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金溝里女人
我們小鎮子上的老人都知道,大金牙是從被解放軍圍得鐵桶似的陳官莊跑出來的。
后來,她在訴苦會上鼻子一把淚一把地說,那些日子她喝的苦水三天三夜也倒不完。一天得接十幾個客,最多的一天接客三十好幾個。說白了不是客,是那些像掉進河里被淹沒了頭頂、面臨滅頂之災的頑固蛋子官兵。我們家鄉百姓恨國民黨兵,稱他們為頑固蛋子。這些個頑固蛋子從徐州撤退時,不光卷走了大量的財富,騙走了一些市民和學生娃子,連金溝里的妓女也騙走了一些。
大金牙就是金溝里的妓女。我們家小鎮上開藥鋪的馮老板隔三差五到徐州進貨,每回都請客人到金溝里玩,和大金牙混得比較熟。他不止一次吹噓,大金牙胸前的兩個媽媽離奇得大,乳頭就跟桑椹子一般又黑又亮……所以說,大金牙沒到我們小鎮子之前,小鎮子上很多男人就知道有這么一個女人。
陳官莊是淮海戰役最后一個階段。當時,我們小鎮的幾個年輕人在支前隊里。一天早晨天剛蒙蒙亮,支前隊經過一條干涸的小河溝時,在大車前邊牽牛的陳大林腳下突然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摔倒在地上。他氣得罵,日你個姥姥,頑固蛋子兵死了還擋路。爬起來時手里卻多了條紅圍巾。和他同行的幾個人異口同聲地喊叫,是個女人,是個女人!
扒開雪一看,果然就是個女人。再摸一摸鼻孔,冒著絲絲涼氣。冒的是涼氣,但說明人還活著。大林幾個人愣了,愁了,傻了。這人是救還是不救?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沒了主意。大林蹲地上吧嗒吧嗒抽了兩袋子煙,站起來把煙袋別在腰帶上,說,抬車上!
大金牙就這樣被揀回了一條命。
我上小學時,大林嬸子還在世,只要說到大金牙,她就罵不完的話。她說,那個女人在車上顛來顛去很快就醒了。醒了就哭,罵大林叔他們,你們瞎眼,救我這爛命干啥?和大林叔同行的一個人說,那俺再把你扔了!大金牙又轉過來給大林叔他們磕頭,再三說謝謝救命恩人。大林叔問,你家在哪,俺把你送去?大金牙說我沒家,爹媽早死了。大林叔一下子就把車停下來,問她:你沒家,你沒家,俺往哪塊兒送你?大金牙哭得更傷心。
那天雪下得很大。遠遠近近的槍炮聲此伏彼起,斷斷續續。大金牙在車上哭,大林叔和幾個男人在車下圍著抽煙。這時,又一支支前的隊伍過來了。隊伍里有我們家小鎮上的侯鄉長。侯鄉長問了問情況,把大林叔他們趕到一邊,親自和大金牙談了一會兒,又翻看了大金牙帶的小皮箱,然后嚴肅地對大林叔他們說,這女人我審問過了,不是頑固派的人。你們先帶回去,等我回去處理。
大林叔皺著眉頭,問,她,她住哪里?
侯鄉長說,先住你們家。你們家不是剛分了地主兩間房子嗎?
就這樣,大金牙被大林叔他們拉回了我們家那個小鎮子。
大林叔他們從戰場上拉回個女人,在小鎮成了爆炸性新聞。那時,翻身解放分了地分了房子的大林叔,已經和同村的大林嬸子定了婚。大林嬸子后來對我說過,她第一反應就是罵大林叔傻熊。又不是你姐你妹你姨,你弄個女人回來,吃喝拉撒睡你管啊?我可不想還沒進門又多了個婆婆。
大林嬸子說這話是有根據的。被大林叔他們救下之前,大金牙在陳官莊那個小圈圈里,過著饑餓、寒冷的日子,加上沒白沒夜地陪那些頑固蛋子官兵睡覺,在槍炮下提心吊膽,已經被折騰得沒個人樣。大林嬸子說第一眼看上去,那女人怎么著也得五十多,又說,姓侯的也不是眼尖,是摸了那女人的乳房,猜出是個大姑娘。這是姓侯的挨批斗時自己坦白的。
大林叔沒法子了,就把大金牙送到村東邊的場屋里。大金牙喜歡曬太陽,每天太陽一出來,在麥秸垛邊或躺著或坐著,閉著眼睛讓陽光一縷縷地往身上潑。小鎮子上的人一撥一撥地去看,像似在看一個怪物。馮老板也去看過,而且認出了她,把帽子往下一拉,遮擋著臉離開了。
一個月后,侯鄉長從前線回來了。不過,他在前線丟了一條腿,成了瘸子。他一回來就去找大金牙,他后來坦白,他急著找大金牙是想要大金牙小皮箱里的金戒指、金項鏈和幾塊金條。沒想到見了大金牙,他一下子目瞪口呆。經過一個月曬太陽、吃飽喝足,更主要是心情調理好了的大金牙,漸漸地恢復了青春亮麗,蓬亂的頭發下水靈靈的眼睛楚楚動人,薄薄的嘴唇泛起了紅潤,皮膚像抹了香油一樣光彩。侯鄉長當時就忍俊不禁,和大金牙在麥秸垛里干了那事。事完,大金牙提出讓侯鄉長娶她,才可以把那些金貨給侯鄉長。侯鄉長那年已經三十五歲,還沒娶媳婦,突然有個女人要嫁給自己,而且是個美女,而且是個有錢的美女,當然求之不得。
那時,大金牙對人沒說她曾是徐州金溝里的妓女,而是說自己的父親是經營食鹽的商人,一家人被頑固蛋子逼著去了陳官莊,父母親在陳官莊都被餓死了。不過,在給大金牙定成分時遇到了麻煩,以大林叔為代表的貧農協會堅持要給她定地主,可是她又沒有地;侯鄉長堅持要給她定貧農,可是她又不是會耕地的農民。爭來爭去也沒個結局。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轟動全鄉全縣的事件,才讓大金牙的身份暴露。
