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耙梳鉤沉鄭孝胥與金陵詩壇的密切往來不但可以明晰其詩風演進的淵源軌轍,更進一步有助于我們了解“同光體”詩學在晚清生成發展的一個側面。
關鍵詞:同光體 金陵詩壇 鄭孝胥
晚清詩論家陳衍在論述“同光體”閩派時有“清蒼幽峭”之說,此派詩作或體會淵微而出以精思銳筆,或雋永淡遠,令人諷詠不盡,而閩人鄭孝胥之詩導源六朝,泛濫三唐,又醇蓄北宋以來,精銳其思、廉悍其筆,一時幾無與抗手。①閩派詩學的建構確立了鄭孝胥“同光體”魁杰的地位,同時也廓清了鄭氏詩作的總體風尚。作為補充,陳衍又多次提及鄭氏早年偏好唐風,受其影響,學界多從地域乃至家族詩學傳承的角度來討論鄭詩同光風尚的淵源軌轍,而追溯鄭氏交游行蹤,事實上金陵詩壇也同樣對其詩風演進影響甚深。
一、密切的地緣關系
1879年,二十歲的鄭孝胥赴金陵完婚并入泮讀書,此為其寓居金陵之始,除1882年(壬午)、1883年(癸未)、1886年(丙戌)、1889年(己丑)數次科舉外,數十年間鄭氏多半留居金陵;此后他入京擔任鑲紅旗學堂教習(1890),出使日本東京、大阪(1891—1894),期間也曾數次往返于金陵;從入張之洞幕府到移居武昌幕府論詩(1898),他也基本住在金陵。由此可見,二十年間(1879—1898)從年及弱冠時的藉藉無名到人入中年迅速崛起成為“同光體”魁杰,鄭孝胥與金陵有著密切的地緣關系。
二、唐風祁向與金陵詩壇
寓居金陵之初,鄭氏曾致書陳衍,謂江左詩家中金壇馮煦與上元顧云均治詩甚苦,足稱名家。②馮煦為壬午(1882)貢生,丙戌(1886)進士,期間讀書金陵,可見鄭孝胥此時已結識馮顧二人,并且對其詩風多有推許。鄭氏1882年曾與叔祖鄭世恭論詩:“近代罕解古詩者。五古尚偶有佳句,長短句直無其人”,“韋蘇州之雅淡,在天為露;柳子厚之沖遠,在天為銀河;元、白霧也,能令世界迷漫。自宋以下,則不足擬以天象矣”,③由此可知彼時鄭氏祁向尚不出六朝三唐諸家。事實上,《海藏樓詩》成集之前(1889),鄭氏詩作多為五言,偶有七絕也都風情綿緲,《渡江紀程》仿佛唐人小說,《居金陵絕句》則接響漁洋神韻,情韻悠長。
馮煦流寓金陵,此處從略。顧云(1845—1906)隸籍金陵,壬午、丙戌之際年近三十,詩學風尚也基本成型。祁向六朝三唐原本就是金陵一地的詩學特色,加之江左名賢碩儒云集輻輳,揄揚好尚各個不同,因此,立足于情韻性靈金陵詩家趨向宗尚也較為弘通。受此風尚影響,顧氏為學不分漢宋,為詩亦熔鑄各家,而其性之所近,多在縱情任真的名士風懷。他曾追溯自己詩學歷程云:“所業不一家,故體亦不一律。夫號物之數有萬,物與物不能強同也,而綜物之遭匪一,即物并不能自同,所為詩亦爾……要之,才力所至,與功候所臻,抑豈能自掩其毫末也耶!”④又論朋輩詩文:“足下所為文尤以韻勝,而靜穆之致,蕭散之神,時不掩其英概。要以所得力,則故在陳志、范書及酈氏《水經注》,與近世所謂桐城、陽湖等派絕不預其流,可謂能自樹立。且持派之說者,皆末學小生,內顧不足,假前人以為名高。”⑤以我之才力功候,祁向深造自得,不但可以擺脫時流習氣,更進一步有助于自成一家。對鄭氏詩作中的唐風情結顧云也頗為認同,曾有詩云:“刻意斥余子,深衷程先民。元亮造自然,軌先二謝遵。蘇州蘊玄妙,柳州謝緇磷。東野有大句,句句法古陳。窮愁底相峭,獨契恢無垠。譬諸霜雪候,中孕蓬蓬春。”⑥不但揭橥鄭詩導源陶謝,旁及王孟韋柳的演進軌轍,更勉勵其立足堅牢而至深造自得之境。
而追求自具面目正是鄭氏早年汲汲以求的目標,他曾在韋應物詩集后寫道:“為己為人之歧趣,其微蓋本于性情矣。性情之不似,雖貌其貌,神猶離也。夫性情受之于天,胡可強為似者?茍能自得其性情,則吾貌吾神,未嘗不可以不似似之,則為己之學也。世之學者慕之,斯貌之;貌似矣,曰異在神;神似矣,曰異在性情。嗟乎,雖性情畢似,其失已不益大歟?吾終惡其為佞而已矣。”⑦以我之情韻性靈上溯六朝三唐諸家,混融冶煉,遺貌取神,若只是屑屑于章句藻采,不免落入下乘,學而成佞。
