大夫，我能有啥辦法?楊姑娘的娘就又無助地掉起了眼淚。楊姑娘的娘，兩只眼睛紅紅的，已經(jīng)紅了好些天，上了幾瓶眼藥水也不好，依舊是紅紅的。楊姑娘的爹就又多了一份擔心，擔心老婆的眼睛整不好要瞎掉。楊姑娘的爹沉重地嘆一聲。手捂著腮幫子，將一口涼水遠遠地吐在院子里，咬牙切齒地說，真恨不得照她肚子踹兩腳，踹掉得啦!楊姑娘的爹一上火就牙疼，半個腮幫子腫挺高，實在疼得受不了就含上一口涼水。楊姑娘的娘見狀，也恨恨地，罵道，要不是怕她有個三長兩短，你以為我不想踹她兩腳?把她肚子里那塊病給踹掉嘍。可是呢，說歸說，真要動真格的，爹媽兩個，誰又能下得去這個手呢?半天，楊姑娘的爹重新在水缸里舀了瓢涼水含在嘴里，猶猶豫豫地說，要不，你叫她跑，跳，叫她使勁干活兒，興許就能把孩子抻掉。楊姑娘的娘疑疑惑惑地看著楊姑娘的爹，看看他說的是不是氣話。楊姑娘的爹說你看著我干啥?柳青媳婦的孩子不就是干活兒抻掉的嗎?第二天家里只剩楊姑娘的娘和楊姑娘的時候，楊姑娘的娘真就叫楊姑娘在屋里又蹦又跳的，累得滿頭大汗。又讓楊姑娘干活兒，啥活兒重干啥，比如挖菜窖，那本來是楊姑娘的爹利用晚飯之后的時間在房后的園子里挖的，已經(jīng)挖了一人多深，現(xiàn)在楊姑娘就站在一人多深的菜窖里，把用洋鍤挖下來的土再用鐵锨扔到菜窖的上面去。這種活兒，平時是不讓楊姑娘干的。楊姑娘用盡全身的力氣，并且把那力氣用在腹部，靠腹部的力量往起挺，把土一锨一锨地扔到上面去。楊姑娘心里明白爹娘此時叫她干這樣的重活兒是什么意思。楊姑娘何嘗不希望自己肚子里的東西能嘩啦掉下來呢。所以楊姑娘就死命地干活兒，死命地用力。可是跳也跳過了，活兒也干過了，等了幾天，依然不見動靜。人家想要孩子的，千小心萬小心的，摔個跟頭，結(jié)果就把孩子摔掉了。這不想要的，倒是咋弄也弄不下去。楊姑娘的娘看著楊姑娘一天比一天隆起的肚子愁眉苦臉，跟楊姑娘的爹說，你說，這是不是老天爺成心想叫咱家丟這個砢磣哪?夜里常常整宿整宿睡不著覺，翻過來掉過去的折騰。楊姑娘的爹睡醒一覺了，見楊姑娘的娘還沒睡，就也瞪了眼睛在黑暗中嘆氣。除非，除非找大夫開點打胎的藥。楊姑娘的娘在黑暗里看著楊姑娘的爹，那你明天趕緊去吧。楊姑娘的爹又猶豫了。說，我去?高羅鍋認識我。高羅鍋就是大隊的赤腳醫(yī)生。再說，就他那兩下子，也不知道會開打胎的藥不會?第二天楊姑娘的娘忐忑不安地來到大隊衛(wèi)生所，見到縮在椅子上迷迷糊糊的高羅鍋，高羅鍋伸了伸懶腰，懶洋洋地打著招呼，說你不是四隊老楊家的嗎?你們家老爺子那人，解放前，可是了不得。財主啊。這遠近十里八村的，誰不知道。唉，如今，高羅鍋搖搖頭。有病了?覺得哪不舒服?高羅鍋拽過楊姑娘的娘的胳膊，就給楊姑娘的娘號起脈來。楊姑娘的娘往回抽了抽手，本想說不是我有病，卻又不敢直接說出楊姑娘的事。一說，不等于告訴人家，說自己家的閨女肚子里有了孩子了嗎?