原來,侯鄉長和大金牙做愛后沒幾天,下身就出現瘙癢,背著人的時候,他能脫下褲子去撓,有人的時候,只能急得呲牙咧嘴,臉紅脖子粗。有一次開會,他的下身實在癢癢得難受,不得不把手插進褲襠里去撓。有個村婦聯主任向上級告他耍流氓。誰知這癢癢很奇妙,越是癢癢,他越是性欲強烈,一夜和已經成了他媳婦的大金牙能做四五次愛。有一次在地里干活,他又癢癢得難耐,把隊里一個婦女摁在地上干了。還有一次,他從區里開會回來,走到半路上下身又開始癢癢,他脫了褲子,用兩只手撓,撓得破了皮,出了血,被過路的一位老太太看見了,舉著拐棍把他追出二里地遠。
那個被他在地里干過的婦女,一開始考慮面子,沒有告侯鄉長。過了幾天,下身也開始癢癢,就去藥鋪找馮老板給瞧病,馮老板說這是性病……那個婦女這才把侯鄉長告了。
大金牙當過妓女,妓女屬于不勞而獲一族;侯鄉長娶了個妓女,當然成為革命隊伍中腐化墮落分子……結果,侯鄉長被撤了職,開除了黨籍,清除出革命隊伍,從大金牙那里得到的金貨也被統統沒收。不過,大金牙也因禍得福,被送到縣醫院治療性病。縣婦聯一位領導給她起了個名字,叫侯新生,意思是說她過上了新生活。
侯新生從縣醫院回到我們那個小鎮時,活脫脫變了一個人,越發水靈、鮮艷、生動,馮老板主動上前和她打招呼,她連看也沒看他一眼。我大林叔當時正端著一碗紅芋飯,蹲在地上低著頭呼嚕呼嚕地扒著。她站在大林叔面前好一會兒,大林叔只偷偷看了幾眼她腳上花布鞋的鞋尖,還是沒敢抬頭。我大林嬸子從鍋屋里出來看見了,氣得七竅生煙,但當著鄉婦聯同志的面又不好罵人,就沖著不遠處正在親昵的一對公狗母狗,指桑罵槐地說,哪來的母狗真不要臉,勾搭俺們家的公狗。大金牙沒理會大林嬸子,給大林叔丟下一包白糖,轉身走了。大林嬸子揀起那包白糖,嘴上罵著,浪貨,你想毒死俺男人?!轉身把那包白糖鎖到了柜子里。
侯鄉長是個瘸子,不能下地干農活,大金牙就把家里的農活全包了下來。莊稼活不用學,人家咋著咱咋著,兩年下來,她倒真的成了一把種田的好手,先后被評為鄉里、區里、縣里的勞模,成了被共產黨領導的新社會改造好的典型,在縣婦女勞動大會上做過報告。她講到動情處,泣不成聲地說,舊社會我們靠漂亮臉蛋吃飯,當牛做馬,受盡了凌辱;新社會我們靠雙手吃飯,當家做主,揚眉吐氣……縣報的一位女記者,跟著她采訪了一個多月,在一篇題為《金溝里飛出的金鳳凰》的長篇通訊中,著實把她贊美了一通。
大林嬸子說,那幾年大金牙的確老實本分,和侯鄉長的夫妻感情也好。她治好病的第三年,給侯鄉長生了個小子,又過了一年,竟然一胎生了兩個小子,接下來像剎不住車一樣,一直生到第七個孩子才停下來。這七個孩子全是小子,有人稱其為侯家七只虎。大金牙給侯鄉長掙足了面子。侯鄉長有一次酒醉之后,對大林叔說,俺姓侯的娶了大金牙不后悔。別說小鄉鄉長(那時的鄉和村差不多),就是給我個縣長,我也不換。
有人編了個順口溜:
侯鄉長他真有福,
比他媳婦大十五。
媳婦臉蛋長得好,
大眼大奶大屁股。
肚子比地勁更足,
一窩一窩下小豬。
老侯不當鄉長當孩子王,
看你到底服不服。
那些年,大金牙侯新生在黃河故道一帶紅極一時,用藥店馮老板的話說,比她當年在徐州金溝里還紅。
大林嬸子那些娘們很不服氣,不就一婊子嗎,憑啥騎到我們良家婦女頭上。有人說得更惡毒:她那么能生孩子,八成和過去在金溝里當妓女,男人們放里邊的壞水多有關?不過,嘴上不服心里卻不能不服,是比生產還是比生孩子,人家大金牙都占著上風,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
我們那個小鎮成立了互助社,大金牙侯新生被推選為互助組組長。接下來成立人民公社,她又當上了婦女隊長。就在縣里要送她參加全省勞動婦女大會的節骨眼上,突然又出了一件事。
那時已開始鬧災荒,生產隊糧食欠收,到了青黃交接的時候,成了青黃不接,有不少人家揭不開鍋,周邊村子幾乎家家都要人出外討荒。有一天,大林嬸子拎著兩個孩子準備上路,在村口遇到了大金牙。大金牙坐在一輛騾馬車上,看見大林嬸子,趕忙跳下來,大林家的,別出門丟人現眼去了,咱有東西吃,餓不死了。說著,從車上的筐子里拿出兩只壞了皮的蘋果,一口咬去壞皮,塞到兩個孩子手里。看著大林嬸子的兩個孩子狼吞虎咽的樣子,她高興地咧著嘴直笑。
盡管大金牙告訴大林嬸子,她有一個多年沒見過面的遠房親戚在附近的故道園藝場工作,那車上的幾筐壞蘋果是她親戚給的,大林嬸子疑疑惑惑:這個婊子啥時冒出個遠房親戚?
打那以后,大金牙隔三差五到園藝場去,今天拉回幾筐爛蘋果,明天又拉回幾筐豬飼料,還拉回過幾麻袋蘋果樹葉子。小鎮上的二十多戶人家靠著大金牙弄回來的這些東西,饑一頓飽一頓度過了災荒,沒有一人外出討荒,沒有一人餓死,甚至沒有一人因餓肚子病倒。大林嬸子幾次拉著孩子到大金牙面前,讓孩子給大金牙磕頭。她用棍子敲著孩子的腦袋瓜子,說,你倆給我記住了,你們娘生了你們,可老侯家嬸子養活了你們!