此外,鄭氏早年詩成則不改,有所謂“骨頭有生所具,任其突兀支離”的傲兀之氣。而使氣縱恣,同樣也是顧云立身行事的一大特點。顧云早年恢詭放蕩,以里中豪俠自命,折節讀書后,此種縱恣橫逸之氣亦時有流露。光宣之際他高隱盋山,詩酒優游,“石公短而肥,古貌古心,豪飲,能散文,詩其次也。獨與蘇堪之瘦而長不善飲者甚相得。”⑧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為人為詩皆有如此淵源,因此鄭孝胥才會有顧氏治詩甚苦的言論,而其早期詩作,也多有唐風的情韻與藻采。
三、宗宋風尚與金陵詩壇
及至癸未(1883)、丙戌(1886),鄭孝胥開始熔鑄唐宋,其視野逐漸偏向宋詩,“‘同光體’者,余與蘇戡戲目同光以來詩人不墨守盛唐者也。”⑨在此,陳衍的界說與鄭氏詩學創作之間稍有出入。翻檢《鄭孝胥日記》,直至1889年冬天,鄭氏才開始大量閱讀宋人詩集并嘗試七律,而七律這一體式,正是詩風由唐入宋的重要標志。對于鄭孝胥由唐入宋的詩風演進,除目前已知癸未、丙戌京師詩人群交游唱酬的重要影響之外,金陵詩學宗尚的濡染浸潤同樣存在!
當鄭氏矚目并結交顧云之后,事實上他逐漸融入了以石城七子為中心的金陵詩壇。光宣之際,金陵詩家秦際唐(1837—1908)、何延慶(1840—1890)、朱紹頤(1832—1882)、顧云(1845—1906)、鄧嘉緝(1845—1909)、蔣師轍(1847—1907)與陳作霖(1837—1920)并稱石城七子。在縱情任真的唐風祁向之外,此時金陵詩壇另有經世風尚的流衍。撫今追昔,從金陵陷落到同治中興的重大轉折帶給這些詩家的,是對時代風會深沉而痛苦的反思,而具體到詩學層面,以往詩作中六朝三唐的情韻性靈乃至金石淵雅的乾嘉風尚固然各有成就,但如果不能在此基礎上增益以時代運會,顯然算不得好詩。由此而來,金陵詩壇中系心家國感時撫事,慷慨情深辭微旨遠的經世詩風便開始興起。
秦際唐為書院講席,早年論詩偏好才學性情,醉心孟東野詩作的戛戛獨造,光宣之際則轉而關注民生疾苦,推崇沉郁頓挫的詩史精神;何延慶與蔣師轍或游幕四方,或浮沉郎署,身世遭際雖不盡相同,但系心家國經世致用的思潮卻頗為一致,二人詩作多關系時代風會,感慨俯仰,情辭激烈。雖然依舊不自覺地偏好唐風的情韻藻采,但深沉的時代氣息才是他們苦心孤詣的重心所在。
回顧此時鄭氏詩風的演進歷程,也恰恰從描摹一己學行交游的狹小圈子中跳脫出來,開始關注家國世運。1889年鄭氏曾與顧云論詩云:“足下詩筆真樸,不以一二首計工拙也;然恨無題。古人謂詩中有我為佳,仆則謂詩中僅一我在,則為詩亦無幾矣,正宜就所聞見有關于一時者多所吟詠,后之覽者,即不以詩論,猶得考證故事,則吾詩必不可廢,此不必規模古人者也。”⑩此中“正宜就所聞見有關于一時者多所吟詠”恰恰道出了鄭氏對詩作中時代風云氣象的高度重視,其同年旅居京師所作的《六月十六日觀洗象》即為此例。返回金陵后鄭氏曾將此詩出示顧云,顧氏隨即有和詩一首,云:“故人相見無他語,寫示宣南洗象詩。幸睹中朝修典禮,卻思歷世貢蠻夷。御河澡立恩仍沐,故國滄桑事可知。題句一時傳日下,達官曾否厭危詞?”{11}對詩中時移世易興衰無常的感慨也頗有會心之處。
鄧嘉緝為鄧廷楨裔孫,門第清華,不幸生值亂離,俯仰侘傺而沉淪下僚,最終貧困終老,遭際如此,他對家國身世、治亂興衰自然感慨極深。鄧氏論詩偏好氣骨堅蒼的漢魏六朝風尚,“昔我文獻求沅湘,道州之何(何紹基)湘潭王(王闿運)。咀含六籍吐光怪,咳唾珠玉猶秕糠。吾家白香(鄧輔綸)號詩伯,氣骨深穩逾青蒼。眼中朋輩艱物色,后來惟愛張與梁。”{12}取道沅湘,轉而與王闿運、鄧輔綸諸人漢魏六朝祁向桴鼓相應。
如果我們結合顧云獨樹一幟,自成一家的詩論,便會發現此時金陵正孕育著一種趨新求變的詩學思潮,而其發展路徑,則有待于進一步開拓。秦際唐、何延慶、蔣師轍等人追求的經世風尚固然可行,鄧嘉緝借徑湖湘漢魏六朝風尚也頗具特色,但如何才能精準地把握時代風尚的脈搏,引發廣大士紳更為深遠的詩學共鳴,他們顯然無力解答。