高羅鍋走家串戶的，他要是知道了，那不就等于家家戶戶都知道了?結(jié)果，高羅鍋摸了半天楊姑娘的娘的手腕子，然后睜開眼睛，說，你這段日子，好像睡眠不好吧，是不是總是迷迷糊糊的?楊姑娘的娘就點頭。高羅鍋說心神不寧啊，也難怪。先吃兩盒柏子養(yǎng)心丸吧。高羅鍋的話，讓楊姑娘的娘聽得心驚肉跳的。好像，楊姑娘肚子里有了孩子，高羅鍋早就知道似的。

楊姑娘把孩子生下來，正是冬天。楊姑娘的父母早就打算好了，孩子一生下來，就把孩子趕緊扔掉。孩子出生的當晚，刮著風雪。楊姑娘的娘把孩子用個早就準備好的棉被包起來，包得厚厚的，緊緊的。夜色無邊無際，連同風雪，一起籠罩著這個孤寂的村落。楊姑娘的娘往外看了看，竟有些害怕。放在平時，這種天氣，算什么呢?楊姑娘的娘獨自一人不是沒走過夜路的，秋天的時候貪黑撿莊稼，生產(chǎn)隊打場半夜起來去換班，一點也沒覺得害怕過。可今天，不知昨的了，腿就是哆嗦，就是哆嗦，哆嗦得連路都走不成。楊姑娘的爹只好接過那個棉被卷成的圓筒，將那被筒藏在自己的破羊皮襖下，一頭扎進了黑夜里。楊姑娘的娘，靠著門框站了一會兒，一時恍恍惚惚，仿佛丟了魂。楊姑娘的娘忽然就改了主意，踉蹌著追出門去。把孩子丟到野外，就是個凍死。要不就是被野狼吃掉。唉，恨歸恨，畢竟是自己的骨肉啊。楊姑娘的娘想讓楊姑娘的爹不要把孩子扔在野外了，挑行人多的路口扔，之后躲一邊，看看有沒有人揀。等看見有人抱走了再回來。千萬別擱那兒凍死。楊姑娘的爹聽見身后的腳步聲，不知道是誰，走得更快，逃也似的。楊姑娘的娘只好小聲喊。楊姑娘的爹停下來，怒道，你嚇死我啦。楊姑娘的娘就又小聲叮囑了一遍。回來，站在門口，直到聽不見屯頭嘎吱嘎吱踩雪的聲音了，才回身進屋。楊姑娘似乎睡著了，打著輕微的鼾聲。楊姑娘折騰得實在不行了。楊姑娘生孩子，連“老牛婆”(我們當?shù)匕褧由呐私小袄吓Ｆ拧?也沒敢找一個，就是楊姑娘的娘仗著膽子給接的，是死是活，豁出去了。還好，沒出什么差錯。門和窗戶，都用被子擋上了，怕楊姑娘的叫聲被外面聽見。但楊姑娘的叫喊還是讓楊家人心驚肉跳，楊姑娘的娘順手拿了個枕頭壓在楊姑娘大叫著的嘴上。楊姑娘的娘將那些沾滿血污的破爛棉花，破布條子，統(tǒng)統(tǒng)拾掇拾掇，填進灶膛里，燒了。孩子的臍帶，也收拾起來，倉皇地拿到房后草草埋掉。外面的風雪一陣緊似一陣，雪粒子打在窗戶上，唰啦唰啦地。門外又響起了嘎吱嘎吱的腳步聲，門一開，一股風雪跟著一個黑影刮進來，是楊姑娘的爹，老羊皮襖下還抱著那個被筒。扔哪兒了?楊姑娘的娘還是擔心楊姑娘的爹不肯聽她的話，把孩子扔到野外去。她知道楊姑娘的爹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氣，恨不得把孩子扔得越遠越好。