可是,就是這個大林嬸子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連幾次悄悄跟著大金牙。果然讓她發現,大金牙和那個被她稱為遠房親戚的園藝場禿頭主任在樹下做愛。完了事,禿頭摸著大金牙的肚皮,流著口水,說,大金牙呀,你這肚子是我的壞蘋果給填滿的呢,還是我的壞水給塞滿的呢?
大金牙朝他的禿頭上打了一巴掌,又一腳把他踹了個狗吃屎,一本正經地說,禿驢你給我聽好了,上級的救濟糧馬上到了,俺鎮子上的人往后不用啃你賜的爛蘋果了。不過,我這大半年經常來,天天在想,咱同在黃河故道上,你這地能長出蘋果,俺們那地為啥不能長?你支援俺們點果樹苗,再給俺們派個技術員,俺們也種蘋果。
禿頭說,我要幫你們種上蘋果,你還會來找我呀?
大金牙拍了拍肚子,你是它爹,你得養它,我不找你讓你白占老娘便宜啊?!
大林嬸子聽到這里罵出了聲:婊子!
大金牙拉著幾筐蘋果回到小鎮,像以往一樣扯著嗓子喊分蘋果了,分蘋果了。然而,不光沒有出現過去那樣你擁我擠爭搶的場面,也沒有人排隊來領,有幾個小孩子磨磨蹭蹭想過來,被大人打著罵著趕了回家。大金牙從大林嬸子和另幾戶人家半掩半開的門縫中露出的眼神,猜到發生了什么事情,目光一下子失去了光彩。
當天晚上,侯鄉長家里傳出大金牙一聲接一聲的嚎叫。
大金牙這次帶回來的是幾筐好蘋果,可是放在街上一直到爛,也沒有人去動。
大金牙的省婦女勞模會沒有成行,反而被戴上了壞分子的帽子。小鎮上的人說,直到那時大金牙才真正有了成分,不過壞分子又不算成分,管他去呢!
到了春季,故道園藝場的禿頭主任果然派技術員帶著果樹苗來到小鎮。技術員說找侯隊長,是個女的,二十八九歲。他問的人是大林叔。大林叔沖他吼了一聲,死了!
技術員怏怏地回去后,把大林叔的話給禿頭主任學了一遍。禿頭主任放聲痛哭。第二天,他下令技術員帶著果樹苗,幫著小鎮鄰近的一個隊里種上了果樹。
又過了一年,大金牙不光沒有生孩子,腰比過去瘦了一圈。小鎮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大金牙是在騙禿頭主任。不過,沒有人給大金牙說句公道話。又過了一年,大金牙突然得了一場大病,不久就離開了人世。只是從那以后,大林叔在家里的地位忽然提高了。過去是大林嬸子說一不二,換到他咳嗽一聲大林嬸子都嚇得哆嗦。
上個世紀60年代后期,小鎮鄰村的果樹長高了,長大了,結果了,到了成熟時期,陣陣香氣順風而下刮到小鎮上,小鎮上的人連門也不敢開。
1959,二林叔的榮譽
自從成立人民公社有了生產隊,生產隊在村東頭打麥場邊蓋起三間草房倉庫,二林叔打那時起就開始當倉庫保管員。保管員一個重要標志或者說權力象征,就是那串拴在他腰帶上、一天到晚不離身的大鑰匙。二林嬸子對她關系倍鐵的婦女說,俺家那口子喜歡光腚睡覺,睡覺時腰上還系個腰帶,那串鑰匙就拴在腰帶上,好多次硌著我的肚皮……那幾位婦女就和她開玩笑。這個說,嘻,那你可小心了,千萬別讓那串鐵家伙掉你那里邊。那個說,你那口子是想讓你聽音樂,叮當叮當多有趣……
我和隊里的幾個孩子,都好奇地擺弄過那串鑰匙。
二林叔是抗戰勝利那年入的黨。當時他才十六歲,當兒童團長、基干民兵。后來內戰爆發,他跟著縣大隊升為主力部隊走了。在淮海戰役時,他的左腿被打傷,成了跛子,離開了隊伍。開始上級要安排他到糧管所當保管,吃公家糧拿津貼,但那樣就不分地,他說寧愿要幾畝地,自己種的糧食吃了香,吃別人種的糧食心里不踏實,咱是農民還是在黃土地上活得自在。于是,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軍裝,背著已經露出棉絮的被子就回了家。
二林叔是個戰斗英雄。那年月,戰斗英雄的牌子耀眼、中用。鄰村一個十五歲的共青團員秀兒,滿腔熱血沸騰地窮追二林叔,和二林叔結成了革命伴侶。結婚時二林叔可以說是一無所有,兩間東倒西歪的茅草房,一張只有三條腿、幾代人折騰過的木板床(另一條腿用石頭支著),床上的被子落滿了補丁,連給新娘子做件新衣服也沒有。有人勸他向上級要點救濟,好歹給新娘子做件“上轎紅”。二林娘拿著竹竿像趕小豬羔一樣,硬逼著他去鄉里。到了鄉里,他說自己進去找干部說,他娘一轉身他就從后門溜之乎也。二林娘再逼他,他擰著脖子和他娘吵:我是黨員,我向上級要救濟,張不開口。媳婦能娶就娶不能娶算熊!新娘子秀兒知道了,沒怪二林叔,相反還很自豪地說二林做得對。嫁給他這樣的英雄,俺喝涼水心也甜。新郎穿得是補了八塊補丁的舊軍裝,新娘的衣服也帶著補丁。不過,結婚那天的場面很隆重,縣里、鄉里都來了領導,周圍幾個村的人都來看熱鬧助興。縣長是二林叔在部隊時的團長,據說,那縣長的命還是二林叔在戰場上揀回來的。縣長騎著一匹棗紅馬到了俺村,親自主持二林叔的婚禮。縣長對二林叔下了命令,二林,給我沖!用我的馬把新娘子接來!二林叔沒有猶豫,果真騎上縣長的棗紅馬,到鄰村把秀兒接了回來。這個婚禮在全縣都傳為佳話。