正是有鑒于諸人各具特色的詩學實踐,鄭孝胥不僅開始了對時代風云的自覺抒寫,更進一步致力于探索廣泛而深遠的時代精神,由宗唐轉而祧宋,心摹手追宛陵、后山、荊公等宋詩名家,即為此一階段具體的詩學路徑。從1890年起,鄭氏先后擔任京師官學教習,日本東京、神戶領事等職。廊署雖然清凈多暇,詩侶卻天涯暌隔,鄭氏只得縱橫肆力于詩書文字以排遣煩悶,而其詩作也隨之勇猛精進,成就斐然。光宣之際內憂外患迭起,國勢江河日下,鄭氏作為開明士紳宦游多年,對內政外交、維新變法多有耳聞目接,發為歌詩,自然切合時代風會。律詩本以筋骨思理見長,以這種勁健峭拔的體式結合感時撫事的詩學意蘊,便成就了鄭氏詩作俯仰低回而又諷詠不盡的獨特風尚。1894年甲午海戰后鄭氏降旗歸國,再度返回金陵后,他對好友顧云的詩作竟有了“未見進,但益多應酬諛辭耳”{13}的感受。從先前的聲氣相求到此刻的不無遺憾,立足于詩風高下的自覺判定折射出其眼界識力已然超越顧云、超越金陵詩家的現實!而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也成為他從金陵詩壇走向更為廣闊的晚清詩壇的開始。
四、同光體詩學建構與金陵詩壇
1887年,以石城七子為首的金陵詩家完成了《國朝金陵續詩征》的輯纂工作,在廓清推動金陵詩學發展的驅動因素之后,進一步建構了金陵詩學的衍流譜系。{14}與之相呼應,他們又相繼撰寫《可園詩話》(陳作霖)、《愚園詩話》(胡國光)等詩學著述,用自身的聞見所及來推衍這一詩學譜系。
將創作實績與理論建設結合起來,以成就獨特的地域詩學風尚,這樣的詩學建構路徑對鄭孝胥而言,顯然頗有觸動。1898年,他與陳衍、沈曾植等人匯聚張之洞幕府談詩論藝,期間三人陸續提出了“三元說”、“三關說”,共同建構了“同光體”詩學流派的核心理論,“鄭侯凌江來,高論五尺天。劃地說三關,撰策酬九府”,{15}就是他此刻的生動寫照;1902年,在邀請陳衍撰寫《〈海藏樓詩〉序》時,他又提醒陳衍“子方草創詩話,必有微言深詣可以敘吾詩者,盍為吾一長言之,略如姜白石所自為《詩敘》若詩說”{16}。
依照陳衍所言,“同光體”這一詩學概念早在1883—1886年就已提出,但事實上直至1898年幕府論詩,才逐漸傳衍擴散至晚清詩壇,此中制約因素固然很多,但是否重視詩論建設,無疑也是非常重要的。對鄭孝胥而言,積極參與詩論建設;推動陳衍將詩話建構與自身的創作實績相聯系,以此拓展推衍“同光體”詩風,就是對詩論這一環節的具體應對。而這一姿態,正是對十多年前金陵詩友所作所為的重復與模仿!
當鄭孝胥以“同光體”閩派巨子的身份崛起于晚清詩壇之時,如此耀眼的光環背后,金陵一地的詩學風尚自然黯淡了許多,而為了揄揚同光風尚,鄭氏進一步有意淡化了其詩學軌轍中的金陵因素。所幸石城七子詩文留存至今,再印證以陳衍詩話,我們才得以耙梳鄭孝胥與金陵詩壇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并由此而更深入地了解鄭氏詩風發展演進的淵源軌轍,而鄭氏所代表的同光詩風,某種意義上就成為金陵詩學宗尚的拓展與新變。
①②⑦{15} 陳衍:《石遺室詩話》,上海書店2002年版,第47—48頁,第195頁,第34頁,第19—21頁。
③⑩{13} 鄭孝胥撰,勞祖德整理:《鄭孝胥日記》,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19頁,第145頁,第433頁。
④⑤⑥{11} 顧云:《盋山詩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766頁,第665頁,第758頁,第764頁。
⑧⑨ 陳衍著,錢仲聯編校:《陳衍詩論合集》(上),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902頁,第1048頁。
{12} 鄧嘉緝:《扁善齋詩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26頁。
{14} 劉榮麗:《盋麓祭詩與金陵詩學傳承》,《名作欣賞》2012年第3期,第30頁。
{16} 鄭孝胥撰,黃坤、楊曉波校點:《海藏樓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2頁。