楊姑娘的爹沒有吱聲，把老羊皮襖的懷敞開，孩子還在里面睡覺，并不知道剛才已經(jīng)到風雪的世界中走了一遭。楊姑娘的爹說，這孩子。楊姑娘的娘露出驚喜的神色，趕忙把耳朵貼在孩子的臉上聽了聽，說睡覺呢。咋的，沒人揀?楊姑娘的爹嘆口氣，說我把他擱在路口，這孩子本來是睡著的，我剛往回走幾步，他就哇的一聲哭上了。我又回去把他抱起來，一抱，他就不哭了。再說，這黑燈瞎火的，天又這么冷，哪有人從那兒走啊。楊姑娘的娘說那可不。被筒子已經(jīng)冰涼冰涼，早被風雪打透了。楊姑娘的娘說，這孩子，肯定是冷了。就脫了鞋上炕，盤腿坐在炕頭上，把孩子抱在懷里，再扯了床棉被蓋上。楊姑娘的爹坐在炕沿上，垂了頭抽煙。良久，又說，要不，你再去扔一趟吧。楊姑娘的娘把被筒抱得緊緊的，我?……我可不敢。楊姑娘的爹知道，其實楊姑娘的娘不是不敢，是舍不得。望著熟睡的孩子，兩個人愁眉緊鎖。要不，要不，找個好人家送了?楊姑娘的娘眼里已經(jīng)含滿了兩泡淚水。楊姑娘的爹長嘆一聲，說，還能有啥辦法。

楊姑娘不知是什么時候站在門口的，她扶著墻一步一步走到炕前，想要看一眼襁褓中的孩子。楊姑娘的爹娘互望了一眼，然后給楊姑娘閃開一塊地方，楊姑娘先是遲疑了一下，然后急切地掀開被子的一角，想要看看自己生的這個孽種到底長個啥模樣，黑暗中卻怎么也看不清楚哪兒是哪兒。模模糊糊中眼前忽地一亮，有燈光在孩子皺巴巴的小臉上一跳一跳。是楊姑娘的爹，手里端著油燈。燈光一照，就把孩子的眼睛給照亮了，睜開眼睛的孩子張大了空空洞洞的嘴巴哭。雖然嘴巴張得大大的，但發(fā)出來的聲音卻虛弱無力，聽起來像是從很遙遠的什么地方傳來的。楊姑娘的娘說，你聽聽，像個貓崽子。一雙小腿卻很有力地一蹬一蹬，一會兒就把個被筒子蹬散了，現(xiàn)出一捧紅嘟嘟的肉團。楊姑娘就那么把赤條條的孩子橫抱在懷里，不由自主地勾頭親了一下孩子的臉蛋。那臉蛋皺皺巴巴，像是風干了的土豆。親了孩子的楊姑娘，當著爹娘的面，忽而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忸怩著再沒有親第二下。孩子并沒有因為母親的親吻而打住了哭聲，依然張著一張空空洞洞的嘴巴大聲哭叫，一根紅紅嫩嫩的舌頭生動活潑，可愛之極。但楊姑娘卻被這無休無止的哭聲弄得陡然心煩了，罵道，你個小冤家呀……你哭!你哭!你是屈死鬼托生的?整死你算啦!就扯過被角，堵在孩子大張的嘴上。楊姑娘的爹娘看出了楊姑娘的不對勁，一把將孩子奪了過來。

沒過多久，楊姑娘生孩子的事情還是在屯子里悄悄地傳播開了。楊姑娘則整天抱著個枕頭，給那枕頭唱歌，給那枕頭喂奶，罵那枕頭，你個小冤家……

后來，楊姑娘出嫁了，婆家找得很遠很遠，成分也不好，男人比楊姑娘大了好些歲。不過，對楊姑娘，卻是沒比的。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