當晚,新娘子秀兒雖然沒喝酒,倒在新郎二林叔懷里時卻醉了,二林哥,嫁給你是秀一輩子的福分。
那時候解放不久,故道上的土匪還未完全肅清,常常搞搗亂破壞。二林叔是民兵隊長,為了保衛勝利果實,一天到晚帶著民兵巡邏站崗。新娘秀兒常常是獨守空房,十分寂寞。結婚幾年,還不見有身孕。村里有人說二林叔的家伙被炮彈炸斷了半截,不中用了。這些話當然都不足為信。那些年,二林叔年年是先進,年年到縣里開會,年年戴著朵大紅花回來。據說縣長也為他生孩子的事著急,當面命令他多發起幾次沖鋒。
人民公社成立后,上級還找二林叔談過讓他到公社工作的事,被他再一次拒絕了。他不當民兵隊長了,就當了倉庫保管員。
生產隊的倉庫,盛得多是些種子。二林叔又是莊稼人,知道種子是農民的命根子。他又是極端負責任的人。所以,當上保管以后,他幾乎都是在倉庫里過夜,摟著 “三八”大蓋槍睡覺。不過,秀兒很少有怨言。有時候,二林叔難得回家睡一夜,秀兒還挺感激和激動,仿佛二林叔賜給了她一夜的溫柔和幸福。我娘后來給我講過,只要你二林嬸子東家西家借雞蛋,鄰居就知道二林叔今晚在家過夜,二林嬸子給他做碗雞蛋面補補身子。
秀兒長得俊。個兒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瓜子臉白白凈凈,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撲閃撲閃,讓人總覺著她在笑。故道上很多男子漢夜里做夢都夢見摟著秀兒睡覺,心里打秀兒的主意。可他們都怵二林叔,知道他有槍,打仗也兇,又是戰斗英雄,生產隊倉庫保管員,惹他惱了沒好果子吃。再說,秀兒對二林叔也是一片癡情,從來不拿眼睛正視另外一個男人。
一直到了五八年春天,秀兒才生下一個女孩。二林叔當時十分高興。秀兒在家生孩子時,二林叔正在倉庫發種子,沒能回家。二林娘一遍遍喊人催他回家,都被他拒絕了,后來索性惱了,娘啊,你別叫魂了,看不見我這有大事正經事嘛?生孩子就生唄,這是女人該做的事,我又不會生孩子!
不過,當天夜晚倉庫關門后,二林叔還是回了家。離好遠聽見孩子的啼哭聲,他心里也是樂悠悠的。他抱過孩子,左瞧右瞧,對秀兒說這孩子長得真像你!
秀兒說你是當爹的,給丫頭起個名吧。
二林叔嗯了一聲。他掏出旱煙袋,蹲在地上叭嗒叭嗒抽了好大會兒,也沒說出孩子的名字。秀兒有點著急了,我今天看見咱家當院子里的柳樹發芽了,就讓孩子叫春花行不?
二林叔磕了下煙鍋,說那熊名花花草草的,不好。革命后代應該有個革命的名字。我看叫躍進吧!
秀兒雖說心里不樂意,口頭上還是應允了。丈夫革命,女兒也應當革命,做一個革命接班人。她說咱娘好像不喜歡女孩,看了咱閨女一眼,我以為她老人家會抱抱呢,沒想到她連手也沒伸。二林叔沒說話,只是擺弄了一下秀兒蓬亂的頭發。
過去,二林叔雖然很少在家,家中還是平靜的。躍進出生不久,這個平靜就被打破了。
有一天,躍進的外祖母來看外甥女。家里一兩白面也沒有,只有窖了一冬一春的山芋。二林娘先提議到生產隊的倉庫借幾斤小麥磨面,給親家母做頓面條。秀兒一聽腿肚子都轉了筋,說這事不能給二林提,弄不好他會怪俺。二林娘說你不提我提,我就不信他不給他娘點面子。再說,也不是沒有先支口糧的。說完,拎了個口袋去倉庫找二林叔。二林叔一聽就火了,啥,虧您想出個餿主意。我是黨員,是干部,怎么能占公家的便宜!
咱是借不是白拿,怎么叫占公家的便宜。二林娘也沖兒子發火,就你還好意思說自己是干部?你看人家隊長家里缺過白面嗎?再說也不是你娘吃的,是給躍進她外奶奶吃的。人家一年不來一回,咱好意思讓人家跟著咱啃白芋?
二林叔脖子上的青筋都跳起來,不行就是不行。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行!您要不是我娘,我早拿糞扒子抽您了。說完,哐當一聲關上了倉庫的門。
二林娘氣得哭著回去了。
秀兒和秀兒娘反過來勸二林娘,二林這樣做也對。咱不怪他。不能為了咱口福,讓二林犯錯誤!
晚上,二林回來了。秀兒小心翼翼地說,她大,你以后說話注意點兒。看把娘氣得一天沒咽一口飯!
二林沖媳婦吼道,這是原則問題,對誰都一樣。再說,還不是你娘想吃好的!
秀兒平時對二林百依百順,但做女兒的不能容忍對自己生身母親的侮辱,就和二林吵了起來。這是生平兩口子第一次吵嘴,個個臉紅脖子粗。吵完,二林又去倉庫了。秀兒哭了一夜。
裂痕就這樣產生了。
起初,秀兒還是想彌補夫妻間感情的裂痕的。第二天一早,她做好了飯,抱著女兒躍進到了村場上的倉庫給二林叔送飯。她說二林哥,昨個的事情都怪我,你千萬別往心里放呀!她說得很誠懇。二林叔嗯啊一聲就算答應了。不過那意思也明擺著:你就是錯了嘛!
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二林叔的名氣很高,全縣全地區都知道這個“紅管家”。報紙、廣播喇叭里經常響起他的名字。比如他鐵面無私、不徇私情,拒絕家中借糧的事;比如他不顧自己腿腳不便,冒雨爬到倉庫房頂搭油布,以防集體糧食受損失的事跡;比如他當保管員多年,從來不在家過夜而是睡在倉庫的故事等等……他是縣人大代表、勞動模范,被人們譽為“昔日戰斗英雄,今日勞動模范”,“革命征途不停步”等等,等等。
二林叔所在的村子地處蘇豫皖三省交界處。那幾年,三省交界的地方比著吹牛皮。今天那個省放衛星,說畝產過了萬斤;明天這個省后來居上,畝產一下超兩萬斤……二林叔對此不太樂意。他經常罵娘,說是牛皮吹得太大。有一天,他和生產隊長還吵了一仗。
生產隊長是個小伙子。一天,他對二林叔說,二林叔,上級可能要派人來倉庫核實產量。只要查,咱這點糧食肯定不夠數。
明知這樣當初別吹!二林叔沒好氣地頂生產隊長。
生產隊長遞給二林叔一支煙,被二林叔擋了回去,并且用嚴厲的口氣說,這兒不能抽煙。要抽煙,你到外邊抽去!別把倉庫給我點著了,送你去蹲大牢!
生產隊長因為有求于二林叔,壓著火,仍然笑容可掬,二林叔,咱東邊那幾個生產隊都是在地上加幾層石頭,把糧囤子墊高些,上邊就一層糧食,上級去檢查又不會爬到糧囤上邊往下掏。你看……
二林叔一聽就明白了隊長的意思,怒不可遏地說不行!你們吹牛你們自己擔著,只要我還在倉庫里當保管員,誰想弄虛作假也沒門!
隊長也火了,這是上邊的精神。你以為我想這樣吹嗎?你別以為是老英雄老模范,趕不上形勢照樣倒霉。彭德懷功勞比你大,官兒比你大,熊毛,照樣給擼個吊蛋凈光!
吵歸吵。生產隊長說到底也奈何不了二林叔。二林叔照樣當他的保管員。
不久,那場史無前例的大災荒降臨了。蘇豫皖地區當時在全國也算得上一個重災區,我們老家那個莊當然也是個重災莊子。糧食吃光了,野菜吃光了,就連樹皮也吃光了。村子里有人餓死了,也有人逃荒走了。不少人都把眼睛盯著倉庫。二林叔每天寸步不離倉庫,手中不離那桿“三八大蓋”。他還故意放出話,誰要是打倉庫的主意,得先舍得把命拿出來。
二林娘病倒了。躍進也病倒了。那年月得的病都是因饑餓造成的。秀兒也瘦得像根秫秸,風一吹來都能倒下。一天夜里,她實在忍受不住饑餓的煎熬,就去了倉庫。那一段路,她走一步停一停,歇會兒再走,過去不到一袋煙工夫就能走到的倉庫,走了老大的時辰。到了倉庫墻外,她不敢敲門,扶著墻站了好大一會兒。二林叔在屋子里一聲接一聲地咳嗽,她聽了,心像一刀一刀地割著。終于她忍不住哭出了聲。
二林叔聽到聲音,從屋里跳了出來,端著“三八大蓋”,大聲吆喝一聲誰,長了幾顆腦袋敢到倉庫來!
秀兒當時已昏倒在地上。
二林叔劃了根火柴,看見了媳婦。他一下子就火了,狠狠踢了秀兒一腳罵道,娘賣x,跟你講不要到倉庫來找我,讓人看見了說不清。你來做什么?
秀兒掙扎著爬起來,雙膝跪在地上,哀求說,躍進她爸,娘不行了,躍進也不大行了。我想給娘和躍進做頓稀糊糊喝!
二林叔一瞪眼,熊娘們,虧你想得出這個壞點子,倉庫里的糧食是種子,是咱生產隊的命根子。天王老子也別想動一粒。就是餓死也不行。
你,你真這狠心……秀兒泣不成聲,那可是生你養你的親娘和你的親閨女。
二林叔仰天看了一會兒,抹了一下臉,又罵了一句,回倉庫把門關上了。
秀兒想著病危的婆婆和餓得發慌的女兒,鼓了鼓勇氣又去敲門。開始,二林叔不理。后來他聽見敲門聲一聲比一聲響,一聲比一聲緊,氣急敗壞地跳了出來。秀兒不顧一切地沖進去,從糧囤里抓了幾塊白芋干子。二林叔惱羞成怒,抓住秀兒的頭發向門上撞去,邊撞邊罵,熊娘們,你想朝老子臉上抹黑,不讓老子做人呀!我今天就是打死你,也不讓你拿走一粒糧食……
這樣一吵,村里人被驚動了。一些還能走動的人都湊來看熱鬧。二林叔見狀,也不知為了什么,對秀兒更兇了,拳腳相加,嘴里不斷罵著臟話,日祖宗操奶奶的話都罵遍了。后來,連生產隊長也看不下去,就制止了二林叔,讓幾個婦女把秀兒架回家了。
這天夜里,二林娘就咽了氣。
給二林娘送葬那天,秀兒目光呆呆地,不哭,也不說話。躍進餓得一個勁兒哭叫。
第二天,人們發現二林家的大門上了鎖。
于是,有人去告訴二林叔。二林叔對來人瞪著眼,拍著懷中的“三八大蓋”,你想給老子施調虎離山計呀?老子不上這個當。告訴你,趕快滾回去,不然老子的槍子不認人。
二林叔那時候還對自己沒有一丁點兒懷疑。他相信秀兒絕對不會做什么對不起他的事情。到了傍黑,二林叔不見秀兒來送飯,他心想,家中無糧,恐怕不送飯了。
第二天,秀兒仍然沒露面。
到了第三天晚上,二林叔有點撐不住了。他一步一喘地往家走,一路上看見不少人家都黑燈瞎火。他推開家門,只見屋子里一切如舊,只是沒有了秀兒和女兒。
熊娘們敢和我鬧氣!二林叔罵了一句。他掀開鍋蓋,看見鍋底已生了銹,依稀還能看見干枯了的野菜葉子。他又揭開盛糧食的缸,早已見了底。他的淚珠叭嗒叭嗒落在缸底。他坐在鍋門前,一連抽了兩袋煙,才咕嘟咕嘟喝了一瓢涼水,搖搖晃晃回倉庫去了。那個時候,他還以為秀兒是因為家中沒吃的,回娘家去了。半個月后,有人告訴二林叔,在徐州火車站看見了秀兒。秀兒抱著孩子,跟在一個中年人身后,排隊上了去東北的火車。還告訴二林叔,秀兒眼睛都哭腫了。
二林叔聽了,瞪了瞪眼。那人走后,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到有個村民從那兒經過,拉了他一把,他才晃晃蕩蕩地站起來。那個村民后來對人說,二林叔一下子就變得蒼老了。
又過了不到半年,二林叔的頭發全白了,腰也彎了,看人時眼睛好像也不好使,得趴在人家臉前認半天才能叫上人家的名字。
八十年代初的一天,二林叔的女兒躍進回來了。二林叔那時已經躺在床上不能動。躍進一下子跪在他的床前,泣不成聲地說,我爸我媽叫我回來看看您老人家!
你爸,你媽……?二林叔身子抖了一下,罵了一句熊娘們,她不該恨我,不該恨我。
躍進說恨也好愛也罷都已經過去了。
二林叔讓其他人都出去。他摸著躍進的頭,流下淚水。他說不是你爹心太狠,真的不是。其實,那時倉庫就剩下幾袋子種子糧了。我守著倉庫,是為了守住人心,不讓階級敵人給人民公社抹黑……他說完,頭突然扭向一邊,再也沒有醒來。
有人說這是二林叔平生說的最真實的話。
村里為二林叔開了追悼會,很隆重。
躍進把二林叔生前獲得的上百張獎狀全都燒了。她一邊燒一邊哭,爸,你把這些都帶走吧。哭到最后,她的嗓子有些嘶啞,突然喊了一句讓在場的人震驚的話,爸呀,我親媽沒對不起你。我親媽早在離開你那年就餓死在路上,到現在也不知埋在哪里。我苦命的媽呀,我苦命的娘呀……
在場的人全都淚如雨下。
一陣風兒吹過,獎狀化成的灰色碎片在空中漫無邊際地飄蕩。
榮譽應當是有價值的,是黃金換不來金錢買不到的,假如榮譽失去了應有的價值,那么無疑等于失去了人心。
1969,隊長李新秀
李新秀沒想到自己會當上生產隊長。全大隊幾十號知青“哥們兒”也沒想到。
沒有什么特別。真的沒有。工人階級家庭出身;個兒不高不矮,還略顯粗壯;臉蛋不算漂亮,還是單眼皮;嘴巴也不算會說,有時還結巴;初中畢業,寫總結時人家寫幾百字甚至洋洋灑灑幾千字,她只寫幾行字;下鄉后勞動表現一般,出工時不在前也不算落后;演革命現代戲《沙家浜》時,也只是穿著灰色新四軍服裝的一名群眾演員。至今,隊里的貧下中農還認不全她,她也認不全哪個是貧農哪個是中農和下中農。地富反壞右好認,因為他們有標志——胳膊上都戴著白袖章。
上任的第一次大會,大隊革委會白主任讓她講話。她慢騰騰地站起來,低頭擺弄著小辮子,吭哧吭哧好大會兒,臉漲紅了,也沒張開口。知青們為她加油,噼里啪啦鼓起掌。好歹都是從城里下放來的,同為天涯淪落人,當了頭兒還能胳膊肘子朝外拐?能分點輕巧活兒,多記兩個工分,多分幾斤細糧就很不錯了。
白主任吼了一句,媽X瞎起哄呢!誰再鼓掌罰誰去城里拉糞。
掌聲戛然而止。拉大糞是隊里最苦最累的活,而且容易碰見熟人。
再說,誰敢得罪白主任?白主任是不允許為本大隊第二個人鼓掌的,那樣就削弱了他的權威。
然而,全隊幾百號貧下中農也為李新秀鼓掌,這是意料之外的。其實想一想也沒啥不可理解的。過去大隊用干部凈揀家族大,有勢力,俗話說“拳頭硬”的人,不干事照拿高工分,動不動還日祖宗操奶奶地罵人或動拳腳打人。現在用個城里的知青娃,往后也許少受點兒侮辱和壓迫。強龍不壓地頭蛇。你城里的知青娃兒還能怎么樣。
李新秀站在人群中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雖說是冬天,她的臉上卻流了汗。知青哥兒們都暗暗為她著急。大隊革委會白主任更急,一個勁拿眼睛瞪她。不知誰家的孩子哭了,會場上有些騷動。那個孩子的媽罵自家孩子,哭,哭,就知道哭,家里山芋干子沒剩下幾片了,還要吃面糊糊呢!
李新秀這才憋出一句話:今年過節,我,我保證,讓貧下中農都吃上白面肉餡餃子。
貧下中農鼓掌更熱烈。
會后,白主任批評李新秀:你呀,你怎么就不講階級斗爭呢?你這個隊不是沒有階級敵人,千萬要把握好階級斗爭的新動向。
李新秀講的是心里話。昨個晚上,隊里幾個當地姑娘到她們女知青住的舊車房去玩,談到過年一個個神情黯然,說是恐怕連餃子也吃不上。所以,她今天就講出來了。
話是講出口了,可是要做到太難了。原隊長大蛤蟆放出風說,如果李新秀能讓隊里人人都吃上白面餃子,他就在大年初一學蛤蟆讓大伙看。
會計把帳本搬給李新秀看,不僅沒有一分錢,還欠了30多元外債。保管員也打開倉庫給她看,倉庫里只有幾百斤小麥,明年的種子還沒個著落。李新秀又急又氣,把自己埋在被窩里哭起來。知青哥們都來看她,有的說你當時就不該說這個大話。隊里有的人家都四、五年沒吃上白面餃子了,你一上臺能管得了嗎?有的說你也別急別哭,辦法讓大伙都想一想。新官上任“三把火”,反正不能讓你第一把火就燒了自己的烏紗帽。
李新秀氣急敗壞地說,我咋當了隊長?為什么讓我當隊長?
知青哥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說這事你問誰?
只有白主任那個王八蛋才清楚。
說著說著天就黑了。大伙張羅著做飯。城里來的知青們,都是吃的獨灶,各人做飯各人吃。男知青小羅半真半假地說,今天得跟女哥們吃一鍋。知青和社員一樣分糧吃,像小羅那樣長得五大三粗的漢子,一年的口糧頂不上吃半年。
李新秀起床做飯,說,大伙今天都將就在我這兒吃一頓吧。飯管飽,菜沒有。
小羅說咱這故道上種的“大疙瘩”就挺好吃。生也能當菜吃,切成絲兒,拌上香醬油,味道鮮美;熟也能當菜吃,也切成絲兒,多放點辣椒在鍋里一炒,身上熱乎乎地不說,上下兩個眼都辣……見李新秀和幾個女知青拿眼睛瞪他,笑了笑,又說,我上次帶回家幾個,我弟弟妹妹都說好吃,連我們家院里那幾家的孩子也吵吵著新鮮。
李新秀忽然眼睛一亮,說“大疙瘩”多的是,咱這莊上家家戶戶都窖不少,要是拉到城里賣了,不是可以換點糧食嗎?
小羅說這是個法兒,可是這樣做是不是搞資本主義。
李新秀說啥叫資本主義,我看這不像資本主義。毛主席也沒說貧下中農和知識青年不能進城里去賣菜。
大伙都說這個主意好。
李新秀說那就先試試,看城里能不能賣得動,先不要驚動貧下中農,弄不好讓他們空歡喜一場。我先把我這窖子“大疙瘩”拿出來。
當下,李新秀就分了工,讓小羅帶兩個知青哥們第二天進城去賣“大疙瘩”。
第二天一早,小羅他們裝好平車。李新秀遞過來一個包,說:這里邊有幾張餅,還有兩元八毛錢,作你們的辛苦費吧。
小羅差點沒掉下淚來。
一連兩天過去了。這兩天里,李新秀急得坐臥不寧。她不知道小羅他們此次出師會有什么結果。萬一賣不出去,可以再拉回來,沒有多大損失,要真像小羅說的那樣,被城里那些“人保隊”的攔上,說是搞資本主義,再把一車“大疙瘩”當垃圾給倒了,那就太可惜了。她幾次到隔壁的女知青宿舍,想和她們聊聊,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第三天夜里,她剛躺下,就聽見小羅敲門。一聽小羅的聲音,李新秀激動地穿著內衣就去開門。同屋的兩個女知青嚷著等她們穿衣服,李新秀也顧不及了。
門開了,小羅和兩個知青哥們風塵仆仆地進來了。
李新秀急著問,怎么樣,小羅?
小羅說你讓我先喘口氣行不行?
行,你歇一歇。李新秀給小羅倒了杯開水。那水滾燙,小羅喝不下去,急得用嘴對著茶杯撲哧撲哧吹。李新秀更急,額頭上直冒汗。有一個女知青機靈,出去翻小羅進城時用的平車。當她看到車子空空蕩蕩時,高興地回到屋里沖小羅頭上打了一巴掌,你小子故意呀!
小羅忽然朝地上一蹲,一口接一口地猛抽煙。
李新秀急了,所有知青都急了。那個平時和小羅不錯的女知青踢了小羅一腳,你說話呀!
小羅說,完了,這回完了!
李新秀問:啥完了?
小羅笑了,“大疙瘩”賣完了!
李新秀捂著胸口,她覺得一顆心這才安靜下來。
小羅從腰包里掏出一沓錢,朝李新秀一丟,行,這玩藝兒城里人還認。八分錢一斤,總計是四十元錢。我們哥仨花兩元貳角錢吃了頓羊肉包子,就算是腳力錢吧。
李新秀激動地攥著那一沓錢。40元錢,不是個小數字。她爸爸當了幾十年工人,每月工資也就20元錢。她想,這事不能讓白主任知道。他一知道必然會反對。可是紙包不住火,都在一個村,就在他眼皮底下,他還能不知道嗎?
小羅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先干了再說吧。
李新秀想了一夜,想出了個法子。第二天一上工,她就通知大伙收工后在田頭開批判會。她還特別把白主任請來參加會議。
一開始,她說,萬惡的“走資派”攻擊咱們的偉大領袖毛主席,攻擊咱們的社會主義,說咱今不如昔。真是反動透頂呢!
按照事先的分工安排,小羅負責帶頭喊口號。他手里拿著用鐵皮卷的話筒,扯著大嗓門兒喊:打倒走資派!
隊里的知青和貧下中農,這幾年都經過了多次批斗會的場面,跟著舉手喊。
小羅第二句又喊:讓“走資派”靠邊站!有些貧下
中農沒聽清,也沒弄懂什么意思,糊里糊涂地跟著喊:讓“走資派”挑扁擔!
于是,會場上一片笑聲。
李新秀說,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工人階級領導一切……我考慮了幾天,得用事實說話。咱們今年的“大疙瘩”收成不錯,城里的工人階級都喜歡吃這種菜。咱們家家都把吃不了的交上來,拉到城里去支援工人階級。工人階級當然也支持咱們貧下中農。
外號叫“大蛤蟆”的知青第一個跳起來,這樣是搞資本主義。你是想把“大疙瘩”拉城里賣錢,引導貧下中農走資本主義道路。
李新秀很沉著地說這不叫資本主義。工人階級造的東西咱們用,咱們產的東西也可以給工人階級吃,怎么叫資產階級?你是聽毛主席說的還是你自己說的。
“大蛤蟆”看了一眼白主任。白主任翻了翻眼皮,又把臉轉到一邊。“大蛤蟆”無話可說,怏怏坐下了。
貧下中農都很支持,紛紛回家去開窖。不到半天工夫,場上就堆積成了一座小山。白主任轉了幾圈,一個勁兒抽煙,眉頭凝成了個疙瘩。李新秀早有預謀。她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朝白主任衣袋里塞了個紙包,白主任,快過年了,你的事忙,家里也不太好,這十塊錢你打酒喝吧。
白主任做夢也想錢。他孩子多,負擔重,別看在人面前吆五喝六的,窮得也是叮當響。一聽說有十塊錢,心花怒放。他也低聲對李新秀說,小李子,我家窖里也有大疙瘩。你看是不是晚上我也送過來。不過,這事別讓其他隊的跟著干,影響大批大干。
李新秀做事很沉穩,這一點也是人們過去不熟悉的。生活中的確有一些人,平時總把自己的才能封閉著,一旦有機會釋放,就會讓人驚詫不已。一些普普通通的人在擔任了責任以后也能夠去完成。就像一個女人做小姑娘時,并不知道生兒育女的責任,而進入那個角色后,自然能夠演出她的戲來。李新秀屬于那種一旦決心定了,就會一往無前排除萬難千方百計去完成的人,也就是說極有韌性。她帶著幾個女知青四處奔走,用一夜的時間在附近調集了百多輛平板車。
這個進城的車隊浩浩蕩蕩,每輛車上都插著紅旗,一字兒排開足有兩華里,十分惹人注目。這一下也闖出了禍。俗話說有得就有失不能說沒有道理。
賣出了“大疙瘩”,換來了白面、大肉。這年春節,生產隊家家都吃上了餃子,還有不少人家添了新衣服。惹得別的生產隊的人們刮目相看,同時也妒忌得發瘋。
節后第三天,雪下得很大。大多數知青都回城了,李新秀沒走。白主任突然來找她,見面第一句話就是:出事了!他把縣里、公社里要派調查組的事給李新秀說了一遍,最后強調,小李你可不能把我賣了。我上有80歲的老母親,下有七、八歲的孩子……他沒想到李新秀不著急也不怕,沒等他說完就拍了胸脯,大大的事我頂著,你把責任都推給我。
縣里,公社革委會都派出調查組駐進生產隊,調查賣“大疙瘩”的事,還專門起個名字叫“大疙瘩”事件。“大蛤蟆”成了積極分子,跟著調查組的人搞材料。這家伙心狠,被調查的人都被他打過耳光。他罵:日你娘把老子的隊長搞掉有沒有你一份?他還負責看守李新秀,連門也不讓她出,說是調查組指示,不要讓她尋短見。李新秀于是連門也不出。
調查組來的第二天,有幾個知青從城里回來了。小羅先去看李新秀,“大蛤蟆”擋著不讓進屋。小羅一個“掃堂腿”把“大蛤蟆”撂倒在地。小羅說沒讓你滿地找牙,算爺爺對你手下留情。
“大蛤蟆”說,老子處理你!
小羅說,你有本事,把爺爺我開除回城?!
李新秀只給小羅講了一句話,“大蛤蟆”沒聽見。
小羅和幾個知青哥們一夜之間串遍了全隊家家戶戶。
第二天工作組還沒出門,就被憤怒的人們包圍了。隊里幾百號群眾吵嚷著要調查組滾蛋。白主任也不見了。“大蛤蟆”雖然聲嘶力竭地威脅、勸說,但人們根本不理他。就這樣圍了一天,工作組的幾個人滴水未進,粒米未進,最后組長無可奈何地宣布他們馬上就回去。
“大蛤蟆”說這回公安局肯定來抓人。
但是,一個月過去了,上邊仍然沒有任何動靜。其實,工作組里的幾個人也認為老百姓賣大疙瘩弄幾個零錢花不算什么大錯。他們在向上級匯報時都打了折扣。
往后“大蛤蟆”更臭了。隊里的大人孩子見了他都朝他吐唾沫。
李新秀還是隊長。她在隊里的威信越來越高。貧下中農都把她當能人、恩人,只要她一聲招呼,全隊人呼呼啦啦都不落后。這年,隊里小麥大豐收,“大疙瘩”也大豐收,生產隊還種了棉花,也獲得了大豐收。李新秀根據老貧農的建議,種了幾十畝大豆幾十畝芝麻,搞了個豆腐坊、香油坊,把個生產隊搞得紅紅火火。到了農閑的時候,李新秀就放大伙外出,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為集體創收入也為個人創收入。她知道可能會惹麻煩,所以不斷施展小計,比如讓小羅寫文章給縣廣播站,介紹隊里大批促大變、學大寨趕昔陽帶來的巨大變化等等。有一次,她在全縣三級干部會上介紹大批大干的經驗,臺下有人遞了張字條,主持會議的領導當眾把字條上的文字念了。字條的內容是沖她來的,問她,你們生產隊是不是打著紅旗反紅旗,披著大批大干的外衣,不種糧食種芝麻,還鼓勵社員做買賣?
李新秀臉不變色心不跳,從從容容地笑了笑,我說了不算,寫這字條的同志說了也不算,貧下中農說了算。你有興趣到我們那看一看,從山下到山頭都是紅旗招展……
主持會議的領導帶頭鼓掌,強調說,李新秀同志說得好。
李新秀說,不是我說得好,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導得好。接著振臂高呼,毛主席萬歲,萬萬歲!
不久,李新秀被選為全縣上山下鄉知青先進典型,出席全省的表彰大會。又過了不久,她被全大隊貧下中農全票推薦上了大學,離開了故道。臨走那幾天,全隊社員輪流請她吃飯,吃了東家吃西家,后來她急了,這個吃法仨月倆月走不掉,干脆宣布不吃請。大伙也都理解她,而且還聽她的。于是又改成給她送東西,有送香油的,有送棉花的,有送雞蛋的,裝了滿滿一平車。她讓小羅幫助拉著送她。
出了村后,她對小羅說:我帶這些東西都沒用,你還是拉回去給幾個哥們分了吧。我啥也不想帶,只想帶一把黃河故道的泥土。因為這泥土中有我的血淚和汗水。
李新秀大學畢業時,始料不及地被學校推遲分配,理由是她當生產隊長時屬于“雙突”干部,和白主任的關系說不清,是白主任“走后門”辦的工農兵學員,甚至還有人貼大字報,說她和“四人幫”也有牽連。這樣,折騰來折騰去,耽誤了一段時間。最后弄清楚了,白主任在和另一個女知青通奸時,被李新秀撞上了。白主任為了堵她的嘴,才讓她當了生產隊長……調查組在李新秀當過生產隊長的隊里調查時,貧下中農一致說她的好話。事情是搞清了,但分配的時間錯過了,她只好回到本市一家中學任教。那時知青也都回了城,她和在建筑公司當工人的小羅結了婚。
她又成了一個普通的女人了,十分普通。上班、下班、帶孩子、忙家務。學校年年評先進工作者,她一次也沒沾上邊。
偶爾隊里還有人來看她,給她帶些“大疙瘩”、花生、香油之類的土特產,有的還管她叫隊長。她聽了,總是淡然一笑……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